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补偿 21

  波拉德医生至少在表面上给人一种诚实的印象。
  他身着色彩鲜艳的蓝色上衣,系着浅红色领带,挺直着腰坐在证人席的椅子上。他用清晰的声音介绍了自己的学术背景和作为专家证人的资格,眼光一直看着陪审团成员。艾略特设法绕过了他目前已经失业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艾略特转身面对法官席。“法官大人,我请求法庭接受专门从事急诊医学研究的波拉德大夫担当专家证人。”
  “弗拉纳根先生,你是否要对证人的资格进行审查?”
  “不用了,法官大人。”弗拉纳根答道。
  艾略特先是一怔,后来才恍然大悟。显然,弗拉纳根要把最厉害的问题留到盘问的时候再端出来。
  莫顿法官转向陪审团成员,例行公事地说道:“各位陪审员,本庭接受他作为本案的专家证人。这意味着,他获许以证词的方式在他擅长的领域提供意见。他所作的证词对你们不具有约束性,但是,你们可以把它作为法庭证据的一部分。请继续吧,罗思先生。”
  “谢谢您,法官大人。”艾略特转过身去面对波拉德,扼要地问及了他与本案的关系、他对病历的意见以及他对这种疾病的标准诊断程序的看法。
  接着,艾略特问了波拉德一长串假设性问题,详细陈述了有关的全部医学证据。对提问的律师来说,采用大量的假设性问题往往要冒很大风险——对方律师提出的抗议可能使你寸步难行,从而降低你所提问题的效果——但是其回报也非常大。
  艾略特提出了结论性意见:“那么,以相当肯定的医学知识为依据,大夫,您能否说明,在治疗克兰德尔部长的过程中,本案被告穆尔大夫是否违背了具有职业水准的医生在治疗相同或者类似病例时应该采用的医疗方案?”
  弗拉纳根还是没有提出抗议,那意味着他实际上接受了艾略特所提出的医学证据。波拉德转向陪审团,用清晰的声音回答:“我认为,对克兰德尔部长的治疗违背了一名具有职业水准的医生应该采用的医疗方案。”
  艾略特点了点头。“那么,您能否向陪审团解释你所作鉴定的理由?”
  “当然可以。按照你所提出的假设性陈述,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相信该患者吸毒过量。对他的各项化验结果证明上述结论不能成立。没有任何理由给他用麻醉药。那样的药虽然对他没有多大损害,但是也没有任何好处。另一方面,我们确实有理由相信,病人处于中暑虚脱之中。当时室外气候炎热,病人正在进行体育锻炼,他的生命特征和症状与中暑虚脱的临床诊断一致。因此,对中暑虚脱的误诊远远没有达到一名职业医生应该具有的医疗技术水平。”
  “谢谢您,大夫。那么,中暑虚脱的典型生命特征和症状是什么呢?”
  “这个,其中最重要的是中枢神经系统机能障碍,病人在其体外或者体内热负担过重——即温度过高——的情况下出现昏迷。如果病人呈现这样的症状,就必须考虑中暑虚脱的可能性。其他常见的生命特征包括呼吸过快、低血压,以及心搏过速。”
  “能否请您向陪审团解释一下这些术语?”
  “当然可以。呼吸过快基本上指的是快速而浅短的呼吸。它意味着人体没有摄入足够的氧气。低血压就是血的压力不够。心搏过速指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请继续说下去。”
  “有时病人出现汗水过多的现象,但是通常不会。病人的皮肤可能发烫也可能不发烫。”
  “那么病人的体温呢?”
  “对,那一点非常重要。直到最近的研究结果问世之前,人们曾经认为,病人体温过高是作出中暑虚脱诊断的基础,而且往往给出一些绝对的数字。但是,现在人们已经知道,许多中暑虚脱病人的体温只是略有上升。”
  艾略特瞟了一眼穆尔医生,发现她情绪激动。波拉德过分夸张了这一点——绝大多数病人确实出现高烧。当然,弗拉纳根将有机会对此提出反驳。
  “那么,克兰德尔部长的体温呢?”
  “这一点值得说明。我们知道,测量昏迷病人体温的正确方法是通过直肠进行。在这个病例中,给病人测量的是腋下温度,也就是把温度表放在胳肢窝里。那样测得的温度根本不准确,可能比实际的低,在病人出汗的情况下尤其如此。”
  “那么,那意味着,在这个病例中——”
  “他腋下温度37.8度,实际上可能是38.5度——那肯定是中暑虚脱的特征。”
  “那么,中暑虚脱的治疗方法是什么呢?”
  “这个嘛,治疗中暑虚脱患者最重要的是降低体温,可采用冰浴或者类似的措施。但是在这个病例中,医生不知道患者的体温究竟有多高。在处理昏迷的病人时应该保证呼吸道畅通——她做到了这一点——并且尽快进行静脉输液。”
  “那么,在这个病例中做到了这些吗?”
  “这个,他们给他打了葡萄糖盐水点滴——但是用量太小,起不了什么作用。”
  穆尔把头偏向了一边,似乎无法忍受再让波拉德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但是,大多数陪审员却听得非常用心,只有第三号陪审员闭着眼睛。
  “大夫,您提到克兰德尔部长的体温最多只有38.5度,对吗?”
  “是的。”
  “那样的体温仍旧说明他是中暑虚脱吗?”
  弗拉纳根站起来说:“抗议,这是诱导性提问。”
  “抗议有效。”莫顿法官说。
  “38.5度的体温说明了什么,大夫?”
  “正如我所说的,考虑到他的其他生命特征和症状,考虑到发现他病倒的方式,一名称职的医生应该作出中暑虚脱的诊断。然而,鉴于当时的气温并不很高——当然在室外可能更高一些——即使没有对他采取我刚才谈到的那些治疗措施,他仍可能活下来。显然,他的身体正在自行恢复。然而,还有另外一个致使病情恶化的因素。”
  “那是什么呢,大夫?”
  “他原有的心脏纤维病变——他的心脏肌肉变厚。中暑虚脱肯定使他的循环系统和心脏受到巨大压力。他的心脏负担不了,所以出现心搏停止——心脏停止了跳动。”
  艾略特的心怦怦直跳。他要求波拉德说明穆尔大夫的过失与克兰德尔心搏停止以及死亡的关系以结束提问,得到的回答是“直接原因”。最后,艾略特说:“提问完毕,法官大人。”
  他回到原告律师席,觉得轻松了许多。不论被告方面的证人怎样说,波拉德的证词已足以赢得陪审团的支持——除非弗拉纳根能够在盘问时彻底摧毁波拉德的可信度,从而将证词全部推倒。
  弗拉纳根站起来,板着面孔大步走到证人席前。艾略特手握钢笔,心里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他知道只要能够减轻波拉德的压力,自己就不得不冒着被法庭谴责的危险进行抗议。
  弗拉纳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完全无关痛痒。
  “大夫,大多数中暑虚脱病人的体温都在38.5度以上,这是不是事实?”
  “这个嘛,是的。但是,根据我们知道的情况,在被送到医院之前,克兰德尔部长的体温很可能有那么高。”
  “哦,对。但是,正如你已经指出的,那天的室外温度是34度,而医疗辅助人员没有对他采取任何降温措施,对吗?”
  “对。”
  “所以,他在外面时的体温不大可能比在急诊室里时还高,对吗?”
  “那可就没法说了。”
  “当然。那么,那些医疗辅助人员在作证时说,他们受到过辨别中暑虚脱与中暑衰竭生命特征和症状的训练,而正是他们没有诊断出中暑虚脱,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艾略特猛地蹦了起来。“抗议!”
  莫顿目光对着他。“什么理由?”
  “嗯,”艾略特说,“提问无实质性内容。”
  莫顿直截了当地说:“这是盘问,罗思先生。本法官准许这样的问题。”
  艾略特想起来了:她虽然是众所周知的“原告法官”,但对波拉德却根本没有任何好感。
  西蒙在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字,放到艾略特的面前让他看:“只对有关证人人品的问题提出抗议——如被开除等等。”艾略特点了点头。
  “请你回答问题,波拉德大夫。”弗拉纳根催促道。
  “是事实。他们没有作出那样的诊断。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是简单的诊断。只有合格的急诊医生才能作出那样的诊断。”
  艾略特心想:波拉德总是这样的,嘴巴非常厉害,确实精于此道。这样看来他的要价也不算太高。
  “你的证词是不是基本上认为,”弗拉纳根说,“病人在一个大热天的体温有38度,穆尔医生就应该作出中暑虚脱的诊断?”
  “原因当然不只是这点,而且还包括病人的其他生命特征和症状,并且考虑到所有的化验结果均为阴性这一事实。”
  “明白了。”弗拉纳根转身离开证人席,慢慢地走回被告律师席。他看了一下笔记,然后转过身来面对证人席。
  艾略特心想,哼,看来他要发难了。
  弗拉纳根表情木然地说:“提问完毕,法官大人。”
  “一定是个什么圈套。”艾略特拍着桌子用强调的口气对西蒙说。莫顿法官在波拉德作证结束以后宣布休庭,艾略特和西蒙正坐在离法院几个街区远的一家餐馆里用午餐。
  “真荒唐,”西蒙说,“波拉德作证以后,已经为时过晚了,弗拉纳根看来已无回天之力了。”
  “可是为什么?”艾略特说着把他的金枪鱼三明治推向一边。“他们为什么不设法搞掉波拉德?”
  “可能——可能是弄错了。”
  “弗拉纳根是不会犯那样的错误的。多年以来,他一直跃跃欲试,想置波拉德于死地。这个案子还有一个疑点——斯潘塞为什么会以那样的方式转向?这个案子有些蹊跷。难道你认为这没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没有,”西蒙说,“不论是什么原因,弗拉纳根并没有开火。我是不会过分挑剔的,同样你也不应该。今天下午我们还有别的证人。”
  但是,艾略将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头脑里考虑的不仅仅是弗拉纳根在盘问中的败着。他记得,当弗拉纳根坐下时,穆尔医生脸上出现了凄楚的表情。
  “算了吧,艾略特。以后再操心吧。”
  “好吧,”艾略特说,“我会的。”
  又是一次冗长的席前会商,卡伦让自己的思绪飞向远方。
  波拉德作证以后,庭审对她来说像一场刚刚醒来的噩梦。她能够记得它的大致轮廓,可是却回忆不起其中的任何细节。
  或许,是她在做梦,她在夜里毕竟难以成眠。
  卡伦脑海里出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情景:她站在地铁的月台上,观看通道对面月台上等车的人。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们,正常生活未受到打击的人们。她非常羡慕他们,非常羡慕他们那种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的常规上班生活。
  庭审中的某些情况仍旧引人瞩目,例如罗思聘请的经济师在证词中说,克兰德尔的死亡使他的家人遭受了高达215.6万美元的经济损失。那个数字的精确性使她觉得奇怪。经济师出示了平均寿命表、收入增长趋势预测表,以及政府部门的图表和表格,详细地解释了那个数字的运算过程。但是,卡伦觉得,反正陪审团的那些人又不懂,他随便弄一个什么数字都行。而弗拉纳根要那名经济师反复重复那个数字,实际上是帮了对方的忙。如果弗拉纳根要迫使她同意协商解决,那样的数字就会产生作用。
  她曾一直自我安慰,在被告举证的过程中,通过她本人和被告方面的医生的证词,局面会有所好转。但是,她现在无法肯定到那时是否还能改变陪审团的看法。瞧那些陪审员们。其中三位肆无忌惮地闭眼大睡,法官只是在他们鼾声大作时才给予劝告。
  卡伦实在不愿意让他们对她进行裁决。
  法官席前的情景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席前会商已经结束,弗拉纳根回到了被告律师席。他走近的时候,她把头转向了一边,他们几乎不再互相交谈。她对他大为不满,而他心里也明白这一点。
  莫顿法官宣布:“各位陪审员,原告方面已经停止对本案的举证。现在已经快到4点了,与双方律师商量以后,我决定今天到此休庭。下周由被告方面进行举证。各位知道,本周末恰逢节日,所以本庭下个星期一休息过劳工节。我在下周的星期二上午9点恭候各位。对了,我想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本案的审理将在下周结束。”
  陪审团的人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卡伦心想,对,她说得对。这场官司肯定将在下周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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