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德通常将自己和简的约会定在12点半,今天却推迟到1点。1点差5分,他离开办公楼,步履轻快地走在时而洒满阳光、时而阴云笼罩的街头,从不左顾右盼,这样就给过往行人留下一个印象:此人压根不可能、也不愿考虑是否正在被人盯梢的问题。
和耐德·弗兰契许多平时做给人看的表面姿态一样,这其实也是一种假象。许多年前,在威斯康星湖底镇他父母家中,一幢布局凌乱,有着宽大阳台和阴凉的地下室的木板房里,耐德和几个朋友整天在地窖里打乒乓球,消磨了炎夏的许多日子。他们当中有人因为偷吸了许多烟,落下了频频干咳的毛病,而耐德却在很大程度上产生了眼科医师所说的外围视觉,以及从事乒乓球活动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瞬间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
今天,这种特异功能一点不能帮助他排遣恶劣透顶的心绪。也许是勒维妮的感情冲动,也许是麦克斯·格雷夫斯的愚不可及,也许是工作中几十件令他烦恼不安的琐事中的一件,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触发了他的预感,认定今天会出大乱子。
他走在南莫尔顿街上,经过一些濒临倒闭和刚恢复营业的小时装店,以及铺面更小、但生意不错的餐馆。等哪一天自己心气平和、疑惧全消时,一定拉上简来这里吃一顿露天午餐。
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快不慢地跟在耐德身后,停下来打量狭窄的商店橱窗里陈列的那些瘦小紧身的“朋克”式垃圾时装。他们到达人流如潮、市声喧扰的牛津大街时,年轻人紧赶几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30码左右。按照特工的行话,耐德发现,他身后的尾巴已经由长变短。
耐德停在车水马龙的路上东张西望,佯装等候公共汽车、一次也没掉头直接去看那个学生。但就在他的脑袋几次略微偏转之际,他那出色的外围视觉瞥见另一个行人正走着和他极其相似的路线。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伙子,长着一只塌鼻子,头上是剪得短短的黑发。
耐德在等交通灯转绿时过马路。两个尾巴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学生是30码,塌鼻子是50码。职业警惕阻止他正眼打量他们,但他凭直觉判断这两个年轻人谁也没有发现对方。
一长列公共汽车向东缓行,人们纷纷纵身跃上跳下后门踏板。看着他们那轻松自如的姿势,外人可能以为在伦敦乘车一般不会出事。耐德知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跳上跳下的乘客鲜有受伤者,倒是一些循规蹈矩、耐心有序地等候上下车的老太太,常常受到别人的用力冲撞。
真可恶。耐德暗暗想着。两个尾巴,一个来自中央情报局,另一个很可能是那个走南闯北的伯特·海纳曼的同伙。此人的情况是昨晚才听莫·夏蒙介绍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甩掉两个同时跟踪他的尾巴的机会几乎为零。
他得断然放弃与简的约会。她离开办公室已经有些时候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电话直接打到她所在的404号房问。打个电话总没有与她在里面幽会危险吧?
耐德走进德班汉姆百货商店找电话,心里还在惦记他在南莫尔顿街上看到的那些小巧舒适的餐馆,他和简兴许哪一天……
他找到电话,可是在他前面的女士足足让他等了四分钟,他抓起话筒,拨了号码,竭力想象简脸上浮现出的惶惶不安的神态。对方终于抓起了话筒,可是没有吭声。
“简?”
“我的天!你差点把我吓死。”
“简,我们的约会泡汤了。两小子正在盯我的梢。”
“听起来蛮有趣的。”
“碰上这样的事,我和你一样不开心。”
“我知道。再见。”
耐德放下话筒,猝然转身,发现自己的眼睛直盯着十几码外的塌鼻子。那小子见状,连忙装出一副对连裤袜陡生兴致的样子。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毕竟训练有素,依然站在电梯前,好像在等谁。
接下来的半小时,耐德领着他的两个尾巴频繁出入牛津街上的一家家唱片店。每家店里他都要花些时间问店员,通常是最年长的店员,可也不过只有26岁,打听钢琴套曲唱片。
“三四十年代的经典曲目。潘恩托普·史密斯、阿特·霍迪斯、乔·苏里文、吉米·燕西。不要二重奏,三重奏,只要独奏曲。”
他没有看中一套合适的钢琴曲唱片,倒是发现了几盘磁带,盒子上用大小适中的字体印着“古今最佳名曲”之类的标题。他买下这些磁带,倒不是因为他没听过上面的曲子。他那些已有半个多世纪历史的78转老唱片和一些低保真唱片,大多是这些曲子。过去2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拖着这些沉甸甸的唱片辗转奔波于世界各地。
“这些唱片不能太热不能太冷不能太潮不能太干,”勒维妮常说,“你对它们关怀备至,比照顾我们的女儿还要尽心。”
耐德发现那个学生正在草草翻阅一摞音乐磁带,塌鼻子在外面牛津街的人行道上郁郁不乐地来回踱步。这两个年轻人此时已意识到他们正在跟踪同一个人,而这人正和他们兜圈子。
耐德开始朝使馆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当他离开喧嚣纷扰的牛津街,沿公爵街南行时,学生认出了回去的路,遂弃他而去。塌鼻子尾随不舍,直到耐德的身影消失在大楼里。耐德站在门厅,透过平板玻璃窗朝格罗夫纳广场望去,只见塌鼻子正和另一个阿拉伯人模样的小伙子急急说着什么,又匆匆离去,边谈边做手势。
耐德再次离开办公楼,闷闷不乐地只身独行。离下午上班还有半小时,他说不定还能凑巧碰上同样心情郁悒地在街上踽踽独行的简。
他避开熙熙攘攘的牛津街,在几条幽深僻静的小巷里迂回穿行,走到汉诺威广场,接着是索荷区的色情用品商店、脱衣舞表演场、色情书店……
他看看表。不知不觉间,他已兴味索然地消磨了半个小时,却没有分析一下深藏心中的痛苦。尽量避免自我反省,正是一个心如铁石的特工人员的基本特征。
其实,他和勒维妮素无积怨。平心而论,身为军人,她始终是一个出色的妻子。20年前他们结婚时——当时情景如今几乎俱已忘却——她于他似乎是个理想的选择。她妩媚动人,难得口出怨言,抚养四个漂亮女儿,用手艺精湛的烹调和自己温存的肉体取悦于他。这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全部要求吗?
他在索荷广场上略坐片刻,这番对自己濒临解体的婚姻的粗浅分析,已经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
是的,过去几年间,他们的婚姻关系中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痕。对此,今早勒维妮已经用军人的思维方式作出正确的分析:他一直向前,她却被撇在后面。
他看见一个老先生牵着一条小狗走在索荷广场的路上。那老者不是乞丐,可他那娇小可爱、毛色黑白相间的狗儿身子竖立,两只前爪不停做着划水的动作,直到坐在长椅上的人笑眯眯地递上几枚分币。老人体面地用手中一顶倒置的帽子接住,仿佛在为他的宝贝的表演收费。
耐德脑中倏地掠过安布罗斯·伯恩赛德这个名字。几分钟后,他来到古基街。确如麦克斯·格雷夫斯所言,60号是一家酒吧。门上的招牌惹人注目:“温唐酒吧”。一扇边门进去就是上楼的楼梯。
耐德走上二楼,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门后传出一阵阵鞋匠在鞋楦上钉后跟似的轻轻敲击声,间或有人咳几声。耐德上前敲门。
敲击声和咳嗽声相继停止。楼下的温唐酒吧传来投币赌博机那勾魂摄魄的嘟嘟声以及音响合成器的尖声鸣叫。
“伯恩赛德先生在家吗?”
门后一阵喀嚓喀嚓开锁和吱嘎吱嘎拉开铁栓的声音。门拉开一道几寸宽的细缝,露出老人的一只喷出怒火的眼睛,眼圈上有一片深紫色的淤斑,巩膜覆满细密的血丝。
“是你!”
楼下远远传来赌博机若有若无,仿佛是天外小精灵发出的嘟嘟声。
科文特加登广场的布勒斯丁餐馆,是一些接受别人丰盛的午宴款待,同时又不希望撞见其他同行的报社记者乐意光顾的地方。略显寒伧的陈设,与他们的装束颇为协调;而价格不菲的肴馔,也不会超出东道主午餐招待的高额预算。
今天中午,这家餐馆后面角落里的一张餐桌旁,坐着两位外貌有点相似的食客。其中一位是英国记者哈格雷乌斯,招待他的东道主也是一名记者,不过谁也不会注意这一点。格雷勃·波拉马连科的正式身份是苏联塔斯社记者,可是老于世故的哈格雷乌斯,凭借对方在该店的费用账户,一眼就看出其中有诈。
真怪,哈格雷乌斯暗忖,两眼死死盯着对面的格雷勃将整整一盎司白鳇鱼鱼子酱分四口贪婪吞下,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英国记者恍惚觉得自己凝目注视的人就是他自己。我和他是有点像。妈的,不可否认。
这个格雷勃,无论他给苏联人真正干些什么,都不会有谁把他和自己心目中的俄国间谍联系在一起。他脸上——哈格雷乌斯猜他大概45岁光景——叠印着罗曼诺夫-哈布斯堡-萨克森·科堡王族的后裔子孙的轮廓特征——这些王族在欧洲曾经盛极一时,后来渐趋衰落。瞧那两只肿眼泡!瞧那红润的面色、高耸的颧骨、狭长的鼻子、嗅东嗅西的鼻孔、放荡的嘴唇,还有那鼻翼两侧两弯下撇的、深深凹陷的弧线,像是一把卡钳,将此人的鼻、口、髭牢牢箍在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括号内。
哈格雷乌斯怔怔地瞅着格雷勃这位多年来一直与自己共进午餐的伙伴,几乎忘记了他们交谈的话题。他能继续留在英国,也许就是这个俄国佬一个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本领。不是吗?他在英国至少已有十年,而他的那些同志们早已被纷纷调往其他国家。真是一个深谙官场政治的高手。
“不可思议。”哈格雷乌斯心里嘀咕了一句。
格雷勃抬起头,目光离开那一片柠檬,他正将汁液挤在残留的鱼子酱上。“这绝不是我们所说的高质量。”他语气肯定地说。“这家餐馆算计也太精了。”
英国人听着格雷勃的英国腔,那是正宗的牛津剑桥腔,不会WV不分,也不会名词前面不加冠词。时间长了,你也许能听出格雷勃不是英国出生的英国人,但不可能确切说出他到底出生在哪个国家。
“真是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我都没看出你像一个人。”
“像谁?”
“我。”
俄国人紧锁双眉,冷眼审视对方的尊容:憔悴的脸上带着纵酒无度的痕迹,两侧太阳穴上鲜明凸现的血管,鼻子上覆满细密的血丝,浮肿虚泡的双颊。“别损我了,奈杰尔。”他嘴里发出一声嘲弄的嗬嗬声。“我模样标致,常常被别人当作年轻的赛德雷克·哈德维基①,你呢,不过是一个病歪歪的酒鬼,好在你写闲话专栏的文笔还算不赖。”
①好莱坞影星,以扮相英俊而闻名。
“标致?你?瞧你那不修边幅的邋遢相,胡子拉碴的几星期没刮。”哈格雷乌斯把一只柠檬的汁水挤到自己盘中的鱼子酱上,用勺子舀起一些,抹到土司卷上。“你他妈到底是谁?你和我同桌共餐这么多年,也该讲讲自己的身世啦。”
格雷勃耸耸肩膀。“我父亲是个名人,我不是。他身材矮小——”格雷勃用手比划着,手离地面还不到一英尺——“可他连续七年当选为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市斯塔克哈诺威特式的最佳电焊工。他——”
“斯塔克哈诺威特?就是那个被工人们称为速度一流的工作大师?”
“正是。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我父亲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阵亡,抛下我那已有八个月身孕的母亲。她怀的是我,不说你也猜得出。”
俄国人停止叙述,看哈格雷乌斯狼吞虎咽地吃鱼子酱。“有人说,你跟那个风度迷人的吉莲·兰姆私下做了笔交易。可有此事?”
“一个人总得吃饭。”哈格雷乌斯咽下一口吐司抹鱼子酱,毫不隐讳地承认。“吉莲的电视公司出了一大笔钱,跟我原先的版面安排又没有什么冲突。”
“那得恭喜你啰。她挺招人喜欢。”
哈格雷乌斯那张憔悴的老脸忽然涨得通红。“不会有那档事,老伙计。我向你保证。”
“现在是没事。可我知道你素有猎艳高手的美名。”
哈格雷乌斯擦干十指。“格雷勃,你这套恭维人的本事在哪儿都吃得开,唯独在我这儿行不通。”
“我没有必要奉承你嘛,老伙伴。”格雷勃示意侍者上来撤走盘子。“事实上,你倒是该奉承我。”格雷勃继续说。“因为我的情报网消息灵通。”他睁大双眼,目光炯炯地逼视对方,像是要逼迫他把涌到喉咙口的俏皮话咽下肚。“听说你们已经开始散布温菲尔德官邸那帮人的流言蜚语。和下星期天的花园酒会有关?”
“绝对不是什么流言蜚语。”英国人信誓旦旦地说着,呷了一口虽已倒出多时,却仍冰凉适口的麝香干白葡萄酒。“‘屠羊’从不做那种节目。”
“对不起,算我道听途说。”
“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几个引起吉莲的兴趣的家伙。”
“听说兰姆小姐只对罗伊斯·科耐尔一人感兴趣。”
“你听说的也实在太多了一点,呃,格雷勃?”
俄国人轻飘飘地一挥手,好像听到了一句消受不起的夸奖。多年来,他们一直这样你来我往地旁敲侧击,而且总是依循固定的程序。起初,借一杯威士忌或其他烈性酒壮胆,哈格雷乌斯谈锋犀利,令人难以招架。稍后,他用醇香可口的波尔多或勃艮第红葡萄酒润喉,开始缓缓透点机密要事的口风——并非完全属实——像一艘超载的轮船遇到了暴风雨一样。接着,他一边呷着科涅克白兰地,一边聊起谁的风流韵事。由于心头悄萌的一种羞耻感,格雷勃会在适当的时候截住对方的话头,以免他出洋相。不,不是什么羞耻感,他悄悄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钓鱼高手天生的谈话策略罢了。池塘里的鱼一次不要钓起太多,以免吓着其他鱼。别让那个该死的哈格雷乌斯一下脱得光光的,否则他会牢记在心……并且抱憾终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老是这样目光严峻地瞪视哈格雷乌斯,便竖起一只手指,示意侍者过来将瓶里余下的麝香干白葡萄酒斟在他俩的酒杯里。“再来一瓶?”
“哦,不,你刚才让他开的菲格亚克还对我的胃口。”
主菜端上时,两人乐不可支地打量了一番。这里的每一道菜都是厨师精心烹制的,且不论其滋味到底如何。摆在他们面前的这道菜是用夏洛来白牛肉切成薄片,拼成几片秋天树叶的形状,一块正方形的花色肉冻和松脆酸甜的醋渍小黄瓜上,点缀了少许欧芹和莴苣的绿叶,组成叶茎。
“说真格的,”哈格雷乌斯开始透露他利用工作之便搜集到的消息,“你永远猜不到吉莲对谁最感兴趣。”
“不是科耐尔。”
“不是科耐尔。明摆着不会是他,对吧?”
俄国人的前额微微蹙起,上面出现了几道浅浅的横纹。他脸上的皱纹往往出现在不同的部位,表示他对听到的各类消息——好消息坏消息——所作出的不同反应。“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神秘莫测的蒙面人,蹑手蹑脚地走上店铺紧闭的伦敦街头。”哈格雷乌斯文绉绉地说出一串花哨的字眼。如今的英国记者,不论是采写花边新闻还是正经的消息,都偏爱古板过时的语汇,尤其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华丽词藻,也许这仅仅是出于一种恋旧情结。
波拉马连科脸上的皱纹消失了。“啊,我真为这位女士感到遗憾。”他说。“这座城市……”他摇摇脑袋,不过你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沮丧还是吃惊。“哈格雷乌斯,你也许知道得比我清楚,世界上有些城市似乎注定是吸引和培养某一类冒险家的乐土。新加坡,呃?香港。说到西方,当然是维也纳,苏黎世,里斯本,还有伦敦。是的,你自己的伦敦。这个城市已经变成种种阴谋诡计的集散地。”他为说出这个词露出颇为自得的微笑。“你若是就此办一个专栏,请不要用那个浮华的字眼。”
“阴谋诡计?”哈格雷乌斯虽说已喝了不少,还是做出了一副模仿格雷勃的怪相。“都说出来吧,你他妈别磨蹭啦。照我看,这准是——”
“不是这样。”俄国人竖起一根手指提醒他说话留神。“我所说的,是那种幽灵似的人物,他们频繁出入伦敦,行踪飘忽不定,冒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风险。他们的主要目的,就是大把捞钱,最好是现金。在这点上,倒是和我们这些整天辛苦忙碌的人差不多,呃?”
“快说下去,别卖关子啦,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波拉马连科那张肮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态。“你能保证不把头猛地转过去瞪眼瞧人吗?”
“瞧谁?喔,当然能做到。”
“悠着点,听到我吩咐再转过头去。最偏僻的角落里那张最好的餐桌上坐着一个人。我从来没有订过那张餐桌,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此人正在听一个同伴说话,两眼四下环顾。他年纪不大,还不到40岁,胖墩墩的身材,双眼凸出许多,高高的额头,一头粗发绞缠在一起,活像一团乱蓬蓬的拖把布。现在你瞧!”
哈格雷乌斯不假思索地指着天花板与墙壁相交的一个部位,手指和目光同时移动,似在体味一种无形的建筑风格。接着,他的身子缓缓挪动,直到自己的目光直射刚才说到的这个人身上。
他见到的这个人与俄国人的描述大致相同,只是那张神情恍惚的脸,看上去仿佛有万千思绪萦绕在心头。嘴上的胡须又长又尖,状若钢绒;病态的苍白脸色,好像从未见过阳光,这在伦敦倒是司空见惯的。不过,使这张脸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倒不是这些。这不仅仅是一张脸,而是许多人面部特征的综合化身。
他转身对自己的东道主说:“他妈的一张怪脸,时隐时现,让你捉摸不定。”
“你的眼力真不错,哈格雷乌斯。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一张无精打采的脸,是性格软弱的象征。你我的见识却比他们高出一筹。时下性格刚毅的人,都巴不得能有这样一张脸。”
“再说下去,你他妈说得还真逗。”
“可我只能说到这个份上。我只知道世上确实有这号人。他们与我们这代人不同,哈格雷乌斯。你我是不可救药的空想家,只知道为自己的理想工作和奋斗。而这号人没有头脑,只有一排硅片,指挥他们为获取金钱干这干那:英镑、便士、美元、美分。”
“没有卢布和戈比?”
波拉马连科耸耸肩膀。“这我哪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头脑,没有人们按照医学意义所说的头脑。他们会被纳入固定的程序,只要见到有利可图的事情,都会抢着去做。或是诱骗,或是强取。”
“你把我说得云里雾里,格雷勃。”
“这儿,离这不足六码的地方,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俄国人微微觑起双眼,准备避开有关人物的姓名和特征,以免事后给自己惹麻烦。“有个匈牙利来的马术队,到达伦敦前,就得到这里的新闻界对他们十分有利的好评。在这个狂热于赛马的国度,谁都想一睹为快。花式骑术的业余爱好者和专业运动员纷纷加入阿尔伯特剧院门口长长的购票队伍,我想,在爱丁堡、曼彻斯特、伯明翰,也一样能看到这种盛况空前的场面。他们每人花10英镑,进场观看匈牙利人跑着跳着展示这些马儿的高超本领。照匈牙利人的看法,这样能为他们赚一大笔外汇。马术队每晚可净赚5万英镑,在英国演出10场,就是50万英镑。匈牙利人乐得发狂。一个叫做阿尔多·西格罗依的人——会有这样的名字?——位著名的意大利电影制片人,主动提出为他们的巡回演出摄制一部纪录片。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他的出现有点出人意料,可他一副真诚可靠的样子。他只要求得到演出利润的10%。双方在协议上签了字,马术队能够额外增加收入,何乐而不为呢?演出最后一天,西格罗依简直成了马术队的一员,说一口流利的匈牙利语。他们是同胞兄弟吗?不!将来会不会互相欺骗呢?天晓得!”
俄国人停下来,叉起盘中一块牛肉送入口中匆匆咀嚼,一时顾不上已经讲了一半的故事。哈格雷乌斯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满。“快讲呀,你这个老东西!”他催促道。
“稍等一会。”对方咽下牛肉。“马术队的所有收入都已存入伦敦城的一家银行——没有留下姓名。离开伦敦的前一天,队长被大大小小各种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机票,签证,将马儿装箱待运,更不必说还有几十号队员、驯马师和马夫。真不亚于组织一支准备出发的匈牙利部队。不用说,一旦马术队登上归程,银行便会将这笔款子汇往布达佩斯。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家银行门口出现了一个马术队的人——也许是摄制组的人,两个星期来,他和他们打得火热,彼此很难区分——带来一张经理签名的条子。他见到某某经理,递上条子,10分钟后,这些匈牙利人每张票面50英镑共计50万英镑的现金便统统装人一只手提箱。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格雷勃啪地两手一拍。“你有时看见他,有时又不知他在哪里!”
“这狗日的!”哈格雷乌斯高兴得格格直笑。“亏他想得出!”
“听着,老伙计,”格雷勃继续说,“这个西格罗依不仅是一个人。他那号人至少有百十来个在伦敦街头到处游荡,瞅准一个捞钱的机会便会偷偷下手。不过这些神秘莫测的人物并没有什么政治背景。他们就像空中盘旋的鹰隼,伺机偷袭可能的目标。你不是说有人已经使可爱的吉莲兴奋不已了吗?”
刚才一阵幸灾乐祸的窃喜使哈格雷乌斯双颊泛起的红晕,正在渐渐褪去。“喔,不,”他闪烁其辞地说,“没那么神秘。”
“那就说给我听听。”
哈格雷乌斯没有搭腔,只顾将偷窥的目光频频投向屋角那个面色苍白、双眼凸出的矮胖男人。天哪,形象如此猥琐的人,居然能表现出一副充满自信的神态!而且还能当电影制片商!根据大众的普遍心理——哈格雷乌斯坚信自己认准的道理一定符合大众的普遍心理——大凡自信心强的人,应该是温文尔雅,服饰整洁,无论对男人女人都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当然,更不能有任何令人不安的古怪特征,否则就难以合群。
“看样子,”格雷勃不客气地指出,“你的脑子正在走神。”
“是的。我在琢磨那骗子该有多高的天分,才能想出将整个匈牙利马术队蒙在鼓里的圈套。”
“你刚才提到那位可爱的兰姆小姐,”俄国人操着一本正经的英国腔,“她对谁感兴趣?”
“美国大使馆里一个叫弗兰契的特工。”
“他叫法国人①?”
①英语“弗兰契”French意为法国人。
“是这样……”记者开始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解释这个使他的东道主困惑不解的问题,大意是:他并不是法国人,只是叫弗兰契。格雷勃却在心里思量该怎样像在河上筑堤一样,挡住他这番洪水般漫无边际的唠叨。
“耐德·弗兰契,”格雷勃终于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爵士乐迷。”
哈格雷乌斯的一个词只说出一半便卡在喉咙里,嘴仍然半张着。“对不起?”整张面庞热辣辣地涨得通红。
“像我一样,喜欢听爵士乐钢琴曲。”
“你认识他?”哈格雷乌斯手指笨拙地伸进夹克衫口袋中摸索出一支钢笔。“弹钢琴。”他咕哝着,将这几个字写在一个小笔记本上。
“根本不弹。只是喜欢听曲,像我一样。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和他喜欢的音乐家并不相同。”格雷勃停下来,哈格雷乌斯趁机划去刚才的记录。“听说他迷上了芝加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钢琴演奏家叫阿特·霍迪斯。”格雷勃做出一种古怪而又几乎带点挑剔的表情,和这位萨克森·科堡王族后裔平时脸上微露的放荡不羁的神态形成鲜明的对照。“像他那样去弹布鲁斯曲的钢琴家倒是十分罕见。质朴无华。”
“你呢?”哈格雷乌斯催问。
“我对声名不朽的奥斯卡情有独钟。”
“王尔德①?”
①奥斯卡·王尔德(1854—1900),19世纪爱尔兰著名作家。这里格雷勃谈到的是一位与王尔德同姓的音乐家。
“彼得森·王尔德。”格雷勃看着对方记下这个名字。“别记我,傻瓜。吉莲对我的背景材料不感兴趣。”
“那就到这儿。”哈格雷乌斯草草记完笔记。“关于这个弗兰契,你是否还能提供别的什么情况?”
格雷勃朝后挪挪身子,开始专心分解盘中那些呈叶片状的牛肉。他嚼了一口,觉得太干,便抬头看着他的客人。“这话该由我问你,伙计,你能提供别的什么情况?”
如果弗兰契上校早吃午餐,夏蒙上尉就得迟吃;如果夏蒙早吃,弗兰契就得迟吃。可是,倘若弗兰契上校忘记告诉副手自己准备什么时间吃午餐,莫里斯·夏蒙就只好坐在办公桌后,拿不准什么时间、甚至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若在平时,这也没大妨碍。可是今天,出于某些个人原因,夏蒙特别想出去吃午餐。他打开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想收听新闻广播中的报时,却只能听见音乐。他关上收音机。
眼看耐德返回无望,加上无人记得他何时走出办公楼,夏蒙只好伫立窗前,俯瞰格罗夫纳广场,试图拿定主意该做什么。
耐德以往并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办公楼,以至于连门口卫士都没有印象。可是最近他在白天上班时间确实变得有点行踪不定。
今天早晨,夏蒙在钻进轿车、动身去接耐德之前,在电话亭里打了一个电话。
正是这个电话,使他现在忧心忡忡。
他注视着那个坐在长椅上的长腿姑娘,南希·李·米勒,这回没啃三明治,身边也没有阿拉伯情人,只是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即使隔着不算太短的距离,夏蒙仍能看出她这回用的是新笔记本,显然原先的笔记本已被她的上司拿去看了。夏蒙看着,心里陡生一计,此计未见得高明,却是情势所逼。
夏蒙在草坪上兜着圈子,以便悄悄绕到南希身后。空中阴晴不定,时而阴霾密布,时而现出几朵浮云,没有下雨和出太阳的迹象。人们行色匆匆,抬眼看天——兴许是相互打量,夏蒙想——脸上一副疑虑重重的样子。
他悄悄走到南希座椅后。她其实在读一本书,手上摊开一本平装小说,下面藏着那本螺旋芯活页记录簿。单以她的文学趣味而言,她心里倒还有几分爱国热情,因为她此时潜心阅读的,是一位侨居国外的美国作家一套极为走俏的色情畅销书中的一本。
“真不害臊,南希·李。”夏蒙在她耳边喁喁低语。
姑娘猝然遭袭似地一下子从座椅上跳起来。她从喉管里迸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等到缓过神来,才看清身边这位悄然而至的男人。“喔,是你!吓死我了,莫里斯!”
“你就看这种下流透顶的书?”
她羞得满面绯红。“你喜欢的那些书我看了一点都不带劲。”
他拍拍她的手。“今晚有空吗?”
“恐怕没空。”
“那就明晚。”
“这个星期都不成,莫里斯。”她竭力使自己的拒绝带有一点容待日后邀请的和缓意味,可她疏于心计,不善表达,以致夏蒙怀疑这种拙劣的谎话是否值得自己戳穿。
他从她手中拿过小说。“哪些地方最来劲?”
“你可以买一本自己看嘛。”
“我的女朋友手里已经有一本,我干吗还要多此一举?”
她的脸愈加绯红了。“莫里斯,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你的女朋友的?”
“在我梦里。”他故作姿态地喃喃说着,伸手拿起笔记簿,从后往前随意翻了翻。“记下一些色情描写,南希·李?”
“把它给我。”
“这儿。”夏蒙没听她的,只顾找到本子上面一行“12时55分,耐德外出”,冲着她咧嘴一乐,任她夺回这非同寻常的笔记本。
一阵沉默之后,姑娘的目光掠过草坪,盯牢了一个男人身披海军呢风衣,任凭风吹浪打,犹自岿然屹立的半身铜像。
“哦,对了,”她终于想起这个问题,“那是谁?那个老头,身上穿的啥,大衣?”她手指铜像问道。
“F.D.R.。怎么啦?”
“哪个F.D.?”
“富兰克林·狄朗劳·罗斯福。二次大战期间的美国总统。大萧条时期当选上任。如果我没记错,他连续四届当选为总统。”夏蒙两眼直视着她。“你肯定听说过他。你上学时,老师准提到过他。”
“他们讲过吗?”
“南希·李,”他略一沉吟,用一种飘飘忽忽,仿佛并不存心发问的口吻问道,“你今年多大岁数?”
“超过18岁。”
“说正经的。你有21岁了吧?”
“是的。怎么?”
“南希·李,”他说着,把她的两只手紧紧攥在自己手心里,“可以对你说句悄悄话吗?有关性的?”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可以?”
一阵尴尬无言的沉默。她的脸上泛出两朵红晕。
“说了你可别受不住!”
“莫里斯!”
“南希·李,这帮阿拉伯兔崽子要天天搂着你睡觉才会觉得过瘾。别对我说,你以前没听说过。”
一阵更尴尬的沉默,时间更长。“你一直在暗中监视我,莫里斯。”
“我嫉妒得都快发狂了。”
她纵声大笑起来。“我说了你还会醋意大发。我和他在罗马待了一星期,天天都干那事。”
她的笑有一种感染力。夏蒙也禁不住嘿嘿笑了一阵。她看了他一阵。“今晚不成,莫里斯。我8点钟有要紧事。”
“那就5点半到我住处如何?完了我准时送你回来。”
她默默无语地坐着,一边抚弄笔记本。“你不了解这个人,莫里斯。他是……我是说我好像总是欠他什么,他跟我干那事,总是理直气壮。看到谁跟我接近,他准会发疯似地胡搅蛮缠。”
“5点半钟,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路口。我在一辆棕色菲埃斯特车里等你。8点钟你爱去哪就去哪,准误不了事。”
“我说不准,莫里斯。但愿我能来。”
“这小子已经把你玩厌了。你也对他腻烦了。我们俩可以从头开始。”
她双唇微合,两眼忘情地打量着他,恍惚间笔记本从膝头滑落到草地上。
“那以后呢?”
“那就看你了,南希·李。反正我对你是一片痴情。”
“那……”
“5点半。格罗夫纳广场奥德利街口。就这样约定了。”
南莫尔顿街和布莱海姆街之间的拐角处,坐落着一家妇女时装店——布雷克托普时装店,专营面向衣着入时、收入中等的妇女的普通女装及手套、手提包等装饰品。夏蒙觉得它一直在那儿,从来没有倒闭过。该店以女老板的名字命名,她因开了一家吸引各界名流纷至沓来的罗马夜总会而名闻遐迩。不过店主取这个名字还有另一层原因。夏蒙离开南希·李,匆匆走向南莫尔顿街。他在街角稍立片刻,朝对面布雷克托普时装店的橱窗打量了一番。
接着,他走到这条街的另一端,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只黄油烤面饼和一壶中国茶。他坐了大概15分钟,一边凝视桌面,一边寻思。他今早和人约定1点半钟会面,现在已经2点半了,不知对方是否能来。
他独坐一隅,心里既不紧张也不松弛,只顾留意时间的流逝。忽然,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抬头看去,来人正是布雷克托普女装店的老板娘布雷克托普女士。
她在夏蒙身后落座。这样,她压低嗓门说出的悄悄话,便只有他才能听见。他听见她擦燃火柴,随后一团烟雾喷在他颈背上。“呶,小伙子,你时间来得及吧?”
他点点头,开始用铅笔在咖啡店的一张廉价餐巾纸上写起什么。
他清晰如昨地回忆起自己从贝鲁特坐汽车到特拉维夫,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他当时大学刚毕业,天下还算太平,不过他在一家和这家样子差不多的咖啡店里用英语点吃食时碰到麻烦,幸好身上带的美国护照替他解了围。
“嘿,我说小伙子,你需要一个英语译员吧?”
布雷克托普出生于美国,大学毕业后移居以色列,住在雅法北边的一个合作农场。她比夏蒙大10岁,当时已经担任以色列情报机构摩萨德的一名上尉。她并非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因而没有资格为以色列国内情报机构国家安全总局服务。可是像摩萨德这样的全球性军事情报机构正适合她发挥才干。
夏蒙坐在桌边一边认真记录,一边琢磨她是否像耐德一样已被提升为上校。毕竟,主持摩萨德工作站是一件令人苦不堪言的差使。
尤其对一个女人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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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情使馆 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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