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第五章

  雨,似永无止境地下着。
  一林的桃花在雨中谢去,美丽不在。
  少女支着香腮,坐在窗前,玉容憔悴而清丽,和枝头上那一朵被雨水击打的小小桃花般楚楚怜人。
  芳心牵牵念念的那个人啊!如今他在何方?这雨可会打湿他的衣裳?他中过毒后那般虚弱的身子,可还挨得住?  
  斩不断的魂牵梦系啊!
  “吱——”小白鸟儿穿过雨帘,冲入树屋。
  “可找到他了?”一直黯淡的圆眸蓦然闪出眩目的光彩,她急切地问:
  “吱吱——”带着惊慌的鸟儿叫得凄厉。
  芳心一下子收紧,因梦白了娇容。它说,云若幽有危险!
  闪电般地跳起,她想也不想地冲入雨帘,片刻又折回,药!她为他炼制的补药必须带着。匆匆将药汁盛入玉瓶中,她再一次夺门而去。
  “吱。”小白鸟儿尾随其后。
  风雨几乎才一瞬间就将她的衣裳打湿,圆瞪的眸眨了又眨,可映入眼帘的世界是那么朦胧模糊,不管了,她怀抱着盛药的玉瓶,跌跌撞撞地在山林中奔走。
  “刷!”一段树枝打在脸上,痛得她几乎掉下眼泪来,抿了抿因寒冷而变得粉白粉白的朱唇,她喃喃道:  
  “不怕、不怕!”
  连抚一下火辣地痛的面颊的时间都没有,她半走半跑地继续前行。
  正在苦苦找寻的那个人儿啊!比生命更重要,她宁可失去所有,也不愿失去他!
  追着带路的鸟儿,她消失于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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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世界在风雨中凝滞!  
  依在一颗古木的树干处,云若幽脑海几乎是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
  雨打在他身上,可是他却似毫无知觉。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了数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早死了,现在存在的只是一抹忘不了伤与痛的游魂。
  佛法教人一切以平常心待之。他努力想做到这一点,可惜却失败了!
  梦里,忘不了桃花开谢,更忘不了那如桃花般怜人的少女,可是,他变得再也不愿做梦了——
  那样深的绝望与痛楚啊!怎生才能遗忘。
  怅怅一笑,他转了一下僵直的身躯,口中异样的腥甜,似有液体流出,漫不经意地,他舒指试去,然后看着指尖那抹殷红被雨打散。
  吐血了?他深知身上的伤病不是主因。让他心脉受损,神魂俱伤的是短暂的时间里因那伊人而生的狂情爱恨。那是他自幼修佛,心静如水的他所不能负荷的情绪。
  也许他会死吧!唇角微扬,他那苍白却不失俊雅的脸庞挂起了昔日惯有的浅淡笑容。解不开的情结,抛不下的爱恨……一切均缘于他爱了不应爱的人。
  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可以摆脱那份永世难忘的痛苦。
  天际,一声惊雷击下。
  心生预兆,他抬眸,雨中一抹纤细的人影毫无生息的出现。
  是她,一瞬间他连灵魂都拧痛。
  伊人衣发尽湿,貌极狼狈。一双美目中尽是痴绝的情与爱。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颤抖的声音散在风中,微弱几不可闻。
  凝望着她,云若幽蓦然激动了起来,  
  “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为什么?”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去而已,这么单纯的愿望为什么都没有办法实现?
  “我——”朱唇启了启,因梦欲言又止。半垂着细长的睫毛,她的眸子因雨水而晶莹剔透。  
  “你这样淋雨不好,我带来了药给你……”低婉地,她说。
  她又何偿不是在淋雨?别开星眸,云若幽忍耐地道:  
  “你走吧!我不需要什么药。”即使她可以挽回他的性命,他也不要。
  美目涌泪,因梦呜咽:  “求求你别再折磨自己,折磨我了。”他这样子让她的心好痛、好痛的,他知不知道?
  轻轻地将额抵在树干上,云若幽笑得凄然,  “是你在折磨我啊!是你不肯放过我。”
  含泪看着他没有血色的苍白俊颜,因梦伤心地问:“爱上我真的让你如此痛苦?”
  “是。”唇中轻轻吐出的字,轻易地让伫立风雨的少女梦断情伤。可是他却不知,只因他的心早已先她碎成千片万片了。  
  目光缥缥缈缈地寄上了穹苍,云若幽低喃:“那些爱恋你,却又得不到你的人也是这般的心伤吧,一如你面前的我,连恨你都做不到啊!我曾想亲手杀你将一切了结,却斗不过自己的心……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弃不下,斩不断,忘不了……这样的悲伤是否只有抛弃生命才能走出?”
  “你不要吓我。”因梦娇容似雪,呜咽着她道:  
  “我好爱、好爱你,不能没有你啊!”失去他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是一种煎熬,她分不清日出日落的时刻,记不得要做的事,即使那卷药王宝鉴也无法将她一颗为他牵挂悲伤的心收回。
  生命仿佛只为想念他而存在着。于是她变得好爱哭,短短几日所流的眼泪啊!胜过往昔十数年的总和。
  这种牵挂相思的强烈感情不再是单纯的喜欢吧!而是爱!直到说了“爱”字那一刻她才恍然明白。情愿倾尽所有啊!只为换取斯人回眸一顾——
  怔忡地,他注视着伊人,  
  “因梦,你说爱我,你的爱是什么样子?只要想要的就千方百计去夺取吗?即使欺骗也无所谓。不顾一切留住你想留的人,纵使让他悲伤也无妨?一但不为你所要,你是不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就像……一个小孩子对待她的玩具一样的感情啊!
  所以说她是天真无邪的,随心所欲去杀人却不知道错误的天真,想要感情却不知珍视的无邪。依照本能地,她存在着。  
  爱上了这样的少女,他怎能不悲哀?在地下宫殿的那一次,她操纵着的是他的生死,而现在她操纵的是他的灵魂。可叹他却连摆脱的意志都没有,只能任她牵引着他的悲喜,一步步地走向绝望与……无助!
  爱她,却得不到她的爱的人是可怜的,却不知得到她的爱的人更可怜。前者有公冶良为例,后者有他!
  他的话再一次让她落泪,  
  “可是我珍视你啊!”委屈地,她指出了他的不公平。她是那样的为他牵肠挂肚,他怎么不明白?
  “是啊!”凄凉地,他牵出了一抹浅如飞烟的笑,  “你珍视我,却永远不会珍视我的爱。”这是他的悲哀。
  “够了!”她含泪激动地叫,  
  “你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明白,你做的事我也不明白。”蓦然扑入他怀中,她纤细柔软的身躯紧紧地依偎着他、  
  “我只知道你讨厌我,可是你还是爱我的,既讨厌我又爱我!这样不好,我不要你讨厌。”软软的声音流泻在风中,她道:  
  “我投降好不好?我认错了好不好?只要你别在这样子对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垂眸凝望着她,云若幽眸底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查觉的动容。想推开她,可是他却因怀中那浸着冰意、微微颤抖的娇小身躯而无法动手,心中升起的感觉是怜惜不忍吧!原来他还是会为她所惑啊!无言地苦笑,他的身躯缓缓滑下。眸中映入的那片风雨世界在一瞬间扭曲幻化,黑暗降临!  
  感觉到不对劲,因梦惶惶抬起美眸,但见被她抱住的少年缓慢而轻柔地垂下眼帘,掩去了琥珀色的漂亮瞳眸——  
  “你……不要吓我啊!”颤抖的纤手摆在了他的鼻端,所感觉到的微弱气息令因梦顿时魂飞魄散。
  慌乱地,她取出一直带在她怀中的玉瓶,拔开木塞,她俯身想将瓶内的药液倾入斯人口中,可惜一连几次都不成功。
  小白鸟儿展翅鸣叫,急得直在二人身畔打转,却帮不上什么忙。
  跪坐在地上,因梦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怀中人儿生命的流逝。芳心深处缠绕着怎样碎心断肠、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以为她在流泪,可是从她圆睁的美眸中淌过的只是清澈无色的雨水。
  原来痛到了极点是没有眼泪的,她知道了。纤手无限爱恋地抚着少年俊逸的脸庞,因梦只觉得连灵魂都空了。
  风雨不再是风雨,天地也不再是天地,就连她也非她了。
  但是他在眼前,在她怀里。
  是不是只有这才是最重要的?
  茫茫然,她想。
  不,不是。闪电一般打入心田的思想让因梦一震。她想他活生生的啊!
  千方百计留下的人,费尽心思让他倾心于她……以为天地人间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把他紧紧地握在手心。现在她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比不上让他活着来得重要。
  猛她抓过玉瓶,她将可以救性命的药液倾入口中,然后俯身,印上了他的唇——
  冰冷的人儿,连唇都是冰冷的。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她将药液尽数喂在他的嘴中,然后缠绵地封住了他的唇,不让药液仍反涌出来。
  只要你可以活过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的——在心灵深处,一个她在呐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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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着那抹半扶半抱着云若幽的纤弱人影消隐在烟雨迷离之处,一直隐在密林深处的人才走出来。
  “这就是你所顾忌的人?”懒散的声音溶入雨雾,尤显得魔魅动人。
  说话的少年有着一张极清秀的俊颜,眉眼弯弯的似笑非笑。他手握着一把精致的折扇,轻缓地摇着,衬着他修长的身躯,翩翩的文士儒服,愈加的斯文秀气。
  明明是凄风苦雨的山林,可是他的神情却像正在游街观花,赏风赏月一样从容悠闲,兴趣十足。
  “不错。”殷勤地为他撑着遮雨大伞的男子白衣佩剑,有着阴柔的相貌。
  “啧!”拢起折扇,他摇了摇头,  “不过是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姑娘,而且看来还不懂武功,你怕她做什么?”  
  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惊惧,白衣人道:“此女是毒君无尘子的弟子,一身用毒施毒的本领出神入化。在下的二个义弟才一照面就死在她的剧毒下,而另一个义弟也被他她抓去,制成了药人。前几日,在下好不容易才将那个义弟救出,不想义弟竟惨遭那女人的毒手,被挖去了双眼,成为了废人——”咬牙切齿地,他道:“在下飞鸽传书,不远千里将慕容公子请来,是想求慕容公子为在下做主,更为狂死的义弟们报仇血恨。”
  杀人?挖人眼睛?还真看不出那小美人会做出这种事来。被称做慕容公子的少年不由地皱了皱极秀气的眉。
  “欧阳兄,若果真如此,区区在下绝不会袖手旁观,坐视此女为非作歹的。”折扇拍了白衣人的肩,他眉眼弯弯展开了笑颜,  
  “我明道宗为武林七剑宗之首,其内功心法独步武林,一经施展,百毒难侵,所以,欧阳兄你不必再怕那小姑娘了。”
  哈哈一笑,他收回折徐徐前行,举止之间,优美从容,却又潇洒自如。
  “那是、那是。”赔着笑,欧阳青追上去,为其撑伞避风雨。
  嚣张狂妄的小子,总有一天要你知道我玉琴公子欧阳青的厉害。低垂着头,一扫方才怯弱的他神情阴毒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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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一片混沌。是梦?晨梦?
  少女的歌声悠扬宛转,仿若天籁,每一字,每一个音都牵动着人内心深处的渴望。
  恍惚地听着,他的神志一片迷茫。
  这么动人的歌声是他平生仅闻的,可是他为什么会感到如斯的熟悉?
  不自觉地拔足,他身如飘絮,无形且无影地穿越重重的迷雾,穿越了无相时空。
  小鸟宛转的鸣叫声传来。
  他蓦地回眸,一抹浅灰色的飘逸人影如灵云般映入了他的眼。是谁?流幻在迷梦中的光云掩去了少年的容貌,叫他无从分辨,感觉上他对那少年好熟悉、好熟悉,仿佛是日与夜、形与影的关系。
  少年似乎看不到他一般从他身畔穿过。奇异的感觉让他举足,追在少年身后。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踏的是空气,而他自己像一阵风,一阵有思想的风。
  荒山、白骨、碧芒。
  恐怖的景像映入他的眼,而他前面的人霍然而停,冷不提防他撞上了那少年,刹时他的形体不受控制的化做一缕轻烟,溶入了少年的身躯,与之合二为一。
  是谁杀了这些人?谁是那个凶手?他清楚地感应到了少年心中的愤慨。
  接着少年动了,衣袂飘扬,他奔向山顶,去寻找杀人的凶手。  
  危险!不要去!  
  不,我不怕危险!  
  偷偷隐在少年的心中,他静静关注即将发生的一切——
  桃花如梦,却又惊梦。
  从桃花间走来的少女是梦中最动人的一个。她的歌声是他听过的。
  凝眸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少年的心悸。
  接着他被抽离少年的身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上演的一场才子与佳人的美丽邂逅。
  姑娘,可曾看到那边山崖畔……有人?少年的声音荡起,如和风清柔悦耳。
  想问杀人的那个凶手吗?奇怪!少年为什么不问眼前的少女是不是凶手?是因为那少女美丽吗?可是美丽的人并不代表她不会杀人啊!
  蓦然之间,时光流转。在日月之光难以透过的洞穴中。
  少女在他的怀中——不、不是在他怀中,而是在那少年的怀中。他之所以会感觉错误,是因为他再度进了少年的身体,与少年同在。
  她是谁?他感觉到少年的疑问。
  在桃花林中唱歌的少女不美吗?你为什么不肯为她留下来?
  说话的是少年怀中的少女。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你偷听了我与因梦谈话吗?  
  暖眯不明的情潮激荡出的一片静寂中,他听到了少年的声音。  
  为什么少年从没想过她就是因梦——那个与他在桃花林中邂逅的女孩?为什么少年总是问错问题?
  时光再前进。晨曦之下,树屋中。
  “师尊只教我一样……杀人。”纤手抚弄衣带的少女盈盈带笑。
  “胡说!”少年薄责,  “这开不得玩笑……以后不可以再乱说了。”
  他不相信少女的话?可是他内心深处为何如此彷徨不安?
  隐在少年心中那个他终于明白了。也许少年潜意识地去拒绝相信那少女的话,可是为什么?
  直到那一夜——
  “因梦,是谁救了你?”
  “救我?没有人救我。”
  “那公冶良的眼睛?”
  “是我用手指挖出来的。谁让他不听话?竟敢伤你……不可饶恕。”
  短暂的对话惊慑住少年的灵魂。
  而被抽离的他站在局外。
  震惊、错愕、不能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加在一起的感觉为什么不是愤怒,而是悲哀?
  少年不明白,他自然也不明白一一  
  流光敛影,天旋地转。他身不由己地在时间中继续旅行。  
  昏黄的烛光摇曳着,小小的树屋光亮时隐寸暗,若幽若谜。
  床上,依然是那个少年,一动不动,似永恒地沉睡着。
  床前,一抹纤影,寂寞地美丽,忧伤地纯灵。  “你醒来好不好?好不好……”娇软的声音微哑,却依然动听。  
  “只要你肯醒过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做,我才做,你不要我做的,我绝不会做。”哀哀地俯在少年身上,她低柔地诉说着无限情痴。
  “只要你别再用自己的性命来惩罚我,只要你别这么吓我……”
  少年似充耳不闻地继续沉睡。
  为什么他要这样残忍,让那少女独自一个人悲伤?
  光影收敛,他再一次被慑入少年身体,于是他聆听到少年的心在哭泣。
  “为什么,你要沉睡?为什么你要悲伤?”第一次他与少年的心对话。
  “因为,欺骗我的是我的爱。”
  “不,一直尾随你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欺骗你的人不是她。”
  “是她、是她、就是她。”
  “不,不是。一切的一切,你本可以看清楚的,可是你却选择了不看……你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怕——性格几近完美的你想必是个崇尚完美的人吧!所以你也希望你爱恋上的少女也是完美的。一次又一次,你不想瞧清楚她,只是因为不想打破这份完美。所以真正欺骗你的,正是你自己呀!”
  是这样吗?少年的心千回百转。是这样吗?隐在灵魂深处自己一点点地透出来,竟是让他都不认识的陌生。
  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自己,也重新认识那个爱他,也为他所爱的少女?
  那么,他这样的悲伤是不是不必要的?
  “你是谁?为什么比我自己还要清楚我?”少年问与自己心灵交谈的那个他。
  对啊!他是谁?他是谁?是谁?
  宛如惊雷震耳,他猛地睁眸,眸底清清楚楚地映着少女狂喜的容颜。
  “醒了、醒了,你终于醒了。”激动的声音一贯地娇柔动听。
  他醒了!他没睡为什么会醒?晕睡的应该是……
  蓦然之间,他从少女凝泪的眸子中看到了他自己的脸庞——秀雅苍白的脸庞!
  刹那之间的明悟让他明白了,那少年与他是同一个人。
  他是少年的魂,少年是他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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