大唐风云录 第四章
午饭的时候,二人仍是默默的吃着饭,一句话也没说。这是绝无仅有的情况。往日吉儿也常有郁郁不乐之时,但善解人意的荷香总会叽叽喳喳的将街见巷闻加油添醋的说给她听,或逗她一笑,或分其心思,总能教她暂放愁怀。但今天,连荷香心头也象压了一块铅似的,沉重得气也喘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说笑?
日子就这样在死一样的静寂中流过。又三天过去了,李世民仍没有露面。三天前吉儿还怨恨他不来,如今却只盼他别来。一来,她不知荷香怎能面对他;二来,连她自己也不知怎样面对他。“最好是一辈子都不来吧!”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往更不可能的想,“最好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上,那我就永远不必去想以后的事了!”
第四天早上,街上忽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吵闹的哭叫声。二人早就心中不安稳,一听这声音都一齐弹起,奔到窗前看。只见路上一大群百姓,背着辎重财物,拖儿带女的走过,神色慌张,象在逃避什么。
吉儿出门拉住一个妇人问:“大嫂,发生什么事?”
那妇人惊慌的道:“哎呀,小娘子,你怎么还耽在这儿啊?突厥大军快要杀过来了,快进城躲一躲吧!”
吉儿一怔,道:“突厥大军?”
她身边的男人道:“可不是!是那天杀的太原副留守王威给招引来的。还有那个什么高君雅也是同谋,昨天留守大人已将他们砍了脑袋,现正挂在城头示众呢。这种通敌卖国的家伙,杀得好!”
吉儿一惊,转头向城内方向一望,果然远远可见城头旗杆上挂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她喉中“咯”的一响,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妇人道:“小娘子你生得这样标致,突厥蛮子见了还不掳了你去?快快逃命吧!”
吉儿一怒之下,什么都不顾了,大声道:“根本没什么突厥大军!那是李渊编出来好杀掉王威和高君雅的,你们别慌张!”
众人都是一呆。那男人怒道:“这是个疯子!别听她胡说八道!难道你们要等突厥兵来了,抢了你们的钱财,占了你们的女人,还要了你们的命才后悔不成?”
众人一听,都慌了,纷纷说:“快逃,快逃啊!”也不理会吉儿说什么,掉头直往太原奔去。
吉儿气得要命,不停的叫:“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荷香赶来扶住她道:“姐姐,算了吧!我们还是进屋去吧。”
吉儿道:“他们做得太过份了!诬陷两个副留守还不够,连无知百姓也骗,害得他们逃离家园,白白受一场虚惊!”
“这时气也没用,还是回去吧。”
回进屋中刚坐下,便听到有人“砰砰砰”的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雷音寺的小尼姑。吉儿平日常常到雷音寺散心,与寺中的尼姑颇有交情,这时一见,忙请她入屋喝茶。
那小尼姑却不肯进屋,只慌里慌张的道:“突厥大军打过来了,两位怎么还不逃?这儿在城外很危险的,我们寺中的人都躲进城里去了。我挂念着两位,特来看一看。”
吉儿道:“你别听人家胡说八道,没有突厥兵的。”
小尼姑急道:“有的啊,我在塔顶上远远望见他们,人数可真不少!”
吉儿更怒道:“真是太过份了!连突厥兵都扮上了!”
小尼姑道:“你们快逃吧!我不能跟你们多说了,再见。”便急急的走了。
荷香道:“姐姐,人人都这么说,只怕突厥兵真的来了。”
吉儿道:“不会的!天下事哪有这么巧,一喊狼来了,狼就真的来了?”
“只怕天下事真的就有那么巧。这种事情,不可信其无,只可信其有啊!”
吉儿想了一想,道:“不可能的!若突厥真的发兵,世民岂有不知之理?又怎会不派人来接我二人进城里去躲避?可见他们是在骗人。”
荷香道:“姐姐说的是理。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突厥真的杀将过来,人人都已躲进城里,城门紧闭,将我们挡在外面,可怎么办?进去躲一躲,便是假的也不过是白跑一趟;若是真的,便后悔莫及了。”
吉儿沉吟道:“可是如果我们走了,世民派人来找,扑了个空,岂不反而吓了他一跳?”
“我们在桌上留张字条,不就成了吗?”
“好!就听你的。”
突厥大军压境的消息一传到留守府,人人心中都是一凛。
李渊道:“想不到我们编个借口,突厥却真的杀来。”
李世民道:“这也不奇怪,突厥本就在楼烦集结兵马,一直对太原虎视眈眈。他们定是听说城里起了变乱,这下子是趁火打劫来了。”
李渊皱眉道:“如今城中变乱方定,军心未稳,突厥大举来袭,我们以何应敌?岂不危贻?”
李世民也觉处境艰危,但他想着自己在突利身上还留有一手,倒不如李渊那样象是溺水的人抓不着半点依凭似的慌乱,想了一想,道:“王威和高君雅的部众不多,本来疑心我们强加勾结突厥的罪名给他二人,军心难服。如今突厥真的来了,倒替我们圆了谎。我们应马上斩杀他二人,坐实他们通敌卖国之罪。他们的部众以为自己长官真的瞒着他们做了不光彩的勾当,自然军心沮丧,不欲抵抗。再将他们的军队拆散了并入我们军中,让他们无法聚在一处议论生事。如今大敌当前,大家自然而然会有同仇敌忾之心,要抵住突厥的锋头,是不成问题的,怕只怕突厥重施当年围困雁门的故技,我们刚刚易帜,附近县城就算不加抵抗,也必定抱观望态度,决不肯发兵来救。日子一久,兵源粮草难以为继,我军就真的危贻了!”
李渊愁眉深锁道:“这么说来,我们这次真的凶多吉少?”
李世民道:“爹爹也不必过分担忧。只要顶住几天,孩儿必能想出万全之策跟他们周旋。”
“就算今次可以击退突厥,日后我们进军长安,太原是根本之地,若突厥来捣乱,终是一大隐患。这一战若打胜了反而会激怒突厥,打败了却又令军心溃散;万全之策应是不胜不败,既要他们不敢小觑了我们而日后常来进犯,又要让他们答应与我们合作起兵,这就难了。”
李世民说:“此事孩儿一时亦无良策,待我先去察看他们军情,再作定夺吧。”于是退了出去,往四门查看。
他先到西门,见突厥大军盔甲鲜明、人肥马壮,兵将纵马左右冲突,甚是骁勇,不禁更添了一分忧愁,想:“突厥大军精悍无比,若要打胜仗,我自恃略施小计,骗他们一骗,还是有把握的。但我们马上要打进长安,一定要养精蓄锐,保存实力。这时跟他们开战,就算胜了,折损也一定不少,于日后用兵,颇有大害。这样的胜仗,等于是打败仗。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头沉重,又往北门而去。上得城头,守城的将领前来参见。
李世民问:“这边攻城的是谁领兵?”
守将道:“是突利王子的亲部。”
“突利!”李世民心头一动,张目看去,只见营盘中静悄悄地,远不如西门那边的兵马嚣张。他目光闪烁,忽想出一条妙计,但危险无比。他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将整条计策从头再想一遍,虽觉此计太过冒险,但正合父亲所要求的“不胜不败”,值得一试。于是他对守将说:“如果他们喊阵,你就来叫我。”又叫人拿来笔墨和纸张,倚着旗杆便草书了一封信,卷成一小卷,用牛筋牢牢缚在一支箭上,将箭头拔掉。刚忙完,那守将已回转来说:“敌军在下面叫阵。”
李世民取了弓箭,走近墙边,俯身向下喊道:“叫你们的主帅来跟我说话!”
一忽儿,阵中旗帜往两边一展,一骑马跑了出来,正是突利。他仰头叫道:“我是突利,有什么话要说?”
李世民道:“我是李世民。你们突厥与我国订下盟约,彼此不动刀兵,如今却来侵扰我国,是何道理?你们言而无信,今天就教你吃我一箭!”说着一箭向突利射去。
他几句话一说就放箭,去势又劲急,突利待要闪避已是不及,只听“啪”的一声,肩头上微微一痛,已被射中。但那箭却没插进去,反跌下地去。他心中奇怪,但不及细想,伸手一抄,已将那箭接在手中,却见箭头已被折去,箭尾系着一小卷信纸。他心下雪亮,忙将箭藏进箭囊中,戟指骂道:“你只管撒泼,他日我军破城,杀你个鸡犬不留!你们识相的就快快投降,还可饶你一命。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今天且不与你计较,明天再不投降,我就下令大军攻城了。”说完,令旗一挥,收兵回营。
李世民微微一笑,也下了城头,另往其余两门巡看后才回府去。他经过街上时,吉儿和荷香正好在街边檐下远远的望见他。荷香张口要叫,吉儿一把拉住,摆手道:“不要!”她转头看去,见李世民一脸得意洋洋之色,心中更是愤恨难平。
李世民回至府中,将射箭寄信之事跟李渊说了。
李渊问:“你信上说些什么?”
李世民道:“是约他今晚三更在城外汾河边单独见一面。”
李渊迟疑道:“他若在那儿伏兵,不利于你,却又如何?”
“孩儿别无善策,只有赌他对孩儿犹有结义之情,不会加害!”
李渊心中一凛,道:“这个险冒得太大了!”
李世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渊皱眉不语。
李世民又道:“爹爹只管严密戒备,若明天黄昏孩儿还不能回来,爹爹务必死守太原,不要派人出城来找我。”
李渊心头一酸,但觉眼中一热,忙转过身去。
李世民心中为一股狂热所操控,反倒微感不耐烦,想:“爹爹又来这套婆婆妈妈了!”一振精神,道:“孩儿回去准备今晚的事,先行告退。”便退了出去。
他仔细安排了城中军队明天如何配合他,便回房睡了一觉。挨到二更天,换了一身黑衣,带了配剑匕首,在北门城头让士兵用长绳将他悄悄的捶了下去。
他借着河边的草丛躲躲闪闪地弯腰而行。将到突厥营盘,只见岸边一人悄立,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突利。他屏息凝气,竖起耳朵静听四周,只听见河水淙淙,几只蟋蟀在草丛间孤清而凄凉地叫着,听不出有其他人埋伏在旁,便长身立起,轻轻叫道:“突利兄弟!”
突利猛一回头,凝神向他这边看过来,面上渐渐浮出笑容,喜叫:“大哥!”抢步上前。
李世民也迎上去。但二人奔到尚距几步之遥时,不约而同的都顿住,相视良久。
突利先开口道:“我在楼烦就听说大哥在太原起事,知道大哥信守言诺,终于起兵反那昏君了,十分高兴。”
李世民冷冷的道:“可兄弟你却不守言诺,率领大军来攻打太原,这份贺礼也未免太大了,恕愚兄承受不起!”
突利急道:“大哥明鉴,做兄弟的为了阻止大军东来,不知已费了多少唇舌。但父汗病重,军国大权一律交付给颉利叔父,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李世民仍是冷冰冰的道:“上次雁门之围兄弟尚且可以保全出云公主而还,今次却说有心无力,实在难以取信于人!”
突利叹气道:“大哥你有所不知!上次是合我和可敦之力才保得公主周全。可敦是大隋的义成公主,上次竭尽全力,和我一起反对颉利。但今次她听说你们起兵造她那皇帝哥哥的反,只恨不能突厥吞了你们,因此一力支持颉利发兵。我孤掌难鸣,又怎敌得他二人联手?”
李世民面色一缓,道:“如此说来,倒是我错怪兄弟了。兄弟身为汗太子,却在军中无权无势,你父汗又老病不堪,眼见大限已到,兄弟没想过要何以自处吗?”
突利给他一说,正是击中要害,脸上不禁肌肉扭曲,喘了一口气,道:“大哥,你答应过帮我的!”
李世民冷笑道:“如今你来打我,还要我来帮你?我自身难保,又如何帮你?”他顿一顿,道:“颉利这次若攻下太原,便是奇功一件,他在军中的地位怕是更牢固了,你这太子之位……”他攸地收住,不再往下说。
突利气急败坏的道:“大哥,我真的不想来打太原的!你……你来帮我,引颉利打一场败仗,就象上次在雁门那样,煞一煞他的威风!”
李世民淡淡的道:“这是你们突厥人自己的事,我一个外人怎好插手?他日你叔侄和好,反倒怨我多事,合起来对付我,我可就吃大亏了!”
突利拉着他的手,恳切的道:“你我既已是香火兄弟,还算什么外人?那颉利骄横自大,我早忍了他很久。那次在雁门,大哥奇谋妙计败了他,他回突厥后有几个月都不敢作声,乖乖的收起他那副飞扬跋扈的臭脾气,我平生从没象那些日子那样扬眉吐气、舒心悦目。大哥,你再教训他一次,我一定帮你!”
李世民故作迟疑不决之状,道:“非是我信不过兄弟,只因此事我冒的险太大,若你中途背弃我,我等于是将性命交在你手上。”
突利道:“大哥放心,做兄弟的决不会作这等出尔反尔之事。若我背弃了你,便鬼神不容!”
李世民素知突厥人敬畏鬼神,听他如此说,点点头道:“好,我就信你!我也不怕你来害我,你若害了我,我爹岂肯与你们善罢甘休?你们突厥攻打太原,也不过是为了子女玉帛,若我爹一怒之下将太原烧成白地,你们也得不偿失!”
突利忙道:“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李世民道:“好!明天你将我绑到颉利面前,就说我不小心给你捉住了,你拿我来请功!”
突利惊道:“那怎么可以?”
李世民笑道:“那当然是假的。你绑我的绳子可要打活结,让我一挣就能散开。我到了颉利面前,诱他走近身来,突然发难,挣脱绳子,将他捉住,那时再跟他谈合作之事。”
突利连连摇头道:“不成,不成!你这样突施偷袭,颉利为人心高气傲,一定不服气。就算他逼于无奈答应了你的条件,你一放了他,他马上就会反悔。”
李世民道:“这个我自有分数!我有办法教他心悦诚服,与我订约。”
突利犹自踌躇不决,李世民道:“这件事于你有利无害。只要你掩饰得好,颉利只会以为绑我的士兵不小心,没将绳子绑好,不会疑心到你我之间另有交往。不论我成功与否,颉利在兵将之前总是大大丢脸。你只要尽了力,无论成败,我总是记着你的情谊。”
突利猛一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李世民道:“今晚我就在你营中留宿,咱们得好好准备明天的事。”
第二天早晨,李渊照前一天李世民的安排,率领百多名弓箭手到西门城头等候。不一会儿,听得突厥营中忽哨声大作,显是里面发生了意外之变,正在集结人手应付。太原军兵都屏息凝气的静候,宁静之中透出杀机。
又过了半盏茶的光景,忽听得马蹄声“得得”而来,营中一骑马急奔而出,后面一大群骑兵紧跟其后,但又似乎投鼠忌器,不敢过份逼近。待那骑马奔到近处,阳光下看得分明,正是李世民挟着颉利而来!城头的军兵见了,都是禁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李世民驰到城门外,门开一隙,仅容一骑通过。但李世民却不进去,反从城内鱼贯而出一大批弓箭手,将二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得铁桶也似,只在中间空出一片约百余步见方的空地来。弓箭手人人手中张弓搭箭,箭头对准二人,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城头上也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弓箭手,箭头也是一律向下指着二人。
李世民拉颉利下了马,将马赶出包围圈外,放开颉利,笑道:“特勒,咱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颉利怒道:“我已落入你手中,有什么好谈的?”
李世民向弓箭手一指,道:“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你固然死无葬身之地;但我也在这包围之中,弓箭岂能分清敌我?我也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你我处境,并无优劣之别。”
颉利一怔,道:“你想同归于尽?”
“我就是不想同归于尽,才要跟你谈嘛。”
颉利冷冷的道:“你要谈什么?”
李世民道:“从前我们是大隋臣民,既奉皇上意旨,便不得不与突厥为敌;如今我们已不奉江都号令,既然大家的敌人都是杨广,何不和衷共济,反要自相残杀?”
“你的意思是……”
“合作!”李世民接道,“我们合作对双方都有利。你军骁勇,我军熟稔中原地形,我们合力攻入长安,土地归我们,金银财宝、美女玉帛就是你们的!”
颉利一听,不禁怦然心动。他早知突厥军队的弱点,自知单凭突厥一军之力,始终只能在边境骚扰劫掠,难成气候。这次他与刘武周合作,封刘武周为“定杨可汗”,与他联兵攻下楼烦,本就有克服一军作战的弊病之意。他雄心勃勃,满心希望能进一步拔太原、下长安,却发现刘武周为人目光短浅、不思进取,起兵依附突厥只求自保,无心入主中原,不禁大失所望。他多次催促刘武周攻下楼烦后速速进军太原,刘武周却爱惜自己的兵力,多方推搪。直到他听闻太原内有兵变,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不顾刘武周不肯出兵配合,率领突厥自己的军队单独行动。这时听李世民这话,与自己谋划暗合,不禁跃跃欲试。但对方将自己一捉住谈条件,自己马上就答应,那也未免显得太贪生怕死了,这一口气岂能咽得下去?只悻悻的道:“突厥要合作,也与光明正大的人合作,不与你们这等卑鄙小人合作!”
李世民听他口气松动了,微微一笑道:“我们怎么卑鄙了?”
颉利怒道:“你突施偷袭,这不叫卑鄙叫什么?”
李世民道:“特勒不必动怒,我使此手段,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颉利冷笑道:“说得倒满动听的,可惜我不服!”
李世民道:“若我是在千军万马之中将你生擒活捉,那你就服了?”
颉利“哼”的一声道:“谅你也没这种本事!”
李世民装出发愁的样子道:“我确是没这种本事,我只有在千军万马之中取你首级的本事。”
颉利勃然大怒,喝道:“无礼小儿,当真狂妄大胆!”
李世民道:“特勒先别忙生气。要在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不过是要精于骑射之术罢了。你突厥自负骑射之术天下无双,若我的骑射之术远精于你们突厥勇士,你当可信我能在万军之中取你首级了吧?你就该服了我,可以跟我们合作了,是不是?”
颉利怒气难抑,喝道:“不错!”
“好!那么请特勒划下道儿来,骑术箭术各考一题。我若侥幸办到,你就要答应跟我们合作;我若办不到,马上恭送特勒回营,三天之后,咱们再在这儿决一死战!你敢不敢在这儿当着两军之面说个‘好’字?”
颉利想:“这家伙疯了!任由我来出题,我若出最刁钻的,再加几分难度,便真是我们突厥人也办不到,他怎能办到?他这么辛辛苦苦捉我回来岂不是又得白白的放我回去?就算他竟胜了,我跟他们合作,他最终仍是要平平安安的放我回营。这岂不是结果如何,总是我占了便宜?天下哪有此等好事?唔,他这等公子哥儿,定是平日给人赞坏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出风头。好,这样的便宜我不捡,岂非太笨?”于是他朗声道:“好!”
李世民回身传令,叫来几个嗓门特大,平日专做喊阵之事的士兵,将他跟颉利约定的事在阵中大声喊出,让两军都听见。
两军士卒一听,都是大为兴奋,眼中露出期盼等候的焦急之色。这等玩意甚是新鲜,却又不是拼命厮杀,一时之间方才两军对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李世民向颉利一摆手,道:“特勒,请出题。先考骑术么?”
颉利心中早有计较,点头道:“就先考骑术。”
这时太原方面的军士早将李世民的坐骑“白蹄乌”从城中拉了出来。众人见那马如此异相,忽地前蹄一起,仰首长嘶,声音清越,响彻四野,果是匹追风逐电的骏马。无数眼睛盯着颉利,人人心中都想:“不知他要出什么题目?”
颉利下令取来四五十个大草靶,在包围圈中胡乱地插满。这一来,圈中仿佛站了五十个“人”。那圈子本来围得不大,插上这么多的草靶,更显得地方狭窄。颉利道:“你能在这里纵马,将草靶一一砍下吗?一次只能砍一个草靶,马匹奔跑时不能将未砍下的草靶踢倒,当然也不能越出圈外,若这些弓箭手被你的马逼得退后半步或被马蹄踏伤踢伤,也算你输了。”顿一顿,又笑道:“当然你得小心别教你的马踏到箭头上去,否则伤了这么好的马,我可是赔不起的。”
李世民哈哈一笑,飞身上马,道:“这有何难?”接过了士兵递上的长刀。
颉利道:“这当然不难。你慢慢的放马砍上一个时辰,还有办不到的吗?我的规矩却不止于此。”
李世民道:“特勒还有什么要求,不妨爽爽快快的都说出来。”
颉利道:“我点上‘一指香’,‘一指香’烧尽之前你若还未将所有草靶都砍下,也算输!”
李世民点点头道:“所谓‘一指香’,是一食指长的线香吧?”
“正是!”
“好!”李世民转头吩咐拿线香及火摺来交给颉利。
这时喊阵的士兵已将题目大声向两军喊出。双方军士听了,更是急于想知道结果如何,兴奋得不得了。突厥兵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都知道象“白蹄乌”这种千里骏马若是长途奔驰,确是良驹;但在这狭窄的地方里腾挪转折却正是这种马的弱点。因为这种马往往桀骜难驯,行动如电,力气用得稍大一点就会越出边界,比之一般的马匹,反倒更难控制。太原方面的军中,懂马之人亦不少,深知其中难处,何况时间如此之短,都是暗暗担心。
颉利接过线香,小心地以自己的食指比出长度,折了下来,另一手拿着火摺,向李世民望去。
李世民微微颔首,颉利用火摺点着了线香。李世民双腿一夹马肚,大喝一声,便冲入草靶阵中,手中长刀急舞,白刃在阳光下闪闪耀目。只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长刀上下翻飞,一个个草靶被砍断了直飞而出,越过弓箭手的头顶落到圈外去。那“白蹄乌”进退趋避,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间马蹄一偏,从一个草靶或弓箭手边堪堪掠过,始终不曾碰到草靶、弓箭或人。
李世民将最后一个草靶也砍下,回马奔到颉利身边,将长刀往地上一抛,道:“怎么样?”
颉利面色惨白,看看手中的线香,尚有约一寸长,香头处微弱地闪着光芒。太原城头彩声雷动,突厥一边则默然无声,人人面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颉利当年曾随杨广远征辽东,见过不少官家公子随军出征,亲眼见到这些人表面威风,但只能随着大军胡乱砍杀,并无真实本领,不能独当一面。因此刚才对李世民颇存轻视之心。如今一见,才感到自己未免掉以轻心,但心想:“还有一题,总要难得教你无法办到!”于是定一定神,笑道:“二公子果然好俊的身手,这马也是天下少有,再无别匹了。”
李世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借赞马来暗示自己不过是靠马好,也不跟他争,微微一笑道:“承让了!请特勒再考箭术。”
颉利目光闪动,道:“这儿地方狭窄,怎能考箭术?”
李世民道:“特勒要考究‘百步穿杨’的功夫还不容易?这里随便什么看得见的东西,只要特勒指得出来,我就给你射下来。”
颉利笑道:“我在雁门已领教过二公子射断大旗的神技,这在汉人之中也算难得了,跟我们突厥勇士比嘛,恐怕还有一段距离。”
李世民道:“你们突厥勇士怎样射箭,特勒只管说出来。”
颉利道:“我们箭法中有个花样,叫‘连珠箭’,乃是九箭连环射出。”
李世民道:“连珠箭?这个不难!”
颉利冷笑道:“我们突厥的射法怕跟你们有些儿不同。九个箭靶与射者连成一条直线,射者要将九箭连珠射出,第一箭不仅要射中箭靶,且要将箭靶射倒,让第二个箭靶露出来,由第二箭射倒。如此类推,直至第九箭将排得最远的第九个箭靶射倒。”
李世民斜眼看他道:“突厥真有能人可练成这‘九箭连珠’么?那岂不是可以一口气射杀敌阵中九员大将?”
颉利昂首道:“突厥当然有这种人!”心想:“这小子怕了,想反悔了!”
李世民笑道:“这么说,我倒得有空到突厥一趟,向这些前辈请教请教了。”说着转头道:“拿我的弓箭来。”
士兵一边递上弓箭,一边按颉利指点排好箭靶。第一个箭靶离二人有五十步远,余下八靶各距十步,最后一靶离二人足有一百三十步之遥。两军士兵此时也听到了喊阵士兵喊出题目,都是骇然,心想:“这‘连珠箭’的特点是第一箭最强,最后一箭最弱,只因膂力连续使用,定是先强后衰而歇的。这‘九箭连珠’却将箭靶越放越远,膂力要越使越强,这明明大违‘连珠箭’的道理。再说要一箭射中并带倒箭靶,那得膂力惊人,使箭上附有强力,才能使轻的箭以高速带倒重的靶。要有这等膂力,天下几人能够?”
那边士兵已送上弓箭,颉利一看,吓了一跳,只见那弓和箭都比平常的大了一倍有多,那箭更是长大得惊人,俨然一支小小的长矛。他想:“这等硬弓强弩没有三五百斤力气焉能拉开?李世民就算膂力惊人,能拉动这弓,但要连珠九箭,决无可能!这小子莫非使诈?”忙道:“且慢!我要看看这弓箭。”
李世民递过弓箭。颉利仔细察看,知道弓箭都极强,若真能射出,要飞到百步之外带倒箭靶,绝非难事,但要连续九次都能将这铁胎强弓拉开,那实在是匪夷所思。他心中一时惊疑不定,抚视弓箭良久。
李世民道:“特勒莫疑,这弓箭只是大一点,跟一般弓箭并无二样。只是要发这‘九箭连珠’,须用极大膂力,我是怕一般弓箭禁不住我一拉就断了,才用这弓箭。”
颉利见他漫不经意地说,心中更奇,想:“岂难道他真的能射这弓?哼,绝无可能!这个什么‘九箭连珠’不过是我杜撰出来,便是我突厥第一神射手也决无此膂力射这样的箭。这小子定是虚张声势,要唬得我信以为真,不用射也算他胜了。这等伎俩,岂能骗倒我?”便将弓箭交还,笑道:“不敢!请二公子为我们表演。”
李世民道:“有僭了!”弯弓搭箭,瞄准了远处的箭靶。
城头城外一片寂静,人人心中都是咚咚狂跳。这等射箭,跟一般比箭截然不同,准头什么的完全不必担心,担心的反倒是箭能不能射出去。
李世民一扣弓弦,只听得“嗖……”九响破风之声,一条箭链直飞出去。这九箭本有早有迟,但间隔极短,远远看去只见后箭的箭头紧追前箭的箭尾,连成一线。然后便是“砰……”九声,九个箭靶先后中箭倒地,只弄得沙土飞扬,迷人眼目。待尘埃落定,只见一个个箭靶仰面朝天,中间红心都插着一箭。
一刹之间,四野寂然无声,人人目瞪口呆,象是着了梦魇一般,个个如泥雕木塑一样既不会动,也不会叫喊。片刻间,忽然城头城外一齐喝彩。突厥军兵虽是敌人,但从来最佩服神射手,这时见到如此不可思议的箭术,竟一时浑忘了正在敌阵之上,对方是敌人的首脑,欢呼之声由衷而发,震动原野。
李世民慢慢放下弓箭,对包围着二人的弓箭手打个手势,弓箭手人人收起弓箭躬身行礼,退进太原城内。城头上戒备深严的弓箭手也纷纷撤下弓箭。
李世民微微躬身,左手向仍敞开的城门一摆,说:“特勒,请!”
颉利上齿咬着下唇,回头向自己的军队看看,只见人人神色沮丧,心想:“这小子竟如此厉害。如今我军军心已沮,跟他们打,怕是难以取胜。更何况刚才定下的条件,两军都知道了,我若反口,必定威信扫地,连我自己的将士也要瞧我不起。”又想:“他若是想杀我,刚才早可强行将我带入城中问斩,既如此大费周章的要我自愿入城,那就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们合作。”于是他哈哈一笑,道:“果然是‘后生可畏’!”便与李世民并肩进了太原。
太原城内兵士礼仪周到地将颉利迎入留守府中。府内大排筵席,招待颉利。李渊坐了主人之位,李世民在侧相陪。
酒过三巡,李渊举杯道:“这一杯,是祝突厥与太原永为兄弟之邦!”众人纷纷举杯,都喝了。
颉利也举杯,道:“这一杯,是祝唐公旗开得胜,攻下长安,自立为帝,替我突厥杀尽杨家子孙,以雪往日突厥被隋杨欺压之耻!”
李渊一听,面色一变,放下酒杯,正色道:“请恕我不能饮这一杯酒。”
颉利一怔,举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下,道:“什么?”
李渊道:“我乃大隋忠臣,此次起兵,只为清除皇上身边的奸佞之徒,重新振作,励精图治,非为我个人私利。自立为帝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我是听也不愿听的!”
这一说,颉利大惊,指着李世民道:“可令郎……今早在城外明明说太原不再奉江都号令,与突厥共以杨广为敌。”
李渊神色不变,道:“那是犬儿年少无知,胡言乱语,作不得准的,还请特勒原谅。”
李世民一听,气往上冲,双唇一动,正想开口,但想想这里众目睽睽,不是与父亲争吵之处,强自将到了唇边的话都咽了下去,神色间却不免现出不平之色。
颉利狐疑地看看李渊,又看看李世民,道:“你们前言不对后语,教我如何相信你们是真心诚意与我突厥合作?”
李渊道:“除了不能反隋称帝外,其余一切,不会再有改动。”
颉利冷笑一声,站起来道:“我突厥跟你们合作,只为了反隋,若不反隋,更有何合作可言?此事只好作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
李世民大急,忙站起来道:“特勒,且不忙走,万事都可商量!”
李渊也道:“特勒不必焦躁,此事明天咱们再慢慢谈,实在谈不拢,我们到时一定恭送特勒回营,决不敢挽留。”
颉利“哼”了一声,这才重新坐下。
经这么一闹,大家都是各怀心事,哪里还有心思吃喝?筵席草草收场。李世民一待送走颉利,忙赶到李渊那儿,委屈的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孩儿好不容易劝服那颉利与我们合作,给您一句话就闹翻了!”
李渊道:“谁叫你信口开河,说我起兵是为了反隋称帝?”
李世民急道:“若不是反隋称帝,我们何必起兵?”
李渊叹道:“二郎,你总不明白。我们可凭恃的正在于我们是隋杨旧臣。若论兵力,我们又怎比得上李密的瓦岗军,更不用说江都的骁果军了。我们若公然反隋,那就是自绝与隋杨的关系。如今天下不少拥兵一方、尚未起事的大吏都只是不满皇上,但并不想造隋杨的反。我们若仍举隋杨之旗,这些人就会投效我们,可大大充实我军兵力。”
李世民道:“如此说来,爹爹入主长安后是不称帝的?”
李渊道:“当然不必急着办这事。第一步应是拥立杨家子孙为帝,改奉皇上为太上皇,这样就不会与隋军正面冲突了。江都那边正为李密而闹得焦头烂额,正是分身乏术,无暇与我们作对。但我一旦称帝,马上就是乱臣贼子,江都方面欲视而不见,亦不可得了。”
李世民心想:“原来你玩的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把戏!”便道:“但我早跟颉利定了约,这时改口,他便有了机会食言,却如何是好?”
李渊道:“总而言之,决不可易帜反隋。这个乱子是你捅出来的,你得想办法摆平!”
李世民只好退了出来,回自己房中苦思补救之策。他想:“要令颉利回心转意,只有另提一个条件,对他有莫大好处。可是什么条件才行呢?”
他想得焦躁,不禁恨恨,想:“其实这件事全因爹爹说得不明不白,却将罪过派到我头上去!他自己身边良谋无数,为什么不叫他们去想,却来为难我?”他忽想到刘文静:“对了,刘文静是我的‘张良’,我怎不跟他商量一下?”想到“张良”,便联想到汉高祖刘邦:“汉高开国之初,也是为外患所苦,却不知他当年是如何自处的?”想到这里,从案上抽出《汉书》随手翻阅,读到刘邦被匈奴冒顿单于困在白登,以致要厚赂冒顿之妻阏氏才解围一节时,心想:“开国之初,国力微弱,为人欺凌,连汉高这样的名君,亦在所难免。”又看到后来汉武帝遣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及窦宪、耿秉平定大漠,在燕然山上勒石纪念时,不禁热血沸腾,想:“若他日我们可以这样打得突厥屁滚尿流,则今日之耻,也不过是韩信胯下之辱,值得一忍!”想到此处,忽一个念头闪过脑际,他双手撑住书案,想:“对了,这就是法子!”
他也不顾这时已过三更,奔到李渊寝室,喊醒了父亲。
李渊披衣出来,犹睡眼朦松,道:“这么夜了,你又搞什么花样?”
李世民道:“爹,孩儿有一个条件,提出来颉利一定肯和我们合作,不再坚持反隋。”
“是什么条件?”
“我们向突厥称臣!”
“什么?”李渊一惊,登时清醒了一大半,“向突厥称臣?这……这还算什么合作?简直是城下之盟,千秋所耻!”
李世民道:“不然!如今敌强我弱,所谓合作,其实终是称臣。明白提出,不过让他们心里舒服而已,于我们实无太大区别。我们早说好攻下长安后土地归我们,突厥终究不是真的坐镇中原,只不过得着一个我们是他们属国的虚名。他日我军羽翼一丰,就不必再奉其号令,甚至扫荡大漠,献俘阙下,大可一雪前耻!”
李渊尚在犹豫,李世民道:“爹爹不是常说成大事者当忍人之所不能忍吗?如今除此之外,别无善策,我们不必张扬此事,对内只说是与突厥结盟。如今起事者如刘武周、梁师都等依附突厥者甚众,我们若不这么干,突厥决难与我军化敌为友。”
李渊叹一口气道:“中原沦丧,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为今之计,只有如此。”
次日,颉利与李渊歃血为盟。颉利提议李渊派一人亲往突厥进谒始毕可汗,代李渊行臣服之礼,并顺便筹备突厥借兵帮助太原军队进攻长安之事。李世民以刘文静长居边陲、熟知突厥之事推荐他为使节,李渊欣然允诺。又谈及旗帜的事,李渊本坚持袭用隋军旗色;颉利却以太原已向突厥称臣,应从突厥旗色;最后李世民居中斡旋,双方各作妥协,杂用隋军与突厥两军旗色,也就是红白两色。
盟约既定,李世民亲送颉利回营。三日后,突厥大军拔营撤退,刘文静亦跟随前往突厥。
黄沙道上,突厥兵将一批批的撤离,李世民立马道旁,与突利话别。
李世民道:“今次两军结盟,得兄弟襄助甚大,但盼兄弟替我多多担代,照顾刘兄,务使我两国交好之情不堕。”
突利道:“大哥放心,兄弟一定不负大哥所望。”
李世民压低声音道:“此次突厥出兵相助我军,若能由兄弟作帅,则我兄弟二人同心,大事必成;只怕是颉利统兵,故意与我为难。”
突利道:“大哥不必担心,父汗病危,颉利野心不少,决不肯在这关键时刻统兵在外,远离大漠。但我也不能离开大漠,以防生变。”
“既是如此,统帅者究为何人?”
“颉利有一女,叫阿史那燕,虽是女子,却是打仗的一把好手,颉利对她宠爱异常。她虽是颉利之女,但向来与我亲睦,不象她父亲那样待我。到时我便举荐她作统帅,颉利一定不会反对。我跟她先打个招呼,教她不要为难你们。她为人爽快,不是小人,大哥只要衷诚合作,此事亦不棘手。”
李世民道:“如此有劳兄弟了。但愿兄弟得偿所愿,早日接掌大统,不必再受颉利的龌龊气。”
突利笑道:“但愿一切如大哥所言!”便要离去,忽想起一事,又拔转马头,对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早应对你讲,却总是忘了。”
李世民不明所以,问:“什么事?”
突利道:“大哥不记得雷音寺边、佳人苦候吗?”
李世民一怔,道:“什么?”
突利笑嘻嘻的道:“出云公主、杨吉儿呢!?”
李世民心头一震,心中叫一声:“该死!”这时才忽然想起,自己这几天忙昏了头,竟将吉儿抛诸脑后了。他心中突然闪过一阵恐怖之情:“吉儿住在城外,不知突厥来袭,那岂不是……”四肢不觉一片冰冷。突厥兵奸杀妇女之事他实在已见得太多了,吉儿这等美貌落入那些禽兽一般的人眼中,“若她被污辱了,甚至被杀死了,那么……那么我……”,可是那么他能怎样呢?他不知道!才刚刚与突厥订盟,总不能为一个女子的生死荣辱就与他们反目成仇吧!可吉儿……
突利见他忽然双眼发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神色,虽是一闪即逝,却已教他禁不住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忙道:“大哥不必担心,公主现下应该平安无恙!”
李世民心头一宽,笑逐颜开的道:“你怎么知道?”
突利从怀中拿出一张字条,递了过去。那字条正是吉儿避入城中前留下的。
李世民接过一看,只因不知前因后果,一时不明所以,道:“这是什么?”
突利道:“那天我军围城,有士卒向我报告,说雷音寺旁有一座小屋,装饰华贵,似属富贵人家。我去一看,见到桌上留了这字条,便猜到那屋子是大哥和公主的,所以约束手下,不得劫掠,那屋子里如今一切如初。”
李世民一听,心中叫得一声“侥幸”,不禁惭愧无地,想:“我真糊涂,一听突厥打来,只想着太原不保,竟将她忘到九宵云外去了。若非突利恰巧奉命围困北门,那屋子不免要惨遭洗劫。也幸好吉儿机灵,自个儿回避了,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么一想,出了一身冷汗,对突利满心感激,忙下马施礼道:“一切多得兄弟替我着想,此恩此德,无以为报!”
颉利忙亦下马还礼,道:“只是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只是……”他微笑道,“你将公主这样抛撇脑后,实是不该!”
李世民抬头见突利眼神闪烁,似有千言万语,不便直说,心中微有所动,试探的道:“原来……兄弟对公主……”
突利面上一红,叹一口气,转头望去一边,道:“当日在皇宫和雁门,我一见公主,便惊为天人,却也不过贪她容颜娇艳而已。后知大哥与公主心有所属,做兄弟的义气为重,个把女子,算得什么?后来在军营中,我见她……她为替你拖延时日,不惜吃药致病,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几乎送掉性命。这等娇怯怯的女子,却有此勇气,兄弟从未见过,不禁由衷赞服。我们突厥人,一向敬服勇者,不论男女,都是一律的!”
李世民道:“正是!公主为人坚勇,确实不是普通女子。”他想起吉儿千里迢迢在乱军流民之中从雁门到太原,心中益觉惊异,想:“这一点我从没想过,我只觉她一片深情,其诚可感。这么说来,突利竟比我还了解她。”
突利大气的一笑,道:“大哥,你何其幸运,得公主垂爱,可得好好替我照顾她,再发生象今次这样的事,我可饶你不过!”说着哈哈一笑,上马而去。
李世民望着他渐行渐远,心中一阵迷惘,不知是何滋味,忽有人一拍他肩头。他猛一回头,却见是刘文静,忙将一片儿女之情收拾起来,握住刘文静的手道:“此去突厥,一切多加小心。爹爹的意思是,突厥兵骄横放纵,不服号令,不宜太多;否则骚扰百姓,对我军名声大有损害。但突厥马匹骁勇强壮,非我们军中的马匹所能比拟,多多益善。这少兵多马,便是关键。”
刘文静道:“这些事情,我自然晓得,一定不辱所命。我这一走,太原进兵长安之事便都偏劳二公子一力承担,文静不能常侍左右,为您分担了。”
李世民长叹一声,目光转向远处漠漠黄沙,眉头微皱,却不作声。
刘文静察觉他心中不怿,忙道:“二公子,这次终于起事成功,又摆平突厥,应该高兴才是。”
李世民淡淡的道:“只是一切与你我当初设想出入甚大。”他顿一顿,又添一句道:“我很感失意。”
刘文静心中一凛,道:“为什么呢?”
李世民道:“我本以为你我策划天衣无缝,只要一切按部就班,再无阻滞,谁知平空插入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和事,将我们的统筹都打乱了。”
此一句话,刘文静深有共鸣。原来他所想到的“插入了的不相干的人”正是裴寂。自起兵以来,他感到李渊事事不是跟李世民商量就是与裴寂谈,自己竟是插不进一句话,空有一腔热血雄心,竟无用武之地。他见李渊与裴寂亲厚无比,对自己却冷冷淡淡,一副猜疑之色,不禁又惊又恨。他是聪明人,很快就察觉这一切似是裴寂在背后搞鬼,不觉深悔当初为什么不象裴寂那样直接攀附李渊。他自负以自己才智,若与裴寂易地而处,李渊对自己之信服,必定远胜于对裴寂。他常在心中暗叹:“原来仅攀上李世民,若不攀上李渊,终是难成气候!”此时李世民的感慨也勾起他心中隐痛,越发的忌恨裴寂了。但他忽一转念,想:“我感失意,是因为首义之功平白被裴寂抢去,又受李渊冷落;李世民却何以也会感到失意?又有谁抢了他首义之功、冷落了他?”他这一想,不禁背上直冒汗,一个念头闯进脑中:“李世民这么说,分明是认为这首义之功原是他的,却给他父亲李渊抢了去!”他小心谨慎的道:“幸有唐公主持大局。”
李世民默然半晌,忽道:“爹爹……他谨慎有余,勇决不足!”
刘文静心中更惊,想:“这句话虽是不错,但他身为人子,岂可在我这外人面前口出这等怨言?看来我刚才想的不差,他真的自以为大功在己,却让李渊平空得了去,心中不服。这样的争强好胜,连自己父亲都不服不忍,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又想:“听他之话,日后必是不安本分之人。但他不仅与李渊名属父子,甚至连长子也不是,这在名份上先就输了个一塌糊涂。再说如今能人良才全都在李渊身边,他孤身一人,能成什么大事?”于是心中暗暗警戒:“他与李渊日后难免不起冲突,我一直追随于他,李渊不会埋怨自己生下个忤逆儿子,反会怪我唆摆他,那时我可就糟了!看来我得早早抽身事外。可是我毕竟由他一手提拔上来,未得李渊赏识之前,我是离不开他的撑持的,千万不能让他洞识我回避他的心意。”于是低声道:“唐公年纪大了,自然不如二公子刚勇决断。唐公身边毕竟是少不了二公子的襄助啊!”
李世民心中一喜,笑道:“刘兄谬赞了。我也少不了刘兄襄助,他日依仗刘兄之处还很多呢。但愿你我交情,永如今日,富贵不易!”
刘文静听他说得恳切,虽已起了变异之心,竟禁不住眼圈一红,忙低下头去,道:“二公子如此瞧得起我,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文静一定不忘二公子的恩德,生死与之!”然后一揖到地,转身上马而去。
李世民犹驻立良久,想:“如今我是笼络住刘文静了。但要回复从前的情景,不知何时能够?!”心中感慨系之。
突厥大军撤去,太原四门大开,入城躲避的百姓欢天喜地的纷纷涌出城去。吉儿和荷香互相扶持,也回到雷音寺旁的屋中。
荷香打开包袱,正要将衣物拿出来放回原处,吉儿阻止道:“荷香,不必了,我们不会再住在这儿了!”
荷香一惊,道:“什么?”
吉儿一字一顿的道:“我们不住这儿,不必再收拾了!”
荷香心中雪亮,知道吉儿经此事,不免深恨李世民,但她想不到吉儿怨恨之深竟至此地步。她沉默半晌,才道:“那么我们往哪儿去?”
吉儿喘了一口气,道:“不拘哪儿,总之不能再留在这里!”
荷香道:“姐姐,你深思……”
吉儿一摆手,道:“我深思熟虑过了。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时到今日何必还要自欺欺人?更何况……”她凄然一笑,“我家和他家之间,有着太多的深仇大恨,不是我们二人可以化解的。”
荷香听了,也只有默然,低头收拾包袱。
吃过饭后,二人都是精神一振。吉儿道:“是时候了!”
荷香点点头,左右顾盼,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吉儿一狠心,转过头去,只作不见,当先而行。
她推开门,正要跨出去,忽见李世民在门前一站,满面喜色,叫道:“吉儿!”
吉儿急往后退,神色凛然的道:“你来干什么?”
李世民奇道:“吉儿,你怎么了?”伸手要拉她。
吉儿将手一甩,道:“对不起,请你放尊重些!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里,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李世民惊道:“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吉儿冷笑道:“明知故问!”
李世民定了定神,道:“吉儿,我知道你这是恼我不来找你。可是这些天你也知道的,我实在是分身乏术,到现在才有空来。”
吉儿嗤之以鼻,道:“这些话我已听得够多了,耳朵都快起茧了。拜托你放聪明点,找个新鲜一点的藉口吧!你若不能来,何以李青也不能来?”
李世民一时哑口无言,急切间忽想起那张字条,忙拿出来,道:“我怎么没来过?我那天一听突厥大军真的打来,急得要命,出来找你,谁知你已走了,只留下这字条。我还遇上了突厥兵,幸好突利兄弟及时赶到,知道这屋子是你住的,因此下令手下不得动这里一针一丝,这里才幸免洗劫。”他一口气的说出来,想也没想,停下来时才发觉说的全是弥天大谎,连他自己心中也是一阵恐怖:“怎么这谎话说得这般顺口,不假思索就出来了?”
吉儿却只顾看着那张字条,没留意他神色有异,突然之间,这几天的惊慌、恐惧、怨恨、愤懑全都兜上心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世民抱紧她道:“吉儿,不要这样!都是我不好,但你不要再说什么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的话来气我了!”
吉儿心中一惊,收住泪水,挣脱出来,摇头道:“不!就算我不再生你的气,我还是要走的。”
李世民大急,道:“为什么?我还有什么对你不住了,你要这样来折腾我?”
吉儿道:“你不是对不住我,是对不住我父皇!”
李世民一呆,不禁怒道:“直到今天,你还这般回护你父皇?”
吉儿哭出来道:“我知道父皇做错了许多事,但他始终是我父皇,他一直都很爱我,对我从没半点亏欠,你叫我怎能象你那样痛恨他?不,不!我怎能恨他?我爱他,就跟对你一样!”
“好啊!”李世民嘲讽的道:“原来说到底,你对我还不及对他!我真是是枉作小人了,来拆散你们父女俩!”
“世民!”吉儿走上一步,柔声道,“你自己也有老父在堂,难道就不能设身处地的替我着想吗?”
“够了!”李世民象是给人戳着了痛处,怒气冲冲的大喝一声,转过身去向着窗外,心内乱糟糟的:“吉儿说得对,父亲再怎么错,为人子者也应体谅。何况爹爹对我实无亏欠。这几天里我这么胡思乱想,真是不该。爹爹行事虽有失当,我自己不也常常会做错事?”
吉儿见他突然神色大异,心中到底是关心他的,不觉惊忧不已,上前扶住他双肩道:“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双手抱头,将脸庞埋在臂弯内,低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吉儿不觉又怜又爱,半跪在地上,将他搂入怀中,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显是心绪激动,不能自已。
良久,李世民抬起头,二人面对着面,相距甚近,彼此呼吸的气息都能感觉到。李世民道:“吉儿,说你不会离开我,好不好?”
吉儿心乱如麻。此情此景,她怎忍心说个“不”字?但她这个决心是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反覆思量才定下来的,岂是可以轻易改变的?她中心栗六,当真是其乱如丝,星眸流转,却有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
李世民心中忧急,道:“吉儿,忘掉你父皇吧!我……”突然一个想法电光火石似的一闪而过,脸上不禁现出狂喜之色,“我一定好好待你!我……我去跟爹爹说,我要正正式式的娶你过门,不教你再受如今的委屈。那么,我就可以天天都见着你,不必再为你担惊受怕;你也不必天天候我不至,心里怨恨了。”
吉儿张大了眼睛,只道自己听错了,喃喃的道:“这……这不是真的!你……你以前说这是不可能的。”
李世民道:“为了你,不可能也要可能!但你得忍耐一点,如今大事初起,爹爹决计不肯在这个时候行礼。待我们攻下长安,我马上就接你去长安与我成婚,一定教你风风光光,没半点委屈!”
吉儿张口结舌的道:“不,不,这……不成的!”
“成的,成的!”李世民焦躁道:“我们总不能这样一辈子偷偷摸摸的下去。只是无垢的正妻之名已定,只能让你居侧,你……不会生气吧?”
吉儿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你们名义上还是隋杨臣属,此事尚且不可行;如今你们已经举兵,这种事情更是绝无可能!”
李世民搂她入怀道:“正因为如今已举兵,我更要让你名份有属,否则你杨家是众矢之的,除了我,更有谁能保护你周全?”
吉儿心中一阵激荡,低低的叫道:“世民!”
“那么,你不会离开我了,是不是?”
吉儿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如此待我,我还怎能一意孤行?”
第二天傍晚,李世民才回到府中,一入门就见到李青站在门边张望,一副急不可耐的神色,一见他就迎上来道:“二公子,你可终于回来了!”
李世民见他神色有异,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李青低声道:“长安的家眷都来了。”
李世民心头一震:“什么?”
“原来留守大人早就去信长安,告知这里将要举事,叫大公子卫护着家眷赶来会合,以免事发后被长安的隋军捉拿。大公子、四公子他们都到了。”迟疑一下,又道:“二少奶也早来了,不住的问您咋晚到了哪儿去。小人只说突厥仍未退尽,您通宵在外警卫,今早就会回来。谁料您今早也没回来,小人被二少奶追问得狼狈,只好说来大门等候,一见您回来就跟您说她到了。二公子快去见见她吧!”
李世民心头一沉,道:“好,你办得很好!”便磨磨蹭蹭的往寝室挨过去。
长孙无垢坐在床边,见他进来,忙迎上来道:“二郎,怎么到这时才回来?我可等了你一夜啦!”
李世民见她面上颇有风尘劳顿之色,眼里布着血丝,想是她从长安奔波而来,昨夜又久候自己不至,不曾好好睡过,心中不觉有几分羞惭,又有几分尴尬,别过头去说:“这几天敌情不靖,我在城上守卫,刚刚才回来,听李青说起才知道你们来了。”
长孙无垢道:“我一来,就听说这儿的事了。都说你晚晚闹到三更半夜的,昨夜又该没好好睡过吧!你快先歇上一歇,晚饭我来煮几个小菜,你得保养保养身子了。”
李世民更感尴尬,简直是坐立不安了,忙道:“不,不!你别忙。我这会马上要到爹爹那儿去,跟他说突厥撤走的情况,还要讨论下一步用兵的事。事情很多,要谈很久的。晚饭我就在那边吃了,你自个儿吃了先睡,不必等我了。”说着急急的起身要走。
长孙无垢追到门边,叫道:“二郎,早点回来啊!”
“是啦!”李世民心想自己应该转头看看她的,可不知怎的,竟是转不过去。
到了李渊处,只见大哥李建成、四弟李元吉也在。他见到李元吉,不免想到吉儿之事,心中有些惴惴。却见他嘻笑如常,似已忘尽旧事,这才稍稍安心。他向李渊请了安,又与两兄弟叙过别后之情。然后三人依长幼之序坐下。
李渊先问了李世民关于突厥撤兵及刘文静出使的事,点点头道:“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下一步该如何?”
李建成道:“当然是化家为国了。首要之事,便是开府。”
李渊道:“此事我已想好。咱们仍奉隋杨为皇,我只称‘大将军’,以示并无贰心。这些事虽然繁琐,却都只是虚套,不必担心。但紧接着便是用兵,那才是令人忧心之处。如今西河已表示不服号令,首先就要跟那儿开战。”
李世民大声道:“孩儿愿领兵前往,一鼓荡平余孽!”
李渊道:“二郎用兵,我是放心的。但你年纪太轻,只怕难以服众。”一沉吟,“这样吧,大郎跟你一块去。大郎为左元帅,二郎为右元帅,你兄弟俩要协同行事。大郎在长安代我持家,长于理事;二郎在这里替我筹划,擅于用兵,你二人衷诚合作,当可一战而平西河。此战是我军起兵第一仗,只许胜,不许败!你俩若竟告败而回,定会令军心涣散,为父只有对你俩军法严处,以弹压军心!”
两兄弟一齐站起来,道:“孩儿一定务求首战告捷,不辱所命!”
李渊道:“好!你俩都还太年轻,本是不宜担此重任的。但既身为李家儿郎,便应从小在沙场上拼搏,定要身先士卒,不可贪生怕死,落于人后!”
李元吉抢道:“爹,我也要去打仗!我做先锋,好不好?”
李渊慈爱的笑道:“三胡,你年纪太小了,战场上很危险,非同儿戏。你长大一点,再领兵吧!”
李元吉嘟起嘴,一副大不高兴的样子。
李建成道:“四弟,爹爹说的在理。爹爹留你在身边,是指望你助他办事,那是比上阵杀敌、逞匹夫之勇更重的担子呢!”
李元吉一听,这又高兴起来。
李渊听李建成说得得体,亦是颔首而笑。
李世民却想:“爹爹前句才说我李家儿郎当血拼沙场;后句却说四弟太年幼,不宜征战。其实四弟也少不了我多少,这么说全是偏心之故。这样的宠爱,也太过份了!”但这话自然是不宜出口的,便道:“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出兵呢?”
李渊道:“越快越好!要趁西河尚未作好防守准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世民一喜,这种速战速决的作风最合他脾气,忙道:“那么我们明天就出兵!”
“明天!”李建成吓了一跳,“这么快?来得及准备吗?”
李世民一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一边说:“来得及!突厥刚退走,我军警戒未除,一切用于抵御突厥的准备可马上移作出战西河之用。孩儿这就去挑选精锐,不用一个时辰就可准备停当。”说着已站了起来,拔腿要走。
李渊笑道:“二郎,你总是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的。先吃过晚饭,再去不迟。不过一个时辰的事,不必心急。”
李世民道:“不,我下去军营里吃好了。这件事办完,今晚有空还可以订下攻打西河的战略,时间无多了!”说着一溜烟似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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