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谢洪尼耶遗风 04 地主庄园的一天

  七月初;清晨五点多钟。女仆室的窗板撑起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从院子里涌进房间。苍蝇成群结队在空中飞来飞去,特别是麇集在天花板下的蝇群,一片营营嗡嗡声。女仆们已经起身,收拾好地铺上的毡于,聚集在桌边吃早饭。这一次桌上摆着一碗燕麦糊糊。大家争先恐后地用木勺子舀着糊糊喝。十分钟后,早饭吃完;丫环们走进摆着绣花架和花边架的工作室。女仆室里只留下一个值日的婢女,通常由小丫环担任,她收拾食器,打扫房间,然后一边编织长袜,一边警觉地谛听着,注意太太卧室里是否响起安娜·巴甫洛夫娜·札特拉别兹娜雅的脚步声。
  工作日开始了,但是工作暂时进行得十分拖沓。因为还没有听到太太严厉的呵斥声,丫环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闲聊天。绣花的针,编花边的小木轴,慢吞吞地移动着。
  时间虽然还早,可是太阳已经渐渐晒热了工作室。这将是一个闷热的日子。她们谈论着太太今天会作什么安排。如果派她们到树林里去采蘑菇或浆果,或者吩咐她们到果园里去摘浆果,那就太好了;如果叫她们整天坐在绣花架和花边架上干活,那就倒了大楣——单是暑热和闷气就够受了。
  “听说,黑麦地里藏着一个逃兵,”丫环们交换着情报,“前两天,达舒特卡出村到树林里去采蘑菇,那逃兵忽然从黑麦地里跳出来,拦住她,抢了她带的面包和一点牛奶,才放她走。”
  “你看,他没有胡来吗?”
  “没有,她说,他役有把她怎么样,光是抢走了她的吃食。听说,这个丘八还是本地人呢,维里坎诺沃庄园里那个叫谢辽日卡的前导马骑手。”
  “可是洛姆村那边有熊。要是太太派我们到那里去,熊准会请我们上它家去做客!”
  “它只消一口就把我吞了!”矮子波里卡接口说。
  她是个终年有病的不幸的丫环,年纪已经二十四五,身长却只有一又四分之一俄尺①,长着一对猫眼睛,挺着个楔子似的尖肚子。但是主人强迫她干的活儿和身强力壮的丫头一样,只是替她做了一只比较低的绣花架,板凳也矮一些罢了。
  ①约合我国二市尺七寸。
  “听说,”闲谈中有人问道,“在莫斯卡列沃,熊把一个乡下女人拖到窝里,让她过了整整一冬,真有这种事吗?”
  “怎么役有!她还当了熊的厨娘呢①!”听的人取笑说。
  ①这是一句反话,意思是被熊吃了。
  这时,值日的小丫环飞快地跑进工作室,小声报告大家:
  “太太!太太来了!”
  丫环们的喧闹声顿时沉寂下来。她们埋下头干起活儿来了;绣花针敏捷地闪动着,编花边的小木轴来回敲打着。门口出现了太太的身影,她睡眼惺忪,没梳头,没洗脸,穿着油污的上衣。她打着哈欠,在嘴上划着十字①。有时,她这么站一会儿就走了,有时,她还要检查一下干的活儿。遇到后面一种情况,少不了一清早就听到两三下掌嘴的响声。特别倒楣的是那些小丫环,她们正在学手艺,因此常常把活儿做坏。
  ①俄人迷信,打哈欠时在嘴上划十字,意在避邪。
  不过,这一次倒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站了一会儿,便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女仆室走去。穿着破烂的上衣和油污的围裙的老厨子,正背着双手在那儿等候她。女管家也呆在女仆室的角落里。太太在桌旁一只木柜上坐了下来。桌上摆着几盘“隔夜的”剩菜和一锅隔夜的汤。旁边放着比较新鲜一点的食物:一块腌牛肉、半只熏鹅、牛头肉、牛油、鸡蛋、几块砂糖、面粉,等等。太太开始吩咐了。
  “我们的汤好象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吧?”她察看着锅子问道。
  “是呀,已经吃了两三天了,太太。都发酸了,太太。”
  “那好,今天就烧新鲜汤吧。新鲜牛肉还有吗?”
  “新鲜牛肉全吃光了。”
  “怎么?好象还有一块吧?你还说过,准备给老爷做肉饼的。”
  “两个肉饼,老爷已经吃了两天啦。”
  “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牛肉?老是在买,买,可是问起你来,总是没有了,没有了……”
  “当然啦,吃掉了——就没有了,”厨子用讥讽的口吻说。
  “啐!真没有办法,宰只鸡吧……不不,还是这样吧:烧一锅腌牛肉白菜汤,让鸡多活几天。……口头再到马雅洛沃村去买一、两普特①牛肉。……你给我小心点儿,老家伙……哼,‘当然啦,吃掉了!’如今牛肉太贵,吃不起啦,四个卢布(纸币)一普特……你给我位省点,别乱糟蹋!好,热菜就这样定了,凉菜有些什么呢?”
  ①一普特约合我国三十二市斤半。
  “昨天的肉冻还剩下一点儿,差不多没有了……”
  安娜·巴甫洛夫娜仔细察看剩下的肉冻。盘子里都是粘糊糊的肉冻,当中有几块残存的牛脑髓和牛头肉。
  “你想法把它重做一下吧;你是厨子呀。把剩下的肉冻化开,再倒进模子里,加点牛头肉,就做成新鲜的肉冻了。”
  太太放下牛头肉,接着说:
  “昨天的调味汁大概也没有了吧……不,你先说说,昨天的牛肝还有吗?”
  “牛肝没啦,太太。”
  “我亲眼看见盘子里还剩两块!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太太。”
  太太两步跳到厨子紧跟前。
  “说!你把牛肝弄到哪儿去了?”
  “是我的错,太太。”
  “弄到哪儿去了?说!”
  “狗吃掉了……我没有看管好,太太。”
  “哼,狗吃掉了!是你拿去喂了你的姘头瓦西里苏什卡!赔我的牛肝,哪怕你给我生出来!”
  “您看着办吧,太太。”
  厨子站在那里,望着太太的眼睛。安娜·巴甫洛夫娜踌躇一阵,终于跟既成事实妥协了。
  “嗯,我们今天就不用调味计了,”她拿定主意。“你就这样告诉大家。老家伙拿调味汁给他姘头吃了。瞧吧,老爷不叫你罚跪才怪呢。”
  接着谈第二道热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腿,上面连一丝肉影子也找不出来。
  “没有了也只好没有啦。昨天,莫斯卡列沃村的安德留什卡送来了一只兔子;看来只好烤兔子……”
  “太太,容我给您出个主意吧。那只留着待客的烤牛腿,在地窖里都放了五天了,最好是今天吃掉。兔子还可以放些时候。”
  安娜·巴甫洛夫娜舔净了食指,握住拳头,将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①,伸向厨子,说:
  ①一种表示轻蔑的手势。
  “哪!”
  “行行好吧,太太,牛腿都有臭味了。”
  “怎么,有臭味了!总共才冰镇了五天就有臭味啦!你那儿没有冰吗?”太太声色俱厉地对女管家说。
  “冰倒有,可是您老自己也知道,天气多热呀,”女管家替自己辩解说。
  “不是天热就是天暖……你们就知道说这种话!老母狗,我这就派你去管火鸡,让你也知道知道,糟蹋主人的财产会有什么下场!那么,就这样办:把牛腿热一热,当今天的第二道热菜。豁出去了:没有调味汁,我们多吃点牛肉好了。以后来了客人,再烤新鲜的牛腿。唉,我的那些贵客啊!吃了你的,喝了你的,临了还骂你!他们还随身带来一大群臭男仆、臭女仆,你全得供他们吃,供他们喝!还得用好饲料喂他们的马!他们坐的车子是用六匹马拉的……得喂多少干草,多少燕麦呀!”
  “这是免不了的……”
  “你也给我小心点,吉莫什卡,那只羊腿千万别扔掉。上面还有一点肉,刚下来做凉杂拌儿倒挺合适。昨天的白面点心一点没剩下吗?”
  “一点没剩下,太太。”
  “那就做草莓糕吧。说实话,莓子放在地窖里不吃,都长霉了。再去领两三块糖,一两个鸡蛋……好了,好了,你别唠叨啦!够啦!”
  安娜·巴甫洛夫娜吩咐割下一块腌牛肉,拿出两个鸡蛋、三块糖,又用指头在一块牛油上划了一条线,并且因为厨子想多要一两牛油争论了老半天。
  厨子离开后,她向钢盆走去;那铜盆的顶端挂着一个有活动拉杆的铜制盛水器。太太洗脸的时候,女管家随侍在她背后。太太用的肥皂散发着酸气;用的面巾是土麻布做的普通面巾。
  “怎么样?看出什么苗头没有?李普卡有了身子吗?”太太问。
  “我还说不准,”女管家回答,“从外表看,是有了。”
  “要是……要是她真的有了……我就把她嫁给最穷的叫化子!她是不是跟普罗什卡搞上了?”
  “有人看见他们常常呆在一起。对了,还有一件事,太太,昨天有人在黑麦地里发现了一个逃兵。”
  安娜·巴甫洛夫娜一听到“逃兵”二字,脸色立刻发白了。她停止洗脸,把湿漉漉的面孔转向女管家,问道:
  “逃兵?在哪儿?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不报告我?”
  “离这儿不远,在黑麦地里。一个叫达舒特卡的乡下姑娘到狐穴林去采蘑菇,那兵在半路上拦住她,所说是抢走了她的面包。达舒特卡认出了他。原来是维里坎诺沃庄园那个前导马骑手谢辽日卡……您记得吗,他还吓唬过他们的村长,说要杀死他呢。”
  “你为什么不报告我?到处都有逃兵荡来荡去,大家全知道,只有我蒙在鼓里……”
  太太伸出两手走到女管家跟前。
  “我怎么好报告呢,这是村长管的事呀!我对村长说过。你去报告太太吧。可是他说,报告太太有什么用!他也许是怕您心烦。”
  “怕我心烦!怕我心烦,嘿,多会体贴人!要是那个逃兵放火烧庄园,谁负责?告诉村长,一定要抓到那个逃兵!天黑以前带来见我!带着达舒特卡到她看见逃兵的那块地里去搜查。”
  “人都割草去了,谁去抓逃兵?”
  “今天是各人干各人的活儿①。替主人干活的那些人②,不要叫他们去。让那些给自家割草的汉子③去——让他们怨他们自己。谁叫他们尽图快活;养出这些逃兵来!”
  ①指劳役租和代役租的两种农民。
  ②指劳役租农民。
  ③指代役租农民。
  安娜·巴甫洛夫娜用面巾迅速擦干手脸,心情稍微乎静了一些,重新跟阿库丽娜谈起话来。
  “今天把那些母马赶到哪儿去呢①?还是让她们留在家里?”她问。
  ①母马指使女;全句的意思是:给使女们派什么活儿。
  “听说马林果熟了。”
  “那就派她们到树林去摘马林果。上狐穴林去摘:叫她们路上注意,见了逃兵就逮住。”
  “吃过午饭再去吗?”
  “给她们每人发一块面包,一撮盐,再给她们两三斤燕麦粉,大伙儿一道吃——够她们吃啦。回来再吃晚饭……来得及填饱肚子的!还有,你要好好监视李普卡……对我负责,如果出了事……”
  当女仆室里演着这一幕一幕戏的时候,瓦西里·彼尔菲雷奇·札特拉别兹雷正关在书房里张罗圣饼。他象一个不折不扣的东正教教士一样做着奉献祈祷:喃喃地念着规定的祈祷文,高高地举起双手,深深地行着鞠躬礼。但这并不妨碍他不时窥察窗外的动静:是否有人穿过院子,有没有偷走东西。他的眼睛特别尖利地监视着果园的大门。眼下正是浆果成熟的时期。果然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你上哪儿,上哪儿去,小混蛋?”他的吆喝声穿过敞开的窗户,传到一个小男孩的耳里;这小厮违反规定,走近了为防盗而筑起的果园栅栏。“瞧我揍你!你是谁家的?说,谁家的?”
  可是,他的吆喝还没落音,那孩子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仿佛钻进地缝里去了似的。
  老爷转回半个身子,准备继续做祷告,忽然他的视线落到了从果园里出来的老园丁的妻子身上。她双手藏在围裙底下,看样予她手里好象拿着什么东西。老爷正要吆喝,可是园丁的妻子及时发现他站在窗前,立刻把手从围裙底下拿出来。原来她两手空空,并没偷东西。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在我们那一带以聪明和知书识礼闻名。他懂法文和德文,虽然很多他都忘了。他有许多藏书。其中最出色的是一部旧的德文《Conversations-Lexicon》①,全套《标准历书》,一部《勃留斯历》②,一部《祈祷指南》,最后,还有一部艾卡茨豪森③的《自然之谜》。最后那一本是他心爱的读物,大家因为他读过这本书而对他非常钦佩。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出名的教徒,熟悉教会的各种仪式,懂得什么时候必须深深地膜拜,什么时候必须表现出深受感动的表情,还能勤恳地随着神职人员诵读祈祷经文。
  ①德语:《口语字典》。
  ②勃留斯(1670—1735),彼得大帝时代的一位学者,曾在俄国传播哥白尼的学说,他所监制的历本在当时流传甚广。
  ③卡尔·艾卡茨豪森(1752—1803),德国神秘论者;撰有大量宗教著作,其中有一些当时已译成俄文,包括《自然之谜》,在内地贵族圈子里流传甚广。
  时钟敲了八点。外面开始感到炎热的暑气。孩子们齐集在下人饭堂里,各就各位,喝着早茶。他们每人面前摆着一杯淡茶和一块薄薄的自面包。那茶是预先放好糖、羼了去脂的牛奶,颜色有些变白。不用说,“可爱的孩子”们的茶甜得多,牛奶也多得多。家庭教师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监督孩子们喝茶,她从清早起就在搜寻着她该处罚的对象。
  “我的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压根儿没有放糖,”蠢货斯杰班说,尽管他在没开口之前便知道,他的呼声是得不到回音的旷野的呼声。
  “没有放糖,你干脆就别喝吧,”玛丽亚·安德烈耶夫娜冷冷地断然答道。
  “您敢不让我喝茶!我们雇您来,不是要您不让我们喝茶的,是要您听我们的话的!”斯杰班含着眼泪反抗说。
  “啊!我是你们‘雇’的!你敢撒野!……不准你喝茶!”
  “不准你喝,不准你喝!您就知道这么嚷嚷!我偏要喝,马上就喝!”
  “不准你喝!你要是认错,请求宽恕,我也许饶了你,但是现在……不准你喝!”
  斯杰班推开茶杯,屈服了。
  “那您让我吃块面包吧!”他请求说。
  “面包……你可以吃!”
  这样,一天刚开始便有了牺牲者。
  喝完茶,孩子们走进课室,坐下来读书。即使是酷热的夏天,也不让他们休息。
  这当儿,安娜·巴甫洛夫娜,仍旧穿着油污的上衣,披头散发,坐在她的卧室里,也在喝茶。她喜欢独自一人喝茶,因为这样她就可以随意放糖,外加一小壶浮着一层发红的奶皮的鲜奶油。房间还没打扫,侍女拍打着鸭绒被褥,细小的羽毛在空中飞扬;苍蝇扰得人不得安宁;但是太太对这种闷热的气候已经习惯了,尽管她额角上和敞开的胸膛上冒着汗珠,她也并不觉得气闷。侍女一边铺床叠被,一边报告说:
  “李普卡有了身子——一点不假;逃兵的事也是真的:是维里卡诺沃的谢辽日卡。基国什卡木匠昨天夜里庆贺他的命名日,自个儿喝醉了不说,还灌醉了厨娘马尔法。他们唱歌,骂太太是一团肥肉。”
  “他们的酒是哪儿来的?谁拿去的?从哪儿拿去的?马上去把他们给我叫上来,基留什卡,马尔法,一齐叫来!”
  侍女去了;留下安娜·巴甫洛夫娜一人,她心事重重,百感交集。大家过着太太平平的日子,照料得很周到,唯独她一人成天象泡在沸水锅里一样。什么事都得她管!什么都得她收藏,什么事都得她操心!才八点钟,可是她已经办了一大堆事!安排伙食,给丫环们派活儿,听取大家的报告,回答大家的问题。连那些臭女仆也比她清闲得多啊!就拿阿库丽娜管家来说吧——她什么福没享过!跑跑地窖,跑跑仓库,该付的付,当收的收……有事项多再跑一趟。或者拿丫环们来说吧……眼下她们到树林里去摘马林果,在那边失声尖气地唱歌,彼呼此应地吆喝,或者跟当兵的勾勾搭搭……没什么心事!树林里挺凉快,风不大,又没有苍蝇打扰……*活象座天堂!累了——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吃面包,冲燕麦粉……吃得饱饱的!可是她呢,整天脚手不停,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听这个说话,一会儿吩咐那个做事:全靠她一个人,全靠她一个人。别的女人还有丈夫帮忙,譬如阿历山德拉·费多罗夫娜,可是她的丈夫呢,百事不管,有名无实!他不是关在书房里,就是在走廊上荡来荡去,嘭嘭地拍他的大腿!你看,现在又出来一个逃兵,可是谁管!要是他钻进庄园里来,放把火,杀个人,怎么办……当兵的嘛,什么事干不出来!还有基留什卡那个下贱胚!他居然敢喝得醉醺醺的!他的酒是哪儿来的呢?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安娜·巴甫洛夫娜坐在那里,越想越可怜自己,竟至大声地议论起来。
  “要是我欺负了谁,”她说,“偷了谁的东西,平白无故地惩罚了谁,或者把谁打成了残废,杀死了谁,倒也罪该应得……可是这样的事我都没干过啊!为什么上帝单单忘掉了我——我实在想不出。我想,我一向孝顺父母;孝顺父母的人都能得到好报。唯独我一个人——做了好人却一场空:管你孝顺不孝顺——反正是好心无好报!我出嫁的时候,给我的陪嫁值不了几个钱,现在呢,瞧,我挣到了一份什么样的产业:怎样挣到的呢?全凭我伸着脖颈、挺着胸膛、拼着脊背挣来的:这儿奔走央求,那儿摇尾乞怜……请监护院①里的看门人闻鼻烟!打躬作揖,苦苦哀求法院里那个精瘦的小职员:‘亲爱的,给我开个证明书吧!’我就是这样挣到这份产业的啊!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我的劳苦谁会感谢我!劳碌奔波,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我死后,谁也不会想到为我举行安魂祭!我临终时,也不会有人守着我,埋我的时候……恐怕连象样的棺材也不会做一口,弄几块木头随便拼凑个匣子……前几天我问斯焦普卡②:我死了,斯焦普卡,你会高兴吧?……他笑了笑……他们全是这样。也许有个孩子会说:好妈妈,我要哭你。……可是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①沙俄时代管理教养院、孤儿院、养老院、盲吸收容所等的枫构。
  ②斯杰班的卑称。
  倘若不是侍女闯进来,报告她基自什卡和马尔法在女仆室听候发落的话,真不知这些恼人的思虑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不一会儿,女仆室里展开了一场思想交锋。
  安娜·巴甫洛夫娜首先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
  “您倒真有这一手呀,基利尔·菲拉迪奇!您喝过酒吗?”她说,却和罪犯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是,基留什卡并不是胆小怕事的人。他属于“死不悔改”一类的角色,而且他知道太太早为他准备了一顶红帽子①。
  ①指送去当兵。
  “喝过,太太,”他平静地回答,好象喝点酒本是一件无所谓的事儿。
  “是庆贺您的命名日吗?”
  “是的,庆贺命名日。”
  “您还请马尔法·瓦西里耶夫娜喝过几杯吗?”
  “请她喝过,她是我的婶娘……”
  “请您告诉我,您的酒是那儿来的?”
  “喜鹊尾巴上捎来的吧。”①
  ①“喜鹊尾巴上捎来的”是一句戏谑的俏皮话,意思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这里表示说话的人不屑于告诉对方。
  安娜·巴甫洛夫娜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直哆嗦,胸膛沉重地起伏,双手发抖。她一步跳到基留什卡紧跟前。
  “请您别打人,太太!”基留什卡用强硬的口吻警告说,挡开了太太的双手。
  “说,流氓,酒是哪儿来的?”她大声吆喝,整个宅子都听得见。
  “从拿酒的地方拿来的。”
  安娜·巴甫洛夫娜仿佛失掉知觉似的呆呆地站了一会。基留什卡不但不想求饶,而且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我回头再收拾你!”太太终于斩钉截铁地说道。“给我滚!至于你,”她对马尔法说:“马上就治你的罪!马上给我到牲口棚去管火鸡:在那边,你可以更加随便跟那些庆贺命名日的人去灌黄汤……”
  接见完毕。一天的工作进入高潮,全家人按照日常的生活秩序进行活动。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分给每个孩子一小块圣饼,喝完茶,便回书房里去了。孩子们死背着功课。安娜·巴甫洛夫娜竟忘记她还没有梳头,也退回到卧室里。
  她锁好房门,坐在一张大写字台旁,把钱匣子拖到面前来。这个钱匣子一向放在写字台上,正好对着她的床头,因此,她随时都能看见它。钱匣子里,除了银钱,还存放着安娜·巴甫洛夫娜理得整整齐齐的重要信件。各处田庄的往来信件另外扎成一束;法院、监护院、大孩子们的信件也一束一束的分别捆好。
  首先,安娜·巴甫洛夫娜清点现金,查明分文不短。随后,她解开一束一束的信件,依次检查是否有忘记办了的事,有没有需要写回信或者下命令的事。这需要花许多时间,但都毫不拖延地办完了。在这方面,安娜·巴甫洛夫娜满可以自称为楷模。她总是今日事今日华。她的记性很好,什么小事她都记得,但她并不依仗记忆力,无论办一件什么事,她都要留下一份证明文件。村长也好,管家也好,都知道她这个习惯,从来不敢推翻她所肯定的东西。她有相当多的诉讼案件,全部进程她记得一清二楚,连她所信赖的、深知案情机密的彼得·朵尔米东迪奇·莫吉里采夫,县地方法院的官吏,也从来不敢将她出卖给她的对手,因为他知道,她能凭着自己的敏感,察觉出他的背信弃义的行为。
  一般说,与其说是莫吉里采夫指导她打官司,毋宁说是他听取她的意见,然后将这些意见写成合乎法律规定的文书,并指点她向什么机关、什么人行多少贿赂。在行贿方面,她总是唯他的指点是从,因为她意识到,为了打赢官司,多行贿总比少行贿的好。
  这一次要办的事相当多,因为今天有机会托人捎信到莫斯科和一个田庄上去。
  安娜·巴甫洛夫娜拿出一张灰黄的纸,裁做四块。她舍不得用纸,总是尽量用零碎纸头写信。为了节省邮资,她宁可等到有便人捎信的机会才写信。在这方面,也象在别的方面一样,表现出极其严格的节约。
  她的笔头在四开的小纸片上迅速地滑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每一个想法都用命令式,简短而确切地表达出来,使要说的话全部容纳在那张小纸片的正面。然后把信折成一个结的样儿,不需打火漆印,便及时托人捎走。火漆是要花钱买的,只有万不得已时才用。人们甚至想出一个自己做火漆的妙法,把来信上的火漆印刮下来,熔化了再用;但是,如果随便滥用,这种火漆即使刮得再多也是不够用的。
  “财产全靠这样积攒起来,”安娜·巴甫洛夫娜宣扬说,“这里省一戈比,那里挣一戈比——积少成多,攒起来就是一个十戈比的银币!”
  瓦西里·波尔非雷奇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刮来信上的火漆印,连信封也要保存起来,因为把信封翻过来,那干净的一面也许还可以用来写一封短信。
  要办的事终于全部办完了。安娜·巴甫洛夫娜心想着似乎还有一件事想办而没有办。后来也终于想起来了:她到现在还没有梳头。可是,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园丁的声音:
  “您打算多咱收桃子?今天掉下来的桃子都拣了两大盆呢。”
  园丁的话把安娜·巴甫洛夫娜刚才忽然想到的她得梳头的念头打断了。
  “啊呀呀,真糟糕!”她惊呼道:“一忽儿这里,一忽儿那里!不让人喘一口气!去吧,谢尔盖伊奇,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安娜·巴甫洛夫娜很器重这个园丁,待他比待别的家奴温和。第一,他负责守护主人的全部果品;第二,她买他来时花了不少钱。因此,为了退一时之快而“花掉”已经投放的本钱,对她是不合算的。
  前面已经说过,安娜·巴甫洛夫娜到温室去检收水果时,差不多总要随身带一个“可爱的孩子”。现在她也这样办了:
  “喂,怎么样,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格利沙今天的功课做得怎样?”她走进课房里问道。
  孩子们乒里乓唧推开凳子,争先恐后跑来亲吻好妈妈的手。
  “今天我们没什么可吹嘘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拿腔作势地说:“教义问答——不行,《诗学》①——甚至非常……”
  ①一种特设的课目,被称做《诗学》。——作者
  “你瞧,我到温室去,本来想带你去,可是现在……”
  “哦,不!”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看出安娜·巴甫洛夫娜不喜欢她的评语,便改口说,“我希望我们以后改正。格利沙!天黑以前你能回答我《诗学》上的功课吗?”
  “能回答,”格利沙满脸通红,两眼含泪,嘟囔着说。
  “那好,你可以跟妈妈去了。”
  格利沙向妈妈投了一瞥哀求的眼光。
  “既然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答应了……快站起来吻她的手!说:merci①,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您多么仁慈……对,就是这样。”
  ①法语:谢谢。
  两分钟后,蠢货和“可恶的孩子”们看见格利沙在窗外跳跳蹦蹦,跟着母亲匆忙地穿过正院向那“洞天福地”奔去。
  温室相当宽敞。共有两座,每座又按水果的品种分隔成若干间:桃子、杏子、李子、莱茵克洛德李子①(当时叫匈牙利李子)各占一间。温室旁有一座育苗暖房和几座防霜棚。此外,温室外边有一块很大的空地,四周密密地种着修剪过的枞树,这块空地叫做“陈列场”,陈列着一排排装满各种水果的瓦盆。温室里的窗户已经卸下,空气里弥漫着温暖的、成熟的水果的香气,吸进去都舍不得呼出来。赤日当空,炎炎似火。安娜·巴甫洛夫娜高兴极了;果子结得很多,个个都长得很饱满。园丁交给她两盆从树上掉下来的水果,她点收着,一个一个地放到另外两个空盆里。在红果庄,水果都是严格数过数的;桃树刚“结果儿”使精确地点过数,以后不管长得好坏,即使是没长熟的,园丁都得保管好,交给太太点数。当然,也容许有损耗,但损耗的数量必须是极小的。
  ①一种汁多味甜的大李子。
  安娜·巴甫洛夫娜把摔坏的桃于挑出来,赏给格利沙一个。他狼吞虎咽,一眨眼工夫就吃完了,吐出了桃核。
  “喝,好妈妈,多好吃啊!”他带着陶醉的神情一边赞赏着,一边亲吻好妈妈的手儿,“这种桃子叫什么名字?”
  “叫橙黄桃。现在我们到每间温室里去看看,再吃点别种桃子。谁受我——我就爱他;谁不爱我——我就不爱他。”
  “别这么说,好妈妈!大家全爱您呢!”
  “我知道,你心好,你想替大家讲情。不过,你别太痴心啦,好乖乖:以后你会追悔莫及的!”
  梯子靠在树上,园丁和他的两个助手从果树行列的后面爬到树顶上去,那里的桃子比树下部的熟得透。采摘开始了。安娜·巴甫洛夫娜由捧着瓦盆的管家和侍女陪着,从一间走到另一间;成熟了的水果放在一边,没熟的(可以做果酱)放在另一边。工作进行得很慢,但水果却采得很多。
  “这些带酸味的大白桃,这些花斑桃,是我在‘乐园’里弄来的接枝栽培大的!”安娜·巴甫洛夫娜对格利沙说。
  采摘结束了。托盘和瓦盆都堆满了鲜红、多汁、气味芬香的果子。由五个人组成的采摘队,每个人的腋下夹着、头上顶着贵重的收获物走回家去。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却不忙着回家,她一会儿看看马林果树,一会儿看看杨梅,一会儿又看着醋栗。全熟透了,杨梅甚至差不多快没有了。
  “马林果明天就得摘!”她说,举起两手轻轻一拍①。
  ①表示惋惜的手势。
  “今天就该摘啦,可是您把丫头们派到树林里去了!”园丁答道。
  “这么多的马林果我们怎么办呢?”她苦恼地说。“要摘、要洗、要煮、要腌。”
  “上帝是仁慈的,太太,您多派几个丫头吧——她们一下子就收拾好了。”
  “你说得倒好,老家伙:你管的只有一桩事,我呢,成天这里那里忙不完的事!我的力气使完了,使完了!我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①去侍奉上帝!”
  ①指那里的修道院。
  “哎呀,好妈妈!”格利沙惊慌地叫道,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陷入了伤感的境地,继续满腹牢骚地唠叨着,说她一定要抛开一切,到霍吉科夫去。在那里给自己盖一间修道室,辟一个小菜园,买一头小牛,安安静静过日子。清闲自在,无牵无挂;她不管别人,别人也不管她。可是你瞧现在!水果偏偏长得这么多,两个月工夫未必能处理完,而她一共只能抽出两三个星期的时间。除此以外,还有多少事要办啊——她得到处奔走,大家要跑来请她指示这指示那!不,她受够了!也该想想拯救灵魂的事了。她要到霍吉科夫去……
  她大声地诉说着这一切,看到连花钱买来的园丁谢尔盖伊奇也很同情她,感到很满意。但是正当她唠叨得最起劲的时候,一个小丫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果园的门口,向她报告,说老爷“发脾气”啦,因为已经两点多钟,还没有开午饭。
  安娜·巴甫洛夫娜加快脚步往屋里走去,因为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对于按时开饭这一点是非常认真的。他一昼夜只吃一顿正餐,他要求两点钟准时开午饭。这一日本以为他要大吵大闹一场(因为按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但是看到那么多香喷喷的水果,老主人的心乐开了花。他站在阳台上,遥遥地向走近来的采集队伍划着十字;最后他走到台阶上,在那里迎接妻子。是的,这一切都是她挣来的:在他单身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小的果园,栽着几十棵浆果树,间种了几棵品种极其平常的苹果树。现在,札特拉别兹雷家的“家业”在县里几乎首屈一指,他完全有理由为它而自豪。因此他现在不仅不再冲着安娜·巴甫洛夫娜叫她“商人女儿”、“妖婆”、“鬼婆”等等,而且相反,他划着十字亲热地为她祝福,用自己的面颊亲亲她的面颊。
  “好妈妈,你采了那么多的水果啊!”他拍着大腿说。“喝,今年的收成多好啊!好,晚上喝茶以前,我可以美美地吃一顿了,您分给我一个小桃子吧……喏,就这个也行!”
  他从树上落下来的桃子中挑了一个摔得最烂的,小心翼翼地放到空托盘上。
  “拿一个好一点的桃子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劝他,“这个到晚上会烂掉一半的!”
  “不,不,不,这一个就行了!要是烂了,我就把烂掉的地方剜去……好的可以做桃酱。”
  这一顿午饭破例地吃得很顺利,厨师、仆役居然没惹老爷太太生气;连蠢货斯杰班也逃过了惩罚,虽然他由于没有调味汁竟说了一句“今天的调味汁大概是母鸡偷去吃了吧”。这句轻率的俏皮话招来的不是惩罚,而是比较和缓的威胁:
  “我今天不想弄脏手,”安娜·巴甫洛夫娜说,“要不然,蠢货,你说这种话,我非掌你的嘴不可!”
  如此而已。
  午饭后,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躺下来,一直休息到傍晚六点钟;孩子们跑进园子里,但没有玩多久,因为一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该坐下来读书,直到六点为止。安娜·巴甫洛夫娜回到卧室里,她累了,沉重地倒在床上。但是今天是个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日子,看来,她还不能安心休息。还没有躺一个钟头,她那警觉的耳朵已经听到了喧闹声,于是她猛然从鸭绒被里钻了出来。一群农民拥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村子里走来了。这是那个被捉到的逃兵。安娜·巴甫洛夫娜敏捷地向女仆室的台阶跑去。
  逃兵很瘦,一脸怒气。他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条纹麻布裤子,上身穿着一件褴褛的衬衣,露出靴筒一般漆黑的身躯。苍白的脸上闪烁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深陷的眼睛不安地转动着;反绑在背后的两手无力地攥着两只拳头。他被人推着搡着向前走去,大叫大嚷着:
  “我是官家的人——不许你们打我……我要是高兴,我自己会去见长官……不许你们打我!别人能打我,你们不够格!”
  但是,押送的人,因为捉拿逃兵耽误了割草期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也气得要命,根本不理睬他的叫喊,继续挥拳揍他。
  “行了,行了!”人群中有人说,“太太会放掉你的,快走吧,快,快!”
  这时太太已经来到台阶上,在那儿等着。全家的人纷纷涌到院子里,连孩子们也在女仆室的窗前看热闹。远处,一个奉命赶快去取木枷的小丫环,正朝马厩那边跑去。
  “喂,过来,官家的人!”安娜·巴甫洛夫娜照例用讥讽的口吻打开话头。“啊呀呀,一个多么漂亮的花花公子:这的的确确是维里坎诺沃的谢辽日卡……对不起,我不知道您的父称怎么叫法……把他的身子扳过去……对,就是这样!喝,穿得多时髦呀!”
  “我是官家的人!”逃兵仍旧毫无意义地咆哮着,“不许你们打我……”
  “我们知道你是官家的人,才派人守护你,官家的财产应当好好保护呀。回头我们按规矩给你戴上木枷,派一辆大车,趁晚上天凉快的时候送你进城。再从那儿送你回团队去……叫你穿过队列……尝尝鞭子、短棒的滋味①……这在你们的歌子里是怎样唱的?……”
  ①沙皇俄国军队中对逃兵施行一种夹鞭刑:将逃兵押着,在两列士兵中间来回走动,两边的士兵在逃兵经过自己面前时,便用鞭子抽他。
  “‘穿过青翠的树林,穿过青翠的树林,好小子!’”一个退役士兵在人群中回答。
  “听见没有?唔,我们就这样办:给你戴上木枷,可爱的朋友,趁晚上凉快送你……”
  “我是官家的……”逃兵又开始嚷叫,但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大概是想到“穿过队列”的情景,使他有些心慌意乱了。也许,他已经实地尝过这种款待的滋味,如果再受一次这样的款待(因为开第二次小差是要受到加倍的惩罚的),将来就决不会再有什么称心的日子过了。
  “我的好大娘!行行好,饶了我吧!”他不再叫嚷,“通”的一声跪下去,语无伦次的哞哞地说,“你怜悯怜悯当兵的吧!可我……可我……唉,主啊!这怎么得了!好大娘!你瞧瞧:你瞧瞧我的脊背!你瞧我的颧骨……唉,仁慈的主啊!”
  但是,安娜·巴甫洛夫娜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类把戏,她知道这类把戏只是一种过场,演完过场戏便是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我无权无势,好孩子,你也不用求我!”她头头是道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找上我的门,我也不会逮住你。你本来可以在别处安安生生、舒舒眼服过日子……哪怕是在那些经济农民那里……他们会给你面包、牛奶、鸡蛋……他们是自由人,自己当家作主,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呢,我的朋友,我无权无势!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也是仆人!你是仆人,我也是仆人,不同的只是你不是个忠仆,我可是个忠仆!”
  “好大娘!你还是瞧瞧……”
  “不用了,你干的事你自己该明白!你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却开了小差,这可不是说说好玩的事!不好好替皇上当兵,开小差!要是你们全开了小差,法国佬或者土耳其人忽然……看见我们的士兵跑光了,那会怎样呢?我们靠谁去抵抗那些恶棍呢?”
  “行行好,饶了我吧!”
  “不行,不行,不行……或者再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吧:你看,我们派了多少庄稼汉去提你,为了这件差事,他们整整耽误了一天的活儿!眼前正是割草的大忙时节啊!捉了你一整天,晚上还得为你派车,派两个人押送……庄稼汉又得损失一天一宿,保不住是两天两宿的时间!你这个下流东西,你有什么权利害得大家鸡犬不宁!”她忽然大发雷霆。“喂,你们在那里磨蹭些什么呀!用木枷把他的手脚铐起来!狗杂种,还叫人家瞧他的脊背!你既然是官家的人,那么你的脊背也是官家的脊背,有什么好啰嗦的!”
  两个马夫跑过来,将逃兵推倒在地上,开始给他的手脚带上木枷。木枷又干又硬,夹得逃兵的骨头疼痛难当。
  “木枷!带木枷啦!”窗子里传来孩子们的声音。
  “哼,居然有人替你担忧!”安娜·巴甫洛夫娜继续教训道:“难道我该放了你,随便你到处乱钻?请便吧,亲爱的,去偷吧,抢吧,放火吧!要是在城里,人家早把你……真没想到!整个早上我忙得象泡在开水锅里一样,刚准备歇口气儿——可是不成!鬼使神差,又出了个逃兵,得跟他泡蘑菇!你给我滚……下流东西!带他去吃点东西,要不然他兴许会饿死的!九点以前准备好大车——上帝保佑你们一路平安!”
  下过这道命令后,安娜·巴甫洛夫娜回身往自己卧室走去,她希望钻进鸭绒被里哪怕稍微歇口气也好;但是时钟已经指着五点半;再过半小时“姑娘”们就从树林里回来了,随后,村长要来……没时间睡了!
  “滚,你们这些淘气鬼!功课还没做完,可是你看他们钻到什么地方来啦!瞧我收拾你们!”她对孩子们吆喝道;他们还一直挤在女仆室的窗口旁,瞧着戴木枷的逃兵勉强挪动脚步被人领到下人饭堂去。
  她回到卧室里,坐在窗前。现在她可以整整歇半个小时了,但是这一回猫儿瓦西卡来找她的麻烦了。它在院子里悄悄地走近一个目标,纵身一跳,扑到它身上。一只小鸟被瓦西卡咬得半死。
  “瞧你这恶棍,老捉小鸟——不捉耗子!”安娜·巴甫洛夫娜唠叨说。“谷仓里、地窖里、库房里,耗子成堆,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它光知道捉小鸟。不成,得另外找一只猫!”
  瓦西卡的行径虽然激起了她的愤怒,但她还是颇有兴致地观看它玩弄那只小鸟的游戏。瓦西卡用牙齿叼着牺牲品走到路旁,放下它。小鸟还是活的,但已经不行了,它半死不活地摆动它的小脑袋,吃力地拍着揉皱了的翅膀。瓦西卡一会儿跑到一旁,用爪子洗脸,一会儿,当小鸟刚动弹一下时,它又立刻向自己的牺牲品扑过去。它轻轻咬几下小鸟的翅膀,又跑开去。瓦西卡好象担心小鸟真的还没断气、又不下决心去咬断小鸟的喉管,一连捉弄了好几次。拔掉小鸟羽毛的工作开始了。
  “唉,凶恶的东西!唉,卑鄙的东西!”安娜·巴甫洛夫娜喃喃地说,“你瞧它干的好事……狠心鬼!你们想想,人类中不是也有这样的卑鄙东西吗!一忽儿扑过来,一忽儿又跑开去,一忽儿咬你一口,一忽儿又让你松口气。我记得,一个高等法院的书记官就象这样耍弄过我。他说:‘您以为您的案子有理吗,太太?’我说,有理。‘那你放心好啦,如果您的案子有理,我们的判决也会于您有利。过一个礼拜再来听消息吧!’可是过了一个礼拜,又是:‘您以为……’他就这样老吊我的胃口。磨来摩去,弄去我许多钱……我去找科长,我说:干吗耍这一手?科长回答说:‘您还是耐心一点吧;他那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为了开头不刁难您,以后办您的案子爽快一点,非如此不可。’果然:判决下来……于对方有利!我去找他,说:‘我的案子您是怎么办的,伊凡·伊凡尼奇?’他只是哈哈大笑……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他说:‘您放心,太太,我故意把判决词写成这个样儿,枢密院看了,准会改判!’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他们先绑住你的手脚,再接你,花样可多啦!”
  瓦西卡终于拔光小鸟的羽毛,吃了它。这时远处出现了一群挎着篮子的丫环。她们唱着歌,有几个没想到太太的眼睛已经盯住了她们,还在从篮子里拿浆果吃。
  “光知道贪嘴!”安娜·巴甫洛夫娜嘀咕道。“那家伙是谁呢?是长子阿利什卡——就是她!还有一个!你看她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满嘴巴的吃……这准是纳达什卡……瞧着吧,我非把你们……用开水狠狠烫一顿不可!”
  十分钟后,女仆室里挤满了人,开始点收浆果。交来的不多;有的交来半篮,有的只是在篮子底上装了一点儿。只有小矮子波里卡交来满满一篮子。
  “怎么啦,美人们!你们在树林子里荡了十个钟头,就采回了这么多浆果吗?”
  “熟透了的浆果还很少,”丫环们替自己辩护。
  “哦。为什么波里卡摘了满满一篮呢?”
  “兴许是她运气好。”
  “哦,哦。你过来,长子,张开你的臭嘴,对着我哈口气片
  阿利什卡走到太太跟前,对她脸上哈了口气。
  “有马林果的气味:嘿,还有你,纳达什卡:过来,亲爱的,过来!”
  纳达什卡照阿利什卡那样做了。
  “怪事!主人家要浆果,没熟透,她们嘴里倒尽是马林果的气味!”
  “上帝在上,真的,太太……”
  “不许用上帝发誓。我自己在窗口看见了。我亲眼看见你们在桥上一边走一边往你们的臭嘴里塞浆果!你们以为太太离得远看不见,可是她——她看得清清楚楚!该打!该打!罚你们明天纷一整天纱!”
  响起了啪啪的掌嘴声。接着丫环们把马林果倒进一个篮子里,送到地窖去,同时给孩子们留下了一部分;他们已经下课,此刻正在宅子前面的一长溜露台上跑着玩儿。
  时钟敲了七点。孩子们分到了美味的水果;瓦西里·波尔菲雷奇的茶桌上也摆了一个前几天摘下的桃子和一小碟马林果。茶炊在下人食堂里卜卜响着;开始喝晚茶,光景跟早上一样,不同的只是这一次老爷太太也在场。安娜·巴甫洛夫娜向家庭教师查问孩子们学得好不好。
  “今天挺好,”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说,“连斯杰班·瓦西里依奇的功课都答得不坏。”
  “好,喝茶吧!”安娜·巴甫洛夫娜对“蠢货”说。“你们大家都喝吧……快喝吧!你们用心读书,应该心疼心疼你们;亲爱的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您带他们到村子里去散散步吧!让他们呼吸点乡村的空气!”
  安娜·巴甫洛夫娜和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两人单独留下来。他慢吞吞地一颗颗地吃着马林果,说:“新鲜果子——今年第一次吃到!熟得早!”后来,他同样慢吞吞地拿起一只桃子,削掉腐烂的地方,把好的切成四块,不慌不忙地一块一块地吃着,说:“虽说烂了一小块,可是好的地方还是不少!”
  安娜·巴甫洛夫娜见他磨磨蹭蹭,心里急得象开了锅似的。
  老头子虽然心情很好,想聊聊天,可是又没有什么好聊。安娜·巴甫洛夫娜巴不得赶快离开。她不爱听丈夫说废话,再说她也没工夫。眼看着村长就要来了,得听取他的报告,布置他明天该做什么。因此,她在这儿简直如坐针毡,当瓦西里·波尔菲雷奇说到:
  “年年不同:今年马林果丰收,明年杨梅丰收。有时苹果多得搞不尽……全看上帝高兴……”
  这时,她拖着沉甸甸的身子从圈椅里站起来,预备走了。
  “哟,跟我谈谈都不愿意啦!”老头子很委屈地说,“咄,魔鬼!不折不扣的魔鬼!”
  “我没闲工夫听你胡扯!”安娜·巴甫洛夫娜边走边冷冷地答道。“我的事情多得要命,没有时间跟你瞎说八道!”
  “妖精!魔鬼!”瓦西里·波尔菲雷奇冲着她的背影叫道,但不久便安静下来,转身向站在他背后听候差遣的侍仆柯尼亚什卡说;
  “的确是这样,老弟!去年黑麦长得好,今年黑麦差些,可是燕麦丰收。当然,燕麦不是黑麦,可是不管怎么说,有吃的总比没吃的好。我说得对吗?”
  “对极啦,老爷,”
  瓦西里·波尔菲雷奇亲自动手,在他自用的小壶茶里沏了一壶茶,因为没有旁的谈话对象,他便一边喝茶,一边跟柯尼亚什卡聊天。
  这当儿,孩子们簇拥着家庭教师,在村子里规规矩矩地散步。工作日还没有结束,村子里空空荡荡;一群村童远远地尾随着少爷小姐们。
  孩子们议论开了。
  “瞧,安季普卡造了一座多么好的房子,可是现在却空着!”斯杰班对大家讲道,“他以前是个穷光蛋,喝酒喝得很厉害,后来他不知从那儿弄到一个圣像——打那时起,他就发家了。酒也戒了,钱也有了。家业越来越大,买了四匹马,一匹强似一匹,还买了牛羊,又造了这座房子……临了,请准了由劳役租改为代役租,做起买卖来……母亲老纳闷儿:安季普卡怎么这样走运呢?有人告诉她,说安季普卡有一个圣像,给他带来了运气。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了他的圣像。那时,安季普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愿意送钱给她,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干。她说:‘你向别的圣像祷告也是一样……’这样,她没有把圣像还给他。从那时起,安季普卡又穷下来了。他开始喝酒,发愁,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好好一座房子空着,他却带着一家子住在后边茅草屋里。从今年起,他又改成了劳役租,一个星期以前,他还在马房里受过惩罚……”
  “这是卡吉卡的房子,”刘勃卡接着说,“昨天她割完草回家去,我在果园栅栏旁看见她,又黑又瘦。我问她;‘怎么样,卡吉卡,跟了庄稼汉,日子过得美吗?’——‘有什么好说的,我会向上帝替您的好妈妈祷告一辈子的。死了也忘不了她的恩德r’”
  “她的房子……你们瞧!一根好木头都没有!”
  “活该,”苏菲亚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丫头们个个都……”
  整个散步时间消磨在诸如此类的谈话中。没有一座房子不引起议论,因为每座房子都有一段故事。孩子们不同情庄稼人的遭遇,他们认为庄稼人只有忍气吞声的义务,没有抱怨的权利。相反,母亲的行为,她对农民的态度,却得到了他们无条件的赞赏。他们称赞她“有办法”,说她“会挑好的吃”,说倘使没有她,他们现在只好靠父亲那三百六十个农奴过穷日子。连“可恶的蠢货”也参加了歌颂的大合唱……札特拉别兹雷家现在拥有三千名农奴,这个数目使孩子们惊异到了这步田地。
  “她弄到了多大一份产业啊!”斯杰班兴高采烈地叫道。
  “所以我们应该感激她一辈子!”格利沙接口说。
  “要是没有她,我们算个什么!”“蠢货”仍旧快活地嚷道,“还不是些普普通通的扎特拉别兹雷!‘您有多少农奴,札特拉别兹雷先生?’——‘三百六,先生……’哼,这么点儿!”
  “现在你们对她的看法就对了,”马丽亚·安德烈耶夫娜称赞孩子们。“你们这种优美的感情,我也会告诉你们的好妈妈的。你们的好妈妈是个劳苦星。你们的好爸爸老了,百事不干;她呢,从早到晚都在为你们操心,全是为了使你们过得好些,使你们将来的生活有保障。皇天不负苦心人,也许她不久就要取得一件新的成就。我听说,尼基茨柯耶庄园要出卖,你们的好妈妈已经在谈判这宗买卖。”
  这消息引起了热烈的喝彩。孩子们欢跃着,鼓着掌,失声叫喊着。
  “尼基茨柯耶庄园有好几个村子,还有五百名农奴呢!”斯杰班赞叹道。“妈妈真行!”
  “是四百八十三名农奴,”格利沙纠正哥哥的话;有关这宗买卖的谈判,他已经知道一些,但暂时还没有向旁人透露其中的秘密。
  夕阳西下,宅子里渐渐暗淡下来,女仆室里甚至相当黑了。丫环们聚集在桌旁,喝着清水汤。安娜·巴甫洛夫娜也在这儿,盘腿坐在木柜上跟费陀特村长谈话。费陀特年近七十,但他精神矍铄,如果庄稼人说的是实话,那么他的手打起人来还相当重呢。他拄着拐杖,恭恭敬敬站在太太面前,从容不迫地回答她的问话。安娜·巴甫洛夫娜很赏识这个村长;她深知他不是个姑息农民的人,他手上的拐杖不是不派用场的。此外,她知道,有些人,不仅由于恐惧,而且由于良心的驱使,真心实意地承认自己是农奴。这样的人不多,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在农事安排方面,她尊重他的经验,而且往往听从他的忠告而收回自己的成命。简单一句话,这是两个能够推心置腹、彼此很少猜疑的人。
  “西洛沃村的活儿干完了吗?”安娜·巴甫洛夫娜问道。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在垛最后一个干草垛。我吩咐他们,不干完不准回家。”
  “干草好吗?”
  “今年的干草特别好;又干又脆。……就是收成不算太多,不过,割得比哪年都干净!”
  “我担心牲口吃不到春天!”
  “怎么说呢,太太……这要看我们怎么个喂法……要是我们随便把饲料扔给牲口——就会不够,要是精打细算,就够了。牛也可以喂春播作物的草秸。今年燕麦收成就很好。我以前对您说过,别把荒地全租出去,应该等些时候……”
  “得啦得啦,看上帝份上,请原谅!天无绝人之路……明天的活儿你打算怎样安排?”
  “得派男人到符拉兑金诺去割草,派娘儿们到伊公诺沃去收黑麦。”
  “收黑麦!太早了吧?”
  “今年节期来得早。一下子全熟了。往年这个时节,马林果还没影儿,可是今年所有的马林果树都结满了透熟的果子。”
  “可是我的那些大小姐,摘回来的只遮了个篮子底儿。”
  “这我就不懂了;按理,每个篮子装得满满的也装不完。”
  “你们听见没有?”安娜·巴甫洛夫娜转身向丫环们说。“就这样办吧,明天男的割草,女的收麦。讲完了吗?”
  村长踌躇着,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又不敢说似的。
  “还有什么事吗?”太太警觉地问道。
  “有一点儿小事……不过只能我和您单独谈……”
  安娜·巴甫洛夫娜脸色发白,几乎跑着向卧室走去。
  “还有什么事,快讲!快说!”
  “我们地里发现了一具死尸,”费陀特低声报告。
  “这日子真难过!刚刚出了逃兵,现在又发现了死尸……谁看见的?在哪儿?什么时候?”
  “是米亚诺沃村的安东看见的。他说,‘我经过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太阳已经落山,发现“他”吊在一棵白桦树枝上。’”
  “吊死的?”
  “吊死的。”
  “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干吗要对别人讲!我已经严格命令安东,不准他对任何人说。您要不要亲自问问安东?我怕您要问他,已经带他来了……”
  “不用了。你这样办吧:你不是说,死尸吊在靠近维里坎诺沃边界地方的树林里么?那地方,我们的树林和维里坎诺夫家的树林是一样的。你马上带领安东,再带上村子里的米海依尔做他帮手,三个人一道,立刻去把这个吊死鬼从我们的白桦树上取下来,挂到维里坎诺夫家的白桦树上。明天,天一亮,你们再去一趟,要是有脚迹,你们就想法灭掉它,不让人家发觉。白天里,你们再去看几趟:维里坎诺夫家的人发现这个吊死鬼恐怕又会把他移到我们这边的白桦树上来的。你给我当心点!走漏了消息,你负责!老头儿,忙了一天,你也够累了——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苦你啦!”
  “没什么,太太,干了一天,再干一夜,也没什么!越累越有意思!”
  报告结束;女管家给村长奉上一杯白酒和一块撒了盐的面包。安娜·巴甫洛夫娜凝视着愈来愈浓的黄昏,在卧室的窗前站了一阵。半小时后,她看见三个人影从村里钻出来,朝维里坎诺沃庄园那边走去,她确信她的命令已经有一部分执行了。
  饭厅里终于传来了盘子和勺子的叮当声。
  仆人报告,开晚饭了。除了少一道甜品,晚饭的食品完全跟午饭一样。安娜·巴甫洛夫娜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每一道菜,暗暗记住还剩下几块完整的食物。剩下的牛肉够明天吃一天,汤也剩得相当多,这使她非常满意,只是肉冻全吃光了。不过,平心而论,肉冻吃了三天也够了!可以换换口味,趁那半只成鸡还没有放坏,美美地吃它一顿吧。
  工作日结束了。孩子们吻过父母的手,敏捷地跑上顶楼儿童卧室去。但是女仆室里还没有安静下来。丫环们象着了魔似的坐在黑暗中,在安娜·巴甫洛夫娜发出解除魔法的咒语之前,不敢睡下。
  “睡吧!”她口卧室去的时候,对她们叫道。
  临睡前,她打开钱匣,检查里面的财物是否原封未动。然后,她追忆是否还有什么事忘记做了。
  “我今天真的没梳头吗?”她问侍女。
  “是,您没梳头……”
  “竟会有这样的事!不过,说实话,成天跑来跑去……忙得筋疲力竭!但愿明天不要忘记才好:你提醒我……”
  她脱掉上衣、罩衫,钻进鸭绒被里。但是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
  “唉,我今天还没有在额头上画十字呢……唉,”多么罪过啊!嗯,上帝饶了这一回!萨什卡:给我掖掖被子……掖紧一点……行了!”
  一刻钟后,全家人沉入死一般的梦乡里。
  地主庄园的夏季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季里,在外部条件的影响下,画面虽有改变,但农奴们的辛劳实际上并没有减轻,甚至反而加重了。色彩加浓,黑暗和窒息达于极点。
  谁能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时代:一些人贪婪、虚伪、专横和残忍无情,另一些人却被摧残到了玷污人类形象的境地,两者合在一起,居然叫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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