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宫家后,第一顿早膳,意外地在低迷的气氛中结束。
两人从西院一路走回南院时,宫玄靖始终一语不发,而白霜儿则像是最沉默的影子,既不忍心打扰他、又不放心离开他,始终隔着三步远的距离跟随在他身后。
“霜儿,你别再跟着我了。”突然,走在前头的宫玄靖开口了。
“嗄?”白霜儿不明白地眨眨眼,有些迟疑地将踏出的右脚小心地抽回,歪着头有些可怜号号地道:“大哥,宫府这么大我哪里都不熟,若是不跟着大哥,霜儿会迷路的。”
宫玄靖转身回头,两道目光像是利刀般射向白霜儿。
两人自相识以来,宫玄靖从来不曾以如此严厉的目光看过她,后者不自禁地倒退几步,语气委屈地开口。
“好嘛好嘛,我知道大哥心情不好,那霜儿就留在这里、不吵你了。”
“霜儿。”宫玄靖烦躁地伸手捏了捏眉心。知道她完全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这个从初次见面,就始终对自己亲切热情的小姑娘。“我对你很抱歉,但我已经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了。”
“为什么?”白霜儿眨眨眼,像是不能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大哥不是告诉霜儿,说我们是兄妹,从今以后会彼此照顾,永远在一起?”
白霜儿天真无邪的话,像是一把利剑刺进他的心脏,瞬间激起了他这段日子所有藏在心底的郁闷。一股从体内涌出的无力感和愤怒在下一刻吞噬了他,只能直接将它发泄出来——
“什么都没有了,你明白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宫玄靖用力抓住白霜儿纤细的肩头,咬牙切齿地摇晃着她低吼:“你不是傻瓜,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高高在上的宫玄靖,不是那个有能力让你过好日子的宫玄靖。宫家的商行垮了、连这栋祖宅都要变卖了,这全是我的错,是我错误判断导致的结果,我是宫家的罪人,搞垮宫家的大罪人。你还留在我这废物的身边干什么?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
一股脑将自己的情绪宣泄后,宫玄靖见白霜儿被他吼得脸色苍白,遂伸手将她往后推了一把,以再疲倦不过的声音说道:“走吧,算我对不起你,明明说好了回到京城、回到宫府,就能让你过过好日子……哈,但你也看到了,未来的日子能不能过下去连我都不知道,你留在我身边只会受到我的牵连,还是快点走吧!”
白霜儿没有回答,不一会,低垂着头的宫玄靖听到女子细碎脚步离开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刚好捕捉到白霜儿迫不及待离开的身影。
“对,快点走……”宫玄靖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无法解释当白霜儿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地离开时,自己心里那种空洞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做得很对,别留在我身边,别留在我这个一无所有的废物身边……”
宫玄靖疲倦地闭上眼,整个人像是烂泥一样摊在在地上,连动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了相同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地靠近自己,他无精打采地睁开眼睛,错愕地看到一个馒头无声地停在自己的鼻间。
“霜儿?”宫玄靖错愕地从地上坐起,莫名地看着去而复返的白霜儿,更不明白她为什么拿着一颗馒头。
白霜儿见他重新睁开眼睛,伸手将手上的馒头撕了一半,一半塞到自己嘴里,一半递给了宫玄靖。
“霜儿,你干什么?”
白霜儿还是没有说话,一边大口嚼着馒头,一边用那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他,依旧坚持伸直自己的手,要将手上的半个馒头给他。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最后宫玄靖还是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馒头。
“如果只有一粒馒头,大哥和霜儿就一人一半。”当白霜儿将自己的半颗馒头全吃下去后,才开口认真地说道:“如果没有馒头,那霜儿就和大哥一起饿肚子,这是我们之前就说好的,谁都不准赖,谁要是反悔,就会天打雷劈。”
“你……”她的适让宫玄靖心口一震,知道她是以自己的方式,宣示和他同甘共苦的决心,但……这又何苦。“今非昔比,如果我知道回家后会遇到这些事,我就不会要你和我一起回来,不值得的。”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白霜儿也弯下身子,和宫玄靖平视,嘴角噙着小小的笑意道:“在没遇见大哥以前,我过的也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的生活啊!有人赏银子的时候我就去吃碗热面,要是没钱就摘点生蔬野果、或是猎只野兔子,日子也没什么好过不好过,要说有哪里不好,就是有点寂寞呎。”
宫玄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白霜儿略显寂寞的清脆嗓音。
“后来遇到了你,说也奇怪,就算吃的同样是生蔬野果,同样是烤野兔,但那滋味却完全不同。我知道,那是因为和大哥在一起,所以不管吃什么,我都觉得特别好吃。”白霜儿凝视的目光转柔,声音更增添了温柔。
“大哥,你别赶我走,能不能住在宫府我根本不在乎,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我统统都不在乎,我只知道在遇见大哥以前,我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遇见了大哥、大哥也遇见了我,我们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留下来,会很辛苦的。”宫玄靖努力压下喉头滚动的热气,以自嘲的嗓音说:“你也听见刚才我叔叔说的话,就算把这祖宅卖了,都未必能还清欠款,换句话说,要是跟了我,你不但好日子没得过,说不定会比以前更辛苦。”
“我不怕苦。”白霜儿听出他语气里的改变,挺起胸膛说道:“大哥,你不是也告诉过我,宫家从前白手起家的故事吗?就算一无所有了那又怎么样?那就重新开始啊!山珍海味是一餐,生蔬野果也是一餐,窝在大床上是比较舒服,但咱们当初在破庙的稻草堆里,还是睡得很舒服啊!你说是不是?”
宫玄靖失笑,被白霜儿那种坦率、绝不放弃的乐观给说服了,他摇摇头,将手里的半个馒头往嘴里塞,咽下第一口之后,抬头对白霜儿慎重而严肃地说道:“你要记住,是你自己放弃了现在可以离开的机会,日后要是吃不了苦、想逃跑,别怪大哥翻脸不认人喔!”
“一定。”白霜儿笑脸盈盈,再次伸出手和宫玄靖要勾手指头、盖印。“霜儿和大哥在这里重新立誓,互相照顾永远不分开。”
“互相照顾永远不分开。”宫玄靖微笑,同样伸出自己的手,和白霜儿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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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陈京再次出现在客房外,一脸慎重地要宫玄靖立刻到西院去,说二爷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
宫玄靖点头表示知道了,正想开口要白霜儿一起离开的时候,陈京一步向前,低声在他耳边道:“少爷,二爷特别交代,这是要和您商量宫家‘最机密’的事情,您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妥当。”
见白霜儿嘟起嘴想要抗议的模样,宫玄靖反而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安抚道:“大哥去去就回,你乖、听话留在这里。”
白霜儿哼了一声,不高兴地瞪了陈京一眼,后者不以为意,嘴角甚至还咧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痕。
白霜儿心中升起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正想开口提醒宫玄靖,但陈京已经早一步把房门关上了。
白霜儿越想越不对,还是决定要跟在后头,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才伸手要开门,却发现陈京居然从外头落了锁。
“可恶,他们一定想对大哥不利。”白霜儿低咒一声,嘴角不层地扬起。“哼!这种东西就想困住我?没这么容易。”
白霜儿灿瞳闪过一丝幽光,压低声音念了几句,下一刻,门外的锁头“锵”一声解开、落到地上了。
嘴角扬起得意的笑痕,白霜儿丝毫不敢浪费时间,随着宫玄靖离去的方向,迅速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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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你在里面吗?”当宫玄靖独自进入西院的房间以后,却发现里面一片漆黑,连一盏油灯都没点上。
宫玄靖心里觉得奇怪,直接走进房间顺手点上油灯,正想拿起油灯四处看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后方有一阵怪风扑来,跟着是一名男子大声喝道:“妖孽,快点现出你的原形来。”
宫玄靖转身的瞬间,一大盆湿湿黏黏、闻起来充满腥臭味的液体泼了他满身,他只来得及闭上双眼,十分狼狈地站立原处。
勉强睁开双眼,只看到眼前站着一名身穿道袍,手上挥舞着桃木剑的道士,宫玄靖正想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只见那道士仰头喝了一大口酒,二话不说又朝他的脸上“噗”的一声喷了过来——
“你到底在搞什么?”就算宫玄靖修养再好,此刻都动怒了,这道士到底是哪里来的,先是血又是酒的喷得他一身都是,太过分了。
道士见宫玄靖一点反应都没有,吓得将手上的桃木剑一丢,大声嚷道:“妈呀!这妖怪太厉害啦,贫道功力不及,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丢下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后,那道士像一阵风似地逃走了。
“妖怪?哪里有妖怪,简直是莫名其妙。”宫玄靖冷哼一声,正想喊人打一盆热水过来,好让自己洗掉这一身腥臭玩意的时候,这才注意到他的叔叔宫鸣威躲在房里的角落,脸色苍白地瞪着他看。
“叔叔?!你在那里干什么?”
别过来啊!
宫鸣威心里叫苦连天,被泼得一身是血的宫玄靖,看起来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叔叔?刚才那个道士……”
宫鸣威奇怪的反应让宫玄靖心生疑惑,他脑子转了一圈,奇怪地问道:“莫非那道士是叔叔请来的?为什么?还有,那道士为什么口口声声喊着‘妖怪’?莫非——叔叔你怀疑我是妖怪?”
见宫玄靖的语气越来越严肃,宫鸣威知道他已经起疑,僵硬的脸上随即挤出大大的笑容,讨好地说道:“玄靖,是叔叔不好,叔叔在这里向你赔罪认错了。”
“侄儿不明白。”宫玄靖轻叹一口气,希望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这……还不是因为前阵子我听人说,京城闹鬼。”宫鸣威吞吞吐吐,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当时不在京城,不知道那件事闹得有多厉害,那个闹鬼的人家,听说也是有一个外出后行踪不明的亲人,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以后,突然回到家里,他的亲人不知道他早就死了,还热情地款待他、招呼他,结果全都让鬼给吃掉了。”
这故事编得十分离谱,不仅说故事的人不相信,更别说是听故事的宫玄靖了。宫鸣威见侄儿皱着眉不发一语,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过火,急忙补充道:“你一出门就没有下落,叔叔派人去打探消息,每个人都说你已经死了,所以……所以叔叔这才将两件事套在一起,找了个道士试试你,也好让自己安心嘛!瞧,现在你还好好地站在叔叔面前,这证明你是人不是鬼,没事、没事了。”
宫玄靖轻轻叹了一口气,有些莫可奈何地间道:“现在叔叔你总该相信我是宫玄靖,不是什么妖怪了吧?”
“当然、当然。”宫鸣威拼命地点头,刻意讨好地说道:“我之前问了道士,黑狗血和雄黄酒会让妖怪现形没错,但泼在普通人身上除了臭了点、一点坏处都没有,听说还能去除霉运呢!”
黑狗血、雄黄?宫玄靖闻言再次皱眉,浑身上下都因为这股臭气感到不舒服。
“这味道确实让人受不了,我先回去洗掉这身脏,有什么事我们稍后再谈。”宫玄靖忍着恶臭开口。
“对、对,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有什么话咱们叔侄等会再聊。”宫鸣威点点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十指还微微颤抖着。
“陈京,如果那道士失败,宫玄靖如果不是妖怪呢?”
“嘿,那有什么难的?这是我顺便为你带上的砒霜。如果他是妖怪,就让道士收妖;如果他不是妖怪……嘿嘿,你手上这包砒霜也会直接让他上西天,总而言之,今天不管他是人还是鬼,都逃不了我们的手掌心了。”
“砒……砒霜?”
“二爷啊!你可别告诉我,到了这关头你想缩手哪,你可别忘了,你和汪大人早就订了契约,到时候一手银票、一手地契,银票一旦到了手,你就带着它远走高飞、从此逍遥自在,管他什么商行、宫家祖宅,全都和你无关了,是吗?”
“玄靖,玄靖你等等。”就在宫玄靖要离开的时候,宫鸣威突然开口喊住他。
“还有什么事?”宫玄靖闻声回头。
玄靖啊玄靖,你可千万别怪叔叔我心狠手辣,这是你逼我的,如果你真的客死异乡,叔叔还能帮你风光办场丧礼,是你自己偏偏要回来、坏了我的计画,我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
“叔叔差点忘了,那道士还交代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宫鸣威强迫自己装出慈祥的笑脸说道:“泼了拘血、雄黄,最后还得补上一杯高粱酒,才算是真正为历劫归来的亲人过运啊!”
“高梁?先让我换下这身衣服再喝也不迟。”宫玄靖笑着婉拒。
“不行不行,过运这事讲究顺序和时辰的。”宫鸣威转过身子,拿起一杯早已准备好的高梁酒,颤抖着递给他!
“好吧!”宫玄靖见叔叔坚持,只好回头走到他的面前。
“来,喝下这杯高梁酒,从此顺顺利利,无病无痛。”宫鸣威微笑。
“多谢叔叔。”宫玄靖不疑有他,举起手中的杯子敬了一下,随即一口饮尽!
“大哥,你别喝。”就在宫玄靖将高梁酒咽下的同时,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冲了进来,一脸焦急地将他手上的杯子给拍落。
酒杯落地,发出“锵”的一声,白霜儿一脸担忧地看着宫玄靖,而站在一旁的宫鸣威,则一张脸变得铁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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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郎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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