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史演义 第九十六回 犯乘舆围攻紫寨 造迷楼望断红颜

  炀帝又诏令天下募兵,邻近守吏,各来勤王,屯卫将军云定兴,亦募集壮丁,遣令赴急,就中有一个少年豪杰,前来应募,定兴见他器宇非凡,便召问籍贯,那人答称姓李,名叫世民,乃是现任抚慰大使李渊次子。唐太宗出现。定兴喜道:“将门生将,古语不虚,但看汝尚属青年,恐未能为国效力。”世民朗声道:“世民年已十六,怎见得不能效劳?况将在谋不在勇,岂必临阵杀敌,方可为将么?”定兴不禁称奇,延令旁坐,问及救驾计策。世民道:“始毕骤举大兵,来围天子,必谓我仓猝不能赴援,故敢如此猖獗,此处兵少,应募诸徒,又皆乌合,不堪临敌,计惟有虚张声势,作为疑兵,日间引动旌旗,颎布数十里,夜间钲鼓相应,喧声四达,虏谓我救兵大至,不得逞志,自然望风遁去了。”一鸣惊人。定兴鼓掌称善,依计施行。始毕果然疑惧,不敢急攻雁门关。
  炀帝又特遣密使,令突厥来使为导,相偕出关,从间道绕至突厥牙帐,请义成公主设法解围。义成公主乃致书始毕,伪称北方有急,促始毕还军。始毕不能前进,更致后顾,只得撤兵解围,嗒然引去。炀帝因始毕退还,又放大了胆,遣骑兵追蹑。始毕已经去远,只后面剩着老弱残兵,约有一二千人,被官军掳掠归来,复命报功。炀帝多命枭首,悬示关门,终不脱虚惇故智。然后启程南返。行次太原,宇文述等请仍还东都,忽有一老臣进谏道:“近来盗贼不息,士马疲敝,愿陛下亟还西京,深根固本,为社稷计。”炀帝瞧着,乃是光禄大夫苏威,便怃然道:“卿言甚是,朕当依卿。”威乃趋出。原来苏威自阻筑长城,忤旨被黜,未几复起任纳言,寻且进位光禄大夫,加封房公,此次亦从幸雁门,因有此请。炀帝见威已退出,复召宇文述入议。述答道:“从官妻子多在东都,就使欲还西京,亦何妨先到洛阳,勾留数日,再从潼关入京,也不为迟。”炀帝本意,原欲赴洛,述希旨承颜,巧为迎合,当然语语投机,无不中听,遂不往关中,竟自太原南下,直达东都。炀帝顾视街衢,面语侍臣道:“尚大有人在,不可不防。”侍臣多未明语意,唯唯而罢。嗣经慧黠诸徒,从旁窥测,才知炀帝此言,还以为前平玄感,杀人未多,余党或混迹都中,故不能无虑。其实是人民反侧,全仗君相善为慰抚,岂是一味嗜杀,所能治平?并且炀帝喜杀靳赏,性多刻薄,从前平玄感时,赏不副功,此番将士固守雁门,共计万七千人,事后录勋,只千五百人得进官阶,与在雁门时所颁谕旨,全不相符。将士以王言似戏,互有怨言,樊子盖为众上请,亦谓不宜失信。炀帝变色道:“公欲收揽人心么?”子盖碰了一个钉子,哪里还敢复言。自是将士解体,各启贰心。
  那炀帝益流连忘返,始终不愿入关中,整日里沉迷酒色,喝黄汤,偎红颜,尤雨蒞云,不顾性命。一日,顾语近侍道:“人主享天下富贵,应该竭天下欢乐,今宫苑建筑有年,虽是壮丽闳敞,足示尊荣,但可惜没有曲房小室,幽轩短槛,悄悄的寻乐追欢,若使今日有此良工,为朕造一精巧室宇,朕生平愿足,决计从此终老了。”得了大厦,还想小屋,真是欲望无穷。言未已,有近侍高昌奏陈道:“臣有一友,姓项名升,系浙江人氏,尝自言能造精巧宫室,请陛下召他入问,定能别出心裁,曲中圣意。”炀帝道:“既有此人,汝快去与我召来!”高昌领旨,飞马往召项升,才阅旬余,已将项升引至,入见炀帝。炀帝道:“高昌荐汝能造宫室,朕嫌此处宫殿,统是阔大,没有逶迤曲折的妙趣,所以令汝另造。”升答道:“小臣虽粗谙制造,只恐未当圣意,容先绘就图样,进候圣裁,然后开工。”炀帝道:“汝说得甚是,但不可延挨。”升应旨出去,赶紧画图,费了好几日工夫,方将图样画就,面呈进去。炀帝展开细看,见上面绘一大楼,却有无数房间,无数门户,左一转,右一折,离离奇奇,竟看不明白。经项升在旁指示,方觉得有些头绪,便怡然道:“图中有这般曲折,造将起来,当然精巧玲珑,得遂朕意。”说着,即令内侍取出彩帛百端,赏给项升,并面命即日兴工,升拜谢而出。炀帝复连下二诏,一是饬四方输运材木,一是催各郡征纳钱粮,并令舍人封德彝监督催办,如有迟延,指名参劾,不得徇私。于是募工调匠,陆续趋集,就在芳华苑东偏,拣了一块幽雅地方,依图赶筑。看官试想!天下能有多少财力,怎禁得穷奢极欲的隋炀帝,今日造宫,明日辟苑?东京才成,西苑又作,长城未了,河工又兴。还要南巡北狩,东征西略,把金钱浪掷虚化,一些儿不知节俭。就是隋文帝二十多年的积蓄,千辛万苦,省下来的民脂民膏,也被这位无道嗣君,挥霍垂尽。古人谓大俭以后,必生奢男,想是隋文帝俭啬太甚,所以有此果报呢。好大议论。
  且说项升奉命筑楼,日夕构造,端的是人多事举,巧夺天工,才阅半年有余,已是十成八九,但教随处装璜,便可竣工。炀帝眼巴巴的专望楼成,一闻工将告竣,便亲往游幸,令项升引导进去,先从外面远望,楼阁参差,轩窗掩映,或斜露出几曲朱栏,或微窥见一带绣幕,珠光玉色,与日影相斗生辉,已觉得光怪陆离,异样精采。及趋入门内,逐层游览,当中一座正殿,画栋雕洺,不胜靡丽,还是不在话下。到了楼上,只见幽房密室,错杂相间,令人接应不暇,好在万折千回,前遮后映,步步引入胜境,处处匪夷所思。玉栏朱镮,互相连属,重门复户,巧合回环,明明是在前轩,几个转湾,竟在后院;明明是在外廊,约略环绕,已在内房。这边是金虬绕栋,那边是玉兽卫门;这里是锁窗衔月,那里是珠牖迎风。炀帝东探西望,左顾右盼,累得目眩神迷,几不知身在何处,因向项升说道:“汝有这般巧思,真是难得。朕虽未到过神仙洞府,想亦不过如是了。”升笑答道:“还有幽秘房室,陛下尚未曾遍游。”炀帝又令项升导入,左一穿,右一折,果有许多幽奇去处。至行到绝底,已是水穷山尽,不知怎么一曲,露出一条狭路,从狭路走将过去,豁然开朗,又有好几间琼室瑶阶,仿佛是别有洞天,不可思议。炀帝大喜道:“此楼曲折迷离,不但世人到此,沈冥不知,就使真仙来游,亦为所迷,今可特赐嘉名,叫作迷楼。”愈迷愈昏,至死不悟。随即面授项升五品官阶。升俯伏谢恩。炀帝不愿再还西苑,却叫中使许廷辅,速至宫苑中,选召若干美人,俱至迷楼。一面搬运细软物件,到楼使用,就便腾出上等翬缎千匹,赏与项升。一面加选良家童女三千名,入迷楼充作宫女,又在楼上四阁中,铺设大帐四处,逐帐赐名,第一帐叫做散春愁,第二帐叫做醉忘归,第三帐叫做夜酣香,第四帐叫做延秋月。每帐中约容数十宫女,更番轮值。炀帝除游宴外,没一日不在四帐中,干那风流勾当,所以军国大事,撇置脑后;甚至经旬匝月,不览奏牍,一任那三五幸臣,舞文弄法,搅乱朝纲。少府监何稠又费尽巧思,造出一乘御女车,献与炀帝。甚么叫做御女车呢?原来车制窄小,只容一人,惟车下备有各种机关,随意上下,可使男女交欢,不劳费力,自能控送。更有一种妙处,无论什么女子,一经上车,手足俱被钩住,不能动弹,只好躺着身子,供人摆弄。炀帝好幸童女,每嫌她娇怯推避,不能任意宣淫,既得此车,便挑选一个体态轻盈的处女,叫她上车仰卧。那处女怎知就里,即奉命登车,甫经睡倒,机关一动,立被钩住四肢,正要用力挣扎,不意龙体已压在身上,褫衣强合,无从躲闪,霎时间落红殷褥,痛痒交并,既不敢啼,又不敢骂,并且不能自主,磬控纵送,欲罢不能,没奈何咬定牙关,任他所为。炀帝此时,是快活极了,好容易过了一二时,云收雨散,方才下车。又将那女解脱身体,听她自去。破题儿第一遭,一个是半嗔半喜,一个是似醉似痴,彼此各要休养半天,毋容细叙。越日,赏赐何稠千金,稠入内叩谢,退与同僚谈及,自夸巧制。旁有一人冷笑道:“一车只容一人,尚不能算作佳器,况天子日居迷楼,正嫌楼中不能乘辇,到处须要步行,君何不续造一车,既便御女,又便登高,才算是心灵手敏呢。”稠被他一说,默然归家,日夜构思,又制了一乘转关车,几经拆造,始得告成。天下无难事,总教有心人,这乘车儿,下面架着双轮,左右暗藏枢纽,可上可下,登楼入阁,如行平地,尤妙在车中御女,仍与前车相似,自能摇动,曲尽所欢。稠既造成此车,复献将进去。炀帝当即面试,一经推动,果然是转弯抹角,上下如飞。炀帝喜不自禁,便向稠说道:“朕正苦足力难胜,今得此车,可快意逍遥,卿功甚大,但未知此车何名?”稠答道:“臣任意造成,未有定名,还求御赐名号。”炀帝道:“卿任意成车,朕任意行乐,就名为任意车罢。”一面说,一面又命取金帛,作为赏赐,且加稠为金紫光禄大夫。稠再拜而退。
  嗣是炀帝在迷楼中,逐日乘着任意车,往来取乐,又命画工精绘春意图数十幅,分挂阁中,引动宫女情欲,使她人人望幸,可以竭尽欢娱。凑巧有外官卸职来朝,献入乌铜屏数十面,高五尺,阔三尺,系是磨铜为镜,光可照人。炀帝即命取入寝宫,环列榻前,每夕御女,各种情态,俱映入铜镜中,丝毫毕露。炀帝大喜道:“绘画统是虚像,惟此方得真容,胜过绘像倍了。”魑魅魍魉,莫能遁形。遂厚赏外官,调赴美缺。只是一人的精力有限,哪能把数千美女一一召幸?就中进御的原是不少,不得进御的也是甚多。一日,由内侍呈上锦囊,内贮诗笺,不可胜计。炀帝随意抽阅数首,书法原是秀丽,诗意又极哀感,便轻轻的吟诵起来。第一纸为自感三首,诗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案。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欲泣不成泪,悲来强自歌。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不及闲花草,翻承雨露多。
  炀帝读罢,不禁大惊道:“这明明是怨及朕躬,但既有此诗才,必具美貌,如何朕竟失记?”再阅第二纸,乃是看梅二首,诗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和阳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再阅第三纸,有妆成一首,自伤一首,更依次看下。妆成诗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自伤诗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春寒侵入骨,独卧愁空房。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君恩实疏远,妾意待彷徨。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此方无双翼,何计出高墙?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悬帛朱梁上,肝肠如沸汤。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看到此首,越觉失惊道:“阿哟!敢是已死了么?”随即问内侍道:“此囊究是何人所遗?”内侍答道:“是宫女侯氏遗下的,现在她已缢死了。”炀帝泫然泪下,手中正取过第四纸,上有遗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幽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阅到此诗,转悲为怒道:“原来是这厮误事。左右快与我拿来。”左右问是何人?炀帝说是许廷辅。待左右去讫,复问内侍道:“侯女死在何处?”内侍答在显仁宫。炀帝忙驾着任意车,驰往宫中。内侍引入侯氏寝室,但见侯女已经小殓,尚是颦眉倐目,含着愁容,两腮上的红晕,好似一朵带露娇花,未曾敛艳。炀帝顿足道:“此已死颜色,犹美如桃花,可痛!可惜!”小子叙述至此,也不禁恻然,随笔写下一诗道:
  深宫寂寞有谁怜,拚死宁将丽质捐。
  我为佳人犹一慰,尚完贞体返重泉。
  炀帝见侯女死状,也不顾甚么秽恶,便抚尸泣语,异常悲切。欲知他如何说法,下回自当表明。
  雁门之围,为炀帝一大打击,若为中知以上之君,当痛加猛省,乐不可极,欲不可穷,诚使脱围返都,改过不吝,励精图治,天下事尚可为也。乃不从苏威之言,仍至东都淫乐,项升作迷楼,何稠献御女车及任意车,竭天下之财力,供一人之荒淫,虽欲不亡,讵可得乎?惟迷楼一事,未见正史,而韩湝撰《迷楼记》,当必有所本,至若侯夫人缢死,亦在《迷楼记》中叙及,本编所采,皆出自文献所遗,非徒录坊间小说者,所得借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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