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三秒内被旋拉开来,出人意表地,应门的人不是佟青云,而是女服务生那绫那张教人一瞟难忘的脸。显然的,跑路两个多月的佟青云不认为见她这个徒弟是件刻不容缓的事,反而先见了那绫。
丁香瞠着一对有待收惊的眼愣看着对方。
相形之下,那绫的反应似乎文明多了,她先对丁香熙洽微笑,才转头对着教室回报一句。“佟老师,丁香人到了。”
佟青云人随足声来到门前,眼也不抬,只忙着将手上一叠资料交给那绫,和颜缓声叮咛,“你回去翻一下讲义记下重点,三天后和于小姐联络,她会帮你安排模特儿特训课程。”话毕,他完全没有帮两个女孩引荐彼此的打算,大手一抬,示意那绫离开。
等那绫离去后,他旋身面对一脸苍白的丁香,脸色幡然一变,辞锋锐利地说:
“别杵在门边发呆,你先进教室找个椅子坐,我们有笔帐得慢慢算。”
丁香犹豫一秒才走进教室,挑了中间的椅子坐下,目光往壁柜上二十来顶剪修成型的假人头横扫过去,认出这些作品皆是出于自己的手剪时,身后的门“砰!”地被人弹撞回去,回音震得丁香伸出两只食指堵住耳朵。
他冷睨她一眼,一语不发地走回讲桌,拿起一叠上了彩绘的设计图,一张接一张地审视着。
丁香知道闷声不响的佟青云正聚精会神地检阅自己的作品图,神经顿时蹦得老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佟青云的一举一动,但过没多久,她整个神思便被他一身轻便的行头引诱了去,她注意到有着古铜色健康肤色的他穿了一件淡粉红色的短袖马球衫和卡其休闲裤,不离身的墨镜被随意地挂在宽敞的胸领处。
纵然丁香和他似乎有着隐形的不良导体横在中间,她仍得承认,论身材、相貌、气质与品味,英姿飒爽的佟青云,绝不比经过加工包装成形的专业男模逊色。
这是她第一次碰到有男人敢把粉红色系的衣服穿上身,以前,她总以为粉红色会让男人看起来娘娘腔,如今见他穿得这么自在舒适,她的想法可要大大改观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抬抬抠了眉毛,掩护着好奇的眼往他的耳垂溜转了过去。
她先瞄了左耳,没有见到洞,便撇过头去扫右耳。结果呢?
也没有孔!
这能证明什么?什么都不能证明,等等……他背过身去了!
丁香马上将目光调到佟青云的尾椎上,她依稀记得她们十五分钟前在员工休息室的对话,打算按图索骥地找着线索,可惜除了圆挺结实的卡其布料外,她睨不到任何紧身内裤的蛛丝马迹……或许他根本没穿!
意识到佟青云反转回身后,丁香陡地将目光调开,心虚地转着藏在桌下的十指,听着他苛刻的评语。
“坦白说,你这二十来顶作品里,没有一件教人看得顺眼的。惟一够得上水准的,却是生吞活剥来的。”话毕,他走到她面前,将一本法文版的十月Elle杂志翻到特定一页后重重地往她桌前扔下去,足跟往后退一步,背抵讲桌,双臂环抱地看着她。
丁香的视线落在该页杂志上,发现模特儿的发型几乎和自己的一件作品相差无几时,傻愣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仰头反驳他的指控。“我没有抄袭别人的作品,这本杂志我连翻却没翻过!”
“为什么没翻?那我大老远限挂一叠杂志回来,不就是瞎忙一场?”
她避开他的眼睛,找了一个理由。“我看不懂法文。”
他将两臂撑在她前面的桌子,居高临下地命令道:“姑娘,你看着我的眼睛。
”丁香像个被人下了蛊的泥娃娃,慢慢把眼球挪回正中央,才跟他对上眼,他马上像头恶犬暴躁地嘶吼一句。“你不需要懂法文也能看图片,除非你跟狗一样,有色盲没让我知道!”
她平日散归散,却无法忍受篡夺别人作品的指控,因此她百般不情愿的道出原由,“老师,这一个月来,我手边已积了不少指定作业,根本找不到空余的时间翻其它的书。”
“但你却很有时间跟同事聊天!”他丝毫不体恤她的处境,咄咄逼人地质问。
丁香知道有人跟他打了她的小报告,抑住对他尖叫的冲动,忿忿不平地说:“老帅,我很抱歉发生这种误解,我可以跟你发誓,我真的没抄袭别人的作品。”
佟青云弓着背,将脸欺近她,厉声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抄袭别人的作品,只是希望你多看、多听、多想。这种无头双胞公案不是就你这一件,而是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应变之道是你必须掌握信息,扩大自己的创作领域,老是关在自己的象牙塔里闭门造车是没法精进手艺的。趁早搞通这点,往后在这行里才不会吃哑巴亏。”
他话到这里,旋身抽出丁香的第二张作品图,随手拿笔记了一下,三步走近壁橱,左手捧起一顶全新的美人头,右手提着丁香的作品踅了回来,顺手将对象往她桌前一放,直指问题所在,这顶发型的鬓边波浪角度太斜,动感前卫有余,美感不足,看久了会令人生厌……”
连课都还没有给她上过,就被莫名其妙地炮轰一顿,丁香心里实在是怨叹极了,不过在这里待了两个半月,耳闻别人提到他对学生的剽悍作风,她方了解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于是忍下脾气不发作,仅解释道:“我是照着自己的设计图剪的,当时王老师并没有意见。”她有预感又要被骂。
不料,佟青云却缓下脾气,没骂人,“王老师是对我负责,她有没有意见不需要让你知道。我现在给你五分钟的时间将设计图在脑里温一遍,你要在二十分钟之内重新剪出型来。相信你的本能,把心和眼睛放在头发上,如果角度不合图形也无所谓,能剪出理想自然的发型才是重点。你动作最好加快,若没把这二十张设计图做到完美,我今天是不会放人的。”
丁香被他这一警告,赶忙接过设计图,仔细看过一遍递还给他后,剪具一抓,严肃地面对眼前这项美人头,动起剪子来。
七点半左右,于敏容送了两盒便当上来,她想劝这对师徒先填饱肚子再继续折磨彼此的神经,但被不知好歹的佟青云斥了一句“鸡婆”后,偷偷向丁香扮了一个俏皮鬼脸,才嘟嚷着“好心没好报”,退出教室。
九点时,丁香剪完第十一顶头,佟青云方才叫暂停,让她休息吃饭。
但她求好心切,扒了三、四口饭,暂时充了饥后,便又回到工作桌上整理起第十二顶头发了。
丁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积极认真作功课过,她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横眉竖眼的师父催功了得,擅用激将法,所以她这么卖力,完全是要向佟青云证明自己有那份实力,而非要讨他欢心。
终于,丁香在午夜一刻时完成了最后一项作品,当她松开剪子,看见起着水泡的右手大拇指与无名指的指关节处皆已红肿瘀血时,自然而然地转身想要博取佟青云的同情,但他一脸淡然置之的冷漠表情,教人见了扎心。
丁香忍泪不下,借故逃进盥洗室,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泼上脸后,再也克制不住情绪,忿然哭骂出声,“佟青云,咱们走着瞧,哪天若让我爬到你头上,我说什么也要在你头上做鸡窝。”
十分钟后她拖曳着铅球般重的脚步回到五○一教室时,已不见佟青云的踪影。
反而看见于敏容拿着两个迷你冰袋等着她。
回家路上,两个女人皆闷声不响,直到奥斯汀驶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熄掉引擎后,于敏容才开口解释佟青云自行离去的原因。
“我这辆车空间有限,装不下你师父这号长脚大仙,再加上他跟人有约,所以他没等你回到教室,便先搭出租车走了。还有,他挺关切你的手。”
丁香跳下车,把话摊开说:“于姊,我跟我老师之间是不可能有‘吾爱吾师’那种温馨感人的场面出现的,所以你不需替我们任何一方打圆场说好话。”话毕,目光落在停放于奥斯汀右侧车位的银黑Audi跑车上,不解的问:“上回你不是说这辆车是他的,难道他自己不开车吗?怕扭到他那双贵手?”
前半问句是出于好奇,后半问句则是志在嘲讽,以求得精神上的胜利。
于敏容望着她,秀眉微皱地抽出钥匙,迟疑二秒后,才匆匆带过一句,“他最近眼睛容易疲劳,不能开车。”
火气仍旺的丁香完全听不出蕴藏在于敏容口气里的紧张,例行地吞了一片口香糖后,转身朝电梯走去。
当夜,漱洗完毕的丁香从浴室出来,路经佟青云的房间,忍不住便对那扇紧掩的门做鬼脸,双手一握,摆开拳击手架式,例行打了一场充满意识形态的“无影拳”。她左挥、右勾、上抡、下扁,恨不得佟青云就是眼前的这一扇门。
身着睡袍的于敏容拎着一瓶婴儿油突然冒出,疑惑地问:“丁香,你这是在干啥?”
丁香先是僵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才将高举过腰的手放了下来,扭转着肩头解释,“我肩膀有点酸,想这样动动应该能达到舒筋活血的效果。”
于敏容半信半疑地睨了丁香一眼后,决定不去探究她的动机,径自道:“我猜到你会有这些情况,所以不请自来地帮你按摩,顺便帮你起茧的手上些膏药。”
丁香好吃惊,心里颇受感动,结巴地问:“现……现在?”
“对,就是现在,快进房趴着吧。”
丁香被赶鸭子上架地躺上床,经于敏容的巧手这么地一揉后,不到十分钟僵硬的身躯便瘫软下来,半张着沉重的眼皮,嘟嚷了一句,“于姊。”
于敏容专注地搓着她的肩膀。“什么事?”
“你是怎么应付我师父那怪里怪气的脾气?”丁香才刚问完话,便连打了三声哈欠。
于敏容有意思地看着她的背,答道:“他只有对门下的学生才会这样怪,至于对我们这种无关轻重的角色,你若求他也这样怪,他还觉得你是要他浪费精神呢!
何况我认识你师父至少有七年了,他那九弯十八拐的唬人脾气可吓不着我。”
丁香含着一口蠢蠢欲流出闸门的口水,硬撑着厚重的眼皮,含糊地问:“七年?于姊也是学美发的?”
“不是,我是干模特儿起家的……”于敏容便开始聊着自己。
她在流行界已打滚了十五年,先从服装模特儿干起,后来在国际赛场遇上佟青云,两人相谈甚欢,经他邀约之下便开始充当他的美发竞赛的模特儿,随他闯江湖。
五年前,年仅二十三岁的佟青云在巴黎夺下年度世界最佳创意造型设计师首奖和裁判奖双料冠军时,她有幸上台与他分享柴耀。
那时于敏容年纪虽轻,却已是经历不少大风大浪了,对于金玉其外、鱼质龙文型的男人总有那么-屑不顾,但遇上才华洋溢的佟青云却完全没了免疫力,她欣赏他的才华,为他自然流露的魅力倾倒,不过当时他已心有所属,为了不去破坏彼此之间良好的同事关怀,她足足待了两年才离开他在巴黎的工作小组,赴纽约专攻美容学与沙龙管理。
在那里她遇上了一位中美混血的电台摄影师杰生,进而与他相知、相恋并走进礼堂。
然而好梦易醒,结婚不到一年,便传来他因远赴喜马拉亚山脉拍摄专辑遇上雪崩而罹难。
初闻恶耗后,她甚至有轻生的念头,因为她连杰生的尸首都无法要回,几乎夜夜都梦见他在冰天雪地里呼唤自己的名字,直到无情的雪块吞噬他的声音。
这解不开的枷锁让她彻底崩溃,于是她沉溺于杯中物,拒绝与任何人来往,直到她把积蓄喝到快精光时,佟青云找上她位于曼哈坦的小公寓,半鼓励半威胁她振作,说服她回到台湾,并且提供一个让她重新起步的机会……于敏容话到此,不得不就此将故事打住,因为她惟一的听众竟不忠实地打起呼来了。
这丫头,真不给面子!她又气又好笑地替熟睡的丁香盖好被,将婴儿油瓶盖上紧,捻熄灯走出丁香的房间来到客厅,赫然发现佟青云跷着二郎腿,两臂大伸地挂在黑皮沙发靠背上,独自沉思。
于敏容在他对面的椅子入座,微讶异地问:“你不是和宁霓有午夜之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莫非你没见到人?”
“见了。”
“见到了竟还这么早回来,你是不是终于觉悟,这些年来跟一个有夫之妇拍拖很不上道?”于敏容口吻里充满了不以为然,话也尖锐起来,“尽管曹盛南当初横刀夺爱硬抢了你那个见钱眼开的老情人,但死者为大,你们热恋情奸之余,好歹也尊重一下那个可怜的老公吧,入土为安不到一个礼拜,尸体都还没凉,她就这么快跟你搭上线。小心那条热线被有心人士侦测到,在杂志上大肆渲染,你这一世英名蒙上污点不打紧,怕要拖着公司下水。”
佟青云不耐烦地应了句,“你今天怎么这么鸡婆?”
“不只今天,是一直都很鸡婆。”她摆出一个母鸡振翅的动作,提醒他。
“若不是我帮你硬撑着,你这个空中飞人名下的沙龙、美容杂志社和学院的招牌早给人踢掉了。”
佟青云知道于敏容并非在邀功,因为直来直往惯了的他不谙社交把戏,若少了她的协助,他的成就有限。
为了让她宽心,他轻描淡写地交代了去向。“我和宁霓只在麦当劳喝茶叙旧,还没到上宾馆脱裤袜的程度,于大姊可安一百个心了,”他眼底藏笑,把私人话题转开,“你那只小雏鸡还好吧?”
“什么我那只,是你那只才对!”于敏容先纠正他的语病,才说:“你那只小雏鸡累得连母鸡小传都还没听完,就呼呼大睡了。”
他双眉俱扬。“一句抱怨也没吭?”
于敏容觑了他一眼,反问:“你说呢?”
他闻言,宽薄的嘴慢慢扯出一抹温熙的笑,自我消遣道:“难怪今晚我的耳朵老犯痒,原来有人念咒念的紧。”
于敏容趁着气焰旺,亏他一句。“早知丁香的咒语这般灵,我日后一定多多鼓励她骂你。”她皮皮地说完后,一脸严肃。“说正经的,你让丁香剪上十个小时的头,对她的看法究竟是正还是负?”
“都没有,只是有点心焦。”
于敏容好讶异。“这怎么说?”
“原因我大概猜得到,但一时说不出口。”佟青云不理睬她眉头略扬,继续不着痕迹地谈丁香,“她纸上的设计作品都很出色生动,但一旦挪到美人头上就乱了章序。照这样的进度走下去,我恐怕没有那种恐龙孵蚩的时间跟她耗下去。”
她一怔,挺直背问:“你打算另外找人?”
“在我的观念里,没有取代不了的事物。”他闲扫了她一眼,直截了当地承认。
“我随时随地都在寻找人才,不行就撒换。”
于敏容脑里浮现着丁香那张孩子气的脸蛋,怀疑她能否承受这个残酷打击。
“你这么做对丁香似乎有欠公平,要求也过苛了。”于敏容隐藏话里的遗憾,继续道:“更何况美人头和真发的品质总是有段差距在,再说那千篇一律的脸型既刻板又单调,无形中限制了她施展才华的空间。”
佟青云看了她半晌,半嘲弄地说:“她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这样帮她说好话。”
于敏容将肩-耸,话中有话地道:“做师父的蛮不讲理,总得有人挺身为那可怜的孩子说些人话。好了,你心里若打着如意算盘的话,不妨开门见山吧。”
佟青云凝神看了她好一会,毫不迟疑地说:“我要丁香最晚在年底以前正式为客人动剪。”
于敏容听闻这样的建议,傻眼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样做,首先就会坏了员工升迁规矩,要引起公愤、遭人怨的;第二,你把顾客当实验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口碑搞砸可不明智,再来,十一月就要乙级检定,检定时都是采用美人头,所考的问题又教条化得很,你不多要她在美人头上下工夫,反急着要她尽快动剪,如此舍本逐末对她一点助益也没有,只可能打击她的信心。”
“正好相反,如果她第一次参赛,就考到执照的话,那我就真是看走眼了。”
佟青云缓着口气。
于敏容一脸不茍同。“青云,我是愈来愈摸不透你在想什么了。”
“于姊,我承认自己有时蛮不讲理,但还不至于苛到要求丁香改变自己的风格。老实说,丁香的创作手艺和风格跟国内大型竞赛奉行的那套万年迂腐的标准根本搭不上线。
若把目标放在这上面,她是自讨苦吃。”
“你知道这些,竟还要我帮她报名参赛?”
佟青云顺口道:“让她凑一下热闹,有个临场经验,届时推她参加国内外的竞赛时也好有个比较。”
于敏容闻言很是讶异,她本为丁香不妙的处境担忧,但听了佟大设计师这番话后,才明白为师的已暗暗把前路铺好,只等憨徒弟摇鞭上路。
她试探性的问:“如果我反对的话呢?”
佟青云耸了一下肩。“无所谓,大不了跟朋友讨个人情,安排她到朋友经营的发廊去实习。”
于敏容没应声,脑子一直在衡量轻重,好半晌才吐了一句。“店是你开的,你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办。但若有个差池的话……”
他不急不缓地接口,“我自己补锅。”
于敏容警告地问:“员工若有情绪不稳的话……”
“谁有话想说,要他们直接找我谈。”
她仍是不放弃地问:“若是顾客不满意服务结果……”
佟青云早做好准备,出口便将她的话堵住,“愿者上勾,你请小妹事光告知客人这是免费试剪活动,如果丁香剪完后客人还是不满的话,我再动刀补强。”
尽管于敏容觉得这样做会坏了规矩,不妥当,但见他主意已定,心知再提出更多的理由也是白费唇舌,只好点头答应。“我讲输你,明天开始我会替丁香安排特训课程。”
佟青云给她一个万人迷笑容,轻吐一句。“敏容,那就麻烦你了。”
见多他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于敏容是一点也不领情,当面嘲讽。
“省了,你这个人天生就爱麻烦人,今年过年我说什么也要出国玩个疯,不管你的店死活。告诉我,你这个疯点子得维持多久?”
“可长可短,端视丁香的表现而定。”
于敏容愈来愈紧迫盯人了。“你所谓的长是多长,短是多短。”
佟青云颇玩味他打量着她。“老天,你和那丫头是不是结了生死交,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我位处管理阶层,得对诸多员工负责,你爱怎么随性我管不着,但好歹得给我一个概约的时间表。”
他看着她,随口应了一句,“也许三天,也许一年半载,总之很难说,恐怕要让你悬上一段日子。不过我向你保证在换掉丁香以前,会让你第一个知道,好让你发挥母性安慰她。”
“青云,丁香跟到你这种师父算是前辈子欠你的。”她迸出这句话后便从沙发上起身,两脚钻进一双大了三号的米老鼠拖鞋,不睬他地滑着大步回房去。
佟青云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丝毫不动肝火地任由丁敏容消失在客厅的另一头,听到预期的撞门声自左侧响起后,身子才松懈下来。
未几,右方走廊深处嘎地响起细微的金属弹簧声,伴着一声突然被掩住但却又捂不紧的漏风喘息,在这夜阑人静之时显得格外突兀。
佟青云倏地瞇起眼往长廊那头望去,只见通亮的走道静无跫音,墙上挂的画和对立的两扇门紧紧地掩阖,像是在帮偷听者守密似的。
他想了一下,身子打皮椅上站起,往长廊底端慢慢走了过去,他的双足停在自己的卧室门前,大手才刚搭上门把,目光却往对面的门瞄了过去,他迟疑一秒考虑是否该问丁香听入了多少不该听的话,但继而一想,夜已深,现在去乱敲闺女的门,就算有天大的理由,恐怕也会吓到人家。
不是有句话说,偷听的人总听不到顺耳的话吗?让那丫头以为自己随时都有被撤换的可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佟青云决定后,开门踏进卧室,顺手将身后的房门一带,宽衣解带淋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红着两粒兔子眼的丁香趁他扭开热水器,便溜出房在走廊上对着他的门打了足足两分钟的“无影拳”。
随着双十节的逼近,丁香开始烦恼着如何编个象样的借口以婉拒阿奇的邀约。
无奈自己刚上台北,交际圈还没建立,交情深一点的同事如阿玲和林欣媛都已作好安排,插花不得,再加上她和阿奇又同一个工作环境,不能天马行空的乱编,即使她那天自愿当值班助理,也仅需工作到下午六点,于事无补。
这段期间,阿奇曾三番两次地邀她去看午夜电影或打保龄球,她顺口就拿佟青云当挡箭牌,阿奇听了总是不多问地便接受了她的理由,唇间隐隐挂着讥讽的笑令她看了就讨厌。
她曾向于姊求教,哪知于姊非但不反对,反而怂恿她去就近的百货公司添购一些约会的行头,增加阿奇的印象。
丁香对阿奇的邀约总是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并非她怀疑自己欠缺吸引力,而是阿奇看着她的眼神总有那么一种盘算、计量的味道,令她不自在。
最后她只有把冀望放在佟青云的身上,希望他能开个金口留她下来温习功课。
双十节当日,丁香趁着午休时间跑去敲佟青云的专用工作室,门一开,探头瞄见他安适地坐在沙发椅上和两位穿著前卫的外籍人士及一位身着黑皮劲装的帅男闲话家常后,马上就要打退堂鼓。“对不起,等老师招呼完朋友后,我再上来。”
佟青云及时叫住她,“先别急着跑,进来-下,我跟你介绍朋友。对面坐的是雷蒙和莎夏,他们刚结束东京的行程,回伦敦前顺道弯过来看看;我旁边坐的是齐放,他特地从纽约飞回台北欢度佳节。”然后他用英文将丁香引荐出去。
丁香定眼认出蓄了一头金黄色狮鬃的雷蒙和拥有紫黑色短发及美丽大眼的莎夏,两眼不觉大睁。
莎夏和雷蒙是国际美发界的神仙眷属,除了在世界各地拥有连锁沙龙外,还创立化学实验室以调配专业用的洗发精和保养药剂。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他们会面,勉强冒出一句蹩脚英文跟人家“好赌又赌”的打招呼,想不到莎夏跳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在她颊上热情的吻了两下,也跟她“好赌又赌”,哈叭哈叭一串英文才坐回原位。
丁香带着傻傻的笑容愣在原地,耳里飘飘然地听着佟青云解释莎夏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到英国参观她和雷蒙经营的店,然后心不在焉地转头对整条臂搭在佟青云肩上卷着烟丝的齐放问好,怎知话才刚要出口,就被齐放粗鲁地拦了下来。
“我这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不像你老师这么有才华,知名度也没沙夏和雷蒙大,尽管浪荡,却也还不至于败破到‘好赌又赌’,所以,你这客套话还是省着点,好巴结洋人吧。”酸葡萄的话说完,他将自卷的烟叼在嘴角,不睬丁香地大肆抽起烟来了。
这人的自尊心也未免过重了吧,她不认识他不是她的错嘛!讲话竟如此带刺。
尽管如此想,丁香的面颊还是烧红得像菜摊上过熟的圣女小西红柿,一捏就要烂。
佟青云以饶富趣味的目光打量两人后,才启齿圆场,“齐放是纽约国际新装发表会的造型特约顾问,算是咱们这行的前哨兵,有时间多去翻调一下他的作品。你上来找我有什么事?”
丁香见他有朋自远方来,想必整天都要忙碌,便改变了主意。“我上来是想问你今晚有没有课要上?”
佟青云眉毛微扬,反问她一句,“你不是今晚有节目吗?”
他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嗯,这个:...”她面有难色,垮着脸支吾一下,才说:“是有的,不过老师若想上课的话,我可以不参加聚会。”
他闻言,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好几秒,把话挑明。“难得你这么用功,只可惜我今晚有事不能给你上课。”
丁香早该料中佟青云不会体恤她的难处,避开齐放那张挂满幸灾乐祸的恶魔笑容后,她面红耳赤地逃离他的工作室,面对现实去了。
七点十五分时,身着牛仔裤和粗布外套的丁香寻着手上的地址踏入装潢颓废的“烟囱馆”,不需要侍者的指点,她直接走近馆内最嘈杂的-隅,加入阿奇与那票朋党;五男四女,其装束从头到尾皆挂着名牌,时髦前卫的程度可将丁香贬成六十年代的在逃难民了,好在佟青云给她剪的发型产生了画龙点睛之效,反把一袭旧衣旧裳带出一股卷土重来的流行风。
其中一个已半醉的女孩睁着蒙胧的眼,欣羡地看着她的头发,说话了。
“你的头发好美好美哦,哪里剪的,我拿着造型图跑了起码五家美容院,就是做不出那种……美美……美美的感觉。”
丁香坐入阿奇对面的空位子,正要解释时,阿奇霸道地插话进来了。“你要‘感觉’?
我就给你感觉!”他说完马上就把自己的嘴凑上对方,一手抓着女孩的头,一手钻进对方的紧身短裤探索起来。
助兴的口哨声连连响起,足足二十秒后他才松开软成糖浆的对方,大声说:“给一些丑富婆剪了一整天的头,心烦气躁死了,谁要再提头发的事,女的我就拔内衣裤,男的我就跩。听到了没!”
他说话的当儿,情欲已被他挑起的女孩一直往他下半身磨了过去,他不耐烦地看了对方一眼,用力把她推开,语带鄙夷的说:“亏你玉女明星当假的,嗑完药后,这样往我身上黏。”
“都是你害的嘛!”女孩撒娇着,又要往他身上腻。
他不耐烦地对身边的同伴使了一个眼色,语出惊人地说:“她要,小纪你就带她去爽一下。
小纪很是讶异,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你在说笑吧,阿奇。”
阿奇冷冷的说:“这样在我朋友面前丢人现眼的马子,不要也罢,你不是哈她哈得要死吗?她是你的了,随你处置!”说着他将一串钥匙拋给小纪。
小纪忍怒起身将钥匙丢回桌上,拋下一句话,“我送她回家,你冷静过后再联络我。”
说完,他搀着女孩往外走。
等两人身影消失后,彷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地,大伙又开始嬉笑怒骂起来。
阿奇吊儿郎当地坐进丁香身边的空位,以一种挑衅的眼光直射进她的眼里,当他探测到她眼里的骇然后,猛然扣着桌子,抱肚狂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丁香嫩豆花会有这种反应!”
“什么反应?”丁香冷冷地瞪着阿奇。
“一副看人被强暴的反应。放心吧,她会没事的,就凭那副发花痴的丑样子,小纪不倒胃口也难。”
她不解的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你的朋友?”
“那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还是处女?”他将头凑上,不客气地将满嘴的酒气喷在她的鼻子上,“你若答得出来,我就告诉你。”
丁香闻到一股酒味。“你醉了,我看我最好回去。”
“怎么,才待不到1分钟就受不了我们这票俗透的红男绿女,想逃了?
告诉你,你若想进步,最好早一点甩掉你那层处女膜,要不然设计出来的造型老是登不上抬面。要不要我帮你破瓜啊,包你不痛不痒,反而意犹未尽!”
阿奇邪邪地瞄了她一眼,见她不动怒色,牙一咬大声道:“还是你情愿由佟青云来操刀!”
她顿觉受到污辱,“拜托你说话节制一下好吗?”她为他的这个想法感到可笑,脸却没来由得烧红起来。
“哈,我就知道。”阿奇以手拍了桌子,然后拄着颊看着不知所措的丁香,“你这是痴心妄想。佟青云从不搞师生恋,他不会要你的,你在他眼里只是一枚他追梦的棋子,当他明白你跟他先前的徒弟没差别后,就会放弃你,另寻他人,就像他甩我、和我之前、和我之前的之前的学长一样。他曾告诉我们,只要我们一心跟着他,他可以让我们成为跟他同样优秀的‘魔发师’,哼,结果呢,他比吸血鬼还冷血,因为他吸的不只是血,他还把受害者的梦和希望也榨得一乾二净!”
丁香静望着他。“你说这些伤人的话是因为你嫉妒。”
软着语调说:“丁香,他这人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好友的死活,他真的不值得你的信任,我劝你趁早离开‘云霓美人’,以免到头空梦一场。”
她看着阿奇,不了解是什么原因让他偏激成这样,只能怔望着他俊美的脸被怨怼扭成丑陋,她忍下捂住耳朵的冲动,强力抗拒他的语惑,冷漠地说:“这点我自己会判断。
我虽还弄不清自己为何上台北,但我清楚知道自己不是来作梦的。倒是你,平时在老师面前表现顺从,背地里却放冷箭捅他的要害。”
“我对他表现顺从是识时务,假以时日让我超越他后,岂止背地捅而已,我要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从宝座踢进他自掘的坟墓里去。”阿奇愤懑地说着,憎恶的眼神净是漫烧着火苗。“你知道这场聚会的始作俑者是谁吗?”
丁香反问他一句。“不是你吗?”
“是我没错。但你不知道的是,在我主动跟你提出邀约的后两天,佟青云把我约出去谈,他要我有机会多多亲近你,带你出去走动走动。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假好心?”
丁香尽量不去咬那半浮在水面的饵,但她办不到,便问了,“为什么?”
“他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两个登对,不送作堆会有遗珠之憾;他全是为了自己的得失在防你,就像防我那个有眼无珠去迷上他的老姊样,确定你不会重蹈其它女学生的覆辙。”
她的逻辑可被他的歪理拐得雾煞煞了。“对不起,你可不可以直截了当些。”
“我说了这么一大串你还不清楚吗?”
“我该清楚吗?”丁香被阿奇的自以为是弄得冒火了。“你斩头截尾的谁能懂?”
“好,我就说清楚。我老姊雅珍是佟青云早期在日本所收的最出色的学生之一,她也是被他那套好听的说辞给打动,进而把他当成偶像,对他心悦诚服,后来她不小心爱上他,对他表明心迹后,他却毫不体恤她的不可自拔,冷酷地把她封杀掉,让她的才华在一团破碎的情感里消耗殆尽,后来为了甩开我老姊这个烫手山竽,他把我老姊推荐给他那个在纽约的好友齐放。
“这个搞双性恋的齐放是专攻整体造型的吸血魔鬼,单挑一项美发竞逐,连替佟青云提鞋都不够,但他偏创了一个‘齐放三剪手’的绝活招摇撞骗。
佟青云明知我老姊跟了齐放后绝对没出路,但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让她走了。
结果不出半年,我老姊回来了,她是被殡仪馆的人烧成灰装进瓮里面被运回来的,美国医生开的死亡证明书上说,她是吸食海洛英过量而去世,死时肚里还怀了一个三个月不到的胎儿。
“只半年,她的命就这么玩完了,而那个齐放和佟青云却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连她的葬礼都不曾出席过,”阿奇说到最后,整个人伏进搭成一圈的臂里,像念悼文似地重复着,“我老姊就这么被这两个所谓的‘魔发师’玩完了!被他们的幻术给玩完了……
玩完了……”
丁香双手掩在嘴上,同情地看着他,沉重的心情刚好和餐厅里拨放万芳的那首“Flyaway”应和着--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想要成熟就得接受不完美……“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丁香一边喃喃念着,一边站了起来。
阿奇在她起身退出椅子时,轻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句,“老实说,你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吗?”
她没答腔,一来是她对他咄咄逼人的问题毫无准备,二来是她真的没答案。
见她迟不作声,颓丧的阿奇终于抬头问了句,“为什么?我不差啊!我不比佟青云差啊!只是时运还没到罢了。”
丁香看着他那张堕落天使般的俊脸,轻摇了头,“这跟谁差不差无关,我只是对男女之情没有兴趣罢了。我很抱歉自己的出现带给你工作上的困扰,但我来台北是学艺的,开始如此,到尾也是如此,就算中途被老师撤换掉后,依然会是如此。
”丁香说完,独自走出“烟囱馆”,驮着一袋别人的心情故事,踏着自己的影子,慢踱回佟青云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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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恋魔发师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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