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理查兹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厦的。说到齐奥·伊塔洛在他内心点燃的怒火,查理的自控力是惊人的。他们没有喝光酒,也没有吃完甜食。立在他旁边的是一把把太阳伞。没有谁挑起事端。今天只发生了两起事故,第三起还未爆发。他的堂侄媳帕姆对招待会上的一半男子献过殷勤。明天是礼拜天。
今天只有两个场合让他难受。第一次是他见客人的时候,和这些客人客套让他感到恶心。像所有让他厌恶的事一样,这只是烟云过眼的事。此时,最重要的是能成功地和伊塔洛分道扬镳。另外一次是他和温切在一起的时候。
“那个凯里,”温切抱怨道,“又是一个一尘不染的教授,和你一样。你会认为我曾是一个儿童性骚扰者。”
查理咧嘴笑了笑,但显然不是由衷的笑容。不过他还是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如果你觉得能够摆脱这个恶习,那么你会的。”
“嗨,‘奸妇之夫’,你不是和尚。”
“我也不是蓝胡子①。”
①蓝胡子,法国民间故事中连续杀了六个妻子的人。
温切的那张阿拉伯人一样黝黑的脸被查理的这番话气得通红。“小心点儿,查理。你们这些所谓守法的小丑,要当心你们所说的话。”他那双冷冰冰的乌黑的眼睛似乎钻进了查理的灰色的眼里。“到时可别对我说你那位人高马大吸毒成瘾的妻子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查理拉长着脸,抑制内心的怒火。“温切,你的伎俩全使出来吧,无非是偷税漏税、贩卖毒品、嫖娼买淫、敲诈勒索、收买警察、开设赌局或是搞一些假破产之类的勾当。但你的收入仍然不能与我的里奇兰控股公司抗衡。别忘了,我们还阔步离开了,气得不想再说什么了。”
想起那一次的情形,查理的面颊又开始发热了。他试着叹口气,放松自己。从早晨有人制造暴力向他发出警告时起,查理第一次感到自己需要放松。他站在平台的西北角,欣赏着日落西山后的壮观景色,红彤彤的晚霞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淡紫色的面纱。在曼哈顿再也没有谁能看到这些景色,因为那些可怜的傻瓜站得不够高。
从公共关系的角度看,今天算是成功的。从圣帕特教堂里的婚礼弥撒到世界之顶上的婚礼招待会,还有象征着权力、穿过曼哈顿大街小巷的豪华轿车,这一切像一道分水岭在今天都表白的清清楚楚。这是查理计划将家族一分为二的最好前奏。瞧瞧眼前的这番景色!再也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而是两枚不同的徽章。想一想,就在一年前,他还从未听说过爱普里尔·佳尼特博士这个名字。
那还是有一次他翻阅北美里奇兰银行信托公司的年终报告的时候。他偶然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被里奇兰石油公司石油泄漏污染的阿拉斯加某个地区新造的树林,这恐怕是对里奇兰石油公司吞噬原始荒原的一种补偿。松树幼苗前站立着三四个银行职员,他们头顶皮帽,身穿派克大衣,看上去很冷。在他们身边站着一位纤细的女人。她齐耳短发过早地灰白了,显得有些干涩和蓬乱,额前还留着中世纪骑士扈从那样的刘海。她看上去很面熟,短短的身躯,长长的腿,宽颧骨,鹰钩鼻。但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告诉他,她的身份是里奇兰慈善机构的执行经理爱普里尔·佳尼特博士。
他当然没听说过她。二十四小时后,他收到了她寄来的备忘录。佳尼特被邀请到他的办公室。她原来已经三十大几岁了,但是,她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在人人都怕的白发衬托下却让人感到一种活泼调皮的青春朝气。以前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年轻的时候?
有三家里奇兰公司,佳尼特汇报说,包括宾夕法尼亚州西部的一家石油储备公司,都被发现有严重污染着环境的现象,即使在阿拉斯加植树造林,即使给生态事业捐献巨资,也不能阻止随时爆发公众舆论的可能。
“问题是我们对这一切只是口惠而实不致,理查兹先生。”
“这个国家的选民已经习惯了空洞的允诺。”
她大笑了一声,说:“这是对我们教育体制的最好谴责。”
“无知的教育方法培养出更多的无知之辈。”
“我是不是不该在此时候提这个问题?”
正是他的那句牢骚话使她丢弃了作为一个职员在老板面前所应有的恭敬。几分钟后,他们便开始直言不讳的交谈,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的呢?在梦中?
“对我来说,教育体制通常是成败攸关的关键。”她先前就承认过。“打从我离开哥伦比亚大学以来,我和以前的两位同事已经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我不得不辞职不干了。他们那些人只对空洞的许诺感兴趣。”
“啊,你也是教授。”他几乎是压着嗓子说这句话的。
“我曾经是。”
“是个好教授吗?”
“我不断地给学生们纠正语法错误和逻辑错误,尽管我教的是环境科学。”她的脸上失去了刚才的兴奋,“我简直不敢相信,研究生竟然还没掌握六年级就应该掌握的英语。”
“你和我,”查理慢吞吞地说道,“将并肩奋斗,佳尼特。”她温柔的褐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查理,以至于他发现很难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他也不愿这么做。他听到自己在问:“你有西西里人的血统吗,佳尼特博士?”
“我父亲是霍皮族人,母亲是爱尔兰人。”
回想起那段时光,查理此时在想自己是多么希望佳尼特能参加今天的招待会。可是即使向她发出邀请也无济于事,尽管他非常想能和她一直呆在一起。但今天是应该和家人在一起的,何况,伊塔洛已经开始对她抱有成见了。
就在上个星期,要是他能一睹她的风采该多好啊!大都市博物馆专门腾出一个宽敞的庭院用来举办亚马逊沿岸印第安人部落中的热带雨林生态展览。一块小告示牌上写道:“报告人:爱普里尔·佳尼特博士,北美里奇兰银行与信托公司。”
从音响里传出的伴有呼吸的声音,犹如南美土著人演奏的笛子独奏曲,这些粗犷的音符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演讲者激情高昂。“……实际上有一段宽阔垂直的地带,从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伊奴伊特人和阿留申人居住的冻原向南延伸到临近北极的印加文化地区……”佳尼特的嗓音由于劳累而有些沙哑。她已经给观众做过五场报告,但她光彩照人的脸上从来没有失去兴奋的表情。“在这块巨大的月牙形地带,我们同样发现这里的资源几乎被开采殆尽,首先这将剥夺土著人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紧接着便是土著民族生态遭到破坏,最终将导致我们这颗星球上的氧气枯竭。我们怎么能认为氧气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呢?”
好一个教授!
她的声音使查理完全沉浸在对她的深情之中。现在他似乎看到了观众,一双双眼睛落在这位不平凡的女人身上,她的脸是灯塔。斜阳从后面映照着她的单薄身体,一头白发像笼罩她的光环,好像这光晕是从她体内发出的。
他能感觉到她演讲时的喘息传递出巨大的最质朴的快乐。他爱她的身体、她的思想,和她的全部。幸亏他能大难不死,死里逃生。这个闪烁着灵光的女人给他一种几乎神秘的感觉:她是由一种他难以置信的神圣力量铸成的。
齐奥·伊塔洛当然不会理解。更糟的是,他很清楚齐奥所信奉的上帝。此刻,查理发现自己由放松变成了乐观。这要归功于佳尼特的演说。
“世上没有你我之分,”她曾这么说过,“我们是一个整体,每个动物,每棵植物,每块岩石都是相关的。个体,整体,都是一体的。这不难理解,查理。他们都叫你天才。”
“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木瓜一个。只有伊塔洛才是天才。”
“甚至伊塔洛也是我们的一分子。你不妨把他看成是你聪明的对手。如果你把他看着是个受害者——”此时查理几乎又看到那颗子弹击中香槟酒杯时的情景。
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声金属的叩击声。
他看到老头像老鹰一样的侧影,站在一扇窗户边上正用一枚硬币敲击着防弹玻璃。在查理的脑海里,伊塔洛顿时变成了梦幻中的恶魔,正舔着一堆堆“本斯”上的血迹。佳尼特说得对:除非在噩梦中,他再也无法看清老头的真实面貌。
说他的叔叔也是受害者,这让他难以信服。如果他要老头子将贪心咽回去,被迫同意分家,查理就得坚定不移,铁石心肠。
查理来到凉爽的电脑房,顺着螺旋楼梯向自己的卧室兼办公室爬去。伊塔洛准备了两只郁金香形酒杯在等着他。“我们的香槟酒还没喝呐。”
查理听出老头和解的语气。那好,原来皮诺的死也让他担惊受怕了。也许这会使他停止自相残杀。
“希望这杯酒没再被什么子弹搅和了。”
伊塔洛发表什么看法时很少话里有话,他总是单刀直入,毫不掩饰自己。但他更欣赏查理懒散的风格。老头子将杯子倒上香槟酒。查理接过酒杯,两人轻轻地碰了碰。“干杯,”齐奥·伊塔洛说。
香槟酒的味道很淡,这喝剩的半瓶酒可能是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省下来的,已经一点沫都没了。他就是摆脱不了一身小农经济意识。即使这样,他喝了还是感到很凉爽,微微带点刺痛。查理将杯中的酒一口干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快。
“齐奥,”他说,“说说我们昨晚的谈话吧。”
伊塔洛马上岔开话题。“你是说直升机的那两个人吗?他们在蒙托克附近双双被杀。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谁是幕后策划者。我猜,皮诺的死也与他们有关。”他满脸堆笑,笑容似乎把他锯成了两半。接着他又换了个话题,“还记得你讲过的那个幽默吗,是有关日本佬的?”
“那是六个月前。”
“有些事是需要时间的,”伊塔洛对他说。“今晚我在你的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秘密电话。这个幽默就在这个电话上。东京的四巨头早在1987年就开始设计那次股市骗局。可是这个骗局中还有一位,这个人很神秘,是个金融天才。不过他不是日本佬,是个中国人。”
“他差不多横扫了半个世界。”
“这只是一次试验。他想证明,一个斜眼的东方伦也可以摧毁所有的证券市场。”
“他还是那么狂妄?”
“他主要在台湾和东京两地经营,现在又和中国大陆开始了接触。还有一点:温切和他的小伙子们销售的金三角上等海洛因,他也从中讨价还价。他自称申劳。”
查理看了一眼手表。十点整。他必须当机立断,他已感到自己双唇紧闭。是恐惧吗?见鬼,不!是愤怒。
“你有约会?是与那位波卡洪塔斯①吗?祝你走运!”
①波卡洪塔斯(1595-1617),北美波瓦坦印第安人部落联盟首领波瓦坦之女,曾搭救过英国殖民者约翰·史密斯,与英国移民约翰·拉尔福结婚,后去英国,受到上流社会礼遇。这儿指佳尼特。
“我们不坐下来谈谈,是什么地方也不会去的。”查理脱口而出,毫无顾虑。毫无恐惧的蛛丝马迹。
“我总有些纳闷,”伊塔洛第三次企图绕过话题,避而不谈,“直升机的袭击是冲我来的?还是冲你来的?”
“齐奥。坐吧。”查理看着老头慢吞吞地坐进真皮沙发椅里。他的一只手颤抖着寻找着扶手。这情境让查理感受到了他们间的血缘关系。齐奥迟缓无力的动作使查理有些心软。他甚至想过,对于皮诺的死,他不再追究这位叔叔了。但是他看得出,齐奥不需要那么多的感情调剂。
“有了您的钱,我才使里奇兰有了辉煌的今天,齐奥。我们有建筑公司、交通公司、电子公司,我们有超市连锁店,我们有娱乐业,有赌场。所有这些都能高额赢利。我想将这一切全部还给您。”
“得了,不必费心。”
“我只要求留下金融这一块,我指的是经纪行和银行。我对这些比较熟悉。剩下的,任何有能耐的人都能管理得比我好。为了报答过去二十五年来您对我资金流转上的支持,控股权归您。”
他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中,像块石头。“这交易合算吗?”
“你发疯了吗?昨晚我不是拒绝你了吗?这一定又是你那位红皮肤丫头想出来的歪点子。”
真让他受不了。他一肚子的粗话已经快到了嘴边。查理强压心中怒火,理智地回答说:“齐奥,事实是:这些想法都是我的,我的,是找自己的想法。”他的叔叔倾身向前,窝起一只手掌挡在耳后,做出努力倾听的样子。“我很心痛。这是黑心钱造成的。这沾满鲜血的钱我要加倍偿还。”
伊塔洛皱着眉头,但还在听查理说,他打着精神听着这些温和但致命的话。“我不能对您撒谎,齐奥。我想重新做人,我要偿还对这个世界欠下的血债。我有个公平的提议:将里奇兰的资产一分为二。我走我的路。您走您的路。愿上帝保佑您。”
多米尼克大街离西村的荷兰隧道两个街区的距离。这儿没有什么可供观赏的景色。没人会到这儿拍电视商业广告。如果有谁申请许可证,圣真纳罗社交俱乐部也决不会让他们得逞。
在后间密室里,伊塔洛独自坐在宽大的橡木卷盖式写字台旁。附近教堂的钟声敲了十二下。今天是漫长的一天。在俱乐部的前厅,两个年轻的侄儿在下棋,他们等待着护送伊塔洛回家睡觉。但是在他脑海中,睡觉是他考虑的最后一件事。
他满脑子里重复着两句话,像印度教中巫士的符咒:该死的女人。愿她在地狱中腐臭,让查理的灵魂得到解脱。
就在今天,伊塔洛和他的侄儿差点儿去见上帝。如果命运注定如此,这样反而倒好。他们虽然是家族的两巨头,但他们死了总比整个家族灭亡要好。
多么无知!多么高傲!沾满鲜血的钱?除了钱,他还能靠什么在哈佛念了八年书?除了钱,教授还能靠什么创业?除了钱,他还能靠什么竖立起如此气派的一百三十层大楼?
该死的美国!美国人用以介绍自己的只是三千英里长的幻觉、诡计和谎言。他们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真是装腔作势!
查理生活在这样的空间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对什夕都坚信不移。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这个国家之所以这么强大,靠的就是勤劳和无可挑剔的诚实。他觉得自己“欠”这个世界点儿什么——无非是什么空气和水的污染,而现在他愿意割断自己的脖子来证实这一点。
伊塔洛慢慢地按摩自己的胸口,他的心在疼痛。他在呻吟,几乎听到了自己痛苦的声音。啊哈,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是一切,没有什么能代替它。他在座位上挺了挺身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来只有一件事可做了。沾满鲜血,这不是查理说的吗?那好,我干脆开杀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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