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拉少爷 第四章 血溅寒夜

  就在我们主仆二人谈话的那天晚上,大少爷出去了。第二天,也就是那个多灾
  多难的二月二十七号,他又出去了老半天。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我们直到第二
  天才去打听。如果当天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这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既然我们大
  伙儿都蒙在鼓里,我就照当时的实际情况来讲述,把事后才知道的事情留到事后再
  去讲。这也是我这个故事中最悲惨的一页,也要请读者诸君耐心听我慢慢道来。
  二十六日一整天冰霜惨烈,奇冷无比,路上的行人呼吸起来就像冒烟的火炉。
  厅堂宽大的壁炉内柴火堆得老高,一群误从南方飞过来的报春鸟刚好到达我们这一
  带,有的站在人家的窗棂前,有的在结了冰的屋檐上徘徊,像是着了魔似的。中午
  时分天上漏下来一线阳光,显出一幅冰霜覆盖、美丽纯洁的冬日风景画。画面上有
  白皑皑的丛山峻岭、茂林修竹,奎尔的大帆船在奎格角下面的海上等待刮风起航,
  山庄农舍的炊烟垂直地升上高空。时近傍晚,天寒地冻、雾霭沉沉、星光不明,回
  周一片黑暗、寂静。这个反常的夜晚,发生的事情也诡异怪谲。
  亨利太太一如往常早早就告退了,我们几个人打扑克消磨寒夜,这也是大少爷
  厌倦了府邸生活的一种解脱。没玩多大一会儿,老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壁炉旁边的
  座位,一言不发就去睡觉了。剩下我们三个既没有什么情面可讲,也不必拘泥什么
  礼节,谁也不愿去迁就谁。不过,根据惯例牌已经切了,就得玩完一圈。今天老爷
  是提前上床,仆人们也早就进入了梦乡。我们则熬得太晚,时钟上显示出十二点已
  经过了不少。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从来没有看到大少爷酗酒,这天晚上他却开
  怀畅饮,也许有了几分醉意(尽管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其实老爷刚从厅堂里出
  去,大少爷就来了一个战略大转移,他声音腔调没有丝毫的变化,内容却从平常的
  谈话一下子变成了无休无止的谩骂。
  “亲爱的亨利,该你出牌了。”他说了一句,接着又说,“也真奇怪,怎么在
  玩牌儿这样的小事上也土里土气的,不是像小妞儿那样扭扭捏捏,就是跟酒馆里的
  水手一样疯疯癫癫。呆头呆脑的,又爱占小便宜,你这愚蠢的笨拙真让人生气(法
  语)。也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弟弟?白痴到了输钱的时候还会冒出几分机灵
  来,可是跟你玩牌一点劲儿都没有,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亨利先生还是看着自己手上的牌,好像在考虑怎么出牌,可是他的心思在想着
  别的什么。
  大少爷高声嚷了起来:“天哪,还有完没有?真笨啊(法语)!我干吗要跟你
  讲法语,那不是对牛弹琴吗?亲爱的弟弟,法语中的这个笨字用我们英语讲就是乡
  巴佬、呆子、傻帽儿,就是没有教养、没有天分、没有手段、没有灵活性、不会讨
  人喜欢的人,就是你在镜子面前看到的那个德性。说真格的,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
  你好。还有你方脚趾(他看着我,打了一个哈欠),到这种穷山恶水的鬼地方来逗
  着你和你的主子玩, 我也很开心啦。 我对你很感兴趣,看样子你听了自己的绰号
  (的确很土气)总是很伤心。不过我跟这个好像老是躺在扑克牌上打瞌睡的伙计过
  节还要深一些。亨利,你还不明白我刚才给你解释的那个笨字吗?比如说吧,尽管
  我发现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品质,可是在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不更喜欢我的
  ——我想……”然后又故意油腔滑调地说:“也没有哪个女人对我不是旧情难舍的。”
  亨利先生放下牌,缓缓地站起身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听他好像是自言
  自语地说了一句:“你这胆小鬼!”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大少爷的嘴上扇了一记耳光。
  大少爷仿佛变了一个人,猛地跳起来,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像现在这么漂亮。他
  大声叫道:“你打我的耳光!就是上帝我也不会饶他的!”
  亨利说:“小声点,是不是还想让老爷子起来帮着你一点?”
  “二位先生!”我说着,站到他们俩中间。
  大少爷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伸直手臂把我推开,仍然对着他的弟弟说:“你知
  道这一耳光意味着什么吗?”
  亨利先生说:“我平生这还是第一次有意打人,是有意的。”
  大少爷说:“我要用血来偿还,我要用血来偿还。”
  亨利先生说:“请上帝作证,还是用你自个儿的血来偿还吧。”说完,他来到
  墙边从悬挂的一大堆刀剑中取下两柄,拔去剑鞘,用剑尖对着大少爷,说:“找个
  见证人,咱们公平合理。就请麦科拉吧。”
  大少爷随手抽了一柄剑,说:“不必再侮辱我了,我这一辈子都痛恨你。”
  亨利先生说:“老爷子刚上床,到屋子外面去找个地儿吧。”
  大少爷说:“那块灌木林里有个好地方。”
  我说:“二位先生,害臊不害臊!一个娘生的亲兄弟,忍心吗?”
  亨利先生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麦科拉。”他还是原来那一种处事不惊的
  神情。
  我说:“那我可要干涉。”
  这时我的生命岌岌可危,大少爷听了我的一番话,用剑尖抵住我的胸口;我看
  到剑锋上寒光闪烁,连忙举起双手,双脚跪倒在地,我像个小孩似地哭道:“别,
  别。”
  大少爷说:“咱们就不找他的麻烦了,家里养个胆小鬼也不是坏事嘛。”
  亨利先生像是没有听到我们俩之间的这一段插曲,仍然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
  “咱们还要一盏灯。”
  大少爷说:“让这个脓包带两支蜡烛就够了。”
  听了这话,我满面羞惭,但一看到他剑上的寒光就主动提出打灯笼去。
  大少爷嘲弄我说话的样子,并结结巴巴地学着我的话说:“我们不需要的——
  的——灯——灯笼,外面压根就没有一丝风,来吧,就拿两根蜡烛,到前面去带路,
  我拿着这个紧跟在你后面。”说着,又用那把明晃晃的剑指着我。
  我举着蜡烛,快步来到他俩前面。这几步可真悬啦,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心有
  余悸。不过,本领再大的胆小鬼充其量也只能当个奴仆。我一边走,嘴里两排牙齿
  直打架。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外面果然没有一丝风。霜冻把空气包了起来,使
  它纹丝不动。在烛光下,我们的头顶犹如戴上了一个黑色的罩子。三个人谁也不开
  腔,四周也万籁无声,惟有几双脚踩在霜冻的路面上发出喀嚓喀嚓声。午夜的寒气
  像一桶冷水浇在我的身上,我又冷又害怕,真是一步一颤抖。两位少爷和我一样光
  着脑袋,虽说刚从温暖的厅堂走出来,可他们对温度的差异却浑然不觉。
  大少爷说:“就在这儿吧,把蜡烛放下。”
  我遵命而行,烛光在冰冻的树丛中仍然那样安静而温暖,和在屋子里面毫无二
  致。我看着这两兄弟拉开了架势。
  大少爷说:“烛光有点刺眼。”
  “我什么事都可以照顾你,”亨利先生说着,挪动了一下位置,“因为我知道
  你就要死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苍凉,但仍然那样洪亮。
  大少爷说:“亨利·杜瑞,出剑之前我有两句话要说。你是个击剑运动员,只
  会用钝头剑,用真剑干起来是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凭这一点我料定倒下的是你。
  再看看我的有利条件,如果你倒下了,我可以远走他乡,到我存着钱的地方去。如
  果我倒下了,老爷子,你老婆——你也明白她还爱着我——还有你的孩子,她更喜
  欢我一些——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替我报了仇。你想过没有,亲爱的亨利?”他笑着
  看了看弟弟,然后行了一个击剑礼。
  亨利先生一言不发,也还了一个击剑礼,接着两柄剑就绞在了一起。
  我是外行看热闹,再说脑子也因为寒冷、恐惧和惊慌而呆滞了。不过亨利先生
  似乎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上风,他怀着满腔抑制不住的怒火频频向敌人出击。离敌人
  越来越近,最后大少爷突然后退,嘴上轻轻地骂了一声。估计这一下他又到了烛光
  刺眼的那个位置,于是两人又调整了一番。这一次靠得更近了,亨利先生步步相逼,
  大少爷显得有点心虚的样子。很显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也尝了一口冰冷而苦涩
  的眼泪,不然的话他是不会做那个犯规动作的。两柄剑舞起来令人眼花缭乱,我这
  双外行的眼睛根本看不过来。不过好像是他用左手抓住了弟弟的剑锋,而这在击剑
  中是不允许的。亨利先生眼尖脚快,连忙闪到一边,这才死里逃生。大少爷一剑刺
  空,就栽倒在地,还没等他爬起来,弟弟的剑就穿胸而过。
  我尖声叫了起来,忙跑上前去,大少爷的身体已然倒地,像一只垂死的虫子,
  蠕动几下就僵死了。
  亨利先生吩咐我:“瞅瞅他的左手。”
  我说:“净是血。”
  他问道:“里面呢?”
  我回答道:“伤口是在里面。”
  “想必如此。”说着,他转过身去。
  我打开大少爷的衣服,摸了摸,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我说:“愿上帝原谅我们,亨利先生!他死了。”
  “死了?”他喃喃地说,然后提高嗓门道,“死了?死了?”于是就把血淋淋
  的剑扔在地上。
  我说:“怎么办呢?先生,您冷静点儿。一切都晚了,您一定要冷静。”
  他转过身来瞪着我:“哦,麦科拉!”说着用双手捂住脸。
  我拉了拉他的上衣,说:“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我们大伙儿的分上,坚强一
  点!咱们怎么办?”
  他放下双手,又痴痴地瞪着我。“怎么办?”说着,低头看着地上的死尸,又
  叫了一声,“哦!”然后把双手放在眉头,仿佛自己忘记了所有的往事。然后,他
  扭过身子去,背对着我,趔趔趄趄地朝杜瑞斯迪府邸跑去。
  我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明白过来我的职责应该是拥护活着的那一方。
  蜡烛在冰冻的地面上燃烧,死尸躺在烛光掩映的树影下,我顾不了这些,跟在二少
  爷的后面往回跑。可是不管怎样拼命地追赶,我还是掉在他的后头。他进屋后就上
  楼到了厅堂里。我进去时发现他站在火边,还是用双手捂着脸,全身不住地颤抖。
  我说:“亨利先生,亨利先生,这样下去我们就全完了。”
  “我千了什么? ” 他哭着说,然后放下手,那副面容让我终生难忘。他说,
  “谁去告诉老爷子?”
  这句话刺痛了我的心,可现在不是畏葸不前的时候。我走过去倒了一杯白兰地,
  递给他说:“喝吧,喝下去。”然后像对待小孩似的强迫他吞了下去,我自己深受
  夜寒的侵袭之苦,也喝了一杯。
  他说:“麦科拉,这事儿不说不行。”然后他砰的一声就坐在壁炉旁边老爷子
  的座位上,无泪地抽泣着,同时全身颤抖不已。
  我感到失魂落魄,很显然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是白搭。
  我说:“唉,就坐在这儿,一切都由我来担当。”我拿着蜡烛,走出厅堂。外
  面漆黑一团,闯无声息,我估计这一切仍无人知晓,心里琢磨着怎样在其他人跟前
  把这个秘密传开,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于是,我一下子推开了太太的房门,冒
  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惊叫道:“出了大事?”
  我说:“太太,我这就到走廊里去,您尽快穿上衣裳。有好多事情要办。”
  她没有问我什么问题,也没有让我久等。我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太太就到
  了门槛上,示意我进去。
  我说,“太太,您有没有胆量帮我的忙,没有的话,我就去找别人,今儿晚上
  没人帮我的忙,咱们杜瑞斯迪家族就全完了。”
  她说:“我什么都不怕。”说着,她瞅了瞅我,脸上露出一种怪异的微笑,让
  人看了很难受,但那微笑中又有一股无所畏惧的傲劲。
  我说:“决斗了。”
  她喃喃地问:“决斗?决斗!是亨利和……”
  我说:“和大少爷。二少爷忍让很久了,您还蒙在鼓里,我说出来您也不会相
  信。可今夜太过头了,他侮辱您的时候……”
  她说:“等等,他?是谁?”
  我心头一阵酸痛,大声地说,“哦!太太,您问我这样的问题?那好,我去找
  别人帮忙得了,看来您帮不了我的忙!”
  她说:“我不知道怎样伤害了你。请你原谅,你就一五一十地说个明白吧。”
  可我还是不敢告诉她,总有点不放心。最后,我满腹狐疑而又无可奈何地向这
  个可怜的女人说开了:
  “太太,咱们谈的是两位绅士,其中一位侮辱了您,可您还问我是谁。我可以
  告诉您,就是跟您形影不离的那一位。而这另一位责备过您吗?对这一位您一往情
  深,而对那另一位,上帝有眼有灵,我估计您的情感反复无常。可他对您的情爱有
  过反复吗?今天晚上,我这个雇佣来的外人亲自听到一位对另一位说您爱上了他,
  不用我再说了,您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他是哪一个?再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事
  情到了这样可悲的结局,是谁的责任?”
  她好像头昏目眩一样瞪着我,第一次是感慨万千地说:“我的天哪!”第二次
  却喃喃自语道:“上帝啊!——麦科拉,你就发发慈悲吧,出了什么事?”接着她
  哭道:“我一切都完了,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说:“你不应该只是知道而已,不论出了什么事,你都应该承认是自己的过
  错。”
  她拧着自己的手哭叫道:“哦!你这个人好狠心,是非要把我逼疯了还是怎么
  着!你的脑子里为什么总想到我?”
  我大声嚷道:“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你,我想到的是我那位可怜的主子。”
  她把手按在胸口,哭道:“啊!亨利死了!”
  我说:“你低声一点儿好不好,死的是那一个。”
  我看见她的身体犹如弱柳扶风摇晃不定,也不知道她是胆怯还是痛苦,把身子
  扭过去盯着地板。太太的沉默令人发憷,我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就说:“这都是不
  幸的消息,为了全家,你和我都应该勇敢起来。”可她还是缄口不语。我接着又说:
  “还有凯瑟琳小姐,如果我们不把这事儿处理好,连她长大之后也要蒙羞受辱。”
  不知道是想到了孩子还是我直率地用了“蒙羞受辱”这个刺激性很强的词,她
  终于如梦初醒。我的话音刚落,她就开了腔。那口气声调我以前闻所未闻,仿佛她
  此刻给压在一座大山下面,拼命挣扎着想卸掉身上的重负,接着她的声音略大了一
  点。
  只听太太低声说:“是打架。不是——”后面那个词没说出来,她就说不下去
  了。
  我说:“我的主子在决斗中光明磊落,是那一位有意犯规,结果才送了命。”
  她嚷道:“不是现在!”
  我说:“太太,那一位虽然死了,可我心头对他的仇恨之火仍在燃烧。我本应
  该制止这场斗殴的,可惜胆子太小,我感到很惭愧。不过,当我看见他倒地的时候,
  如果我对主子的同情之心少那么一分,也就救了他的性命。”
  我不知道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多少,不过,她接着又说:“咱家老爷子呢?”
  我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她说:“你跟他说话不会像刚才对我那样吧?”
  我说:“太太,你就不想想别的什么人!老爷已经包在我身上了。”
  她喃喃地说:“别的什么人?”
  “你丈夫。”我说,她看着我,脸色十分怪异。我问道,“你打算背对着他?”
  她仍然看着我,然后又以手抚胸,说:“不。”
  我说:“谢天谢地,你说出了个不字。快去看看,他在厅堂里,跟他说说话—
  —不管说点什么都成,把你的手伸给他,说:‘我都知道了。’——如果你想更礼
  貌一点。就说:‘请原谅。’”
  她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坚强一点,发发慈悲。我这就去我丈夫身边。”
  我说:“我给你照亮吧。”说着就拿起蜡烛。
  “我自己可以摸着去。”她说着,一阵颤抖,看样子是我引起的。
  于是我们各走各的路——她下楼梯,厅堂的门口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则沿
  着走廊到老爷的房间。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刚才到一个年轻妇女的卧室里我就那么
  冒失地闯了进去,现在到一个老头子的门口却停住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敲了敲门。
  老爷大约睡得不熟,或者根本就没有睡着,一听到我敲门,马上就招呼我进去。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副老气横秋、面无血色的样子,白天穿着衣服显得很魁
  梧,这会儿却是又瘦又小,面孔(假发摘下来了)简直像个小孩,他这副模样,以
  及憔悴的目光中那种大祸临头的预感让我不寒而栗。然而他询问我的来意,声音却
  是十分平静。我把蜡烛放在椅子上,身子靠着床腿儿,看着他,说:
  “杜瑞斯迪老爷,众所周知,我是你们家的佣人。”
  他说:“你太客气啦,我们之间不止是主仆关系。你和我儿子那种真诚的友情,
  我是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哇。”
  我回答道:“哦!老爷,我们已经很熟了,不必客套。这里没有生火,我还是
  直来直去,长话短说。我是个佣人,跟您家的人也算是吃一锅饭的吧。我以一个佣
  人的身份深更半夜到您面前来求情,请您听我说,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说完了就
  走。”
  老爷说:“麦科拉,我一定洗耳恭听。不论是什么时候,白天也好,晚上也行,
  我都愿意听。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有原因的。上次你说的那件事就非常合情合理,我
  还记得。”
  我说:“我这次是为了我的主子向你求情,他的为人处世我就不必多说了。他
  的处境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您也知道他对您的另一个——他遵从您的旨意是多么的
  宽宏大量。”我这时本想说出大少爷的名字,话到嘴边又纠正了过来:“您知道—
  —您一定知道——他受了多少委屈——他因为太太忍受了多少屈辱。”
  老爷像一头长毛狮子似的从床上猛地站起来,大声吼道:“麦科拉先生!”
  我接着说:“您刚才说了要听我讲的。我要讲的是您不知道而又应该知道的一
  件事,那就是他私下里忍受的折磨。您一贯宠爱之至,我在您面前不敢提及的那个
  人,残酷无情地辱骂了他。恕我直言,嘲笑他——用您对儿女的偏爱之情嘲笑他,
  说他是雅可布、是傻帽,还一个劲儿地羞辱他,任何人也受不了的。如果你和二少
  奶奶在场,他立马就变了样。而我的主子还要忍辱负重,对他笑脸相迎。我知道这
  些内情,好几次我都在场,那真不是人受的气。自从他越洋过海回来之后,这几个
  月一直是这样,从未间断过,大少爷回家后的第一天晚上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
  他雅可布。”
  老爷挪动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把衣服扔到一边,准备起来。他说:“如果确有
  其事——”我打断他的话,把手伸给他说:“我是个说谎的人吗?”
  他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我嚷道:“啊,老爷!我是应该早点儿告诉您的,可我要是真的说了,恐怕您
  连我这个奴才的影子都会恨之入骨的。”
  他说:“我会改正的,现在就改。”他说着,又想起床。
  我再次拦住他,说:“可我没有那么做。上天有眼,既然如此,我要是早点告
  诉您就好了!没有人帮他一点忙,没有人给他一个笑脸,我可怜的主子把这一切都
  忍了。您在他跟前老是说感谢,可他也是您的儿子啊!他并没有第二个父亲。在这
  五里四乡,人人对他恨之入骨。上帝有知,他是冤枉的。他的婚姻也是没有爱情基
  础的。没有人爱,没有人帮忙,孤零零地忍受着这一切——多么宽阔的胸怀,多么
  悲惨的命运,多么高尚的人格!”
  老爷像是中风似的全身颤抖不已,说:“这眼泪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荣耀,在我
  却是耻辱。不过,有些地方你还是错怪了我。我一直很疼爱亨利,非常疼爱他。不
  过,假话就不必说了,我也许更疼爱詹姆斯。你对我的詹姆斯不够公允,他时运不
  济,也吃了不少苦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他受的苦遭的罪都是命运捉弄人。如
  今他的性情比亨利更讨人喜欢,在你面前我就不多说他了。你替亨利说的这些话都
  是千真万确,我一点都不怀疑,我也知道他宽宏大量,你以为我因此就一竿子插到
  底?这不是没有可能。有些美德是很容易引人上当的。麦科拉先生,我欠他的,是
  会偿还的!我会把这一切都处理得合情合理的,近来身子骨不怎么硬朗,更糟糕的
  是这脑子也不大好使了。”
  我回答道:“老爷,我不敢听您老人家的自责,刚才我说的确实是良心话。不
  是您的身子骨不硬朗,而是您被那个奸诈的骗子害了。您知道这件事他把您骗得多
  惨,生活中的每一步他都骗了您。我恨不能把他从您的心灵深处撵走,让您正眼看
  着您的另一个儿子,啊,他才是您真正的孝子!”
  他说:“不,不,是两个——我有两个儿子。”
  我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他看后吃了一惊,满面惶惑地看着我,用微弱的声音
  问道:“还有什么更严重的事没说?”
  我回答道:“严重多了。今天晚上他对亨利先生说:‘在你我之间从来没有哪
  个女人不是选择我的,也没有哪个女人不是对我旧情难忘的。’”
  他嚷道:“我可不愿听谁说我闺女的坏话。”他急忙阻拦我,不让我继续说下
  去。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脑子不是想象中的那么迟钝,听到纠纷是因为亨利太太而起
  的他颇为焦虑。
  我也大声地说:“我不是把责任推到太太的身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侮
  辱亨利先生的话是我亲自听到的。 如果您觉得还不够露骨的话, 他紧接着还说:
  ‘你的妻子爱着我。’”
  老爷问道:“他们吵架了?”我点了点头。
  “我得马上去找他们。”他说着,又要起床。
  “别,别!”我嚷叫着,伸手把他拦住。
  他说:“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是要惹出大祸来的。”
  我说:“您真的还没明白过来?”
  他眼光注视着我,要我说出实情。
  我一下跪倒在床边,哭着说:“老爷啊,想想剩下的这一位少爷吧,想想您和
  老太太亲生的这个少爷吧,他犯下了罪孽,可怜啊。我们准也没有从中火上加油。
  想想他吧,别只顾您自己。他也很不幸!瞧那伤心之门——那是耶稣之门,是上帝
  之门, 现在敞开了。 他心里想着您,您也替他着想一下吧。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谁去告诉老爷子?’我就是冲着他这句话才来的。我就为这个才在您面前下跪求
  情。”
  “让我起来。”他一下子把我推到一旁,猛地站在我的跟前,大声嚷叫。我的
  声音颤抖着犹如海风吹打着船帆,不过中气十足。他的脸庞雪白,眼睛凝滞而干涸。
  “咱们说话的时间太久了,他们在哪儿?”他问。
  我说:“在灌木林里头。”
  他问道:“亨利呢?”我告诉他之后,他紧绷着脸,思索着什么。
  他又问道:“詹姆斯呢?”
  我回答道:“我回来的时候,他躺在蜡烛旁边。”
  “蜡烛?”他嚷道,然后几步跨到窗前,打开窗门,朝外面望去,喃喃地说:
  “路上的人也许看得见。”
  我纠正他的话,说:“那么晚了,没有人走路。”
  他说:“天晚又怎么样?照样有人过路。你听!那是什么?”
  原来是有人在海边肆无忌惮地划船,发出哗哗的响声。我告诉了他。
  老爷说:“是走私犯。快去,麦科拉,把蜡烛灭了。我马上穿好衣裳,等你转
  来我们再商量怎么办。”
  我摸索着走下楼去,然后出了门。远远看去,灌木林里有灯火闪烁。在这样的
  黑夜,烛光几里开外都看得清楚,我深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到了跟前,烛光更是明
  亮得怕人!有一根蜡烛棒倒在地下,蜡烛芯上的火熄灭了。另一根仍旧燃得很旺,
  在冰冻的地面上投下一大片光芒,在黑夜的映衬下亮如白昼。光亮的中央有一摊血
  迹,不远处是亨利先生的剑,剑柄是白银铸成的,可是尸体却沓无踪迹。我站在那
  里,呆呆地看着地下,心怦怦直跳,头发都竖了起来:这样的场景太离奇、大吓人
  了!我环顾左右,可地面坚如磐石,没有任何线索可寻。我悉心倾听着,耳朵都疼
  了,可是夜像一座无人的教堂,阒无声息,海边连微波拍岸的声音都没有,就是一
  枚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
  吹灭了蜡烛,我顿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我耷拉着脑袋,回到杜瑞斯迪
  府邸,心头掠过千百种可怕的设想。门口站着一个人在迎接我,我差一点惊呼起来,
  接着便认出是亨利太太。
  她问道:“你告诉他了吗?”
  我说:“就是他叫我去的,没了。你到这儿来干吗?”
  她喃喃地说:“没了!什么没了?”
  我回答道:“死尸。你怎么不跟你丈夫一块儿?”
  她说:“没了?你没有仔细看吧。再去瞧瞧。”
  我说:“现在没有灯火了,我不敢去。”
  她说:“我在这儿站了很久——好长时间了,再黑我也看得见。来,我牵着你
  走。”
  我们俩手拉手来到灌木林里,来到那个生死搏斗的现场。
  我说:“注意地下的血迹。”
  “血?”她惊叫起来,同时往后倒退了几步。
  我说:“估计有血,我现在像瞎子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她说:“不,什么也没有!你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我嚷道:“啊,上帝在天有灵,但愿我是做梦。”
  她一眼瞥见了地下的剑,连忙拾起来,但一看到上面的血迹,她手指张开,剑
  又掉到了地下,同时叫了一声:“啊!”过了一会儿,她再次鼓起一点勇气,把剑
  插进躺在地下的剑鞘里,说:“我带回去,好好洗一下。”然后又仔细地环顾囚周,
  说:“他不可能死的。”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说,忽然我想起了另一件事,“你怎么不跟你丈
  夫一块儿?”
  她说:“不起作用,他不理睬我。”
  我喃喃地说:“不理睬你?哦!你没有主动跟他说话吧。”
  她略带威严地回答道:“你有权利怀疑我。”
  这时,我第一次为她感到悲哀,哀声说道:“太太,上帝有眼,我是一个外表
  冷酷,心地善良的人,这么黑灯瞎火的晚上,谁去为他的话圆场?不过,只要不是
  亨利·杜瑞的敌人,都是我的朋友。”
  她说:“那么你为了他的妻子自然是不顾一切喽。”
  这一下我像是扯开了面具,视野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她在这飞来的横祸面前表
  现了多么崇高的忍耐精神,对我的种种责难又是那样泰然处之。
  我说:“咱们得回去让老爷知道。”
  她说:“我不好意思去见他。”
  我说:“你去瞧瞧就知道了,他比咱们要沉得住气。”
  她说:“我还是不敢去见他。”
  我说:“那么,你就到亨利先生身边去,我去见老爷。”
  我举着蜡烛,她扛着剑——女人背着这玩意儿还真新鲜——就这样回家了。一
  路上,她又有了新的疑虑,问道:“告不告诉亨利?”
  我说:“这就让老爷来决定得了。”
  我进他房间的时候,老爷的衣裳快穿好了。听完我的汇报,他皱了皱眉头,说:
  “是那些走私犯。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想他……”说到这儿,我一想到后面那个词,有点害臊,就打住了。
  他问道:“这我知道,不过,你很可能弄错了。如果死了,那些人干吗还要把
  他运走?哦!这就是一扇希望之门。应该说,他出门去了——就像他回家一样自由
  自在的又出去了——跟谁也不打声招呼。要严守秘密,别弄出笑话来。”
  我注意到他这时和我们大伙儿一样想到了这个家,全家活着的人都陷入到无法
  安慰的悲痛之中。令人费解的是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家这个抽象的概念上,都
  在咋咋呼呼地忙于什么家庭名望、门风这样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不仅是杜瑞家
  族的人这样,连这个家庭雇佣的管家也是如此。
  我问他:“告诉亨利先生吗?”
  他说:“让我想想。我先去找他,然后你跟我一起到灌木林里去瞧瞧再说。”
  我们下楼来到厅堂里。亨利先生手撑着脑袋,像个木头人似的。太太站在他的
  身后,手捂着嘴巴,显然她的劝说没有奏效。老爷面容沉静,似乎有点冷漠,迈着
  稳健的步伐朝儿子走去。到了跟前,他伸出双手,说:“孩子!”
  亨利先生声音哽咽,像是给谁卡住了脖子似的叫了一声,然后猛地跳起来,趴
  在父亲的肩膀上痛哭流涕。此情此景令人感慨万千。“爸爸,”他哭道,“你知道
  我是喜欢他的,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他,让我去替他死都是心甘情愿的呀——这你
  都知道!为了你,为了他,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啊。哦!你说呀,你可以作证。
  哦!你说一声原谅我吧。哦,爸爸呀,爸爸,我做了什么呀——我做了什么?我们
  哥俩小时候总是在一起玩的!”说着,他又是抹眼泪,又是抽泣,搂着老爷子的脖
  子,抚摩着,像是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这时他看见了妻子(可以想见今夜他这还是第一次睁眼看到她),二少奶奶站
  在那里哭泣,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跪倒在地下,他哭着说:“哦,宝贝,你也要原谅
  我!我不配做你的丈夫——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可是从小你就知道我的为人,当时
  我亨利·杜瑞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只是想做你的好弟弟。是他,是那个大孩子跟你
  一起玩——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原谅我吗?”
  在这全过程中,老爷活像一个深谋远虑、外表冷漠、内心善良的观众。听到二
  少爷第一声振聋发馈的喊叫,他就扭过头来对我说:“去把门关上。”这时,他又
  点点头,说:“让他们夫妻俩说说话,咱们都走吧。麦科拉先生,掌灯。”
  我跟在老爷的后面,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虽然天很黑夜未央,可是扑鼻
  而来的却是早晨的气息。路边的常青树枝叶婆娑摇曳,其声宛如风浪不兴的海水。
  一阵阵清风不时地吹在脸上,在我的身前形成一幅烛影摇曳的画面。看到这情景,
  我们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到了决斗的现场。老爷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看了看地
  下的血迹,然后来到船舶停靠的海边,终于发现了某些迹象。首先,路上的一个小
  水坑上有不止一个人踩踏过的痕迹;其次,再过去一点,有一棵小树折断了,不知
  被谁拖到走私船经常停靠的海边来了。在另一处又有一摊血污,显然是扛尸体的人
  曾在此歇脚。
  “我们俩连忙用老爷的帽子舀来海水把这摊血污洗去,就在这当口儿,突然不
  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呻吟般的风声,把我们俩一下子蒙住了。”
  老爷说:“要下雪了,这再好不过了。回去吧,黑咕隆咚的什么也干不成。”
  在回家的路上,风渐渐小了,四周传来淅浙沥沥的响声。我们走出树林时,才
  知道在下大雨。
  这一夜老爷东跑西颠一刻不停地忙乎着,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脑子也异常清醒、
  敏于思索。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交换意见,他更是显出了自己的老谋深算:大少爷是
  死是活难以遽下定论,但是可以肯定是那些私枭把他运走了。天亮之前,大雨肯定
  会把所有的血污痕迹洗刷殆尽,这对我们很有利。天刚黑的时候大少爷曾经神不知、
  鬼不觉地到这里来过一趟;现在很明显他在天亮之前又突然出发了;现在剩下的事
  情就是我们到他的卧室去,清点好他的行李包裹,然后隐藏起来。至于大少爷的生
  死全掌握在那些私枭的手上,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但又难辞其咎。
  老爷精到透彻的分析令闻者咋舌,我自然是惟命是听。亨利夫妇已经离开了厅
  堂,老爷难耐凄寒也钻进了被窝,仆人那边仍没有动静。我攀上小阁楼,走进死者
  的屋子,顿时一股凄清的恐怖笼罩着身心,令我魂飞魄散的是房间里面居然是一幅
  人去楼空的杂乱场景。他的三只旅行皮箱有两只已经上了锁,另一只则敞开着,里
  面装着大半箱物什。这时我蓦然对事实的真相有了新的猜测,人毕竟是走了,他一
  直在等着奎尔船长,而奎尔船长则在等着老天爷刮风,上半夜水手发现变了天,就
  驾小船来通知乘客上船。路上水手绊倒在他满是血污的身上。对了,当然还有更多
  不为人知的内情。原来他事先就做好了启程出发的准备,这就可以解释头天晚上他
  为什么突然出人意料地侮辱亨利先生,也就是说,那是他的临别赠言,是愤恨超越
  了策略的羁绊所致。再者,我从他侮辱亨利先生时所用的言辞以及亨利太太的举止
  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过这个结论我过去无法证实,将来也永远无法证实——那
  就是:他与太太的交往中忘乎所以、有了越轨的行为,结果遭到了太太的拒绝。我
  刚才说了,这件事我无法证实,可是那天早上我站在他的行李旁边想到这件事的时
  候,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甜。
  我伸手到那只敞开着的皮箱里摸了摸,然后再扣上。里面装着华丽的衣衫以及
  好几套他经常穿在身上的精致便服,还有几本精装的名著,一本古罗马统治者凯撒
  的《战时记事》①,一本英国哲学家哈伯斯②的著作,法国作家伏尔泰的《亨利亚
  德》③,一本有关东南亚诸国概况的书,还有一本数学著作,其内容之艰深远远超
  出了我的理解能力。看着这些东西我百感交集。敞开的那只皮箱内没有任何描述性
  的文稿,这就使我纳闷了。很可能这人死了,不过,既然私枭们要带走他,那他死
  的可能性就不大。也可能他在途中死了,但也可能没有死。如果他没有死,那我就
  得寻找一些防御的方法。
  ① 凯撒(公元前100-公元前44) :罗马帝国著名的将军和政治家,其《战时
  记事》记述了亲征高卢(今法国)大获全胜的经过。
  ② 哈伯斯:托马斯·哈伯斯(公元1588-1679),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
  ③ 伏尔泰(公元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其史诗《亨利亚德》是敷衍法
  国国王亨利四世(公元1553-1610)的故事。
  我把这几口皮箱一个个搬到顶层的阁楼上,把阁楼的门上了锁。我回到自己的
  房间去拿钥匙,当我再回到阁楼上时,惊喜地发现有两只皮箱可以打开,其中的一
  只里面有一个粗皮的信盒,我用刀子割开,此人的秘密就这样完全落到了我的手上。
  里面装着许多珍贵的信件,大多是他在巴黎时收到或者写成的。对我最有用的是几
  份他写给英国某国务大臣的报告,以及该国务大臣的亲笔回信:这可是确凿的罪怔。
  如果透露出去不仅有损于大少爷的名誉,还会悬赏捉拿他。我一边看着这些文件,
  一边忍不住暗笑。我搓了搓手,竟然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这时已经天亮,我一刻
  不停地忙碌着,只是偶尔到窗口去看一看。外面的冰霜已经融化,大地又恢复了黑
  糊糊的模样,海边风急雨骤;大帆船确实起锚走远了,而大少爷(不管他是死是活)
  此时一定在爱尔兰海上颠簸着。
  在此有必要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补充一点,而这些补充的情况是事后设法侦
  察到的。侦察工作花去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因为我们不敢公开询问,而私枭对我们
  是三分蔑视、四分敌意。过了将近半年我才确知大少爷还活着。好几年以后奎尔船
  长手下的一个喽啰发了不义之财,开了一家酒吧。我从他的口里得知了一些具体情
  况,似乎是真实可信的。很可能私枭发现了用一只手肘在地下挣扎的大少爷,于是
  他们便朝四周张望,又看了看蜡烛,这才看清了他的手上满是鲜血,整个是一副傻
  样儿。看到有人走近,他神志清醒了,请求他们把他带上船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船长问他是怎样落到这步田地的,他愤怒地高声叫骂,然后就不由自主地昏过去了。
  私枭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他们暂时还要等待起风,把大少爷偷运到法国可以得
  到一大笔钱,而且迟一点早一点都没有关系。再说,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和他气味
  相投,知道他身上背着死罪,但又不知道他是干了什么缺德事给伤成这个样子的,
  大伙儿觉得救他一命也是尽了同行的一份义气。于是,就把他背上了船。他在途中
  醒了过来,船到达了法国的慈恩港,他上岸时已经恢复了健康。值得称道的是:他
  对谁也没有说起过决斗的事。时至今日,私枭们没有一个知道他是在什么纷争中、
  被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击倒的。如果换了别人,我会认为那是十分自然的事,可是他
  这么做,那就完全是一种高傲的表现。他无法承认自己竟栽倒在一个受尽了他侮辱、
  蔑视的敌人手里,这一点他在自己面前都不愿意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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