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桑迪·麦克德莫特驱车离开新奥尔良时开始跟踪他的。那是上午8点,10号州际公路上交通拥挤。快到庞恰特雷恩湖时,车辆渐渐稀少,他们停止跟踪,仅用无线话机报告前方,他正驶往比洛克西。跟踪他是容易的,但要偷听他说了什么话,就是另一回事了。盖伊准备了一些窃听器,打算安装在桑迪的办公室、寓所,甚至汽车里。不过决心还没有下,因为存在一定的危险性。阿历西亚尤其显得谨慎。他不同意斯特凡诺和盖伊的看法,说桑迪也许早就料到自己的电话要被窃听,因而会故意说一些不痛不痒甚至有害的话,让他们上当。于是他们的意见没有统一。
桑迪既没有留意车后,也没有留心前方,他只是手握方向盘,避开迎面驶来的车辆。与此同时,像往常一样,他的思绪到了数百英里之外。
从战略的角度看,拉尼根的几次反击势头良好。莫纳克—西厄拉保险公司、法律事务所和阿历西亚提出的民事诉讼已挤进议事日程,但桑迪的正式答复得一个月以后,而调查还要等三个月,且持续一年。审判最早也要在两年以后。帕特里克控告联邦调查局的案子也是如此。他随时可以对其作出修正,以便将斯特凡诺及其盟友包括在内。这将是一个非常过瘾的案件,但桑迪怀疑永远也不会有审判的机会。
那桩离婚案已经控制使了。
不过,众所瞩目的一级谋杀案是另外一回事。这个案子是帕特里克最主要的问题,它来得也最快。根据法律,该州必须在提出控告后的270天内对帕特里克进行审判。所以时间非常紧迫。
按照桑迪的看法,依靠现有证据对帕特里克定罪还不大可能。因为目前还缺乏一些关键性的证据。譬如那具无名尸体究竟是谁,他是怎样死的,帕特里克如何将他杀害。充其量这是一个证据不确的案件。它包含大量的臆想和猜测。
但是,要依照公众情绪对帕特里克定罪,则是指日可待。迄今比洛克西方圆百英里内,对于这个案件的大部分情况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凡是有想像力的人,都会认为帕特里克为了装死,已将某个人杀害,从而潜伏下来窃取那9000万美元。帕特里克也有少数崇拜者。这些人也想隐名埋姓,带着许多钱到国外开始新的生活。不过他们不可能担任陪审员。大多数人经过传闻与媒介影响之后,都认为他有罪,应该坐牢。极少数人主张判他死刑,让他遭受强奸犯和杀人犯的惩罚。
不过,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避免帕特里克遭受暗杀。昨晚美丽的利厄在另一家旅馆里把兰西的材料给了桑迪。该材料描述了一位脾气火暴、好动武的人。此人喜欢摆弄枪支,曾因为通过一家当铺销售枪支而遭到联邦大陪审团起诉。后来该起诉被驳回。除了因贩毒坐了三年牢之外,他还因在格尔夫波特一家酒吧斗殴被判刑六个月,由于监狱人满为患,又被改判缓刑。此外他还被拘留过两次。一次为打架,另一次为闹事。
兰西打扮一下还有点人样。他身材瘦长,五官端正,颇受女性青睐。他懂得穿衣,也能在宴席上讲几句俏皮话。不过他的社交兴趣是暂时的。他的心总是在街头,在贫民区。那里是他和高利贷者、赌场老板、窝主和毒贩厮混的地方。这些当地的罪犯是他的邻居,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们,帕特里克同样进行了调查。那些材料当中包含着十几份兰西的狐朋狗友的小传。这些人还没有犯罪记录。
起初桑迪怀疑帕特里克患有多疑症。现在他完全相信帕特里克的话。尽管他对黑道上的情况不了解,但因职业的关系也不时和罪犯接触。他曾不止一次地听说,5000美元能买一条人命。也许沿海地区人命的价格还要便宜。
兰西肯定能拿出5000美元。而且他确实有杀死帕特里克的动机。那两张使特鲁迪变成富婆的保险单适用于除自杀之外的任何死亡。被一颗子弹打死,同车祸致死、心脏病致死,或其他任何原因致死,没有两样。死亡就是死亡。
沿海地区不是桑迪的势力范围。他既不认识治安官及其助理,也不认识法官、法官助理和法院的其他成员。他怀疑,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帕特里克才挑选他做律师。
电话里斯威尼显得不够热情。他说他很忙,而且同律师会面往往是浪费时问。他可以从9点半开始匀出几分钟,但不排除有紧急情况的可能。桑迪早早地来了。他从净水器旁边的咖啡壶里倒了一杯咖啡。治安官助理不停地来回走动。后面即是成V字形伸出的监狱。斯威尼看见他,领他去办公室。室内很简陋,摆着几样旧家具。墙上贴着一些已经泛黄的政治家的画像。
“请坐。”斯威尼指着一张旧椅子说。桑迪按吩咐坐下了。斯威尼也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
“你不介意我录音吧?”话音未落,他揿动了办公桌当中的大录音机。“我无论什么都录音。”他说。
“一点也不介意。”桑迪仿佛有选择似的说,“谢谢你抽出时间和我会面。”
“没问题。”斯威尼说。此时他只得露出一副笑脸,显示自己并不为此感到心烦。他点燃一支香烟,又端起塑料杯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还是直说了吧。”桑迪说,仿佛他本来可以绕弯子似的。“我的办公室已经接到密报,说帕特里克的生命可能有危险。”桑迪讨厌撒谎,但事到临头,也别无选择,因为他的委托人要求这样做。
“为什么你的办公室会接到这样的密报?”斯威尼问。
“我派了一些助手调查这个案子。他们认识很多人。当闲言碎语流传时,他们也会有所闻。这就是我的办公室能接到密报的原因。”
斯威尼没有表示肯定,也没有表示否定。他一边吸着香烟,一边陷入深思。在过去的一星期里,他听到了形形色色的传闻。这些传闻都是关于帕特里克·拉尼根的。所谓杀手的传闻不过是其中一种。斯威尼想,自己的网络应该比桑迪的强,所以还是让他开口。“有没有怀疑对象?”
“有。这个怀疑对象叫兰西·马克萨,你肯定认识他。”
“是的。”
“葬礼后不久,他就取代了帕特里克,和特鲁迪共同生活。”
“有人说是帕特里克取代了他。”斯威尼说着,脸上首次露出微笑。桑迪觉得自己对这个案子的背景确实很陌生。他不如治安官了解的多。
“这么说你对兰西和特鲁迪的情况一清二楚了?”桑迪问。他感到心里有点恼怒。
“是的,我们已经对他们的情况作了详细调查。”
“我看这是毫无疑问的。反正兰西是个可恶的东西,这点你也知道。我的助手听说他在寻找职业杀手。”
“他打算出多少钱?”斯威尼怀疑地问。
“不知道。但是他有足够的钱,也有动机。”
“这些我都听说了。”
“好,你打算采取什么措施?”
“哪方面的措施?”
“采取措施使我的委托人免遭暗杀。”
斯威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不让它显露出来。
“他现在在军事基地,住的是医院的病房,门外有我的助理把守,过道有联邦调查局特工保卫。我真不知道你还要我采取什么措施。”
“瞧,治安官,我并不是对你的工作有看法。”
“真的?”
“真的,我向你保证。眼下我的委托人是一个惶恐不安的人,这点请你能够理解。我来这里是代表他说话的。这四年多,他一直被人跟踪、追捕。他的听觉和视觉比一般人要强。他相信有人想暗杀他,并期待我的保护。”
“他的安全没问题。”
“目前没有问题。你能不能找兰西谈谈,把这些传闻告诉他,并严加盘问?他要是知道你已经心中有数,还要那样干,那真是太不聪明了。”
“兰西是不聪明的。”
“可能,但特鲁迪并不笨。她要是认为人们对此有察觉,就会操纵兰西,让他打消那种念头。”
“他一直受她操纵。”
“对极了,她不敢冒这个险。”
斯威尼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看了看手表。“还有事吗?”突然他感到有必要结束会谈,毕竟他是个治安官,而不是坐在电脑前面做记录的办公室干事。
“还有一件事。当然,我依旧不想干涉你的工作。对于你,帕特里克显得非常尊重。不过,呃,他觉得呆在现在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啊,真叫人惊奇。”
“要是他呆在监狱里,说不定会有危险。”
“他应该在杀害那个无名氏之前就想到这一点。”
桑迪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再说在医院也容易采取保护措施。”
“你去过我们监狱吗?”
“没有。”
“那么就别指责这里多么不安全,我在这里干了很长时间,懂吗?”
“我没有指责的意思。”
“最好得这样,我再给你五分钟时问。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
“那好。”斯威尼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法官卡尔·赫斯基于当天下午抵达基斯勒空军基地。在经过卫兵检查之后,他慢慢地向医院走去。这个星期他正在审理一起贩毒案,所以显得很疲惫。帕特里克给他来电话,请他方便时到这里来一趟。
在帕特里克的葬礼上,卡尔与桑迪·麦克德莫特相邻而坐,并一道帮着把骨灰盒放入坟墓。但与桑迪不同,他是帕特里克新交的朋友。两人相识于一桩民事案件,那时帕特里克来比洛克西还不久。由于律师和法官经常见面,他们遂成了朋友。他们一道在法院吃按月结算的午餐,都抱怨饭菜质量低劣。在一次圣诞聚会上,他们还共同醉过酒,每年他们一起打两次高尔夫球。
相识容易成知已难。至少在帕特里克来比洛克西后的头三年是这样。然而在他失踪前的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不过事后回想起来,在帕特里克身上他确实能够看到一种变化。
帕特里克失踪后的头几个月,他在法律界的那些朋友,其中包括卡尔,总喜欢星期五下午相聚在马奥尼餐厅的洛厄酒吧,一边饮酒,一边交流对他出走的看法。
照卡尔看来,特鲁迪有一定的责任,但也不能一古脑儿全怪她。似乎他们的婚姻并没有那样糟糕。而且帕特里克也肯定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婚姻的不幸,至少在马奥尼餐厅喝酒的这些人没有听他说过。特鲁迪在葬礼之后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刚一领取巨额保险费就表现出来的趾高气扬的态度,以及乘那辆红色高级轿车到处兜风,与情人公开同居,激怒了众人,从而使人们对她的评价产生偏颇。可以说在帕特里克出走之前,没人能肯定她到处和人睡觉。事实上,法官办公处秘书巴斯特·古莱斯皮——此人经常来马奥尼餐厅相聚——还声称对她有好感。特鲁迪曾经和他妻子一道替某种性质的济贫舞会出力。他总是觉得必须为特鲁迪说几句公道话。当然巴斯特这种人是绝无仅有。人们还是喜欢议论她,把她抨击一通。
工作压力也肯定是把帕特里克逼上绝路的一个原因。那时候该法律事务所正在发展,他极想成为合伙人。他不分昼夜地干,接下了别的合伙人扔下的棘手案子。甚至阿什利·尼科尔的降生都未能使他留在家里。他担任签约律师三年后晋升为合伙人,此事几乎不为外界所知。一天,休庭之后,他把这事小声告诉卡尔,而帕特里克并非好夸耀自己之人。
他又累又紧张。不过那时走进卡尔的法庭的律师多数都是这样。帕特里克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体的变化。他身高六英尺,长得胖墩墩的。他说自己从来没瘦过。他在法学院读书时,经常慢跑,曾一周内跑过40英里。现在做了律师,谁还有这个时间?他的体重不断增加,并于出走前一年猛增。似乎他不介意法庭听众的取笑和议论。卡尔不只一次地责备他,可他还是不停地进食。至失踪前一个月,他在吃午饭时告诉卡尔,他的体重增至230磅,为此特鲁迪没少和他吵架。当然,她本人每天跟着简·方达的录像带锻炼两个小时,身材苗条如模特儿。
他说他血压很高,决心按医嘱进食。对此卡尔给予鼓励。后来卡尔发现,帕特里克的血压已经正常。
现在他们回想起来,这种体重的猛增,以及其后的急剧减少,确是十分明智之举。
还有胡须也是如此。1990年11月前后,帕特里克开始蓄所谓的猎鹿须。这种胡须在密西西比州的律师和非保守分子当中并非罕见。它使人的模样显得冷漠,但富于男子汉气概。它体现了男人的特征。为了他的猎鹿须,特鲁迪同样没少嘀咕。时间一长,胡须泛了白。他的朋友渐渐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但特鲁迪依然如故,抱怨个没完。
帕特里克的头发也比以前长了,并开始在顶部留得很厚,密密地遮住了半截耳朵。卡尔戏称这种发型是吉米·卡特式发型。他1976年上台时就是这副模样。而帕特里克的解释是他的发型师已经过世,他再也找不到令他满意的。
他从比洛克西出走之前三个月,曾成功地说服其余四个合伙人同意编印一本介绍该法律事务所的小册子。虽然这算不上大事,但他还是想不遗余力地把它办好。事务所承担的阿历西亚诉讼案已近尾声,一大笔诉讼费就要到手。大家的信心与日俱增。在事务所即将变得极富之际,何不编印一本专门性的小册子替自己宣传宣传?帕特里克的话奏效了。五个合伙人坐了下来,让专业摄影师给每个人拍了一张标准照。然后他们又花了一个小时拍集体照。这本小册子,帕特里克印了5000份,并且得到了其余四个合伙人的高度评价。他本人的标准照印在第二页,看上去肥头大脑,长长的胡须,浓密的头发,与他们在巴西抓获的帕特里克的模样大不相同。
这张照片连同报道他身亡的文章一道出现在报纸上,显然是因为它拍摄的时间最近。凑巧的是,帕特里克刚好寄了一本小册子给当地那家报纸,以备万一该事务所登广告之用。在马奥尼餐厅,帕特里克的那些朋友一边喝酒一边笑谈此事。他们能够想象他在该事务所的会议室指挥拍照的情景。他们仿佛看见,博根、维特拉诺、拉普利和哈瓦拉克身穿深蓝色上装,一个个露出了极不自然的微笑。而自始至终,帕特里克是在为自己的出走作准备。
他出走后的头几个月,那些朋友一次次相聚在马奥尼餐厅,一次次为他举杯。与此同时,他们猜测他可能的去向。他们希望他走运,并思索他可能将那笔巨款派什么用场。日复一日,他失踪所带来的震惊逐渐淡化。而一旦他们谈够了他的生活,也就不大去马奥尼餐厅相聚。久而久之,相聚完全终止。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帕特里克始终没被发现。
直至今日,卡尔依然觉得这一切难以置信。他走进门厅,独自乘电梯到了三楼。
他扪心自问:在过去的几年里是否对帕特里克感到过绝望?生活中存在着许多无法回避的神秘事情。每逢在不好的天气里开庭,他就会联想到帕特里克。此时,这位老兄也许正呆在一个阳光充足的海滩,读着小说,呷着饮料,看着姑娘们玩耍。每逢过了一年而没有长工资,他又会想,不知那9000万美元被拿来派了什么用场。后来传说博根的法律事务所即将关闭,他又为帕特里克制造这样一个悲剧感到羞耻。是的,自从帕特里克出走后,卡尔没有一天不想到他。至少一天一次,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
过道里既没有护士也没有病人。两个司法助理站了起来。其中一人说:“法官,晚上好。”他向两人还了礼,走进了黑沉沉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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