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时走时跑,快到早晨时更是走得少跑得多了。从表面上看,这片土地好像是沙漠,实际上我们经过了不下二十间隐藏在山里僻静地方的草棚和房子,里面都还住着人。每走到一家门前,阿兰就会丢下我,径直走到房子一侧,在窗边与被叫醒的人说会儿话。他这是在散播消息。在那个地方,即使在逃亡途中,阿兰也一定要停下来履行这项责任,而且其他人也很好地履行了这项义务。我们造访时,大部分人已经听说了这件谋杀案,其他人听阿兰将这消息告诉他们时——尽管我没有靠近,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我还是能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惊愕,更多的是惊慌失措。
我们虽然拼命赶路,天亮时还是没有找到藏身之地。我们身处巨大的山谷里,到处都是大石头,还有一条翻着泡沫的河流。四周是荒山野岭,没有草也没有树,至今我都认为这可能就是葛兰柯山谷,在威廉国王时期那里曾发生过大屠杀。至于当时我们详细的旅行路线。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会儿走捷径,一会儿走弯路。我们步履匆匆,又总是在夜色中奔跑,我问到的这些地名都是用盖尔语告诉我的,很容易忘记。
第一缕晨曦照亮了这个可怕的地方,我看见阿兰皱起了眉。
“这地方不适合你我。”他说,“他们一定会来搜查这种地方的。”
说着他飞快地跑到河边,那儿河水被三块岩石分成两半,河水拍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我听了浑身发抖。湍急的水流上方是一层水雾,阿兰看也没看就纵身一跃,跳上了中间那块石头,用膝盖和双手着地来平衡自己。那块石头不大,他差点一头栽到水里,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距离和危险就跟着跳了过去,他一把抓住了我。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一块湿滑的石头上,前面还要跳更远,四面是喧嚣的水流。当我看清楚站的位置时,我感到一阵恐惧造成的剧烈眩晕,我捂住了眼睛。阿兰抓住我摇着,我看见他在说话,但瀑布的轰鸣声和烦乱的心绪使我听不见他的话。我只看见他的脸都气红了,而且他在石头上跺着脚。我转眼又看见河水汹涌,空中水雾弥漫,赶紧重新捂住眼睛,浑身颤抖着。紧接着,阿兰把白兰地瓶子送到我唇边,逼我喝了一点儿。这样,血液又进入我的大脑。阿兰把手放在嘴边,嘴对着我的耳朵,大声说:“要么绞死,要么淹死!”他转身背对我,纵身一跃,跳过急流,安全落地了。
这时我一人站在石头上,空间大了一点儿,白兰地在我耳边嗡嗡吟唱着,眼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显而易见,如果我不马上跳,我就永远也不会跳了。我心中带着绝望的愤怒——不是勇气,弯下身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的手伸直了才碰到岸边,但刚碰到岸边,手便滑了下去。正当我就要滑入瀑布中时,阿兰抓住了我,先是抓住了我的头发,然后是衣领,用力把我拖到安全地带。
他没说一句话,又开始逃命。我摇摇摆摆站了起来,跟着他狂奔。我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可现在我感觉非常不舒服,身上也受了伤,再加上喝了白兰地有一些醉意,所以跌跌撞撞地跑了一会儿后便感到一阵剧痛,都快要支持不住了。这时候,阿兰终于在一大堆乱石中的一块巨石下站住了,而对戴维·贝尔弗来说,还早着哪。
我说的一块巨石,其实是两块石头顶部相倚,都有二十英尺高,乍一看上去是无法翻越的,尽管你可以说阿兰是四肢并用的,他还是爬了两次都未成功。第三次是站在我的肩膀上爬上去的,他向上跳时都快踩断我的锁骨了。他上去后站稳脚,放下了他的皮带,我抓着皮带并且借助石头上的两个浅孔,才爬到他旁边。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两块大石头的顶部有点空,互相斜倚着就像一个盘子,可以供三四个人藏身其中。
一路上,阿兰一直都一言不发,只是疯了似的默默地跑啊,爬啊。我知道他十分害怕会遭遇不幸,所以即便我们上了石头,他也仍默不作声,也不放松脸上愁眉苦脸的表情,只是扑倒在石头上,眼睛从我们藏身之处的边缘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形。天亮了,我们能看清山谷岩石的一侧,底部到处是石头,小河从岩石间穿过,产生了白色的水瀑,但既没有炊烟,也没有住户,只有几只老鹰鸣叫着绕悬崖飞翔。
阿兰终于笑了。
“啊,”他说,“我们有救了。”他带着轻松的神情望着我,“你不大会跳嘛。”
这时他看我羞红了脸,就赶紧接着说:“没关系,越是害怕越要做,这才是英雄本色。不过那可是水,我也怕水,这不怪你,应该怪我。”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说,“今晚,我发现我做了傻事,首先我走错了路,这可是在阿潘,是我的家乡。结果天亮时我们正呆在不该呆的地方,所以我们只好藏在这个既不安全又不舒适的地方。另外,这才是更糟的,尤其是对我这个经常逃亡的人来说,我没有带水瓶,我们只好苦熬这长长的夏日。你也许觉得这是个小问题,不过等到黑夜降临,戴维,你会告诉我你的感受的。”
我急于挽回名誉,就说如果他把白兰地倒掉,我可以跑下去用瓶子装满河水。
“我不想浪费好酒,”他说,“今晚它曾帮了你一把,否则依我拙见,你还呆在那块石头上呢。还有,”他说,“你是一个有好眼光的人,你也许已经注意到了阿兰·布瑞克比他平时走得更快吧。”
“你简直跑疯了。”我叫道。
“是吗?”他说,“好吧,你也可以靠它来帮你,我们可耽误不起时间。现在我们都说够了,你去睡觉吧,兄弟,我去放哨。”
我听话地躺下睡了。两块大岩石顶部间的泥沼被冲掉了,长了一些欧洲蔽,正好做我的床。我在鹰叫声中进入了梦乡。
当我被粗暴地搞醒时,已经是早晨九点了,阿兰的手正压在我的嘴上。
“嘘,”他小声说,“你在打呼噜。”
“哦,”我说,奇怪地看着他焦虑阴郁的脸,“为什么不能?”
他从岩石上方望出去,示意我也这样。
天已大亮,万里无云,很热,山谷像一幅画一样清晰。河的上游约半哩处驻扎着英军,他们中间燃起了一堆大火,一些人正在火上烤着食物。附近一块和我们的岩石差不多高的石头上站着一名哨兵,阳光照着他的武器闪闪发光。河的沿岸都安置了哨兵,一些地方较密集,一些地方较稀疏。有些哨兵站岗的位置像第一个哨兵一样,站在很高的地方;另一些人则分头从不同的方向巡逻过来,在半路上相汇。峡谷的上方地势较开阔,警戒线由骑兵来延续,我们远远地可以看到他们骑着马跑来跑去,比较低的地方又是步兵在执勤,不过由于一条小溪的汇合使河面突然变宽,这里的警戒也就比较稀疏。担任警戒的人只是观察着可涉水而过和可以跳过去的地方。
我看了一眼就缩回了原地。这个山谷的情景真是奇怪,天刚破晓时还是荒凉无人,现在却是戒备森严,布满了步兵和骑兵。
“你看,”阿兰说,“这正是我担心的,戴维。他们会观察小溪一侧,他们是在两小时前进来的,不过老兄,你可真能睡。我们这儿太狭窄了,他们如果上了山,用望远镜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我们。不过如果他们只呆在谷底,我们就没事,因为河下游的哨兵比较少,天黑后我们可以试试从那儿逃走。”
“那天黑前我们干什么?”我问。
“躺下,烤肉。”他说。
这个好听的苏格兰用词“烤肉”的确是那天我们做的主要的事。你们该记得我们躲在大岩石的顶部,就像一块烘饼铁板上的小掩体。太阳毒辣地照着我们,岩石变得滚烫,人都不能碰一下。上面带一小片泥土和草皮的地面只够一个人躺着,于是我们只能轮流躺在裸露的岩石上,真像是烤架上的圣徒在遭受折磨。
我一直在想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同样的季节,只相差几天,我就遭了这么多罪。先是在岛上冻得要死,现在又是在岩石上烤得要命。
而且我们没有水,只能喝白兰地,还不如没有呢。我们把这瓶酒埋在泥土里保持冷却,再洒到我们的胸膛和太阳穴上使我们稍许清醒一点。
一整天,士兵们都在山谷底部忙个不停,一会儿换岗,一会儿巡逻队在岩石间搜索。四周岩石林立,要想从中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对如此无望完成的一项工作,他们越来越不认真。不过看到士兵们用刺刀刺灌木时,我心中一阵颤抖。有时他们也会在我们的岩石周围搜索,使我们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我第一次听到纯正的英语,一个家伙边走边用手拍打着我们躺着的岩石向阳的一侧,又抽手回来说:“我说了这很乐①。”我惊讶于他的吞音,以及说话时奇怪的吟唱声调,也很奇怪他把卷舌音发成这样。我肯定听过兰瑟姆的发音,不过他混杂了各种口音,说得很不标准,所以当时我认定他基本属于幼稚型的。我惊讶的是一个成人的发音比兰瑟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我一点都不习惯,也不习惯英语语法。也许大家对我这本回忆录也能挑出许多毛病来。
① 其实是热,因为发音不准而成了乐。
这一天在石头上度过的时光越来越乏味痛苦。石头越来越烫,太阳越来越毒,我们感到眩晕、恶心、剧痛,就像得了风湿病。我记得我们苏格兰歌谣中的几行诗句,以后也经常想起来:
你毁不了夜晚的月亮
也毁不了白天的太阳
真是上帝保佑我们俩都没有被太阳晒死。
终于,到两点钟时,我们再也忍受不了了。这时,我们心中有了反抗的欲望,却还要忍耐以后的痛苦。太阳渐渐有些西斜了,我们这块石头的东侧有了阴影,而这一侧士兵们是看不到的。
“不是这样死,就是那样死。”阿兰说着翻过一侧,下到了有阴影的地面。
我立即跟随着他,马上平躺在地上。太阳下曝晒了那么久,我很虚弱,头昏沉沉的。我们就在那儿躺一两个小时,全身疼痛,软绵绵的。万一有士兵走到这一边就全暴露了,不过幸好没有人从那边过来。这样我们的石头能够继续以新的方式给我们庇护。
我们很快就恢复了一点体力,但士兵们离河岸也更近了。阿兰建议我们可以尝试逃跑。这时我最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再回到岩石上面。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事都好商量。因此我们马上准备行军,开始悄悄穿行在岩石间:有时匍匐在阴影中,有时又提心吊胆地奔跑。
士兵们马马虎虎搜查了山谷的这一侧,也许在夏日午后的闷热中有些困倦,放松了警惕,他们只是在哨位上打盹或者沿河岸瞭望,我们偷偷向大山里行进,渐渐摆脱了这些士兵,这是一段最吃力的路程,一个人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能在这片高低不平的土地上面对这么多哨兵的警戒而不被发现。当我们要穿过一片开阔地带时,仅有速度是不够的。我们不仅要迅速判断整个地势,还要判断踩上去的每块石头是否稳固,因为下午变得寂静无声,一块小卵石的滚动声都会像一声枪响,在山峦峭壁间形成回声。
到太阳落山时,尽管我们行进的速度很馒,我们还是走了不少路,不过我们仍能清楚地看到山上的哨兵。这时我们一切的恐惧都消失了,因为一条湍急的溪流在这儿汇入峡谷中的河流。我们马上趴下来把头和肩膀都埋入水中,都不知道是冰凉河水对我们的刺激还是贪婪的饮水更让我们开心了。
我们躺在那儿,躲在河岸的阴影中,将河水喝了又喝,还用水打湿胸口,让手腕浸在水里,直到感觉冷得发疼,我们终于又完全恢复了。于是我们拿出干粮袋,放在金属盘子上吃了起来。虽然这只是用冷水拌的燕麦粥,但对饥饿的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我们自然无法生火,大概人们落草为寇时,这就是主要的食物了。
夜幕一降临,我们又上了路。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干脆站直了身子快步走着。道路非常复杂,盘旋在陡峭的山坡和悬崖上。太阳下山后云聚集起来,夜又黑又冷。走路时我倒不觉得累,只是非常害怕跌下山去,而且也搞不清到底要走到哪儿。
月亮终于升了起来,可我们还在路上。这是下玄月,一直被云笼罩着,过丁会儿又露出脸来,照出许多黑黝黝的山影,反射在远处海湾狭窄处。
见到这种情景,我们都停下了脚步。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那么高,简直像是行走在云端上。阿兰正在辨别方向。
看起来他挺满意,他肯定认为敌人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因为当我们重新开始夜行军时;他吹着各种曲调的口哨聊以自娱,有战斗性的、欢快的、哀怨的。轻快的苏格兰舞曲使我们的脚步更快,南方家乡的曲调让我渴望结束历险,返回家园。在又高又黑的荒凉山坡上,这一切都伴随着我们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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