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抵达彼得堡以后,不把他到达这件事告知任何人,足不出户,整天价阅读一部不知道是何人送到他手上来的托马斯·肯庇斯的书。皮埃尔阅读这部书时,他再三地领悟到的只有这么一点,领会到他尚未体验到的乐趣:深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人们有可能实现坚贞不移的博爱,这是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他揭示的道理。在他抵达后过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晚上,年轻的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走进他房里来,皮埃尔在彼得堡社交界和他曾有一面之交,这个人装出一本正经的庄重的模样,有如多洛霍夫的决斗见证人走进房里来和他见面似的,他随手关上房门,心里摸清了屋子里除开皮埃尔而外没有其他人时,才向他转过脸来开口说话。
“伯爵,我承接委托和建议前来求见于您,”他不就坐,对他说道。“我们共济会有个地位很高的要人出面申请,旨在提前接纳您入会,并且建议我担任您的保证人。我把履行这位要员的意志看作是一项神圣的天职。您是否愿意在我保证下加入共济会?”
皮埃尔几乎经常在舞会上,即是在那些容貌出众的妇女们中间看见他脸上流露着善意的微笑,但是此刻他那冷淡而严峻的腔调,却使皮埃尔感到惊讶。
“是啊,我希望。”皮埃尔说道。
维拉尔斯基低下头来。
“伯爵,还有个问题,”他说,“我请求您并非作为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老实人(galanth omme),诚心诚意地回答我,您是否抛弃您从前的信念,您是否信仰上帝?”
皮埃尔沉吟起来。
“是……是啊,我信仰上帝。”他说。
“在这种情况下……”维拉尔斯基开腔了,皮埃尔打断他的话。
“是啊,我信仰上帝。”他再次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上路了,”维拉尔斯基说,“我的四轮轻便马车由您享用好了。”
维拉尔斯基一路上沉默不言,他对皮埃尔所提出的问题:他应该怎么办,应该怎么回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这么说:比他更受人尊敬的师兄师弟要考验他,皮埃尔只有说老实话,别无他途。
他们驶入共济会分会大厦的大门,沿着昏暗的楼梯穿过去,走进有照明设备的小前厅,在没有女仆的帮助下二人脱下皮袄。他们从前厅走进另一个房间。不知是个什么人穿着奇特的衣裳在门旁出现。维拉尔斯基向他迎面走去,用法语轻声地对他说了什么话,就走到衣柜前面,皮埃尔发现衣柜里摆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服装。维拉尔斯基从衣柜中拿出一条手绢,捂住皮埃尔的眼睛,从脑后打了一个结,抓住他的头发塞进结子里,头发被夹得很疼。然后他叫皮埃尔靠近他身边稍微弯下身子,吻了吻他,抓住他的手,把他领到什么地方去。皮埃尔觉得头发给结子扯得很疼,疼得他蹙起额角,因为他有点羞愧而面露微笑。他的身材高大,垂着一双手,满布皱纹的脸上微露笑意,他跟随维拉尔斯基迈着不稳的畏葸的脚步向前走去。
维拉尔斯基领他走了十步左右,便停住了。
“您无论发生什么事,”他说,“如果您毅然加入我们共济会,您就应当勇敢地经得住一切考验。(皮埃尔低下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您听见叩门声,您就给自己解开蒙住眼睛的手绢,”维拉尔斯基补充地说:“我祝您敢作敢为,马到成功。”
于是维拉尔斯基握握皮埃尔的手,走出去了。
皮埃尔一个人留下,他仍然面带微笑。他莫约两次耸耸肩膀,把手伸去摸手绢,仿佛要把它解开,然后又放下手来。他蒙上眼睛待了五分钟,他似乎觉得过了一小时,他两手浮肿,两腿发软,好像疲倦了。他体验到各种各样的、至为复杂的感觉。他很害怕他会发生什么事,更害怕他会流露出恐惧。他好奇地想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奥秘在他面前将被揭示出来;但是,使他至为得意的是,他终于走上革新的、热衷于道德修养的生活道路,这个时刻来临了,这是他从遇见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以来日夜思慕的事情。就在此时,可以听见几阵强烈的叩门声。皮埃尔解开了绑住眼睛的手绢,环顾了四周。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处闪现出一件白色的东西,里面点燃着一盏长明灯摆在一张黑色的桌子上,一本翻开来的书放在它上头。这本书是福音书;盛着长明灯的白色的东西是带有窟窿和牙齿的颅骨。皮埃尔念完《福音书》上的头几句话以后,便从桌子旁边绕过去,看见一个装满东西的打开的大箱子。这就是装着骨头的寿坊。他所看见的东西丝毫没有使他感到惊奇。他希望进入崭新的生活领域,和过去迥然不同的生活领域,他期待着不平凡的事物,比他所看见的更不平凡的事物。颅骨、寿坊、福音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所预料到的东西,他还期待着更多的东西。他环顾四周,极力地想引起他自己的怜悯心。“上帝、死亡、爱情、人们的兄弟情谊。”他对自己说,并且把这几个词和对某种事物的模糊不清的、但却令人悦意的观念联系起来。门打开了,不知是什么人走进门来。
但在皮埃尔看得习以为常的微弱的灯光下,有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走进来了。显然这个人从光亮的地方走进房间后,便停步了,然后他迈开步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把那双戴着皮手套的小手放在桌子上。
这个身材不高的人穿着一条围住胸前和一部分下肢的白皮围裙,颈上戴着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项链旁边露出白色的高硬领子,衬托着他那从下面被照亮的长方脸。
“您为什么走到这里来?”走进来的人听见皮埃尔的沙沙脚步声,便向他转过脸去,问道,“您这个不相信神光的真理、看不见神光的人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您向我们要什么?卓越的智慧、高尚品德、教育吗?”
当门已敞开,一个不相识的人走进来的时候,皮埃尔体验到一种恐惧和敬慕的心情,就像他在儿童时代忏悔时所体验到的心情一样:他觉得他自己和一个人单独打交道,就生活环境而论,他是陌生的,而就人的兄弟情谊而论,他是亲近的。皮埃尔的心脏跳动得几乎要屏住呼吸,他移动脚步,向修辞班教师(共济会中为求道者办理入会手续的师兄称为教师)跟前走去。皮埃尔走得更近时,认出修辞班教师就是他的熟人斯莫利亚尼诺夫,但是他想到那个走进来的人竟是熟人,心里就觉得受了侮辱,这个走进来的人只是一个师兄和有德行的教师而已。皮埃尔久久地说不出话,修辞班教师不得不重复地提出问题。
“是啊,我……我……想洗身革面,弃旧图新。”皮埃尔很费劲地说出这句话。
“很好,”斯莫利亚尼诺夫说,他立刻继续说下去,“您对我们神圣的共济会赖以帮助您达到您的目的的手段,有没有概念?……”修辞班教师心平气和地、迅速地说。
“我……希望……指导……帮助……革新,”皮埃尔说,由于心情激动,不习惯用俄国话来谈论抽象的事物,他的嗓音颤栗着,说话时觉得吃力。
“您对共济会有什么概念?”
“我的意思是说,‘共济’是有美德的人们的bratez nité①和平等,”皮埃尔说,在他说话的时候,由于他的话和庄严的时刻不相宜而感到害羞,“我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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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友爱。
“很好,”修辞班教师连忙说,看来他很满意这种回答,“您是否曾在宗教上寻找达到您的目的底方法?”
“没有,我当时认为宗教是非正义的,所以没有信奉宗教。”皮埃尔说话的声音很低,以致修辞班教师听不清楚,于是问他说什么,“我曾是一个无神论者。”皮埃尔回答。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真理的规律,因此,您就得寻求智慧和高尚品德,是这样吗?”修辞班教师沉默半晌之后说。
“是啊,是啊。”皮埃尔承认他的话没有错。
修辞班教师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交叉在胸前,开始说话。
“现在我应当向您坦白说出我们共济会的主旨,”他说,“如果这个宗旨符合您的目的,那末您加入我们共济会才对您有益。人类的任何力量都不能推翻我们共济会赖以建立的根基,我会的首要宗旨和根基乃在于保存并向后裔传授某种重要的玄理……从亘古,甚至从宇宙中的第一个人一直传给我们,人类的命运也许以这一玄理为转移。但因这一玄理具备有这样的特性,以致任何人都不能认识它,应用它,除非他长期地、勤奋地净化自己,努力修身养性,即使如此,亦非人人都能期待火速获致此一玄理。因此,我们具备有第二目的,此一目的乃在于,借助于那些费尽心力以探求这一玄理的社会人士所传授给我们的方法,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会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净化和启迪他们的理智,从而导致他们具备领悟这一玄理的能力。第三,在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时,我们还要千方百计地改造全人类,在我们的会员中给全人类树立虔诚和美德的典范,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您考虑考虑这一点,等一下我再来看您。”他说完这句话,便从房里走出去了。
“反对那种把持世界的邪恶……”皮埃尔重复地说,他脑海中想象到未来他在这个领域的活动。他也想象到那些像他自己两周以前那样的人们,他在内心中向他们道出了教训的话。他想象到那些他以言行给予帮助的有缺点的不幸的人们,他想象到那些压迫者,他从他们手上把受害者拯救出来。修辞班教师所列举的三大目的中,拯救全人类这个最终目的,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修辞班教师提到的一条重要玄理虽然引起他的好奇心,但是他不认为这是本质的东西,第二个目的:净化和改造自己,使他不太感兴趣,因为他在这时分高兴地感到自己完全纠正了从前的恶习,只要全心全意去行善就行。
隔了半小时,修辞班教师回来了,向求道者传达与所罗门神殿的阶梯总数相符的七条高尚品德。这七条高尚品德就是:(一)·谦·虚,保守共济会的机密;(二)·服·从本会的上级;(三)品行端正;(四)爱人类;(五)勇敢;(六)慷慨;
(七)爱献身。
“·第·七·条,”修辞班教师说,“要时常想到献身,极力地设法使您自己觉得死亡不再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它能把您由于修行而遭受折磨的灵魂从灾难深重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把它领进天主赏赐的安息的场所。”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皮埃尔想,修辞班教师说完这些话后就走开了,让他独自思考一番。“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我还太脆弱,我喜爱自己的生活,我只是现在才略微领悟到生活的意义。”皮埃尔扳着指头想起了其余五条高尚品德,他心里觉得:·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特别是·服·从,他甚至以为,服从并不是高尚品德,而是幸福。(他感到非常高兴的是,他现在能够摆脱恣意妄为的缺点,并且使他自己的意志服从于洞悉无可怀疑的真理的人们。)皮埃尔忘记了第七条高尚品德,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修辞班教师第三次回来得更快,他问皮埃尔,他的志向是否仍旧不变,对他要求的一切,他是否坚决服从。
“我准备贡献一切。”皮埃尔说。
“我还应当告诉您,”修辞班教师说,“我们共济会不仅是凭藉言语,而且还凭藉别的方法来传授自己的教理,这些手段比口头讲解对于真诚地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也许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您的心是很诚挚的,那么您所看见的这座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里的陈设,就比语言更有力地能向您的心灵说明一切。在今后接受您入共济会的过程中,您也许会亲眼看到这类说明问题的方式。我们共济会模仿古代会社借助于象形符号揭示教理。”修辞班教师说,“象形符号是一种不受制于情感的事物名称,它本身包函类似象征的性能。”
皮埃尔十分清楚地知道,“象形符号”指的是什么,但是他不敢说话。他沉默地倾听修辞班教师讲解,他凭各种迹象预感到考验就要开始了。
“如果您坚定不移,那末我就要开始引导您了,”修辞班教师走到皮埃尔近旁时说道,“我请您向我交出全部贵重的物品以示慷慨。”
“可是我身边没有什么东西。”皮埃尔说,他以为要他交出他所拥有的一切。
“交出您随身带着的东西:怀表、金钱、戒指……”
皮埃尔连忙掏出钱包、怀表,好大一阵子都没法从那胖乎乎的指头上取下订婚戒指。当他做完这件事,共济会员说道:
“我请您脱下衣服以示服从,”皮埃尔遵从修辞班教师的指示脱下燕尾服、坎肩和左脚穿的皮靴。共济会员掀开他的左胸前的衬衣,弯下身子,把他的左裤腿卷到膝盖以上的部位。皮埃尔想连忙脱下右脚穿的皮靴,卷起裤腿,以免让陌生人苦费这份劲儿,但是共济会员对他说,这没有必要,他于是把左脚穿的便鞋递给他了。皮埃尔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儿童似的害羞、疑惑和自嘲的微笑。皮埃尔垂下双手,叉开两腿,在修辞班教师这位师兄面前站着,听候他作出新的吩咐。
“最后,我请您向我坦白地说出您的主要嗜好,藉以表示心胸坦荡。”他说。
“我的嗜好呀!·从·前我的嗜好多极了。”皮埃尔说。
“您说出那种最能使您在通往美德的道路上摇摆不定的嗜好。”共济会员说。
皮埃尔沉默半晌,思索着要说什么话。
“酗酒?饮食无度?游手好闲?懒惰?急躁?愤恨?女人?”他一面列举他自己的缺点,一面在心里加以衡量,不知道哪一点是主要缺点。
“女人,”皮埃尔用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共济会员听见这一声回答后,他一动不动,没有开口说什么。最后他移动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拿起摆在桌上的手绢,又把他的眼睛蒙起来。
“我最后一次把话对您说:要将全部注意力移向您自己身上,控制自己的感情,不是在情欲之中,而是在自己内心寻找无上幸福。无上幸福的源泉不在外方,而在我们的内心……”
皮埃尔已经感觉到这种无上幸福的清泉,而今他的心灵中充满着欣喜和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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