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便发起了高烧,一连三天,烧得迷迷糊糊,睁著眼睛,连人也认不清楚。
“……晔……晔……”只是断断续续地叫著这个名字,声音很低,从喉咙里跟呼吸一起艰难地呼出来,不细听,也只会以为是病中的胡言乱语。
可是他听得到。一直守在旁边,握著那只虚弱无力的手,轻轻地应著:“我在这里……不怕……我在这里……”
外面的事都是陈川浩和胖子全在办。那几个人的尸体被丢回长水帮,张一超难堪地说一定是个误会,不听管束的属下,还要感谢王先生代为管教,真是不好意思。
陈川浩作状地表示理解,转身就立刻拨通了天兴帮刘大兴的电话。明白地告诉他长水帮刚刚伤了王先生最重要的人,上次天兴又受长水挑拨失和於白虎,现下长水於白虎而言是非除不可。话里颇多暗示,两帮合作,既表明了天兴绝无与白虎作对之意,又可以一除一个眼中钉,更何况从此两帮关系更进一步,长水被灭後的利益均分,好处的是大大的有。
刘大兴是何等老江湖?当即受教地连声称是。双方达成了口头合作协议,分头行事。长水帮的解决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王晔听完回报,平淡地答,就这样吧。说完,又转回白湘宇房里,直到他清醒,中间没再出来。
帮他擦药,擦身,都亲力亲为。看到他那里重重叠叠的伤痕,他就不能不想到,其中有一道,就是自己加上去的。被愤怒烧伤了的自己也成了伤害过他的人之一。是後悔还是难过,已经说不清楚。
大病了一场,白湘宇的状况又变得难以预料了。之前好不容易好转的病情几乎一下付之流水。
烧退了後,身体虚,精神也不振,躺在床上,一整天就呆呆地看著窗外,什么话也不说。
後来,王晔来得多,甚至连办公也在他房间的桌上,他才慢慢像是留意到有这么个人,眼睛会在他身上停驻片刻。
王晔坐在他床边,轻声地跟他说话,看著他空茫如枯井一样的眼睛,问他:“认得出我是谁吗?”
他的眼珠只是转了一下,嘴巴蠕动,声音喑哑:“……晔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了,他回来了吗?”
王晔呆呆地望著他,为了压抑著心酸而紧紧皱起眉头,半天才说得出一句:“你快点好起来,他就回来了。”
“……是吗?”得到这个回答,他漾出一个浅浅的笑,倦极了一样,慢慢睡过去。
经历了太多伤害的身体,全靠细心的照料和珍贵的药食才慢慢调理了起来,等他能下床的时候,也快到夏末了。
***
白虎天兴合作,跟长水火拼的事,道上被搅得一片喧哗。几个元老级道貌岸然地站出来要调解,拉了三个帮主喝茶。结果正在劝著,张一超连日来的闷气化成了不屑,说,不过是个被玩遍了的烂货,也只有王先生从外面过来不知情。问问这里的,谁不知道他睡遍了多少老大的床?
当下全场无声。胖子全当即就要拔枪,被陈川浩拦了,王晔大笑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阴冷的脸上全无笑意,张帮主真是快人快语,正合我意。究竟有多少人,不妨请你给我列张单子,王某一定一一问候过去!
此话一出,在场的都变了脸色,王晔扫过一眼,冷笑连连,甩手而去。
消息传出,道上大小帮派像炸了锅。吴某人有次酒後才说出来,那个白少爷啊,之前就是王先生的心上人。这次青龙帮被灭,全因这个缘故。你当我愿意给他这么多好处?这不是以前给方鸣坑了吗?白虎会不光在马来,整个东南亚都很有势力,王晔跺一跺脚,全城都要震一震。斗不了的,何必……你问我从哪里知道这么详细?唉,还不是用深水码头换回来的,人家冒死提点,你可别轻易外传啊……
一传十,十传百,且不管是不是真的惹不起,但凡还是别惹火上身。长水要倒霉了,看好戏吧。
自从正式杠上长水帮,王晔就回了总部坐镇。他不像白起山和方鸣,白府既是住宅又是作战指挥所。白虎会的总部在另外的地方。他在白府加派了人手,尤其白湘宇门口,就算他有力气再偷跑一次,也不可能了。
除非晚上他去白湘宇房里,这些人才会撤下。不过白湘宇根本没出过门口,也许还不知道门前人山人海呢。
他现在浑浑噩噩的,有时连王晔跟他说话,也好久才知道要回答。
连,王晔想对他说,不再恨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进去。
歉意总是迟来的。如果当初没有把他吓疯,两个人的结局,会不会不同?
他知道,让他陷入疯狂的是方鸣临终前的那句。虽然没有亲耳听到,但已经经当时在旁的手下转述。
他是怕他也这样对他?恐惧到了极点,崩断了神经线,连那场两人的“重逢”也一起埋在了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永不解冻。
於是,不认识他,不承认他,不相信他。
不能接受──晔也会一样的对他。
那只是有恶鬼出没的噩梦,梦醒了,晔还没有回家。
他还是喜欢坐在窗前发呆,一成不变地唱著单调的歌。
王晔不能永远陪在他身边,跟他说话,有时从外面回来,抬起头就看见那个落寞地靠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的人影,也会不自觉地看呆了。宛如失去了翅膀的精灵,渴望著永恒的自由。
长水帮也在道上这么多年了,颇有些根基的。说要一下就摧毁,也非易事。况且现在帮里人人自危,空前团结。就像陈川浩说的,齐心的帮会,总会有些震慑力。
虽然很忙,晚饭是一定会到他房里陪他吃的,所以每晚都会回家。吃完了顺便跟陈川浩和胖子全在书房做些讨论。
那晚,刘妈的打扰突然得让他都不由心惊。惊惶失措的她颤声连连:“先、先生,少爷他,你快去……”
他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跑出去,跑到二楼的那个房间前,他派的人一个都不见了。房门大开。
往房间里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呆住了。
四五个人,都是本来应该守在门口的,现在全在房间里,也跟雕像一样,一动不敢动。
白湘宇平静地从一个个面前走过,看过,如水的表情里甚至还有一丝甜媚。
“……是你?”他已经慢慢地晃到了靠近床的那个,手放在睡衣扣子上,已经解到了胸口。
王晔知道他解扣子的顺序很特别,是从下往上的,一颗一颗,又慢又认真。还是……很久以前,他曾笑话过他这个可爱的习惯。
看那个人没动,他又从左边走到右边。“那……就是你?”
最後一颗也解开了,柔白的身体敞著,可是屋子里谁都不敢动。看著这些沉默的壮汉,他疑惑了,想了一下,现出惊惧的神色,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张本来粉白的脸更是面无血色。可到最後还是铁了心地点点头,低声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那……就是要一起来了?”
轻软的睡衣飘然落下,他走到床靠里的一边,不自在地侧著身,脱下裤子,一直低著头,慢慢地爬上床,双肘和双膝撑在床上,雪似的身体摆出一个向下倾斜的姿势,带著恳求地说:“我的身体还不太舒服,请你们快一点好吗?”
又长又宽的浴袍从天而降,张开著裹住了还在颤抖的身子。有力的双臂把他抱下来,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搂著,要把他嵌入身体里似的,低沉的男声在他耳边说:“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别怕。只是来保护你的。”
在他脱下衣服,站到床边时,王晔去拿架上的浴袍,陈川浩把人都赶了出去,赶紧关上门。
被他当孩子一样抱著,搂得紧紧的,一遍遍地在耳边重复著要让他安心的保证,本来就混乱的脑子更迷惑了,抬起头,对上那双流露出无比的心疼的眼,轻轻地问:“……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像晔?只有晔才会对我这么好……”
王晔愣住,怔住,一颗心冷得要死掉了。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认不出来?”那双眼里的已经不仅仅是痛苦,悔恨和全身力气被抽光了一样的无力交织成复杂的眼神,比两年里更痛了十倍。“要怎么样,你才能认出我?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痛楚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依然迷茫的白湘宇仰起了头,只是,看著精致的天花板喃喃自语:“晔,不会回来了……我差点害死他,还有小方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世上最漫长的的等待,不是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而是,我早已回来,你却永远看不到。
***
回到楼下的时候已经近半夜。胖子全和陈川浩坐在大厅里,满心的担忧。
“大哥,”看到他,立刻就站了起来,“少爷怎么样了?”
“大哥,我问过了,他们不是故意闯进去的,是听到有打破东西的声音,也是被我们吩咐得太神经紧张了。没想到少爷会……”
王晔走到陈川浩面前,一巴掌扇出去,那么强壮的人也被他扇得差点跪倒在地板上。惊讶地抬起脸来,黝黑中透著鲜明的掌印,连嘴角都被咬破了。
胖子全赶紧扶起他。“大哥……”
王晔已经拔了枪,指在他脑门上,厉声道:“我问过你,你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现在,全给我倒出来!一五一十!别说什么为我著想的鬼理由,我不想听!说!”
“大哥,”嘴角淌著血,头上顶著枪,陈川浩还是犹豫地看了一眼胖子全,才放弃地垂下头,“我什么都说,你先消消气。待会儿听我说完,觉得还是要毙了我,我也绝不会抵抗。但在说那些之前,我还是要说,川浩这条命是你救的,都豁出去,我也要为你为白虎会打算,其他的,我顾不了这么多了。”
王晔听得眼睛一眯,放下了枪。“这么说,你的确是瞒了我不少事?”
胖子全听那语气里的冷,急得连忙把陈川浩往後面一扯,又对王晔说:“大哥,川浩都愿意说,大家先坐下来,都是兄弟,有事慢慢说啊。”
半劝半求,两个人总算坐下来了。陈川浩耷拉著脑袋,语气里全没有了往日的精干干脆。
“你有多爱少爷,我们还不知道吗?如果一开始我不瞒著你,你真知道少爷在这里受了什么罪,绝对会丢下在马来创得辛辛苦苦的基业跑回来。那时青龙帮人多势众,这不是送死吗?”
“可是直到青龙帮倒了,你还是什么都没说。”讥诮。
“你对他恨得那么重,只要谁一提少爷,你就发火,而且当初少爷确实为了跟方鸣而负了你,谁还敢说什么。我当时甚至想,这样也好,如果你一下把少爷杀了,你的心结也解了,没有人再提起他,自然以前发生过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可是没想到,你越爱他,就越是要慢慢折磨他。你把他拉去观刑的那刻开始,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之前没有说什么,这个就算说了也没用。後来少爷疯了,我反而放心了,一个脑子不清不楚的人,对你来说也该甘心了吧?对少爷的恨也好爱也好,都烟消云散了。还说以前的事有什么意思?原来打算找个机会劝你,把少爷送到别的地方去,再看不见,一辈子就这样算了吧。可是,你真的恨少爷吗?你要用折磨他来让自己好过,可是他真的难过了,你又会心痛,而又会因为你的痛要更加折磨他。说到底你就是太爱他了,他背叛你,你还是爱他。对於这样的自己,不说别人,就是你自己也接受不了,所以你一直要催眠自己,恨他!恨他!既然这样,我更不敢把以前的事说出来,从最深的爱到最深的恨已经让你变了个人,如果再到最深的歉疚,再强的人也会崩溃的。大哥,我不能看你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来。宁愿就这么瞒下去就算了。可是没想到问题会出在吴某人身上……唉。”
连前因说起来也跟一团乱麻一样扯不清。
王晔不说话,只拿著烟出神。陈川浩停了一会儿,看了看他,才慢慢说:
“至於今天的事,少爷会那样反应,当然也是有些原因的。我当时就一直觉得奇怪,少爷跟方鸣,好像不是移情别恋那样简单。不说方鸣对少爷总是用强才能,呃,那个,而且少爷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如果爱上了他,一定是乖乖顺顺的才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事情的真相未必是当初大家想的那样。方鸣一开始强占少爷,也就算了。谁知道有次某个大人物来吃饭,一眼就看上了少爷。方鸣当晚就把少爷送了过去。可少爷在那边拼死反抗,就是不从。也是那人太养尊处优,一不小心竟给少爷割了一刀。後来方鸣的生意没谈成,还赔了一大笔,气得半死,当然想教训少爷,让少爷以後都乖乖地听话。我从没见过少爷那个样子,他拿著那把刀指著自己,说你要拿,就拿我的尸体吧!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他不选择一条让自己好过的路?我就想说,他几乎选了,可是在方鸣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之後,他的手一抖,哭了笑,笑了哭,还是把刀一丢。结果……方鸣叫了五个人,就像今天……在房间里折磨了少爷三天,少爷被弄得跟破娃娃一样,差点连命都丢了。後来,再被送到哪里去,少爷都不在乎了。”
王晔听得脑子里晕晕的,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要从眼眶里流出来。
在乎?在乎是什么?
那个如同冬夜里的融雪从房檐滴落廊下冰水里的声音说,平静,又,没有温度。
即使这样,也要活下去……方鸣到底对你念了什么咒语?让要选择死亡的你仍然这么痛苦地坚持活著?
连我,都已经宁愿你能走上那条路来逃脱这些非人的折磨。
是什么让你无法解脱?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还不愿跟小方走呢?”胖子全也是第一次听得这么详细,叹息连连,喃喃地问出大家的疑问。
“这个,就要问少爷了。”
陈川浩当时是跟小方一起跑出来的,却因为答应小方一个人回去接白湘宇而让他落入了方鸣的陷阱。无论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歉疚。
又是下弦月,月色微薄,夏夜竟因为这样稀疏的月光而透出凉薄来。
白湘宇的状态不够稳定,医生来看过,在他的药里加了少量的镇静剂。现在裹在薄毯中沉睡,渗著淡白的月光,越发觉出整个人的细瘦。
方鸣对陈川浩留下来不是没有怀疑的,所以他故意在他面前折磨白湘宇,就是要让王晔知道。
他早就明白,要打击到他,用什么方法最直接有效。
而陈川浩也明白,所以直到方鸣死,也什么都没说。
王晔用指尖小心地挑开他额前散落下来搭在眼睫上的发丝,平日里如冰的眼神现在已经渐渐被夏日里白花上的阳光融化。
谁都知道你对我的重要啊。听到川浩说的那些,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你当初是不是弃了我,选了他,甚至,甚至想让我死,其实我都不在乎。不能忍受的,是你明明想让我死,为什么不明白地告诉我?而选择了那种方式,太狠。太狠了!
我也不能忍受,你的所为背叛了我们的爱情。
所以我恨,恨了两年,恨到不停地想著要怎么折磨你才好。你选了方鸣,我就给你看,他是什么下场。是的,这两年里,其实我对他妒忌得发狂。又恨又妒的我,以为折磨了他,就是折磨了你,就是解脱了自己。
可是,我们谁也没有得到解脱。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什么也不是。你那么憎恨方鸣,你一直说差点害了我,难过地说要等我回来,说你很想我……
两年前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对不对?是你的暗示错了,还是我的理解错了?
你什么时候能醒来?我们把一切,都说开。
然後,重头再来。
好不好?
***
虽然缓慢,但总算是在恢复。
王晔每晚睡在他的身边,就算不能抱著他,也让他渐渐习惯他的碰触。他开始能不借助药物入睡了,脑筋也渐渐恢复灵活。
王晔总是问起他以前跟“晔”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时光,要两个人一起温习。
白湘宇也越来越惊讶,为什么他会带他去吃哈根达斯的冰淇淋?会去买卢福记的糖水?会讲那些他熟得不能再熟,只有晔才会讲的故事?会带他到只有晔才知道的偏僻却美丽的海岸?会知道他喜欢吃咸的饼干甜的粽子?……
他做的,跟晔一模一样,连现在常常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像。
可是,还是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同?他说不清楚。只知道,其实不管他为他做了什么,自己心里还是会怕,怕什么时候,他就会像对那个人一样,把他……
“啊!晔──”
半夜惊跳地叫出来,一下就把身边的人也惊醒了。
“怎么了?”赶紧把他拉进怀里安抚。
王晔从熟睡到清醒的过程相当短暂,快速的反应当然得益於黑道的生活。
他对他说,可以做噩梦了也可以大声地叫晔的名字,绝没有人会打他。这让他睡觉时确实放松了很多。
在他怀里也是缩著,禁不住地哆嗦。“鬼、鬼……”
这就是现世报。王晔叹了口气,弯过手臂抚著他的後脑。不是仅在表面,而是手指揉进头发里,直接接触到头皮,轻轻地来回抚摩,脸颊贴在他的额上,也不说话,只是不住细吻,另一只手臂圈住他的腰,让他整个人贴到他身上,用体温安抚他。
只是这样,就能让他慢慢地从恐慌的潮水中抓住可以依附的礁石,一点点浮上来。
等到他不再颤抖,就放松了力道,让他可以像一贯的那样,移开到一边,跟他保持距离──虽然他很不喜欢他的这个防备的习惯。
可是这次,白湘宇只是仰起了头,因为脸庞的瘦削而显得分外大而明亮的眼睛满是迷惑:“王晔,你也认识晔吗?”
心不由一跳:“怎么会这么问?”
“我觉得,你们的很多地方都太相象了,连……动作都一模一样。你们很熟吗?”
“你……”他简直伤透了脑筋,什么都做了,还是两个人?“为什么你就不想想,我们也许就是同一个人呢?”
“不!不是!”几乎是尖叫地逃出他的怀抱,坐起来,“我说了,别把疯子当傻子,我分得出来!”
王晔也慢慢坐起来,无奈到了极点:“区别到底在哪里?”两年前和两年後,差别就这么大吗?
“晔不会……不会那样粗暴地对我!他总是很温柔,很体贴。连……第一次,都会怕我疼……怎么会跟你一样?不一样,不一样的!”极力为晔分辩著,你们怎么能一样?
脸僵了,一步错,全盘错。只那一次,就是分水岭了。难道他一辈子,就要这样跟自己争下去?
“所以,你宁愿等著他,也不能接受我?”
“……”愤怒得要哭出来的小脸一扭,就是默认了。
“如果他回来了呢?你就离开这里跟他走?”
“……不,”慢慢地转回来,看著他,那双眸子里流露出的神情让他心跳得无比的剧烈。“我只是要等他而已。等他回来──对他说一句话。”
“什么?”心跳若狂。
“那是我们之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反驳得颓然倒下去。不会真的要他假扮一次远途归来的样子吧?……呃,也不是不可以。
“既然这么想见他,为什么当初不跟小方一起走?”终於问出来了,他实在管不了脑子坏掉了的他能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他只是很想知道。
问题很突然,白湘宇愣住,“……连,这个,你都知道?”有些惊讶,可是并没有怎样追究原由。只是眼睛静静地看向窗外,好像在回想一件久远得已经不可追溯的往事。
还记得那也是一个月色皎洁的晚上,快到中秋了吧。他因为刚被从不知哪个帮主那里接回来,被折腾了一整晚,身子难受得要命,通常方鸣总会给他两三天时间休息,才会再被送出去。这不是因为他好心,而是“越是精致的玩具,越要用心保养才能玩长久”。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就是睡不著。就在他被送出去的那天夜里,一直在尽力照顾他的浩哥和小方哥神秘消失了。他们以前就是晔的手下,所以他不禁猜想,他们是去了哪里,越猜越紧张,还不动声色地跟周围的人打听了。都说帮主一直在打压他们,所以他们一定是偷回马来投奔王晔去了。他听著,又激动又羡慕,他知道不管有没有打压,他们总会去找他的。能见到晔啊,真好!
正想著出神,阳台忽然有了动静。有人在悄悄敲著落地的玻璃窗,他紧张地跳起来,下了床慢慢走过去,听到小方哥的声音在叫他。连忙把窗子打开。果然是小方!
他高兴得差点惊呼出来。在月光下如神兵天降的小方做了手势让他噤声,说:“少爷,快换衣服,我带你走。”
他惊得捂住了嘴:“去哪里?浩哥呢?”
“他在安全的地方等著我们。然後我们一起去马来找晔哥!”
原来、原来是真的,他们要去找晔了。可是他自己呢,都成了这样,还有什么脸去见他?
小方被他的沉默弄得十分著急,连连催促他。“拿些轻便的贵重东西就行了,其他的都好办。”
他却摇著头,後退了一步。“不,你们去吧。我什么都不会,路上会连累你们的。”
“不会不会,我和川浩两个人,又带足了东西,带你一个不是问题。你就别犹豫了,快换衣服吧。”他刚才进来时放倒了两个花园的守卫,现在好象已经能听到一些吵杂的喧响。时间不多了。
看他还是坚决不动,小方急得自己进屋去翻衣服要给他套上。他跟在後面连声说:“小方哥,你别找了。快走吧,待会儿他们进来就走不掉了。别为我耽误了时间。我答应了晔不再乱跑的,不让他再到处找我。你帮我告诉他,我就在这里等他,哪里也不会去,他一回来,就能看到我了。”
小方被他弄得气得扔下手里的衣服。“少爷,你别傻了,直接去见他难道不比在这里等更妥当?”
“可是,我拿什么脸去见他?你快走吧!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的。”外面有人声跑动了,他急得要哭出来,被弄伤了的地方更是像又被扯裂了伤口渗出了血来,濡湿的一片。痛得想跪下来。连走都走不动的他,废人一样,只会添麻烦。
用力推著小方,要把他推出窗口。小方忽然一回头,悲戚又同情说:“少爷,就为那件事,你要惩罚自己到什么时候?你也是被方鸣……”
“走吧。”他直直地回视他的同情,悲哀的眼中即使无泪也看得见那样深重的悲哀。“小方哥,你和浩哥要为我好好照顾他。他如果恨我,就让他恨吧,我等他回来。就算再也见不到,我心里爱的还是他。”
看著小方从阳台滑下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他拖著步子一步一步爬回床上,蜷成一团,全身痛得发抖,连呼喊也被压抑在喉咙里,那个不被允许喊出的名字,被思念的利刃一刀刀镌刻在心里。
可是,没有多久,方鸣就派人进来把他带了下去。
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小方倒在地板上,腿上,手上两处枪伤,肩膀上还有一处,鲜血把衣服染成暗紫,又渐渐渗到地毯上。
他张著嘴,连尖叫也叫不出来,难过的瞳仁映出那张痛得惨白冷汗涟涟的脸,心沉下去,呆成木人。
脑子变得空白,恍惚中,似乎方鸣的手伸过来,捏著他的下巴,阴冷又得意地,果然让我猜中了!不愧是这张脸啊,连跑了的人都会再回来。看来王晔那边的都是痴情种,我就等著他们一个个愿者上钩吧。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回荡在脑子里,已经虚到极点的身体无法再支撑这样强烈的打击,直直地摔了下去,一直坠落,像永远也到不了底……
“後来听说,小方哥被他们折磨得不成样子,就跟……一样……”
王晔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拿了纸巾盒放到他怀里,让他靠在他的胸口,哭个天昏地暗淋漓尽致。
从那次观刑後,他是第一次流泪,为了那个总是想方设法保护他,最後还被他害得送了命的好人。
“王晔,王晔……你知道当时我有多恨自己吗?要不是因为我,他根本就不会回来……他明明都已经跟浩哥走了。要是我当时勇敢一点,坚强一点,跟他一起走,也许就不会被耽误了时间抓住。”
王晔低低地说那本来就是个圈套,他回去了就走不掉了。
可是他恍若未闻,不住地说:“……我那时每晚做梦都希望能梦到他,能对他说,对不起,小方哥!……我,好想死……我这样的人活著,对别人只会是个负担,否则就是个任人玩弄的东西……还会害人……王晔,我真的好想死……”泪眼朦胧地望著面前这张一样悲痛的脸,他也这么觉得吧,什么都不是,只会害人的东西!精神又恍惚了,迷迷糊糊地开始失去控制。
“……我想过死的,真的。我拿刀对著自己……虽然很害怕,可是也在不停对自己说,一下,只要痛一下就过去了,就不会再害到人了……可是,方鸣!他对我说,死,是很容易的……但死了,就见不到他了,你甘心吗?你还欠著他,就这样死了,你甘心吗?……不,我不甘心,我还想见他……我不能就这样死了……我太懦弱了,是不是?其实我还是没有勇气下手……”像喝醉了一样,声音渐低下去,猛然又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得像要把它扯破了。“不!不是的!我是真的想再看看他!好想见……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一直等著他……等他回来……我要还他……你说得对,他会一直恨我,一辈子都……恨……所以我要等,我哪里都不去,答应了他不再乱跑,让他担心……等他……等他回来……跟他说……请你,杀了我……”
被泪水画花了脸的美颜,终於说出了心底最深最深的愿望。
神经松懈,整个人就如断了线的木偶直直栽进眼前的怀里。
请你,亲手杀了我。
王晔已经僵硬得如同没有知觉。他听得见雨滴的低泣,听得见晚风的倾诉,听得见怀里人的抽咽,惟独,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原来,是这样。
再艰难,也要活下去。然後,把命还给你。
在刑室里,他曾喊得凄厉:晔──你杀了我吧!
花开过夏季,就会凋零。
你等到了我,就会死去。
没有重头再来。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再开始的时机。
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彼此相爱,却还是不能在一起?
我不会杀死你,因为,会被一同杀死的一定还有自己……
只是,该让你醒来,还是让你依旧沉在梦里?
怎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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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雪无晴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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