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报到那天,满世界的人。
才一大清早,绿树成荫的大道上就是每年这个时候必会出现的热闹景象。新生跟家长挤在各个院系的招待处,老师们忙著对付各种问题兼作指挥,老生们被使唤得无比的彻底,带著新生跑前跑後办繁琐的入学手续。
校园里喧闹得跟菜市场有一比。不过校长会说,这是学校的新血注入,叫生机勃勃。
贾伟赶到他们院新生接待那块时已经快10点了。从学生宿舍6栋起跑,因为太急,跑得喘了,满头的汗。昨晚打牌睡太晚,今早又没人叫,活该迟到。
因为学校建在山上──应该说,这座山都是学校的范围。从山脚下的校门到山顶上的校园是一条长长的大路,快到顶的时候被分成左右两条,一正一偏。左边那条正方向大道到了顶上的时候中间被开了个花圃,又被自然而然地分成两个方向接入山顶横向的主干道。一边通向僻静的图书新馆,一边通向热闹的图书旧馆。
文学院的大旗就竖在这图书馆老馆的正对面,也对著上山的大路,地势好,视野开阔。院下的两个系,中文和新闻,平时做事都是各做各的,惟有新生入学时为了体现大院的风范,两个系混在一起搞接待。
贾伟一到总部,就赶紧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歇气,刚缓过劲来,才发觉现场气氛有点不对。
虽然也是忙忙碌碌喧声震天的样子,可是这些人的眼神总是若有似无地往同一个地方飘。他抬头往那边一看,也愣住了。
一个高高瘦瘦的外国人正杵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严格说,是站在上山的路口往他们这边看。看起来很年轻的一个人,大概才不过十六七岁,可是那长的──贾伟心里直嘀咕,你看人家外国人就是……是鼻子是眼的。
就如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普遍反应,即使再好奇,也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顶多一瞥而过,然後不住地遛过几道眼光去打量个清楚。他眯起眼睛,装做看别处,又借机看了几眼,这回看清楚了:帅哥!绝对的帅哥!!难怪人人眼光都像带皮筋的,扯走多远都会弹回来。特别那双深陷的眼睛,因为跟眉骨的距离变得很近而尤其显得迷人。
这位洋帅哥脚下放著一个旅行袋和一个拉杆箱子,显然很踌躇。一双美目含愁地瞅过来,两道剑眉微蹙起一个小小的褶子。
贾伟摸了摸鼻子,转过头去问旁边的女生:“哎,那个人,怎麽回事?”
“不知道。从刚才就站在那儿了,站了好一会了,也不说话,就往我们这边看。”那个女生也把头偏过来,凑近他悄声说。
“是不是留学生报到,找不到地方?”
“不知道。反正他也不问人,自然也没人敢上去问。”
正说著,眼瞅著一位老教授过去了。看那架势,就是个见惯世面的老人家。嘴巴不带停顿地动著,手势恰到好处地比著,一脸的和蔼可亲乐於助人,外国小夥子听得很专心,边听边笑了起来。
贾伟旁边那个女生忽然一声低呼,头低低地靠著桌面偏了下来。贾伟赶紧问:“怎麽了?”
只见那女生满面桃红,兴奋地闭了闭眼,双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还拖著长长的尾音:“帅~~~”陶醉了半晌,终於说全了句话,“本来就帅,笑起来更……唉。”
贾伟啼笑皆非地嗤笑了一下,摇著头,真受不了女生那种明目张胆的花痴样。
再看过去,那个外国人已经边礼貌地笑著边从包里翻出了张东西出来给老教授解释,老人家拿过来看了看,惊讶地盯了他半天,又说了几句,拍拍他撤走了。一脸的难以置信。
外国男生等他走了之後不久,再看了看周围,瞄准他们这个摊位下定决心地吸了口气,终於走了过来。
“喂,他过来了。”贾伟推推那个女生。
那女生赶紧抓住他的袖子:“他如果就是找的我们,你就上啊。我、我的英语口语不行……”
还没等贾伟说个“不”字,人已经到了跟前。他慌忙站起来,心想著要先打声招呼吧,紧张地冒了声“Hello”,就说不出多的话来了。
他还在卡壳,那边已经抛过来一句话,一句很漂亮很标准很清晰很好听的普通话:“你们好!我是汉语言文学的新生,来报到的。”
“啊?”所有在场的,周围的人都停下来看他,只静止了几秒,马上又像上了弦似的重新喧闹起来:
“哗,他的汉语说得好标准!”
“学了多久啊?这麽好的中文。”
“中文系的吧,难怪。”
“……”
“……”
贾伟又呆了呆,还是旁边的女生反应快,答了声:“原来你会说中文啊,我们还在为难怎麽跟你说话呢。”
“是啊是啊,”贾伟赶紧接过去,“不过留学生的报到处不在这边,你去……”他都觉得自己的普通话里带著的方言音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尤为明显,不由得羞赧了一下。
那人只管笑,还是摇头:“我不是留学生,我是中国人,就在这里报到。”
“啊,啊?”有长这样的中国人吗?贾伟几乎是扯过他手里的录取通知书,果然,XX省XX市,这回又闹了个大红脸。
“没关系,常常有人弄错的。”那人很习惯似的安慰起他来,“我现在应该先做什麽?”
“呃,跟、跟我来。”作为一个大二的老生,在新生面前表现得这麽无措实在有点丢脸,贾伟努力让自己的面部表情放松下来,扯出个灿烂的笑容,带著他往收费处走。
“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不,我是说……即使是中国人,也很少见南方人说得这麽地道的普通话。”贾伟跟他边走就边趁机聊起来。
“呵呵,哪里。”他不好意思地谦虚了一下,跟贾伟又一起笑起来。的确是中国人──贾伟确认了。“我哥以前就跟我说,只有普通话说得好,人家才不会怀疑我是中国人。”
刚说完,就到了三号楼,大堂里就设了收费处。贾伟看著他从书包里掏出个信封,挺厚实的一叠,看不到里面有多少钱,就见他数了钱抽出来交了。
报名、签到、领表……
往回走的时候,他又忍不住问:“那你刚才为什麽一直在那边站著不过来?”
“我……我在找人。”那人个子很高,跟贾伟说话几乎是完全地低著头。贾伟看到他那双深得不见底的眼睛,是翡翠般的碧绿。
“找人?”
“恩,我以为他……他会在……看了很久都没见到,有点、有点……”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中断了。贾伟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死盯著接待处那块,那边八面威风地杵著根柱子,正是他不能按时起床的罪魁,今天计划要修理的对象。
“沈烟轻,你可出现了!”他一撸袖子,正要上去发难。
“哥──”还没等他说完,旁边的人已经飞一般地冲过去,扑进那个人的怀里,紧紧地搂著。
旁边听他喊出那声,吓傻了一堆人。
沈烟轻头疼地抱著他这个弟弟,所有的怨气怒气闷气在被他扑过来的时候已经扑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後一点,也不过是硬著嗓子的低斥:“不是要你等在火车站不要乱走的吗?你知道我到那边没看到你有多著急?”
“你就那麽把电话挂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管我了……学校有车在火车站接人,我就、就……”沈雨浓松开手臂,怯怯地看著他哥,连声音都不敢高一点。
“你这头猪!”沈烟轻果然又开始重新火冒三丈,“我挂电话你说怨谁?谁让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填了那种志愿?你以为我会高兴吗?”
“你不高兴吗?”沈雨浓的目光越发小心翼翼起来,活似个小媳妇。
“我──”沈烟轻及时刹住了车,看了看周围,不自在地咳了声,问贾伟,“还有什麽没办的?我带他去办。”
“哦,哦。”贾伟看他们兄弟俩的相见“欢”,一点都不敢耽搁,赶紧把事情都交代了,末了还不怕死地又多问了句,“烟轻,他就是你弟啊?”
“恩。”沈烟轻看了看沈雨浓,声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出来,“以後就是你师弟了,帮我多看著点。”
沈雨浓跟在他後面,虽然被骂得一头臭也一脸喜滋滋的。大三老生带大一新生,轻车熟路地去办保险、交表领床单被套被褥和军训服、拿寝室号。
每年的新生寝室分配总会有点小问题,年年如此,永不落空。今年的问题出在中文系,有四个新生在寝室名单上被漏掉了,因此一时变得无处可住。宿管科的人在沈烟轻极有礼貌地逼迫下答应明天一定解决。今天先请他们自己找地方落个脚。
作为光荣的中奖人,沈雨浓当然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借宿。呃,应该是,还好,他还有地方可以借宿。
***
中午沈烟轻把他和行李带回寝室,先给弟兄们一一介绍过。
立即惹来一片理所当然的好奇围观。诸位仁兄在确定了这个是“自己人”而非国际友人之後开始做出明目张胆地详细打量,好在沈雨浓从小就没少在这方面受磨练,也笑呵呵地由著他们看。这些都是他哥朝夕相伴的室友,这两年跟他哥在一起的时间比他还长,当然要先打好关系。
沈烟轻也没怎麽多介绍,让他从床上移到椅子去坐,自己重新整理本来就已经专门为他来而整理得足够整齐的床铺。他找了两件厚衣服出来,叠好,跟枕头并排摆好,再把枕巾移过来盖上。
“哥,”沈雨浓跟人嘴里搭著话,眼睛也没闲著,时不时就瞟过来看他,“不用了。反正──”反正他也习惯跟他睡一个枕头,哪里需要两个?
沈烟轻回头瞥他一眼,他立马闭嘴。唉,他哥哪怕是个样子也是要做的,随便吧。
“哎哎,我可听说了啊──”房门大敞著,有个人刚好从外面拿著书回来,远远就听到声音了,“沈烟轻的亲弟弟来了啊。”大家说话停下来,都看著这人,听到这话,忽然都想到了什麽地开始轻笑起来。
沈烟轻也笑了,床都弄好了,坐在床边看雨浓。只有沈雨浓一个人莫名其妙,又被刚进来这人盯著一顿看,只好不解地看向他哥。
他哥只顾跟那人笑,那人看到沈雨浓却又诧异了,看了看沈烟轻:“这真是你弟?”
“不然还有谁?”沈烟轻拉雨浓过来坐在床边,只是轻轻地搭著他的肩,沈雨浓也觉得刚才被那人的诧异搅起的莫名的紧张被身边的人小小一个动作一句话便消弭了。
他就是沈烟轻的亲弟弟啊,怎麽了?转头看了眼他哥,虽然总觉得他们笑得很有问题,但也不怕了。
“叫沈雨浓?”那人不死心,又问。百分百是不信的。
“是啊。”沈烟轻的笑里有得意,更多的是骄傲。
那人终於被打败了的样子,跟周围的同志低低咕哝了声:“我还说他们真能吹呢,什麽长得……原来还是真的。”说著扬起了脸,一脸热情的笑,对沈雨浓摆了摆手,“呵呵,雨浓你好,光你的名字就听了很久。我是李嘉。”
沈雨浓本来还在笑著,最後听到他的名字,立即变了脸色,满脸的古怪表情,就差没立刻站起来了。“你就是李嘉?”
“嘿嘿,是啊。不好意思。”李嘉搔搔头,真的有些不自在,“就是那个,呃,李嘉。”
迟疑了半天,仍是没说出来:就是那个──弟弟。
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
沈烟轻他们大二下学期的时候,学校终於给各个寝室装上了201电话,大家再也不用楼上楼下地跑到门房接电话或去公用电话那里打电话了。沈烟轻还是寝室长,第一时间领到号码,连寝室里的兄弟都没来得及说,就在半路上打公用电话把号码告诉了沈雨浓。
新电话是在一天之後全校开通的。当天晚上大家都很高兴,都买了电话卡要给家里打电话,可是就因为大家都在抢电话线,201卡那天晚上特别难拨通。拨了N遍之後,都没了精神,也懒得再拨了的时候,第一个电话就进来了。
一个男孩子,找沈烟轻。沈烟轻不在,他道了声谢,就把电话挂了。
既然接到了电话,又勾起了这些人要打电话回家的瘾头,本著吃苦耐劳(?)再接再厉屡败屡战的精神,还真有几个居然坚持到拨通了,给家都打了电话。李嘉是最後一个,好不容易拨通的时候,他家是忙音……这倒霉催的,只好放了电话。这时电话又进来了。
还是那个男孩子。沈烟轻不在。他答的。刚才费了半天劲,被个忙音弄得上了火气,说话就有些冲了。那个男孩子听他答了那麽一句,停了一会儿,又客气地问,那请问他什麽时候能回来?
不知道。他想了想,又稍放委婉了说,你过九点半再打来吧,他那时应该上完自习了。
那边电话放了,他也没心情再跟这电话较劲,出门打了公用电话。其实当时也已经快九点了,今天公用电话的人忒少,难得有余暇地跟家里聊了一会儿,回到寝室时,就他一个人。他乐得安静地拿了本书躺在床上看。
九点半很快就到了,电话铃声几乎是踩著秒针的步子响起来的。原本安静到寂静的空间里,突然被这麽一连串的声震得就那麽“吓”地惊跳了一下。甩手扔下手里的书,大步过去一把抓起墙上的电话。
“喂!”
那边似乎被这种足以沿著电波传播出去的不耐烦吓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呃,请、请问沈烟轻回来了麽?”
“没呢!”怎麽又是他?李嘉的眉头皱起来,“你到底有什麽事啊?”说著,门忽然被推开了,自习的人陆续回来了。
他站开门边,看著那连贯得跟排好了队似的回来的人,看到最後一个,都没看到沈烟轻,电话那边在说什麽,他没注意,就只是问回来的:“哎,沈烟轻呢?谁看到了?”
“哦,他在给我们系花讲题呢。”徐峰笑得贼兮兮地回头大声答了句,“他电话啊?让他十点半再打过来吧,柳缨缨那情况怎麽也得一小时才够啊。嘿嘿。”
李嘉表示了解地也跟著笑,对电话说:“都听到了?十点半再打来。”
电话里的人停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经一变:“既然这样就算了,让他有空给我打吧。”
李嘉听那说话怎麽听怎麽像在赌气,也跟著油了一句:“哎,那你谁啊?”
“就跟他说他弟弟打来的。”说著似乎就要放电话了,李嘉心想你跟我摆什麽谱儿啊?又不是我让他不在的。
於是便很随便地又问:“哦,他哪个弟弟啊?”
才说完,他就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边诧异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禁偷笑了声,就听男孩颤抖著语调说:“他……有很多弟弟吗?”
“是啊。你是哪个?”
“我、我怎麽不知道?”
他捂著嘴笑,虽然不知道为什麽这麽简单的问题那个人居然也信了,可是戏弄别人就是舒解自己郁闷的最佳途径。管他呢。这时寝室里其他人听他说得有趣,都停下来听,贾伟做个手势,摇摇头,劝他别逗小孩子了。
他玩得高兴,越说越顺口:“嗨,你还不知道吧?你哥人缘好,老有这个弟弟那个妹妹找他的。我也是他弟弟啊,嘿嘿。”
“你叫什麽名字?”
“要对质啊?好啊。我叫李嘉,嘉是嘉兴的嘉,你哥回来你可以问他。”他最受不了那种整天跟在哥哥背後跑的小屁孩,好像有哥撑腰就了不起了似的。李嘉是独子,从小就没得过这种满足感,这回非要刺激刺激他。
“好。他如果回来还有时间,请你告诉他打电话回家,他亲弟弟找他。”那个“亲”字被咬得要出血,李嘉还来不及再说句话,电话就给挂了。
“亲弟弟哦──”他一边挂上电话,一边拉长了调子对周围的同志们宣布,“哎,烟轻那个弟弟叫什麽来著,雨浓是吧?果然够娘娘腔的。说话说成那样,好神气。”
贾伟倒热水泡脚,没理他,徐峰半笑著:“你小子要完了。烟轻疼他弟的事儿,全世界都知道,你跟他较这劲干吗?小心烟轻回来收拾你,你可别喊救命啊。”
李嘉硬著脖子还要争:“嘿,我又没说错什麽?我是他弟嘛。你们这儿谁不是我哥啊?”连比他低一届的贾伟都比他大一岁,他的确是他们寝室最小的。
可他还是比沈雨浓大两岁。所以这条罪名叫:以大欺小。
柳缨缨没能拦住沈烟轻超过一个小时,10点15的时候他回来了,李嘉熬不住心理压力,赶紧主动坦白。沈烟轻还笑著拍拍他的肩,说没事儿,我弟不是这麽小气的人。
谁理你弟啊?那不是怕你不高兴吗?李嘉白他一眼,没敢多说话。沈烟轻虽然平时说话做事都热乎,可是又跟谁都不特别熟,似乎一直在跟人保持距离。都一个寝室两年了,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对这种人,说实话,李嘉还是有些怕的。
沈雨浓的名字还是从沈烟轻那些经常写的信的信封上知道的。聊天时说起来,都知道他有这麽一个宝贝弟弟,不过他从来没拿过照片给大家看,也都不知道究竟长啥样。不过既然是沈烟轻的弟弟嘛,那自然就不会差了。就知道学习特好,特用功,特乖,特懂事,特……反正完美得不像正常人。身为同样被宠大的小孩,又再次成为这群哥们里的最小那个,李嘉对这个素未谋面的沈雨浓有一种说不清是什麽的情绪,反正从沈烟轻的一两次不经意的夸赞中,他已经开始讨厌沈雨浓了。今天这次直接对话,说到底,是无法控制的情绪爆发。
沈烟轻那晚还是洗洗刷刷都弄完了,才打的电话。他只是想好好跟小雨说说话,自然是要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慢慢说了。
他的床就在最靠近门的下铺,上铺是行李床,都堆满了每个人的大旅行箱子和一些杂物。挂在门边的电话离他是最近的,可以把电话拆下来拉到蚊帐里打。
当时大家都已经爬上了床,各干各的,等著熄灯。李嘉看著书,也竖起耳朵想听沈烟轻的电话。可是那床帘背後实在没什麽动静,显然沈烟轻是缩到了被窝里。
第二天起来,无风无浪。他几乎都要以为天下太平了,可是倒霉就接著来了。
“弟弟啊,”从中午下课,沈烟轻就搭著他的肩膀,一溜的熟捻,“我的好弟弟,哥哥今天得去开会,要来不及了,你给打两瓶开水?”
“凭什麽我……”话才到嘴边,就给沈烟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给堵回去了,乖乖地点了头。“哦。”
以後这可不得了啊,沈烟轻那时还是他们系学生会主席,大事小事多得是,无论打水打饭通知各班任务,连宣传部的海报都拉著李嘉中午去帮忙写。一次两次都忍了,三次四次李嘉也就算了,五次六次,全当为进军政坛发起的基础进攻,七次八次……
“欺负人也不能这样欺负法啊!”被“欺负”了两个多月,终於拼著撕破脸的危险摇起民主的大旗坚决要求人权。
沈烟轻还是似笑非笑地睨他:“你不是我弟吗?兄有难,弟服其劳。”
“我……”李嘉一下没声儿了,耷拉个脑袋,又想了想,憋出句,“真要是你弟,你舍得这麽使唤吗?切!不就觉著我这软柿子好捏吗?”
沈烟轻靠在床拦边止不住地笑:“怎麽?现在知道投错大哥了?”说著,还真伸出手来在他脸颊上使劲一拧,“嘿嘿,小嘉呀,现在是不是已经特有当我弟的幸福感觉了?”
“哎哟!”李嘉顿时痛得跳起来,挥掉那只猜不透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他捏得生疼的手,手掌放在伤处使劲揉,嘴里还不停地在嘶气。“你还来真的啊?……大哥,当我说错话行了吧?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行不行?”
沈烟轻只管笑著,模模糊糊的笑容里看不清真意。可是那个笑越看李嘉越觉得虚得慌,微低了头闪躲著那莫名其妙有点谂人的目光。可是只一闪而过,沈烟轻便自觉地将头掉转向窗边,笑得越来越厉害,到最後变得像是碰到了什麽好笑得不行的事情,竟笑弯了腰。
李嘉原本还在一旁纳闷,到了後来这个笑声像是会传染的,自己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两个人乱笑了一阵,笑停下来的当口,沈烟轻脸上尤带著笑意地拍拍他的肩,拉过来用力揽了揽,很平时兄弟友爱的那种,李嘉本来还有些怨气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大笑和亲密的示好举动搅散了。看沈烟轻刚才笑成那样,就明白地告诉他,之前是在故意作弄。
他从那时起才真正领教到沈烟轻的厉害。不是他有多强的威迫力,而是他对人心的掌握的手腕运用之高明,强硬又不著痕迹,先是狠狠地教训你一顿,然後让你有气发不出来,最後甚至还不会对他怀恨。
沈烟轻的那种不形於外的威慑力,就藏在平时看似跟大家一样的嘻嘻哈哈里,绵里藏针一样,只有你紧压过去,才能感到那忽然被刺的痛觉。捂著痛处站开来看,他还是常人一个。
那次之後,也没用李嘉再三求饶,沈烟轻便免了他的劳役。还顺便趁院宣传部有空位,把他推进去当了干事。没有这次的举推,他李嘉也成不了现在的院宣传部副部长。所以他感激沈烟轻还来不及呢,一段“恩怨”当然就此消弭。
後来找了个不太敏感的机会,他当作半开玩笑地问沈烟轻:“哎,上次你还没答我呢。如果真是你弟,你舍得这麽使唤吗?”
当然沈烟轻坐在开在他们寝室的拖拉机战场旁,给大顺当参谋兼捣乱,听到他这问题,还先抽手出来扯了大顺那手牌里的一对对子出来甩在场里,专注得头也没回地回了句:“他啊,不用我使唤,那种事自己都会抢著去干,还会乐得不行。怪胎一个。”
“……”听得李嘉脸上直发窘,零缺点!又用自己给那个沈雨浓衬托出了一次零缺点!不服气地低声嘀咕了句,“那不是说没这麽小气吗?跟他开个玩笑还远程遥控老哥报复!”
沈烟轻很久没言语,这回他以为他没听到,正要开门出去,忽然沈烟轻就回了头,那个笑容有说不出的含义:“小气的是我。他还什麽都不知道呢。”
声音不大,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房间里一下全安静了下来。李嘉手撑在门把上硬是忘了打开,保持著惊讶地半转身的姿势,他这话什麽意思?就好象在明摆著说,我就这麽著了,你看怎麽办吧。
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都是老油条了,又住在一块这麽长时间,谁还不知道谁?徐峰立即接茬:“嗨,自个儿家弟弟嘛,都爱护,都爱护!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嘉弟弟,我们不也都挺爱护你的吗?别吃醋,来来,沈哥哥忙不过来,这不还有徐哥哥吗?”
大家呵呵嬉笑起来,气氛为之一缓,李嘉愈加的窘迫,笑啐了他一口:“去你的!小爷独子一个,全家谁不当个宝贝?谁缺爱护了?谁吃醋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沈烟轻也笑,嘻嘻哈哈的看不出真假。“所以你看独子多好,走到哪里都有哥哥罩著。以前还说,我沈烟轻的弟弟只有我能欺负!还就不假,我们家那个啊,从小就被我欺负,至今还不得翻身呢。呵呵。”
说著说著,全场重又回复牌场撕杀,笑骂一团。
从此以後,大家就跟被正式通知了一样:沈烟轻护短又小气,他弟那块,是个绝对禁区。
所以人人都对他那个弟弟好奇不已,这次终於得偿所愿。
原先看沈烟轻那宝贝的,名字又起得那样,本能地都当了是个柔弱的只能躲在哥哥翅膀底下依靠这棵参天大树才能呼吸的小男生,一直是这麽个印象来著,谁知这今天见了才真是观念上从里到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先不说整个一外国人,就是那高度,比原本这屋子里最高的沈烟轻都高半个头,身材匀称,一看就知道是个标准的衣服架子。只要不开口,光笑就好了,稳稳当当往那儿一站,就跟座雕塑似的。
沈雨浓这一来,每个人的热乎劲就甭提了。这孩子又从小就是老师家长眼里的模范生,知书达礼,应对有度,态度谦和,笑容纯净,落在哪类人群里都特别招人喜欢的那种。李嘉跟他聊了两句,趁著他哥跟他搭话的功夫就悄悄退到一边去了。
其实那晚他一个人出了门後,走在昏暗的走廊里,不知为什麽脑子里不停回响著沈烟轻那句话,像有个什麽东西从此被放在了心里,硌得慌。
我沈烟轻的弟弟只有我能欺负!
他默默地想著,那,一定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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