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的时候,傅怀决终于离开。
孟冰照旧在茶园中照顾着茶叶,只是,对那几株刚开的雾仙更用上了几分心思。昨夜一场大雨大概就是催促雾仙开花的及时雨,都不曾想过,雾仙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的这麽高了。
傅庭和当年为了这株雾仙几乎丧命,母亲将之视若珍宝也是情有可源,目睹他们的感情萌生守护之心的孟冰也一样,更何况,这是母亲劳心沥血培育出来的。十多年的遗憾至死也没有达成的心愿,即便只是为这小小的茶草,受再多的苦难也值得。
孟冰早已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等着花开的瞬间,等着将它托付给什麽人,而今,也是该考虑考虑其他的了。
离开了傅家茶庄,他要去哪里?回乡?不可能,那里早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留在福州?又想到举目无亲……
这一想,孟冰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处处无家的……
“喂!想什麽?”
一只大手在他望着天空发呆的眼前晃动。
“啊……是二公子!”
“哎,以后不要叫我公子。”傅怀珑说。
“不叫公子?叫什麽?”
“叫我怀珑啊!你比我大,叫我珑儿也行!”
这,这成和体统!
孟冰赶忙摆手。
“不好不好,你是公子我是奴役就叫公子……”
“你既知道我是你公子,我说的话你怎麽敢不从??”
“可是……”
“算了,就叫我怀珑好不?”
“……”这兄弟两个还真是有的比!孟冰心下嘀咕着。
“你在干吗?”
“翻整泥土,雾仙刚爆出花芽来,得细心照料一番。”
“哦……”
傅怀珑卷起袖子。
“我帮你!”
“啊?不行不行,这是下人作的活……”
孟冰把他推开。“二公子真是有闲情一直往这里跑啊,都不去照顾店子?”
“有我大哥呢,我去了反倒不好。”
“怎麽说?”孟冰问他。
“他是管一天少一天了,不如叫他多管管……对了,刚说了让你叫我怀珑啊。”傅怀珑佯装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是……怀、怀珑……”
孟冰险些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还真是难为啊。
“说起来,你在傅家作了几年了?”
傅怀珑眯起眼微笑的样子和同样有着血缘关系的傅怀决,没有一丝相象可言,然而,那种与生俱来高傲的霸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相差无二。
“孟冰自幼同母亲来到傅家,已经过了十四个年头了。”
“十四年啊……”傅怀珑思忖了一下。“十四年都在这个茶园中过的吗?!”
“是。”
听到他的回答,傅怀珑睁圆了眼睛。
“天啊,你们竟然在这里禁闭了十四年?!十四年啊!都不曾要什麽赏赐,庄下有那麽多生意房,你娘起码可以做一店之长啊。怎麽会……还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茶奴?!难道,我爹他……”
“不,不是,傅老爷他想过让我娘掌管茶庄旗下几家最大的铺子,可是我娘拒绝了。”
“拒绝?为什麽?”
傅怀珑疑惑的问道,这也是孟冰曾经问过母亲的话。
“我娘说傅家收留我们母子已是恩同再造,本就不敢再奢望什麽,更何况傅老爷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让我们母子与他平起平坐,他的这份恩情,不要说这一生就是到下一世恐怕也难以还报。”
除了母亲和傅老爷那段,孟冰倒并非再说谎。
“你说的是你娘的想法吧……”傅怀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自己呢,难道从没有想过要攀高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行,从来只有向前看的人,怎会有人不求回报杵足不前呢?
话虽如此一说,可偏巧孟冰就是那种人。傅怀珑只有一句说对了,孟冰也是向前看,只是他看的不是金钱权势的前,而是海阔天空。
“我这会和你说的意思,事实上,是有意想安排你在傅家最大的两家店铺管事,当然,要等到我接管了傅家茶庄之后了。”
傅怀珑事出突然的言辞,对孟冰来说不压于当头一棒。
“管事?!”他确定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问题。
“是啊,等我大哥娶了宣凝表姐,就回江西了,这里自然有我来管理,届时怎麽少得了象你这样的人来助我一臂之力啊。虽说这麽说有些稍嫌过早了,可是这个主意是我不久前就想好了的,现在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准备,你觉得如何?”孟冰闻言,赶忙向傅怀珑作揖到。
“孟冰何德何能,怎麽敢高攀管事之职,还是请二公子另觅他人的好……”
“怎麽?你怕我亏待你?”傅怀珑蹙眉。
“不……孟冰不敢,可是……”
可是,傅家茶庄并非孟冰的久留之地啊,是早是迟,不管这茶庄的主人是谁,孟冰都是要走的。
“总之,孟冰不能胜任……实话不瞒公子,孟冰想,等雾仙落籽的时候就请辞。”
“什麽?”傅怀珑的反应和孟冰刚才如出一辙。
“请辞?你要离开茶庄?为什麽?”
傅怀珑显然和自己一见如故,他这种平易近人的个性倒和死去的傅庭和有一万分的相象。孟冰看着他焦急的神态表露无疑的脸孔,也明白他是想挽留自己的,想到有人将他如此看重,孟冰不由得将那抹许久不露的浅笑挂在了嘴边。
“二公子不必焦虑,孟冰要走也是现在,茶园还需要照顾,另外……孟冰还有心事未了……”
母亲临终时留下东西的不只是雾仙一样。孟冰知道,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再隐瞒了。
……
“什麽?茶谱?”
“是,是茶谱。原本是我娘留下的,可是因为一件……意外,那本茶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在两年之前又重写了一遍,这一本和我娘的那一本虽说不上一模一样,却也是大同小异。”孟冰不原想起那桩意外的内容,尽量将事件的原委说的简单明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将雾仙和那本茶谱交托于我,然后,就离开傅家茶庄?!是这样吗?”果然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判断事物的能力不相仲伯。
“是!”
“为什麽?”
“因为,二公子是傅家茶庄的继承人!”
傅怀珑的神情象是有些困惑不解,本来嘛,他从没有想过孟冰的心里打的是这麽个主意,料想这一个身份卑微的奴役竟然不求施恩的留在这封闭的茶园中,要麽是等待机会为了获取更大的赏赐,要麽就是胸无大志或者当真是个纯良之人,可没想到,他最后所指望的却是功成身退。
傅怀珑有些混乱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孟冰的请求,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你刚才说要把你娘留下的东西都交给傅家的继承人,那麽我大哥呢?为什麽你不交给我大哥,而要交给我?!论继承权也是长幼有序的,若不是他要成婚,怎麽也论不到我来掌管茶庄……更奇怪的是,你为何现在才将这件事说出来,而且,是对我说?!”
“这是因为……”孟冰被他的一番言辞激的无以应对,只感到傅怀珑此刻的眼神象是刺穿他一般犀利,而这双眼,怎教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孟冰不将这两样交给大公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二公子不要追究了。”
孟冰不想说出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既然当事人现在不愿意说出来,强人所难也并非傅怀珑的风格,不妨暂且搁置一旁,将孟冰留下才是当前最主要的目的,傅怀珑心下如是想。可是他的嘴却一点也不听话。
“莫非与大哥有关?!”
他将心中的猜忌脱口而出,见到孟冰顿时僵硬的背部。傅怀珑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事实终究不谋而合。
“果然是因为我大哥……你不将雾仙和茶谱交给他,不是因为我是茶庄的继承人,而是不能交给他,对不对?……不要瞒我,孟冰,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清楚,我可不想接手的不清不楚。”
他能说吗?三年前那个守灵的夜晚,那场人神共愤的暴行,屈辱和噩梦的开始……他怎么可能一一向旁人诉说,怎么可能再度毫不介意的回忆起来?
“是因为大公子……他将那本茶谱,烧了……”
“烧了?!”孟冰自动略过部分片段,打算还是将实情告诉傅怀珑。
“怎么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缘故……我想,大公子和老夫人一样是基于对我娘的仇恨,所以才会千方百计的要将我离开茶庄的生路截断,他是想让我偿还我娘亏欠傅家的……”孟冰说到这里,喉头一阵哽咽,他深吸一口气,才能把话说完。
“孟冰是傅家的茶奴,我娘也是,身为下人却害得傅老爷枉死,大公子这么对我并没有作错……所以,我三年来一直规规矩矩在茶园中服役,用我的生命保全傅老爷留下的雾仙,给傅家一个交代,也算是赎罪……”
“罪……那根本不是你的罪!”傅怀珑听了他的述说,突然忿忿不平起来。
“我爹也许是因为你娘才死,怎么可以说成是被你害死的,你将所有的罪责一肩扛下,是不是对自己太不公平了,孟冰!”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我不敢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傻的人,甘愿在这里受苦,而我大哥,竟然也会作出这种过分事情来,枉我一直如此的崇敬他……”握着肩头的手臂紧了紧,傅怀珑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我相信他,丝毫没有一点怀疑……为什么?我们认识不过区区几日,我却义无返顾的相信他,一个茶园的奴役。我赌的是什么?这双清澈的眼眸,这纤弱却刚毅的身体,说出每一句话都让我从心地撼动,每一个表情都让我移不开视线……
老天,我竟然……我竟然!!
傅怀珑的喉头也象是被什么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优雅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次,然后,他松开了握紧孟冰肩头的手指,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答应你,等我接管傅家茶庄之后,就给你自由!一定……”
“二公子……”孟冰没有想到,竟然会从傅怀珑的口中听到保证,这一句‘放你自由’他等了三年,如今却是从傅家二公子的口中说出来。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赌错!
“孟冰谢过二公子!孟冰给公子磕头!!”
他悲喜交加的跪倒在地,泪,在眼眶中滚动了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孟冰!”傅怀珑赶忙护住他的上半身,不让他硬生生的磕下这个头,心里却为自己真正的打算羞愧不已。
“我的话还未说完……我一定会放你自由,不过,你又要到哪里去呢?!”
“我……”孟冰开了开口,还是没有确定自己的回答。
“孤身一人的你,要怎么生活下去?”
“……天无绝人之路,孟冰不会饿死……”
傅怀珑扶起他来,微笑着说。
“我是真的赏识你,不愿将你视作下人,我们做兄弟,即使日后你恢复了自由之身,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留在傅家茶庄,不是作茶奴,而是做我的搭档,雾仙茶是你娘和我爹一同发展起来的,所以,我想要你继续来守护它,好不好?!”
“守护它?……”
“是啊,你不想吗?”
孟冰低下头没有回答,许久才说道:“我……已经尽了我的力,还是将雾仙留给公子吧,孟冰还是选择攻成身退,希望二公子成全……”
傅怀珑见他一时之间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知道有些事情也是急不得的,他姗姗一笑,说道:“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既然我说了要给你自由,就决不会食言于你!”
“如此,孟冰再次拜谢二公子了……”
“哎!又来了,不是要你叫我怀珑的吗?!”
“啊……是……”
“你是要恢复了自由之身,还来叫我二公子的话,我可不放你了!”
“是……”看着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孟冰拭干了最后几滴泪痕,破涕为笑。
傅怀珑看着他骤然展开的笑颜,只觉得一股悸动从身体的某处传导而来,心脏好象都不是自己的了,他抿了抿了抿唇,猛的将孟冰的手紧紧攥住。
“孟冰!我……”
“怀珑!!”
不远处传来男人恼怒的声嚣,傅怀珑感到握在掌中的手在这一瞬间僵硬,随即,快速的从自己的手中抽脱,他回过头,对上的是大哥傅怀决暴戾的目光。
“大哥……”
“我在店铺里忙的焦头烂额,你却在这里……做些什么?!”
傅怀决从弟弟的脸上收回目光,随即投注到孟冰的身上。好象这些话是对他说的一样。
“我,没有作什么啊……”
“没有吗?”他确定刚才他们紧握双手脉脉对视的场景并不是他的幻想。
“不要告诉我,你们又去逛市集了!还是又相见恨晚了!”
“大哥!”傅怀珑对他毫无根据的想象力忍无可忍,“你到底在误会什么!我和孟冰说话,不关大哥你的事吧!”
若是在平时,他绝对不会出言顶撞大哥,而现在,刚刚知道了他曾经作过的事,想到,孟冰这些年可能受到的折磨,他无法再沉默下去了。
傅怀决似乎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这样反驳自己,他的脸瞬间冷却下来,好象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孟冰的心头一懔,他知道,这次傅怀决是真的怒不可遏了。
“傅怀珑!我还没有离开茶庄,当家的还是我!孟冰是我的奴役,这里是我的茶园,你倒说说看,怎么不关我的事?!倒是你,长幼有序,竟然这么和我说话!”
“你是我大哥,我理应尊重你,可是我也姓傅,我不认为在傅家的茶园和傅家的茶奴说说话,需要经过主人家的批准,这条规矩,我不知道大哥你是以何而定!”
被弟弟一阵抢白,傅怀决不怒反笑。
“好,好弟弟!果然有我傅家人的风范!可是我不记得,有教过你对我出言不逊!孟冰!”他回头冷冷的注视着孟冰,活象是要把他吃下肚去。
也许真的吃了下去,从此就不必担心他会再度逃走。
也许只有真的消失,才不会每晚夜不成寐,忐忑不安……
“回屋里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不要去,孟冰!”
傅怀珑拉住急于离开的孟冰的手臂。他似乎想顽抗到底了。
“有我在这里!我不会再让我大哥再伤害你!”
“再?伤害?”傅怀决听到这两个字眼,表情一变再变,“你这话什么意思?!怀珑!”
“你应该很清楚啊,大哥!”
孟冰眼见事态将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他更怕傅怀珑一不小心将他说的事和雾仙的事通通漏出来,心急火燎的反身挡住傅怀珑。
“不要说了,怀珑!”
话一脱口,孟冰知道自己终于还是闯下了大祸!
“怀珑……怀珑……你们什么时候起竟然有了这种称呼!”
傅怀决的手在颤抖,愤怒已经到达了底限!
“……你这个淫荡的贱人!”
他的手掌挥出,目标却不是反客为主的弟弟。
“啪!”
孟冰被傅怀决有力的手掌正面刮到,再加上这几日的疲惫和心里交瘁,整个人就象没有了重力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迎面向几株雾仙倒去。
糟糕!
他朦胧的意识到,身体不由得偏离了轨迹,然后重重的落在距离茶花一步之遥的地方,后背撞到维护茶树的大石,只觉得胸口一甜,竟然吐出一口血污。
“孟冰!!!”傅怀珑惊呼一声,什么也顾不得的冲上前去。
“不要碰他!”大哥撕心裂肺的大喝,将他的脚步停顿下来。
“不准碰他……”
傅怀珑以更快的速度冲到神智不清的孟冰身旁,将他打横抱起。
孟冰最后望了一眼傅怀决冷若冰霜的俊颜,眼神里却有着沉痛的惊异和懊悔,看着这样的傅怀决,孟冰还是昏了过去。
“走开!”
他说道。
傅怀珑这次没有反抗他的这位大哥,他楞了楞,还是选择后退,将通往小屋的路,留给了他们。
“替我请大夫,快点……”傅怀决将孟冰抱在手中疾步走向小屋,他头也不回的交代弟弟,可是冷静出名的他,还是忍不住连尾音也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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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奴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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