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赐的府邸就在都里距离皇宫不太远的地方,左近并不是皇亲国戚或文武百官的府宅,而左为冷清林子,右为御林军将军私宅——其实又何必呢?这样的文弱书生,能抬脚逃跑吗?天下之大,又可以逃到何方呢?
其实府邸不错,有池塘,有北国少见的几丛修竹,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整理收掇之后,还算个清爽舒适的住所。不惯俗务的天子只管挥毫,先依自己的喜好给各处题了匾额,而后回头才看到随自己北来的不多的随从抹着汗打扫的辛劳……
连那几位娇艳的爱妃,也是手持布巾,亲手拂尘……
苦了你们……
却说不出口歉意。
亡国之君,丧家之人,能给他们什么?!
可以共尝的,怕只有对南国故土的哀伤忧愁吧?
破国之时,大部分的后宫嫔妃如有家归,都让她们四去了。
现在在身边的妃子,只有两位。
其中翦翦丰容的爱妃,只知欢笑的丽色:病中、路途上的艰辛相伴,世上所谓柴米夫妻,也不过如此滋味而已……
在不熟悉的宅邸中,北国的第一夜,就这样半梦半醒、在窗外桐叶簌簌的风声中睡去了。
宋祁在几天后就来访了。
他就要出发去平定叛乱。特意来道别。
君臣再次如此近的相见,首先落泪的倒是宋祁……
李重光也垂泪。
却也互对无语。
再道了珍重,
宋祁已知道此去必是九死一生,
李重光的头明天是否就会是宋家朝堂的供品也未可知,
只能,
再道珍重。
站在亭里,可以望到宋祁车骑远去的尘烟……
何必又忧愁呢?
前尘喧嚣,千愁万绪!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作为降臣的废君过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合适的呢?
关起门来,写字,读书,门岂非只是罗雀,简直就是一只麻雀都不会飞过。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是不能过的,几乎每个月的望朔,都要应诏入宫。入宫做什么呢?忙碌的新朝新君,降臣不少,随班进见,勉勉强强的陪侍欢宴,不来又不行,即使是病了,也要强撑着病体来这里见大大小小的官员和不多言不多话的皇帝。
经常的,被偶尔出现的赵光义点着名的填新词——开始总是将以前的旧作拿出来,勉强可以应付新朝太平欢乐的气氛,可是只有自己知道,那许许多多的艳侬字句,从自己的唇舌中出来,点点滴滴都是苦不堪言……
冬去春来,简单的活着的降臣,恍惚的看到梁间乳燕婉转的时候才知道时已初夏。
遇到了美人的那个傍晚,正是黄昏的林花里消逝了短暂繁华的时光。
清凉的露台刚刚升起了半铉月,立在露台边上的纤长女子,李重光躲避开繁杂的酒宴而出,在清淡的月光里见到了蜀国来的那名虏臣:花蕊夫人。
词人的胸口,掠过了那两句从来记忆犹新的传言中的句子: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唐突佳人的话还是不说为好,李重光只是在心中喃喃那两句,并未出口。那蜀的降君为自己宠爱的美人而书的两句佳句……
栏外深青初夏光景,浓侬桃李,人间自有这等玉肌花貌,万般风情,玉为骨冰为肤……
并无惭愧颜色,花蕊夫人简单的行了一礼。
李重光也回了一礼。
她的态度自在,流转而离去的身影似跟着残花芬芳一起谢过春红……人究竟不是花,调谢不得,且是生存的时候,女子反而比男子更有活下去的勇气。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现在的她,飘然缳轻,李重光为邂逅相逢的佳人而出了会神……
而跟在自己身边的爱妃却将这种清冷空气搅乱了一般不自在起来,
不安,不静,惶恐,惭羞……
这种颜色并非没有见过,她的姐姐自己的皇后去世的时候,似乎远离灵柩的她就是这种既羞且悲的颜色……
想起那个传言,花蕊夫人早已是赵家后宫里的残花败柳……
刹那间醍醐忽然灌顶,棒喝之下骤然猛醒!
——爱妃?
那些个应召入宫的夜晚欢宴,陪伴皇后的借口,披露戴星的归来,羞愤的翦翦双眸……究竟洒了多少泪在残月晓星下?!背着这样懵瞢的夫君,这样同样被嘲弄指戳的丧国丧家之犬!
捕捉住她婉转想逃的眼神——她立刻垂下去的眼底泛起了水光……
想抬手,第一次狠狠的打她!
却悲伤,若不是自己,她又何来这奇耻大辱?!
清露随着月光升腾而浓郁,洒满了五月的高台,耻辱之痛,痛过千刀万剐、痛过望帝泣血……攥紧了拳头,他的手指细而白,书生,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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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影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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