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完全黑了,林秦不在,桂八舍不得灯油,就着月光等门。有打更的经过,看见桂八坐在门槛上,便停下打趣:“桂八,你就算望的眼珠子掉出来,嫦娥也不会飞下来。”
桂八嘿嘿笑:“我不等嫦娥,我等我内当家的。”
“你内当家的怎么三天两头地叫你等啊?”
“帐房嘛,每个月总有结帐的事儿。”
“你倒有心。可那大客栈大生意大应酬,这个时候啊,估不准在什么绿楼蓝楼青楼里搂着姐姐睡的开心呢。”
桂八一惊,急道:“别胡说。”
“成。你自个儿的事自己掂量着。”打更的也不跟他吵,敲着锣走了。
桂八有点犯难,本来估摸着小公子不回来睡觉,他就会自己先去睡。但今日不同,有件事要和小公子说。唉,前一晚有说就好了。其实前一阵子就想和小公子说了,但就是没胆子开口,这些日子相处,桂八还是对他知道一些的,所以这事桂八实在没底。
结果这一日,林秦终究是彻夜未归。
林秦睁眼,日头正高。爬起来,下人立即过来为他着衣。
“义父呢?”
“今儿是清明,老爷带夫人和小姐去上坟了。老爷说,今天放公子假,公子也该去拜望拜望祖宗了。”
林秦笑道:“义父想的就是周到。我得好好谢谢义父才是。”
上坟拜祖宗?哪个祖坟?母亲林三娘六岁那年被当年桃坊的花魁娘子买去做养女,便从林家的家谱中除了名,哪里还记得林家的祖坟在哪里。就是记得,也去不得。出嫁前夭折的姑娘尚且不入祖坟,更何况娼妓?林秦本不该姓林,可天晓得他林秦的祖坟又该是哪一个。
想着,可还是出了西门家。往回走。
经过市集,果然多的是抱着香烛纸钱的行人。往日的店铺和小摊也少了大半,估计都是踏青上坟去了。
桂八在家里,摆弄着一堆纸锭。舍不得买现成折好的,买了黄表纸后自己折成元宝,花了他不少工夫。现下摆弄了又摆弄,供品酒食也早预备好了。林秦终于进门,桂八盼了好久,喜的迎上去,拉着他:“小公子可回来了!”
林秦自然看到了他摆弄的那些玩意,道:“你这是要去上坟?”
“啊,是。”桂八点头,有点不知该怎么开口,“其实,我老早就想和小公子说了,想带小公子去让爹娘祖宗看看……”
一家人,上祖坟,磕头祭拜,拜的是列祖列宗。百年之后,一家人,进祖坟,由那孝子贤孙,带着香烛酒食来供奉。
林秦一笑:“我还有事,喝口水就走。”
每月月底,林秦都有银子拿回来,或是多几钱,或是成双倍,只推说是东家的打赏。桂八心中,小公子是最好的,能有人赏识,自然是高兴。只是偶尔林秦会随东家出门,短则十天,长则月余,实在让桂八寂寞的紧。
桂八被林秦就这样瞒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过了两年有余,一日林秦回来,累的厉害,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就要睡。衣裳随手丢在一边,桂八去收拾。拾起来瞧瞧,不经意地道:“小公子到底是斯文人,这衣裳穿了有年把,还跟新的似的,连个皱痕都没有。哪像我,新衣服一上身,个把月就旧了四成。”
林秦吓了一跳。
这身桂八为他费心张罗的衣服他每天穿着去,穿着回,只在来去路上过一过,用不上一个时辰,跟着便又整整齐齐地折好。出门办事的时候,更是几天都穿不着一回。看着干净,也想不到要洗。洗的次数少,就更难旧了。自己每日行头光鲜。却忘记了,衣服既是穿在身上,自然是要旧的。
便强笑道:“是啊。哪像你,每日跟猴似的,弄的一身土。”
桂八收拾好了衣裳,过来对林秦道:“清波门里有一家邢家油铺,是个老店,名声好,主顾多,最近不知怎的正找买家。我想着,咱们的积蓄也有百把两了,再凑点钱想办法盘下来,也算有了个着落。”
‘邢家油铺’?林秦听见,心里便有了谱。这个邢大倒是硬骨头,宁愿贱卖给行里人,也不肯把油铺卖给西门家。原本想自己借西门家的名义盘下来,再找个名目,假装得了消息要桂八去接手,不想这倒是凑上了。
也好,把个邢大挤兑了半天,油铺子直接挤兑到了桂八手里,自己也不算是白忙活。这便笑的真心:“好事!事不宜迟,得快做。”
桂八便把积蓄取出,盘下店子,邢家油铺便改做了桂八油铺。又跟兄嫂们借了二十两银子充做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邢大举家搬迁,出了京城,不知去向。
这店本是老店,名声在外。主顾老远专门冲着来,一看换了掌柜,心里本有点忐忑,但见依旧是窨清的上好净油,便放了心。桂八又实诚,从不苛剥存私,于是生意不减分毫。
老店新开张,兄嫂街坊们都来捧场。只林秦没来,只说是有事走不开。桂八坐柜后,生意好,独自孤身忙不过来,便央中人寻了个小厮当学徒。这小厮名叫元善,十三岁,长的齐整。
这日林秦回来,便见屋中多了一人。
油灯灯火一点如豆,昏暗不明。林秦看出那是个孩子,并不是桂八的兄嫂或者相熟的街坊邻居。
“这位是?”
桂八赶紧回答:“他叫元善,是店子里新来的学徒,以后就和我们一起过日子了。”
林秦哦了声,在桌子前坐了,抬眼瞧那孩子,竟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桂八又对元善道:“这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想了想才道:“这是内当家的,你就叫他林大哥好了。”
内当家的?林秦听见,拿眼角瞥他,嘴唇一弯。元善那孩子直勾勾地盯着林秦瞧。桂八也不觉得奇怪,小公子长的好,随便走在街上,盯着看的人便是一堆一堆。桂八去端了饭菜出来,招呼两人吃饭。
元善往嘴巴里扒米饭,也不夹菜,眼睛依旧只盯着林秦,仿佛那就是他下饭的菜看。桂八笑道:“元善,小公子好看,也不能当菜吃吧?”
元善眼睛一眨:“‘小公子’?谁啊?”
林秦噗嗤笑了出来。兄嫂们都管林秦叫小秦,只有桂八唤他依旧一口一个小公子。兄嫂们都只当桂八在外头才这样,实际上桂八不论在外还是私下,都不曾改口过。可桂八方才对元善却不是这么说的,难怪元善不明白了。
林秦不说话,含笑瞧瞧桂八,仿佛成心看桂八怎么办。桂八有点不好意思,道:“小公子就是内当家的,你林大哥。”
元善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表示知晓了,伸筷子挑青菜,扒饭,嚼啊嚼,吞下去,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的饭吃完了,才道:“元善愚笨,以后油铺子里的门道,还得请林大哥多多指点。”
林秦并不答话,垂了眼,一时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桂八道:“小公子是云来客栈的帐房,不在咱家油铺子里做活。”
元善眨眼,似乎不甚明白;瞧瞧林秦。林秦回望,依旧不开腔,若有若无地微笑。元善被他笑得打了个机伶,怯怯地低了头。
吃完饭,桂八麻利地收拾碗筷,元善也帮着,一起去洗涮。端了碗筷走,元善好奇地向后张望,只见林秦坐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抿桂八送上的茶水,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对桂八和元善的收拾也不曾有丝毫谦让。
两人涮着碗筷,元善道:“掌柜,林大哥到底是你内当家的,还是你的‘小公子’?”
“啊?”桂八没听明白。
“掌柜你说林大哥是你内当家的,可为什么煮饭洗碗他连把手都不搭?别人的内当家,可都是把屋里屋外的活计都包了。”
桂八笑的羞赧:“小公子的手是该拿笔墨,拿书本,摸绫罗绸缎和上好细瓷的。这粗碗陶罐的已经够让他委屈了,哪能再让他洗洗涮涮?”
元善笑道:“掌柜可真是好说话。”
等元善和桂八回来,林秦已不在桌边。桂八安排元善去睡觉,元善应了,却只是转身去转了圈,又偷偷地转了回来。他看见桂八打了水进到里屋,而林秦坐在床边,似乎正等着桂八。
元善看见桂八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手抹脸。这还罢了,元善竟看见桂八伏下身,为他除了鞋袜,细心地洗脚。林秦低头,似乎小声说着什么,听不见,但见眉眼含笑,与晚饭时候让人发寒的笑容完全不同,一瞥之间,春色无边。
等桂八端水盆出来,看见元善站在一边,眼睛瞪的老大。桂八也没在意,随口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快去睡觉吧。”元善看看他,神色古怪,撇撇嘴,默默地去了。
桂八收拾完毕,回到屋子里。林秦道:“那孩子的家底你都清楚吗?可不能要来路不明的。”
桂八点头:“那是自然。中人说的清楚,他家是京郊香云里人氏,姓雷,两年前死了娘亲,上头有一个姐姐,尚未出嫁。”
林秦道:“还有呢?”
“还有?没了吧,就这些了。”桂八道,“我觉得已经够清楚了。”想了想,又道:“我们这里又不是什么深宅大院、官宦世家,又不是皇帝选妃子,用不着连人家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吧。知道个大概就够了,能好好干活才是真的。”
林秦笑道:“你就不怕他是别家店子派来的,在你这混熟了,搞破坏,把你的生意都抢过去,把你逼的关门大吉?”
桂八瞪圆了眼,想了一会,才缓缓道:“……这个……犯得着吗?我这又不是什么大商家,不过是个小铺子。用这么多心思,要雇人,要花钱,还要花那么多时间,犯得上吗?要是我,宁愿多想办法把油整的好点香点。用那么多花样,就算把我逼关门了,他自己的油不好,生意也照样不会好起来。”
林秦笑着点头:“没错。你说的在理。”心道:如果仅仅是为了生意,确实如此;可如果别人为的并不是生意呢?
待桂八吹灯钻进被窝,林秦向他靠去,贴在他身上。握住他的手,并悄悄摸索,弄得桂八一机伶。去看林秦,黑暗中只见林秦晶亮的眼睛,隐约的笑意,不禁咽了口唾沫,呼吸也粗重起来。
但又想到……
“隔壁有孩子。”
“怎的?有了他,便不要我了吗?”
“不、不是……”
“哈,你都告诉他了,还怕他听?”
桂八脸皮涨的通红。林秦手上又是几下。足力后生,正当血气方刚,怎么经得起惯情子弟几下挑逗。顾不上许多,终于将林秦覆于身下。
元善在隔壁听得木板咯吱咯吱响,如何睡的着?被闹的脸上直发烧,只睁着眼用力咬拇指。
天明起早,桂八便见元善满目血丝,眼下发青,吓了一跳。孩子小小年纪,怎的如此?难道是初来乍到不习惯的缘故吗?便关切地道:“换了地方睡不着吗?”
元善抬眼看他,翻翻眼皮,不做声。桂八忽然明白过来,面上又是通红。林秦哈哈笑,迳自出门去了。元善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道:“掌柜,昨儿你说林大哥是哪里的帐房来着?”
“啊?哦,”桂八随口回答,“是云来客栈。”
元善听了,点点头。
两人到了油铺,做了半天买卖,这便到了晌午。桂八到铺子后头去弄午饭,元善问:“林大哥呢?”
桂八道:“小公子东家中午管饭,他向来不回来吃的。”
***
红日正当头。
幽幽兰草垂下几朵花,散发出隐约清香。一名童儿只着薄纱斜倚在兰草后面,珠圆玉润的胴体若隐若现。
十步开外,是一张书案,置着文房四宝、十方颜料。洁白的宣纸上,童儿的胴体正被细细描画。西门敬剥了颗葡萄送到林秦嘴边,林秦张口噙了,手中笔不停,沾了颜料,往那画中童儿描去。
终于放下笔,林秦舒了口气,让到一边。西门敬伸过头来瞧,看看十步开外的童儿,又看看画,击掌赞道:“好画,真是纤毫毕现啊!”又端详了一番,道:“不过,有画无诗,岂非缺憾?”
林秦道:“那就请义父提诗于上吧。”
西门敬便取狼毫沾了墨,略微思索,欣然落笔挥毫。
林秦念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初时不甚明白,这明明是《桃花源记》中的句子,为何西门敬要提于此画上?
西门敬把笔放下,对着童儿,摇头晃脑地吟起来。童儿似乎懂了,格格娇笑。林秦忽然也懂了,一抿。此时画上还缺落款,林秦便取笔,在落款处写下几个字。
西门敬奇道:“‘三脚猫’?”林秦什么时候取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字号?
林秦笑道:“男人不都是‘三脚猫’吗?”
西门敬一怔,随即大笑:“还缺个印章。”取笔沾了朱砂,在落款旁用小篆画上那三个字,仿成印章的模样。末了把笔一丢,把画提起来看看,三人俱笑成一团。
西门敬大声吩咐:“来呀,去好好裱一裱。”
下人领命去了。
***
日头渐渐偏西。一天的买卖结束,桂八带着元善收拾,上好门板后回转。到了门口,却见林秦正缓缓走来。
桂八道:“小公子今日回来的可真早啊!”边说边开门,让林秦先进。
“嗯。今天没什么事情,就早点歇工。”林秦绷着面孔,跨进门槛,“今天我不想看见肉。不要放油,也不要有肉。鱼肉也一样。”
白花花的猪肉,粉嫩嫩的鱼肉,会让他想到那幅题了字画了印章的春宫图。
“啊?”桂八看看手里提着的一包卤猪头肉和一条鱼。今儿是十五,特地买了猪头肉,他还想让小公子能改善一下伙食呢。
“这样啊……那这肉……”可怎么办?这天气,放隔天坏了。要不,分给街坊邻居吧?……可是,好好的无缘无故突然分肉,未免奇怪,要是被问起缘故,可怎么回答?要是照实回答,恐怕小公子会被埋怨不会过日子呢……
桂八满脸都是失望,还伤着脑筋。林秦注意到了,视线转向元善,果然就见他在悄悄地吞口水,看看鱼和肉,又看看桂八,一脸可怜兮兮。
林秦原本绷的死紧的面孔和肩膀松懈下来,一笑,拍拍那包猪头肉。
“……抱歉。刚刚心情有点不好,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难得有肉有鱼,一起来吃吧,别浪费了。”
元善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林秦看见,莞尔,直觉得心里原本正崩塌的什么停止了。原本觉得这孩子碍眼,今日此时再看,毕竟比那自己亲绘的春宫画顺眼了不知多少。
正巧,大嫂刘氏送来了几个团子。当年的粉,新磨的豆沙馅,喷香扑鼻。团子猪头肉红烧鱼上了桌,三人对坐,破旧的小屋子里竟然有种欢天喜地的感觉。
一个屋檐下,人口三个,倒也相安无事,小日子也算是和和美美。可惜常言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正如梅花只可一弄二弄,到了第三弄上,便要起那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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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油郎与鸨公子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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