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第二十二章

     
第二部
第一章
 
一九一七年深秋,哥萨克开始从前方回家来了。显得衰老了的赫里斯托尼亚和三个跟他一同在第五十二团服役的哥萨克回来了。完全退役的、仍旧象从前那样光秃无须的阿尼库什卡,炮兵托米林·伊万和“马掌”雅科夫也回来了,接着就是马丁·沙米利、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扎哈尔·科罗廖夫和个子高得难看的博尔谢夫;十二月里,米吉卡·科尔舒诺夫突然出现了,过了一个星期,原在第十二团的哥萨克成群结队地回村来了,其中有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普罗霍尔·济科夫、卡舒林老头子的儿子安德烈·卡舒林、叶皮凡·马克萨耶夫、西尼林·叶戈尔。
模样长得象加尔梅克人的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离开了自己的团,骑着一匹从奥地利军官手里夺来的黄骠骏马,从沃罗涅什直奔家乡,后来有很长时间,老是在讲他怎样骑着自己这匹快马,穿越沃罗涅什省革命后荒乱的村庄,从赤卫队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
他回来以后,梅尔库洛夫、彼得罗·麦列霍夫和尼古拉·科舍沃伊,他们逃出已经布尔什维克化的第二十七团,从卡缅斯克回到了家乡。就是他们带回一个消息,说最近一个时期,在第二后备团服役的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变了心,投奔布尔什维克,留在卡缅斯克了。过去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偷马贼马克西姆卡·格里亚兹诺夫也在那里跟第二十七团打得火热,动乱时代的新奇事物和无拘无束地过过好日子的愿望,使他倾心于布尔什维克。据说马克西姆卡弄到了一匹不仅样子非常丑陋、性子同样凶野、但是却跑得非常快的马;据说这匹马有一道天生的银色白毛贯穿整个脊背,身量不高,但是很长,全身毛色都跟牛毛一样红。大家很少谈到葛利高里,——不愿意谈他,因为知道他已经跟乡亲们分道扬镳了,能不能回头跟大伙走一条路——还很难说。
谁家有哥萨克主人回来,或者象久盼着的客人似的哥萨克回来,谁家就充满了欢乐。这种欢乐也更强烈无情地加重了那些永远失去了亲人的人们久藏在心底的悲伤。很多哥萨克都成了异乡的鬼魂,——他们陈尸在加里齐亚、布科维纳、东普鲁士、喀尔巴阡山山麓和罗马尼亚的田野上,在炮火的哀乐声中烂掉;现在这些阵亡将士的高冢已经艾蒿丛生,被雨水冲刷,大雪覆盖。不管披头散发的哥萨克妇女跑到胡同里,把手掌遮在眼上,举目远望多少次,——永远也盼不回她们心上的人!不管她们呆滞无光、哭肿的眼睛泪流成河,——也洗不掉心头的哀怨!东风无力,不能把这许多生辰和忌日的哀号带到加里齐亚和东普鲁士,带到已经塌陷的阵亡将士墓边!……
青草淹没了坟墓,时间吞噬了悲伤。清风扫去征人的脚印,——岁月舔尽了创痛和那些久未盼到亲人、而且无日再盼的人们的怀念。人生苦短,上帝赐给我们大家践踏青草的时间是很有限的……
普罗霍尔·沙米利的遗孀眼看着亡夫的兄弟马丁·沙米利活着回来,爱抚着自己怀孕的老婆,哄着孩子玩并分给他们礼物,她越看越伤心,用脑袋直撞坚硬的土地,牙啃着泥地,号啕大哭。寡妇在地上全身抽搐、痛苦地挣扎,孩子们却象一群羊似的挤在一旁,吓得大瞪着的眼睛■着母亲,大声哭号。
亲人哪,撕扯你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衣领子吧!撕扯你那由于艰难寡欢的生活而变得稀疏的头发吧,咬你那已经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吧,扭断你那因操劳过度,变得粗糙难看的手吧,在你那空荡荡的破家门限旁的土地上撞头吧!你家里再也不会有当家人,你再也没有丈夫,你的孩子们再也没有自己的父亲,要记住,不会有人来抚爱你和你的孤儿,不会有人来帮你干干重活,救你的穷,当你疲惫不堪,夜里倒上床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把你的头搂在怀里啦,再也没有人会象他从前那样对你说:“别发愁,阿妮西卡!咱们会熬过去的!”再也不会有人娶你,因为繁重的家务、贫困和孩子已经把你吸干,使你变得丑陋不堪;你那些衣不蔽体,满脸鼻涕的孩子再也找不到父亲;你要自己耕地、耙地,被那力不胜任的紧张劳动累得透不过气来,你只能自己把沉重的麦捆从收割机上卸下来,用三齿叉装上大车,不一会儿,你就会感觉肚里象是有什么东西往下坠,接着你就会全身抽搐,盖上破衣烂衫,流尽鲜血而死去。
老母亲翻腾着阿列克谢·别什尼亚克的旧衣服,流出已经枯竭的悲痛眼泪,闻着由米什卡·科舍沃伊带回来的儿子留下来的唯一一件衬衣,衣服的折缝里还残留着儿子身上的汗味;老太婆把脑袋趴在上面,摇晃着身子,哭诉着,眼泪打湿印着番号的肮脏布衬衣。
马内茨科夫、阿丰卡·奥泽罗夫、叶夫兰季·加里宁、利霍维多夫、叶尔马科夫和其他一些哥萨克家都失去了亲人。
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没有人哭——无亲无故。他那门窗都牢牢钉死、破旧不堪的、就是夏天也显得那么阴森的房子已经荒废了。阿克西妮亚住在亚戈得诺耶,村子里仍然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她也从来没有回村子里来看看,——显然,一点也不想念它。顿河上游顿涅茨区各镇的哥萨克,都与同乡们结伴还乡。十二月里,维申斯克镇各村的哥萨克几乎全都从前线回来了。日日夜夜都有川流不息的人骑马穿过鞑靼村,人数从十个到四十个,成群结伙地往顿河左岸走去。
“老总们,老家是哪儿呀?”老头子走到街上来问道。“黑河。”
“济莫夫镇。”
“杜布罗夫卡。”
“列舍托夫斯克。”
“我们是杜达列夫斯克人。”
“我们是戈罗霍夫斯克人。”
“我们是阿利莫夫斯克人,”人们回答说。
“打够仗啦,是吗?”老头子们又挖苦地追问道。有些从前线归来的人难为情地、老实地笑着回答说:“够啦,老爷子!打够啦。”
“吃了些苦头,——回家来啦。”
遇上火气大的和凶狠的哥萨克就会破口大骂,以牙还牙:“滚你的吧,老东西,夹起你的尾巴来吧!”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们这种人太多啦,就会他妈的说俏皮话!”冬天快完的时候,在新切尔卡斯克一带,内战已经打响了,可是顿河上游的村庄和乡镇,却仍然象坟墓一样的寂静。只不过某些家庭里在进行隐蔽的、有时表面化的家庭争论:老头子和从前线归来的儿子们怎么也说不到一起。
对在顿河军区首府周围的激战,只是有所传闻;人们在瞎猜着政治形势的发展,等待事变的发生,仔细倾听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在一月以前,鞑靼村的日子过得也很平静。从前方归来的哥萨克躺在妻子的身边享起福来,吃得胖胖的,完全没有感觉到,比他们在过去的战争中经历的,更加深重的痛苦和灾难正在家门口守候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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