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它再也不会引起我伤感,只能成为我过渡到新的欲念的桥梁,如同为乐章的变换作准备的一声和弦。而且因为我仍然忠实于阿尔贝蒂娜,一切逢场作戏的肉欲之念已被排除在外,因为我甚至认为即使奇迹降临,阿尔贝蒂娜重新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象现在与安德烈在一起这么幸福。安德烈能对我讲很多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事,比过去她本人对我讲的还要多,我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对阿尔贝蒂娜的温情虽已消逝,她这个人在我脑中却仍然是个谜。想了解她的一生与想要她呆在身旁这两个愿望相比,现在是前者比后者强烈。因为前者从未有过稍减。另一方面,她可能曾和一个女人有过爱情关系这一想法现在只能使我也想和那个女人发生关系。我一面抚摸着安德烈,一面把这种心情告诉了她。她似笑非笑地说:“哦!是吗?但您是男人,所以我们两人在一起不可能做我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此时她一点也没考虑如何把这番话和她几个月之前说的话一致起来。接着,也许她是想刺激我的情欲(以前,为了套出她的心里话我曾对她说过,我很想和一个与阿尔贝蒂娜有过关系的女人发生关系)或增加我的悲伤,也许是以为这样能打消我在她面前的优越感,她可能以为我有这种优越感,因为我自认为是唯一和阿尔贝蒂娜有这种关系的人,她又说:“啊!我们俩在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刻,她是那么温存,又那么富于激情。再说她也不是只喜欢跟我一个人取乐。她曾在维尔迪兰家遇到一个名叫莫雷尔的漂亮小伙子,两个人立即互相心领神会。他负责——当然,在她的允许下,他自己也可从中取乐,他专喜欢找那种不通世事的年轻姑娘,而且一旦把她们引入歧途,就丢下她们不管了——他负责勾引远处海滩上的渔家姑娘,还有年轻的洗衣女工,因为这些姑娘可以迷上一个小伙子,却不会答应一个姑娘主动亲近她们。等上钩的姑娘完全受他控制后,他就把她带到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交给阿尔贝蒂娜。因为怕失去莫雷尔,再说莫雷尔也参与好事,姑娘总是听凭摆布,不过她终究还是失掉他,因为他一则害怕事情引起的后果,二则觉得玩一两次就够了,往往留下个假地址就溜之大吉。我相信,住在您家的那段时期她抑制了这种情欲,把这类寻欢作乐的事一天天往后推。再说她对您一往情深,不能不有所顾忌。毫无疑问,一旦离开了您,她会故态复萌。不过我想她离开您以后虽然重又恢复了这种疯狂的情欲,事后却百倍地悔恨。她指望您拯救她、娶她。其实她也感到这是一身罪恶的疯狂行为,我常常想,她是不是因为她的行为导致了一个家庭的一起自杀事件,自己才寻死的。应当坦白告诉您。她刚住到您家时,并没有完全放弃和我的玩乐。有些日子这简直成了她的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是那么强烈,有一次,就在您家里,她竟然要我先在她身边睡一会儿然后才肯和我分手。那次我们的运气不佳,差点被逮住。她趁弗朗索瓦丝下楼买东西,而您也不在家的机会。她把所有的灯全灭了,这样您回来用钥匙开门时要费点时间才能找到电灯按钮,她没关自己的房门。我们听见您上楼来着,我刚来得及理好衣服下楼。其实完全不用着急,因为想不到事有凑巧,您忘了带钥匙,不得不按门铃。不过我们仍然吓昏了头。为了掩饰窘态,两人不约而同地装着害怕山梅花的气味,其实正相反,我们非常喜欢这种花的香味。您当时带回长长的一枝山梅,我乘机扭过头去,不让您看到我的慌乱,可我还是笨拙而又荒唐地对您说,弗朗索瓦丝可能已经回楼上去了,她本可以给您开门,而一秒种前我还谎称我们刚刚散步回来,并说我们到家时弗朗索瓦丝还没下楼(这倒是真的)。倒霉的是我们熄了灯——我们原以为您有钥匙——又怕您上楼时看见我们开灯,至少,我们迟疑得太久了。为这事阿尔贝蒂娜三夜没能合眼,时时刻刻怕您起疑心,怕您问弗朗索瓦丝为什么走前不开灯。应当承认,阿尔贝蒂娜非常惧怕您,有时她认为您狡猾,凶狠,骨子里恨她。三天后她见您始终很平静,知道您并没问弗朗索瓦丝任何话,这才睡得着觉。但从此她再也没跟我发生过关系,也许是出于害怕,也许是出于悔恨,因为她自认为深深地爱着您,要不就是她爱着别的什么人。不管怎样,自那以后只要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山梅花她就会面红耳赤,并且用手摸摸脸,设法不让人看到她脸红。”
有些不幸也和某些幸福一样降临得太晚,因而在我们心中失去了它们原来可能有的重要性。安德烈吐露的可怕实情给我带来的不幸就属于此类情况。即使坏消息本来会使我们伤心,但在有问有答的谈话消遣中,这些消息会在我们面前一掠而过毫不停留,而我们自己也来不及接受它们,因为我们一心忙于应答,或是因为我们想取悦于在场的人而改变了原来的自我,成了另一个人,或是在新的循环中我们短时间内不受温情和痛苦的折磨,然而这短暂的魔力一旦被打破,我们为进入这一新循环而摆脱掉的爱情和痛苦又会卷土重来。如果这些情感的力量压倒了一切,那么我们只能是心不在焉地进入那个长久不了的新天地,而且在那里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因为我们太忠实于自己的痛苦;于是谈话会立即与我们并未置身事外的心灵相沟通。不过,近来牵涉到阿尔贝蒂娜的话语就象挥发了的毒药,不再具有毒性了。我与她的距离已经太遥远;如同一个散步者午后看见天空挂着一弯朦胧的月牙时对自己说,其大无比的月亮就是这样的吗?我也对自己说:“怎么!我如此孜孜以求而又如此害怕知晓的事情真相,就是在一次谈话中说出来的这么几句话吗!我甚至无法加以全面思考,因为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再说,我对此实在没有精神准备,我和安德烈在一起已身心交瘁。说实在的,这样一个事实真相,我本希望有更充沛的精力去面对它;现在它对于我仍然是外在的,因为我还没为它在我心中找到一个位置。人们总希望真相通过新的信号披露在我们面前,而不是通过一句话,一句类似我们对自己重复过无数遍的话。思维习惯有时会妨碍我们体验现实,使我们对现实产生“免疫力”,使这现实显得仍然是思想。没有一种想法不包含着对自身的驳斥,没有一个词不包含着自身的反义词。
不管怎样,如果安德烈说的是实话,那么这就是有关我的情妇的全部毫无用处的真相,她已不在人世,此刻却从神秘莫测的冥冥中浮升起来,在我们不再需要真相的时候却真相大白。于是(兴许想到自己现在爱着的人,想到在她身上也会发生同样的事,因为那个已被忘却的人,我们是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的),我们感到悲凉。我们对自己说:“但愿活着的这一位能理解这一切。但愿她能明白,一旦她死了我会弄清楚所有她瞒着我的事!”然而这不是成了循环论证吗!如果我能让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那么同时我就是让安德烈什么也不对我透露。这与那句千古不变的话“当我不再爱您的时候您会明白的!”几乎是同一回事,这句话是那么中肯又那么荒谬,因为确实,当人们不再爱的时候就能得到很多,不过那时得到多少对我们已无关紧要了。这两者甚至完全是一回事。当您与一个您已不爱的女人重逢时,如果她把一切都告诉您,那是因为她其实已不是原来的她,或者您已不是往日的您:恋爱着的人已不复存在。在这方面死亡也留下了痕迹,它使一切变得容易,使一切变得多余。我的这番思考是以下面的假设为出发点的,即假设安德烈是诚实的——这并非不可能——而且,她对我以诚相见是因为她现在和我保持着关系(即阿尔贝蒂娜早期和我在圣安德烈教堂有过的那种关系)。她对我说真话还由于她现在不用惧怕阿尔贝蒂娜了,因为对于我们,人死后不久其真实性也随之消逝,几年后,他们就象被废黜的宗教的神灵,人们可以毫无畏惧地触犯这些神灵,因为大家不再相信它们的存在。然而安德烈不再相信阿尔贝蒂娜的真实性也可能产生另一种后果,那就是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编造谎言污蔑自己过去的所谓同谋(一如她毫无顾忌地泄露她曾答应保守秘密的事实真相)。倘若由于某种原因,她以为我现在生活得心满意足,趾高气扬,便有心让我难受,那么这种畏惧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说出实情呢还是促使她对我撒谎呢?或许她对我心怀恼怒(这种恼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时曾暂时消除),因为我和阿尔贝蒂娜有过关系,因为她可能羡妒我——以为我以此而自诩比她得宠——享有一种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优待。出于同样的忌妒心,她对气色很好并且自知气色好的人总是感到恼怒,我常见她对这些人说他们看上去象得了重病,并且为了气他们,她还说自己身体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极其厉害时也始终这样宣称,直到临死前她变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们身体好自己却不久于人世而心烦了。但这是很久以后的事。也许她是莫名其妙地恼我,就象从前她恨过一位年轻人,此人在体育方面无事不懂,对其他事则一窍不通,我们是在巴尔贝克遇到他的,后来他和拉谢尔同居,安德烈对他竭尽造谣中伤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诬告罪,那样她就可以在众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亲于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而他却无法证明这是捏造。也许她对我的恼恨在她看到我那么忧伤时曾一度平息,现在只是重新抬头罢了。的确,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两眼喷着怒火发誓要让他们名誉扫地,要杀死他们,要让他们下大狱,哪怕提供假证词也在所不顾——只要她得知这些人心情悲伤,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对他们存丝毫恶意,反而准备为他们排忧解难。因为她本质上并不坏,如果说她深一层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与人们起初根据她的体贴入微而作的判断相反,并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骄傲,那么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层的性格则倾向于善良和对他人的爱,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过没有得到充分的体现而已。人们处于某一种状况时都渴望改善这种状况,但由于新的状况还只是一种意愿,他们不明白首要的条件是与前一种状况决裂——就象神经衰弱症患者或嗜吗啡者很想治好病,却又不愿除掉嗜好或戒掉吗啡;又象那些留恋社交生活的笃信宗教者或酷爱艺术的人,他们希望清静,却又以为清静并不意味着完全放弃他们先前的生活——同样,安德烈愿意爱所有的人,但条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们想象成得意扬扬的样子,为此她就必须先轻侮他们。她不懂得,即使对自高自大的人也应该去爱,要用仁爱之心去克服他们的傲气,而不是用更厉害的傲气。这是因为她象有些病人,这些人想用来治好疾病的办法其实正是拖长疾病的办法。他们喜欢这些办法,但一旦抛弃了这些办法,便立即不再喜欢了。人就是这样,想学游泳,却又想留一只脚在岸上。
关于我在巴尔贝克两度小住时遇到的那个喜爱体育的年轻人,维尔迪兰夫妇的侄子,这里必须提前附带谈一谈。在安德烈来访后不久(过一会儿我还要谈到这次来访),发生了几件给人印象颇深的事。首先是这位年轻人与安德烈订了婚并娶了她(也许是出于对阿尔贝蒂娜的怀念,我当时不知道他曾经爱过阿尔贝蒂娜),拉谢尔为此悲痛欲绝,他却毫不理会。其时(亦即在我前面谈到的那次造访后几个月)安德烈已不再说他是一个无耻之徒了,后来我发觉她以前之所以称他无耻之徒正是因为她发疯似地爱上了他,但又以为他不愿意要她。还有一件事更令人震惊。这位青年推出了几个独幕喜剧,布景和服装都是他设计的,这些短剧在当代艺术领域里引起的一场革命至少可以与俄罗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并论。简而言之,最有权威的评论家都认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称天才之作,我现在也这么认为,这就证实了拉谢尔从前对他的看法,着实令我吃惊。在巴尔贝克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只注意与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为他把全部时间都用来玩纸牌、看赛马、打高尔夫球或马球,他们还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个又懒又笨的学生,甚至读中学时还被校方开除过(为了给父母找麻烦,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两个月,就是德·夏吕斯先生以为在那儿见到过莫雷尔的那家妓院),他们想他的作品也许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于对他的爱把荣誉让给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钱让某个有才华而又贫困潦倒的职业作家替他写作,反正他腰缠万贯,以往的大肆挥霍只是九牛拔一毛而已(这群阔人——他们并未因为和贵族交往而变得文雅些,对何谓艺术家毫无概念,在他们眼里艺术家就是在小姐的订婚仪式上被叫来背几段独白,演完后立即在隔壁客厅里悄悄得几个赏钱的那种演员,或是一名画师,他们把刚结婚还没生孩子的女儿带到这种画师家里摆姿势,让他画像,因为这时她还显得很好看——往往以为上流社会那些写书、作曲或绘画的人都花钱让别人为他们代劳,为的是得一个作者的名声,就象有些人花钱为自己谋一个议员的席位)。但是所有这些估计都错了;那个年轻人确实是这些令人赞叹的剧作的作者。我得知此事后,不得不在各种猜想之间犹豫不定。要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象看上去那样是个迟笨的粗鲁之人,尔后某个生理上的突变唤醒了他身上处于混沌状态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苏醒了一样;要么当他还在修辞班捣蛋闹事,当他中学会考屡屡受挫,当他在巴尔贝克赌博损失惨重,当他害怕和维尔迪兰姑妈那个小圈子的忠实成员一道上“有轨”因为他们的衣著太难看时,他已经是个天资不凡的人,只不过他漫不经心把天才消耗在沸腾的青春激情里,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后一名,是因为当老师重复着关于西塞罗的陈词滥调时,他却在读兰波或歌德的作品。诚然,我在巴尔贝克遇见他时,没有任何迹象能让人想到后一种假设,当时在我看来他唯一关心的是套车的马是否象样,以及鸡尾酒会准备得如何。但这一不同看法并不是不可驳斥的。他可能很爱虚荣,这与天才并非不能相容,他力图用他知道在他生活的那个社会最能令人倾倒的方式来显示他的才智,而这最好的方式决不是向人们证明他对《亲和力》①有精辟的了解,而恰恰是会驾驭四匹马套的车。再说我不能肯定,即使在他成了那些独树一帜的艺术精品的作者以后,他会很愿意在他扬名的剧院以外的场所与那些未着无尾常礼服的人,比如早先小圈子的忠实成员们打招呼,这并不说明他愚蠢,而是说明他有虚荣心,甚至有一定的务实头脑,一定的洞察力,善于使自己的虚荣心适应蠢人的思想方法,因为他需要得到这些人的敬重,而在这些人眼里,一套常礼服要比一个思想家的目光更有光彩。谁知道,从外表看,一个有才华的人,或者一个并无才华却喜爱精神产品的人,比如我,给某个在里夫贝尔,在巴尔贝克旅馆,或是在巴尔贝克海堤上碰到他的人留下的印象会不会也象个十足的狂妄自大的笨蛋呢?何况对奥克达夫来说,艺术大概是某种内在的、存在于他自己心灵深处的东西,因此他大概根本没想到和别人谈论它,不象圣卢,艺术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相当于套车的马在奥克达夫心目中的地位。奥克达夫是有可能热衷于赌博,而且据说一直保留着这个嗜好。不过,尽管对凡德伊那部不知名的作品的崇拜——这种崇拜使这部作品得以再生——来自蒙舒凡一个十分暧昧的阶层,但想到那些可能是我们时代最超凡脱俗的作品不是出自中学优等生会考的参加者之手,也不是出自受过典范的、经院式的、布洛依②家族式的教育的人之手,而是一个出入赛马骑师过磅处和大酒吧的人所著,我仍然感到震惊。不管怎样,那时在巴尔贝克,驱使我想认识那个年轻人的原因和驱使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们阻止我结识他的原因都与这个年轻人本人的价值无关,这原因只能揭示“知识界人士”(以我为代表)与社交界人物(以那群少女为代表)之间在对一个交际场人物(那个年轻的高尔夫球手)的评价问题上永存的误解。我丝毫未预感到他有才华,他在我眼里的地位——类似过去布拉当夫人所具有的地位——在于他是我的女友们的朋友,不管她们嘴上怎么说,而且他比我更属于他们那一伙。另一方面,从阿尔贝蒂娜和安德烈身上可以看出社交界没有能力对精神产品作出正确的评价,她们在这方面素来喜欢注重假象,因此她们俩不仅有可能认为我愚蠢,竟对这么个笨蛋感兴趣,而且尤其会惊奇地想,高尔夫球手就高尔夫球手吧,我怎么偏偏选中这个最最不可取的人。要是我愿意结交希尔贝,德·贝勒弗尔倒也情有可原,这个小伙子除了会打高尔夫球还很健谈,而且得过一张中学优等生会考奖状,诗也写得不坏(其实他比谁都蠢)。如果我的目的是为“写一本书”而“练习人物描写”,那么居伊·索穆瓦(此人完全是个疯子,曾诱拐两名少女)至少是个古怪的人,可以引起我的“兴趣”。这两位,人家可能“允许”我与之交朋友,可那一位,在他身上我能找到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是“粗鲁之辈”、“愚笨之辈”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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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亲和力》,歌德的长篇小说。
②布洛依,法国一古老的名门望族。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来访。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尔贝蒂娜的关系后又说,阿尔贝蒂娜离开我的主要原因是顾忌她那一伙女友们以及别的姑娘看见她住在一个未和她结婚的青年男子家里会怎么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亲家里。不过这也一样。您不了解姑娘们的天地里是怎么回事,她们互相隐瞒些什么,她们多么害怕别人的议论。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时不苟言笑,就因为这些男人认识她们的女友,她们深怕有些事情被传出去,可就是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机会发现她们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当然她们很不情愿人家看到这一点。”安德烈对这伙姑娘们的一言一行的动机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几个月前她的这套学问对于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她的话也许足以说明为什么阿尔贝蒂娜后来在巴黎委身于我,而在巴尔贝克却执意不从,就因为在巴尔贝克我常见到她的女友们,当时我还荒唐地以为这是我和她亲近的有利条件。也许她见我对安德烈有过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鲁莽,把阿尔贝蒂娜去大旅社过夜的事告诉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时之前还准备让我求欢,并把我的求欢看得再自然不过的阿尔贝蒂娜一下子改变了态度,扬言要拉铃喊人来。然而她跟别的很多人大概很随便。这个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于是我对安德烈说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她。“你们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里干这种事的吗?”“噢!不是,从来没有,在那儿我们会被打扰的。”“是吗,可我还以为,似乎……”“再说,阿尔贝蒂娜特别喜欢在野外干这种事。”“在哪里?”“早先,她没时间去很远的地方时,我们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儿有一座小屋,有时在树底下,反正没人;有时在小特里亚农①的石洞里。”“您瞧,叫人怎么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对我发誓说在朔蒙高地什么也没干。”“那时我怕您难过。”我在前面说过,我认为(不过是很久以后),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对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让我难受。假如我还象从前那么爱阿尔贝蒂娜,那么在安德烈讲这番话的时候,我就该立刻想到这一点,因为我会有这种需要。然而当时安德烈的话引起我痛苦的程度还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须立刻把这些话看成是谎言。说到底,如果安德烈说的是真话(起先我对此也不怀疑),那么在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阿尔贝蒂娜的表象以后,我所发现的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与第一天出现在巴尔贝克海堤上的阿尔贝蒂娜并没有多大区别,当时我就看出她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姑娘,后来她让我陆续看到了她的多种侧面,正如当我们逐渐走近一座城市时,它的建筑物的布局在我们眼前不断变化,以至后来在远处唯一能看到的宏伟的主建筑反显得矮小、逊色了,待到我们熟悉这座城市并能正确评价它时,就会发现,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们第一眼看到的远景所呈现的比例,至于我们走过的其余部分,只不过是一切存在物为抵御我们的视觉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线,我们必须忍着极大的痛苦,越过这一道道防线才能到达核心。再说,如果我不需要绝对相信阿尔贝蒂娜的清白是因为我的痛苦已经减弱,那么反之亦然,我不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过分痛苦,是因为近来,我原先苦心树立起来的认为阿尔贝蒂娜白璧无瑕的信念已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被一直存在于我头脑中的、认为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尔贝蒂娜纯洁清白,是因为我不再有这个需要,也不再有强烈的愿望去相信。然而正是愿望产生信念,我们通常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大部分产生信念的愿望都与我们自身共存,只有到我们生命终止时才结束,——但促使我相信阿尔贝蒂娜清白无瑕的愿望要作别论。那么多证据证实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却不信,宁愿傻里傻气地相信阿尔贝蒂娜的几句话。为什么相信她了呢?因为谎言是人类必不可少的东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与人类对享乐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许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后者支配。人们说谎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享乐,或自己的荣誉,如果享乐被张扬出去会损害荣誉的话。人们一辈子都在撒谎,甚至对爱自己的人,尤其对爱自己的人,也许仅仅对爱自己的人撒谎。因为唯有这些人让我们为自己的享乐担惊受怕,而且我们也只希望得到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认为阿尔贝蒂娜有罪过,后来只因我的愿望调动了我的智力去怀疑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们生活在电和地震的征象中间,也许必须竭诚尽力加以解释才能了解那些符号的真实意义。毋用讳言,不管安德烈的话多么使我悲伤,我仍然觉得,现实最终与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觉相吻合,要比现实与后来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占上风的盲目乐观相吻合更好些。我宁愿生活跟上我的直觉。何况,我在海滩上的第一天就凭直觉认为那群少女是狂乱的肉欲和道德败坏的化身,还有,当我看到阿尔贝蒂娜的女教师把这个狂热的姑娘带回小别墅,如同人们把一头野兽推进笼子,而这头野兽,不管表面现象如何,日后将谁也不能驯服,那天晚上看到这一幕时我也有一些直觉,我的这些直觉与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欲望普遍存在(这使大地在我眼前显得无比绚丽,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时都禁不住心灵震颤)时所说的话不正相一致吗?这些最初的直觉,我现在才再度与它们相逢,并发现它们已得到证实,不管如何,这样也许对我更为有利,而在我爱恋着阿尔贝蒂娜的时候,它们却会引起我过分的凄楚。值得庆幸的是这些直觉只留存下一点痕迹,那就是我对一些我看不见但却不断在我身边发生的事情的恒久揣测,也许还留下了另一种痕迹,它先于前一种,也比前一种更博大,那就是我的爱情本身。事实上,我不顾理智的否定,选择了阿尔贝蒂娜,爱她,难道这不意味着了解她,连同她的所有丑恶之处吗?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时刻,难道爱情不是猜疑的持续和它的一种转换形式吗?既然欲望总是把我们引向与我们最为对立的东西,迫使我们去爱那给我们带来痛苦的东西,那么爱情难道不是恋人的洞察力的一种证明,连恋人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一种证明吗?一个人的魅力里,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里必然含有令我们感到陌生、并能使我们极其不幸的一些成份,当我们感到被这个人吸引并开始爱他(她)时,就意味着不管我们把他(她)说得如何纯洁无邪,我们已经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背信弃义和种种过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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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里亚农,造在凡尔赛公园内的两座花园,大特里亚农建于1670年,小特里亚农建于1762—1768年。
就这样,为了吸引我,某个人身上有害的、危险的、置人于死地的成份体现为魅力,也许,这魅力与隐秘的毒素之间的因果关系比毒花的繁茂诱人与它的毒性汁液之间存在的因果关系更为直接?我常对自己说,也许正是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行为——我日后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种和善而直率的举止,这举止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样保持忠实而无拘无束的同伴关系,同样,类似的毛病使德·夏吕斯先生变得象女性那样敏感和聪颖。恋人在最盲目的时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现形式正是偏爱和柔情,所以在爱情上无所谓选择不当,因为一旦进行了选择,选择总是不当的。“您到我家来约她的那个时期,你们去朔蒙高地散步吗?”我问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从巴尔贝克回来以后,除了我告诉您的那一回,她再没和我干过任何那种事。她甚至不准我再对她谈起这种事。”“可是,我的小农德烈,干吗还要撒谎呢?我通过一次十分偶然的机会(因为我从不想去打听什么),知道而且极其详细地知道阿尔贝蒂娜又干过这类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是在河边,跟一个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几天。”“哦!也许是在离开您以后,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没有能、也永远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后这句话使我心情沉重。接着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记得大约半个月后,由于我妒忌的对象不断改变,我曾问阿尔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发生过关系,她回答说:“噢!从来没有,不错,我很喜欢安德烈;我对她怀着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对自己的姐姐一样,而且即使我有您怀疑的那种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东西向您发誓,指我姨妈,指我去世的母亲的坟墓向您发誓。”我相信了她。她过去吞吞吐吐对我供认过一些事,后来见我对这些事并非无所谓便又矢口否认,然而即使这种前后矛盾没有引起我的疑心,那么我也该记得斯万曾坚信德·夏吕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图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缝在院子里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还对我肯定这一点;我本该想到人间有两个世界,一个在前面,另一个则隐藏在后面,前面那个世界由最正派、最诚实的人们所说的话构成,藏在它后面的那个世界则由这些人所做的事构成,因此,当您听到一个有夫之妇在谈到一个年轻男子时对您说:“哦!我和他很要好,这事千真万确,不过我们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纯洁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双亲发誓。”您应该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肯定说,这位太太很可能刚从盥洗间出来,她每次和那个年轻人幽会后便匆忙跑进去冲洗,以免怀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伤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尔贝蒂娜所认为、所说的那样,我变得阴险了,开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无法接受的谎言。一天她告诉我说她去过一个航空兵营,她是飞行员的朋友(大概是为了转移我对女人的怀疑,她以为我对男人会妒忌得轻些),她还说那位飞行员以及他对她表现的那份毕恭毕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驰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飞行员带她乘飞机兜兜风,当时的情景真有趣。然而这完全是七拼八凑编出来的故事,安德烈从来没去过那个航空兵营。这类谎话,不胜枚举。
安德烈走后,已是晚饭时分。“你无论如何猜不到谁在这里呆了至少三小时,”母亲向我说,“我估计三小时,其实也许更长些,她和第一位客人戈达尔太太差不多同时到,她看着我的客人——今天有30多位——一个个来了又走了,她却安坐不动,直到一刻钟前才告辞。要不是你的朋友安德烈在这儿,我就会让人叫你了。”“到底是谁来了?”“一个从来不访亲拜友的人。”“帕尔马公主?”“没说的,我的儿子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叫你猜人名真没意思,你一猜就准。”“她没为昨天怠慢了你向你表示歉意吗?”“没有,那样做就愚蠢了,她的来访本身就是道歉;你去世的外婆会认为这样做很得体。据说帕尔马公主大约在两点钟时派了一名跟班的来打听我有没有接待日,下人回答说就是今天,她就上楼来了。”我的第一个想法没敢告诉母亲,我想前一天帕尔马公主周围准是一群很出色的人,她和他们交情很深,喜欢跟他们谈天说地,见我母亲去了她感到有点不快,而且并不想掩饰她的不快。这种目无下尘的傲慢态度,她以为能用细心周到的殷勤来补偿,这完全是德国贵妇人的作风,盖尔芒特家族大概在很大程度上也吸取了这种作风。可是母亲却认为(我后来也这么认为)原因很简单,是帕尔马公主没认出她来,因而没想到应该对她表示关注,待到母亲走后帕尔马公主才得知她是谁,也许是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知道的,因为公爵夫人在楼下遇见我母亲了,也许是从来拜访的夫人小姐的名单上看到的,门房在她们进府前都要询问姓名,以便登记入册。她觉得由别人或者她本人对我母亲说“我没认出您”这不太客气,而且认为作一次拜访——这在公主殿下是一次破例,尤其是一次长达几小时的拜访——无异于间接而又同样有说服力地对我母亲作了解释,她果然这样做了,其实这种做法也和我的第一种解释一样,是符合德国朝廷的礼节与盖尔芒特家族的家风的。
但我并没有长时间呆在那儿让母亲对我讲帕尔马公主来访的经过,因为我适才想起好几件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事,本想问安德烈,却忘了问她。再说,阿尔贝蒂娜的身世我现在知道得多么少啊!将来也不会知道得更多!然而这是唯一使我特别感兴趣的故事,至少在某些时候它又开始使我感兴趣了。人是一种没有固定年龄的生物,他具有在几秒钟内突然年轻好多岁的功能,他被围在他经历过的时间所筑成的四壁之内,并在其间漂浮,如同漂浮在一只水池里,池里的水位会不断变化,一会儿把他托到这个时代,一会儿又把他托到另一个时代。我写信请安德烈再来。她过了一星期才又来访。我几乎是一见她就问:“既然您声称阿尔贝蒂娜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没干那种事,那么,按您的意思,她是为了自由自在地干那种事才离开我的?她去找哪个女朋友了呢?”“当然不是,她绝不是为这事离开您的。”“那么是因为我太让她讨厌罗?”
“不,我想不是。我想是她姨妈逼着她离开您的,她姨妈替她物色了那个坏蛋,您知道的,就是您称之为‘我的情况很糟先生’的那个年轻人,他爱阿尔贝蒂娜,向她求过婚。她姨父母见您不准备娶阿尔贝蒂娜,担心她要是继续在您家里住下去而引起大家的反感,那个年轻人会不肯娶她。而且年轻人不断让人对邦当夫人施加影响,因此邦当夫人就把阿尔贝蒂娜叫回去了。事实上阿尔贝蒂娜也需要她的姨父母,当他们要她作出抉择时,她就离开了您。”我被妒忌心所苦,过去从来没想到阿尔贝蒂娜离开我还有这层理由,我只想到她对女人的欲念以及我对她的监视,却忘记了还有邦当太太,对我母亲一开始就看不惯的事她不久以后可能也觉得有点离经叛道了。至少她担心这会得罪那位有可能成为阿尔贝蒂娜的未婚夫的年轻人,她留着这人好在我不娶阿尔贝蒂娜的情况下给她作后路。确实,与安德烈的母亲过去的想法相反,阿尔贝蒂娜总算找到一个出身资产阶级的好对象。当她想去看维尔迪兰太太,当她和她秘密谈话,当她因我事先不通知她便去赴维尔迪兰家的晚会而对我大发脾气时,那时她和维尔迪兰太太之间策划的内容并非是安排她会见凡德伊小姐,而是会见维尔迪兰太太的侄子,此人爱阿尔贝蒂娜,而维尔迪兰太太对这门亲事也很满意,她并不十分希望他能结一门阔亲。某些家庭决定的某些婚姻确实令人诧异,我们无法完全深入了解他们的心理状况。可我后来就再没想过这位侄子了,他可能当了阿尔贝蒂娜的开导者,多亏他我才得到阿尔贝蒂娜的第一个吻。这样看来,我过去对阿尔贝蒂娜的心事的整套设想应该为另一套设想所代替,或与它重合。因为后者不一定排斥前者,因为喜欢女人这一癖好并不妨碍她结婚。这桩婚事真是阿尔贝蒂娜离去的原因吗?而她是出于自尊心,不愿让人以为她依赖她姨妈,或者以为她要迫使我娶她,所以没有肯把这事说出来吗?我开始懂得,一个单一行为的多种原因只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看这个行为时它所呈现的各个方面的一种人为的、主观的体现,阿尔贝蒂娜在和女友的交往中就是搞这一套手法的行家,她有本领让她们每一个人都以为她是为她而来。阿尔贝蒂娜在我家的暧昧处境会使她姨妈不快,我以前竟从未想到这点,我为此感到吃惊和某种羞愧,这种吃惊,我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决体会到。有多少次我绞尽脑汁想弄明白某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产生的危机,却突然听到第三者按自己的观点跟我谈起他俩的事,原来这第三者与他俩中的一个有着更密切的关系,而就(她)的观点可能就是引起这一危机的根源!既然人的行为是如此靠不住,那么人本身怎能靠得住呢?有些人说阿尔贝蒂娜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她设法叫某人娶她,听到这些话就不难推测说此话的人会如何评判她在我家的生活。然而我却认为她是个牺牲品,一个可能不太纯洁的牺牲品,即使如此,她也是由于其它原因而有过错,是由于道德败坏,而人们对此却只字不提。
但下面这一点我们应该特别考虑:一方面,撒谎往往是个性格问题;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并非天性爱撒谎的女人,谎言是一种本能的防卫手段,起先是应急的办法,后来编排得越来越严密,用来抵御那突然降临的、可能毁掉她们一生的危险:爱情。另外,有知识而又生性敏感的人总是把自己交给冷漠的下等女人,而且哪怕事实已经证明他们并不为她所爱,也丝毫不能打消他们为把那个女人留在身边而牺牲一切的念头,他们仍然舍不得离开她,这种情况并非出于偶然。我说上述这些人有一种受苦的需要,这话道出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我说此话时排除了作为先决条件的其他事实,因为它们使这种受苦的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不自觉的——成了这些事实的完全可以理解的结果。再说,十全十美的性格是不多见的,大凡十分有知识而又十分敏感的人都缺乏意志力,容易被习惯力量和对即将来临的痛苦的恐惧所控制,而这种恐惧使你注定要终身受苦,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肯放弃那个不爱他的女人。人们会奇怪,他怎么满足于如此微不足道的爱,其实最好想象一下爱情给他带来的痛苦。不过我们不必过分为这种痛苦怜悯他,因为爱情的挫折、情人的出走或去世在我们精神上引起的可怕震动亦如瘫痪病的突然发作,一开始把我们击垮,但是渐渐地我们的肌肉又会恢复弹性和生命力。何况,这种痛苦并非没有补偿。有知识而敏感的人一般生性不大爱撒谎。谎言使他们措手不及,尤其因为他们即使很聪明也是生活在由可能性构成的世界里,他们很少反抗,应该说他们总是生活在某个女人刚刚给他造成的痛苦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对这个女人想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爱什么的清醒认识之中,这种认识是那些意志坚强的人所特有的,他们需要这种认识,为的是防备将来而不是哀叹过去。所以敏感的知识分子感到自己受了骗,却又不太清楚怎么受的骗。由此而论,一个平庸的女人(人们奇怪他们竟会爱上这种女人)远比一个聪颖的女人更能丰富他们的世界。在她的每句话后面,他们觉察到一个谎言;在她自称去过的每幢房子后面,他们看到另一幢房子;在她的每个行为,她结交的每个人后面,他们看到另一个行为,另一个人。他们可能说不清楚在后面的究竟是什么,他们没有精力,甚至也许没有可能去查个水落石出。一个爱说谎的女人只需要弄一个极其简单的伎俩,而且用不着费心加以变换,便能蒙骗众多的人,甚至更可悲的是蒙骗同一个人,而此人本应将它识破。这一切在敏感的知识分子面前创造了一个深邃幽秘的世界,她的妒忌心想去探测这个世界,他的智慧也不得不对它发生兴趣。我虽然不一定就是这类敏感的知识分子,但是,阿尔贝蒂娜既已去世,我大概即将弄清她生活的秘密了。然而只在一个人的尘世生活告终后才发生的泄露其隐私的行为,归根结底不是证明谁也不相信有所谓来世吗?否则,如果泄露的情况属实,那么泄露者会害怕被揭露者的怨恨,不仅在她活着的时候害怕,因为那时人们自认为应该替她保守秘密,而且为有朝一日将在天国与她见面而害怕。如果泄露的情况纯属捏造和虚构,以为她反正已不在人世不能加以澄清,那么泄露者该会加倍害怕死者的愤怒,如果他相信真有在天之灵的话。
然而谁也不信。
这样看来阿尔贝蒂娜的心里在去还是留的问题上可能进行过一段长时间的痛苦斗争,而最终离开我大概是由于她的姨妈或那个青年,而不是由于某些女人,她也许从未想到过这些女人。对于我,最严重的事是安德烈(关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作风她再没有什么可对我隐瞒的了)向我发誓说阿尔贝蒂娜与凡德伊小姐及其女友之间没发生过任何这一类的事(阿尔贝蒂娜在认识她们俩的时候她本人还不清楚自己有这种趣味,而这两位害怕弄错别人的意向,不料害怕与欲念能导致同样多的错误,这就使她们把她看成是反对干这种事的人。很可能后来她们得知她和她俩有着同样的趣味,然而那时她们已经太了解阿尔贝蒂娜,阿尔贝蒂娜也太了解她们,所以双方连想也不会去想在一起干这种勾当了)。
总之我始终没有能进一步弄清阿尔贝蒂娜为什么离开我。如果说女人的面孔对于不能适应这一活动着的平面的眼睛、对于嘴唇、尤其对于记忆是难以捕捉的,如果说女人的社会地位和人们置身的高度如同一层云雾,它的变幻改变着女人的面孔,那么我们所看到的女人的行动和她的动机之间又隔着一层比云雾更要厚多少的帷幕啊!动机藏在我们看不到的更深的层面上,它还产生着我们了解的行为以外的其它行为,而且两者往往绝对地互相矛盾。哪个时代没有这样一种社会活动家,他们被朋友们奉若圣人,尔后又被揭露伪造过文书,盗窃过国家资财,出卖过祖国?一个领主每年有多少次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管事骗取钱财,而他还发誓说总管是个正派人,也许后者确实也是个正派人!而遮住他人行为动机的那层帷幕,当这个“他人”是我们所爱的人时,这层帷幕又会变得多么厚不可透啊!因为爱情不仅模糊了我们的判断,还遮掩了我们所爱者的行为,她因深知自己被爱,便突然不再珍视那原先对她可能是有价值的东西,譬如财产。也许爱情也多少促使她佯装藐视财产,以图通过使对方痛苦而得到更多。这种讨价还价的行径也可能掺杂在其它事情里;甚至掺杂在她生活中无庸置疑的事实里,比如她与某人的爱情关系,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唯恐人家透露给我们,其实尽管如此,很多人仍然可能知晓,只要他们有和我们同样强烈的了解那件事的愿望,而他们却保留着更多的任思想驰骋的余地,他们能避免引起当事人太大的怀疑,那桩爱情关系,某些人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我们不认识这些人,而且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们。当一个人对我们采取一种难以解释的态度时,在种种原因里我们应当考虑到性格上的古怪,诸如对自身利益的忽视,仇恨,对自由的酷爱,一时愤怒的冲动,对某些人说三道四的恐惧,凡此种种都能促使他做出与我们的估计相悖的事。此外还有社会环境、所受教育等差异,人们不愿相信这些差异的存在,因为两人在交谈时,它们消失在言语中,可是当我们独处时,它们重又出现,并从截然相反的出发点引导每个人的行为,以至心灵的真正会合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的小安德烈,您还在撒谎。您记得吗(您自己也承认,前一天我给您打过电话,您记得吗)?阿尔贝蒂娜那么想去凡德伊小姐也会去的维尔迪兰家的午后聚会,可是又瞒着我,好象这是件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是的,可是阿尔贝蒂娜绝对不知道凡德伊小姐会去。”“什么?您自己跟我说过,她几天前和维尔迪兰太太会过面。再说,安德烈,我们不必再互相欺骗了。一天早晨,在阿尔贝蒂娜的卧室里,我发现一张纸,是维尔迪兰太太给她的一个字条,力劝她去赴午后聚会。”说着我把那字条拿出来给她看,事实是阿尔贝蒂娜走的前几天,弗朗索瓦丝设法把这张字条放在阿尔贝蒂娜的衣物上面好让我一眼便看到,而且我担心,是她故意丢在那儿,让阿尔贝蒂娜误以为我翻过她的东西,总之让她知道我看见字条了。此后我常思忖:弗朗索瓦丝耍的这一诡计是否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阿尔贝蒂娜的出走,因为她明白她再也无法对我隐瞒任何事了,她感到心灰意冷,一蹶不振。我给安德烈看字条,上面写的是:我毫不愧疚,因为我已得到亲人般感情的谅解……“您很清楚,安德烈,阿尔贝蒂娜总说凡德伊小姐的女友对她确实有如母亲、姐妹。”“但您把这张字条理解错了。维尔迪兰太太要让她在自己家会见的人根本不是凡德伊小姐的女友,而是那个未婚夫,那位‘我的情况很糟’先生,亲人的感情是指维尔迪兰太太对这个无耻之徒的感情,他是她的侄子。不过我想阿尔贝蒂娜后来是知道凡德伊小姐会来的,维尔迪兰太太可能顺便告诉过她。毫无疑问,她想到又将看到自己的朋友心里当然高兴,这使她回忆起过去的一段愉快时光,假如您要去一个地方,并知道埃尔斯蒂尔正在那儿,仅此一点,甚至无需这么完美,您也会很高兴的。阿尔贝蒂娜不愿对您说她为什么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是因为那里举行了一场排练,维尔迪兰太太只召集了很少几个人参加,其中有她的侄子,您在巴尔贝克遇到过他,邦当太太想叫阿尔贝蒂娜嫁给他,那天阿尔贝蒂娜想跟他谈谈。这个坏小子长得挺俊……再说也用不着找这么多理由,”安德烈补充道,“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阿尔贝蒂娜,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可是特别在她得过伤寒以后(在您认识我们这一伙的前一年得的病),她成了个十足的头脑发热、顾前不顾后的人。她会突然对自己手头的事感到厌恶,于是就得变换,而且刻不容缓,她自己大概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您记得您来巴尔贝克的第一年,就是认识我们的那一年吗?一天她突然让人给她发了份电报,叫她回巴黎,我们几乎来不及给她收拾行装。而她没有任何理由走。所有的借口都不能成立,那个季节巴黎会叫她受不了。我们大家都还在巴尔贝克,高尔夫球场还没关闭,甚至锦标赛还没结束,而她是那么想得冠军!而且冠军确实也非她莫属。离比赛结束只剩一周了,可她倒快马加鞭地走了。后来我还常跟她提这事。她说她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说是犯了思乡病(家乡,是指巴黎,您想这怎么可能),说她不喜欢呆在巴尔贝克,还说她觉得那儿有人嘲笑她。”安德烈的话里有一点是真的:如果说人们精神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同一部作品在不同的人身上会产生不同的印象,如果说感情上的差异能说明为什么您不能说服一个不爱您的人,那么同样,人们的性格也存在着差异,这就是性格特点,这些性格特点也是行为的动机。但我随后便不再考虑这一解释,我对自己说,要了解生活中的真情委实太难了!
我早就注意到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太太家但又掩饰这种愿望,我没看错。然而这么一来,当我们如此这般地掌握了一桩事实,我们只了解其表面现象的其它事实却逃过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只看见闪过一些平面侧影便对自己说:是这个,是那个;是因为她,或因为另一个女人。凡德伊小姐也将赴午后聚会的事被揭穿后,我以为一切都已昭然,何况阿尔贝蒂娜为了先发制人自己也曾对我说起过。后来她不是无论如何不肯向我发誓说凡德伊小姐在场丝毫不使她感到高兴吗?提起那个年轻人,我倒想起一件被忘掉的事。不久前,那时阿尔贝蒂娜还住在我这里,我遇见过他,他一反在巴尔贝克时的态度,对我十分客气,甚至很亲热,恳求我让他常来看我,由于多种原因我拒绝了他的要求。现在我明白了,很简单,他知道阿尔贝蒂娜住在我家,就想跟我套近乎,以便于和阿尔贝蒂娜相会,并从我这儿把她夺走,我因此断定他是个卑鄙小人。然而事隔不久,这个年轻人的头几部剧作上演了,当然我仍旧认为他是为了阿尔贝蒂娜才那么想来我家的,我一方面觉得他这样做很不道德,可同时我也不禁回想起从前我去东锡埃尔看望圣卢,其实是因为我爱上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固然情况不完全相同:圣卢不爱德·盖尔芒特夫人,因此我的感情虽然也许有点表里不一,却无半点背信弃义之嫌。尔后我又想,我们对拥有我们所希冀的财宝的人怀有温情,但如果我们喜欢这个财宝的拥有者本人,我们也会怀有同样的温情的。当然那时就必须抵御那种必然会直接导致背信弃义行为的友谊。我想我始终是这样做的。但有些人没有力量抵御它,我们不能说他们对财宝拥有者的友情纯粹是一种手段,不,他们的友情是真诚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表现得特别热烈,以至一旦铸成背叛行为,那个受骗的丈夫或情人就有理由气得目瞪口呆地说:“您要是听见这个无耻之徒曾经多少次对我作友谊的保证就好了!一个人偷别人的财宝,我尚能理解。可是在偷之前还狠毒地必定要先向他表示友谊,卑鄙、奸诈至于此真令人难以想象。”然而,非也,这不是以奸诈为乐事,甚至也不是完全有意识的欺骗。
阿尔贝蒂娜的假未婚夫那天对我表示的这类情谊远不只是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的衍生物,它还有另一个更复杂的理由。原来他只是近来才知道,才承认,并愿意宣称自己是个知识分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世上除了体育和吃喝玩乐还存在其它有价值的事。由于我得到埃尔斯蒂尔和贝戈特的敬重,由于阿尔贝蒂娜可能跟他谈起过我如何评论作家,以及她想象我本人如何写作,于是我在他(终于发现了自我的新的他)心目中陡然成了一个有趣的人,一个他乐意与之交往的人,他愿意和他倾谈自己的计划,也许还要请他把自己介绍给贝戈特,因此他提出要来我家并对我表示好感是出自真心,他对我的好感中既有理智的原因也有阿尔贝蒂娜的影响,故而有真挚的成份。当然他并不是为此才那么想来我家,也不为此而放弃其它一切。这最后一个理由只不过加强了前两个理由,使它们达到某种狂热的顶峰,而且也许并未被他本人所认识,而其它两个理由则确实存在,正如阿尔贝蒂娜想去维尔迪兰家看下午的排练时,她预想的乐趣也可能是确实存在的,那是十分光明正大的乐趣,因为她将与童年的女友重逢,她们在她眼里亦如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伤风败俗的人,她将与她们畅谈,并以自己出现在维尔迪兰家这一事实向她们表明,她们往昔认识的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女孩如今已成了一个显要沙龙的座上客,此外她可能还将体味到听凡德伊乐曲的乐趣。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在我提到凡德伊小姐时她脸上泛起红晕是因为我是在谈起那次午后的聚会时提到凡德伊小姐的,而她正想对我隐瞒那次午后聚会因为我不便知道那个婚姻计划。阿尔贝蒂娜拒绝向我发誓说她对在聚会上能与凡德伊小姐重逢不感到任何乐趣,这在当时增添了我的苦恼,加重了我的疑心,然而事后回想起来,这说明阿尔贝蒂娜一心要对我以诚相见,哪怕在无可指责的事情上,也许正因为这是件无可指责的事,可是还剩下安德烈所讲的有关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的关系问题。也许虽然我不一定要心宽到认为这完全是安德烈为了不让我称心如意,为了打消我的优越感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但我不是可以揣猜她有点夸大了她和阿尔贝蒂娜干的事,而阿尔贝蒂娜出于思想上的保留则缩小了她和安德烈之间的事,她狡狯地利用了我在这方面所下的某些愚蠢的定义,认为她和安德烈的关系不属于应向我交待的范围,因此她可以否认而不担欺骗之名。然而为什么偏偏认为是她在撒谎而不是安德烈在撒谎呢?事实和生活真是太艰深了,说到底我对它们还不了解,但在它们留给我的印象里厌倦也许仍然超过忧伤。
我记得我第三次意识到自己对阿尔贝蒂娜已接近彻底的冷漠(这一次我甚至感到自己已完全达到了冷漠),那是在安德烈最近一次来访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威尼斯。
母亲带我去威尼斯过了几星期。由于稀世珍宝和平凡之物都各有其美妙之处,我在威尼斯得到的印象与我过去在贡布雷常有的感受颇为相似,不过如以乐曲相比,前者是后者在完全不同的调式上的搬移,同时也比后者更为丰富。当早晨10点钟侍者为我打开窗户遮板时,在我眼前熠熠发光的不是圣依莱尔的亮得象黑大理石似的石板瓦,而是圣马可教堂钟楼上的金色天使。它在太阳照耀下流光溢彩使人无法定睛注视,它张开的双臂仿佛在向我许诺,半小时后我在小广场上将领略到无上快乐,这一许诺比它从前向虔诚的人们所作的许诺更为切实可靠。我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这尊天使,然而世界不过是一面硕大无朋的日晷盘,我们能从盘上的一个日射刻度来测定时间,同样,在威尼斯的第一个早晨便使我想起贡布雷教堂前面广场的店铺,每个礼拜天我去望弥撒时这些店铺已在准备打烊,而集市的稻草在热烘烘的太阳下正散发出浓烈的气味。但是第二天早晨我一醒来便想到的事,那催我起床的事(因为在我的记忆和愿望中,它已代替了我对贡布雷的回忆),则是我在威尼斯的第一次出游留给我的印象,这里的日常生活对于我就象贡布雷一样看得见摸得着:象在贡布雷一样星期天早晨人们喜欢走到节日般热闹的街市上,不过这里的街是蓝宝石似的水道,阵阵和风吹来,河水分外清凉,水色蓝湛湛的,蓝得仿佛具有了一定的强度,我可以将目光倚于其上以放松我疲倦的双眼而不必担心水面会弯曲。象贡布雷鸟儿街的人们一样。我刚到的这座城市的居民也从一间紧挨一间排列整齐的房子里来到大街上;不过在墙根处投下一抹阴影的房子在这里被一座座用碧玉岩和花斑岩建成的宫殿所代替,宫殿物的拱门上方都雕有一尊美髯天神的头像(稍稍超出建筑物的边线,和贡布雷房屋大门上的门环一样),头像不是在地上投下影子使地面变成深棕色,而是在水中反射出倒影使水的湛蓝色更加幽深。在贡布雷的教堂广场上,时新服饰用品店的布篷和理发店的招牌会展开它们放大的影子,而在圣马可广场上,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正面的浮雕在沐浴着阳光的空旷的石板地上撒下蓝色碎花图形,这并不是说烈日当空时在威尼斯和在贡布雷都不必放下篷帘,即使水道边也不例外。不过篷帘都撑在哥特式窗户的四叶形饰物和涡形饰物之间。我们下榻的旅馆的窗户也是如此,母亲就站在窗户的栏杆前,她一面凝望着水道,一面耐心等着我,过去在贡布雷她也许不会表现出这份耐心,那时,她在我身上寄托了种种希望,后来都未实现,所以她不愿让我看出她是多么疼爱我。现在她深深感到故作冷漠已无济于事,便对我不再吝惜她的慈爱,好似人们对被确认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开禁,准许他们吃原来被禁止的食物。诚然,使得莱奥妮姨妈那幢坐落在鸟儿街的房子的窗户与众不同的那些细微特点,诸如与左右两扇邻窗的距离不等而产生的不对称感,过分高的木窗台,便于开百叶窗板的弯曲形栏杆,用束带分系于两边的蓝色轧光缎子窗帘,这一切也都能在威尼斯这家旅馆看到,在这里我听到那种十分独特、十分动人的话语,根据这话语我们远远便能认出那就是我们要回到那里用午餐的住所,而且日后它们将留在我们的记忆里,好象一种见证,证明在某一段时间这儿曾是我们的住所;不过在贡布雷,正象在差不多所有其它地方,向我们说这些话语的是最平常、乃至最丑陋的东西,而在威尼斯这一任务却由旅馆半阿拉伯式的尖形拱肋来承担,这尖拱被作为中世纪家用住房建筑艺术的一大杰作陈列在所有的造型博物馆里,印在所有带插图的艺术书刊上;我从老远的地方,甚至刚过圣乔治大教堂便能看到早先见过我的尖拱,它象一个表示欢迎的微笑,而那一条条高耸的尖拱折线却象高傲的、近乎孤芳自赏的目光,给它增添了一种尊贵气派。妈妈坐在彩色斑斓的大理石栏杆后边,一面看书一面等我,她的整个脸庞笼在白色绢网的短面纱里,面纱的白色和她头发的白色都同样使我心碎,因为我深知母亲暗自留着眼泪在草帽上加上了这副白纱,并不是为了在旅馆的侍者们面前显得“穿着讲究”,而是为了让我觉得她不是那么身戴重孝,也不是那么悲哀,她心头的创伤几乎已经平复;母亲没有立即认出我,所以一听到我从轻舟上唤她,便向我送来发自心底的爱,这份爱不需要任何物质来载托,只由母亲那富于情感的目光载着它,母亲将它的目光尽量与我靠近,并微微撮起嘴唇,把她的目光升华为一个仿佛在亲吻我的微笑,母亲就坐在那尖拱形窗框下,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的尖拱宛若一个更为含蓄的微笑,成了上面这幅画面的背景——正因为这样,这扇窗户在我的记忆里便具有某些事物的温馨,这些事物与我们同时而且就在我们近旁在某个时刻中占据一席位置,这个时刻既是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因此不管这扇窗有多少多彩多姿的中挺,不管它多么闻名遐迩,对我来说它却象某位和我同在一个度假胜地呆过一个月并跟我结下一段友情的天才人物那么知己,而自那以后,每当我在博物馆看到这扇窗的铸型就不得不强忍住泪水,原因就在于它在对我说一句最能打动我心弦的话:“我还很清楚地记得您母亲呢。”
我去找已经不在窗下的母亲,一离开户外的炎热,便立即感到一阵清凉,这是过去在贡布雷我回楼上自己的房间时感到的那种清凉;不过在威尼斯这股凉气是由海风吹表面每时每刻都迸射出一线海蓝色阳光,台阶的建筑艺术既吸收夏尔丹①的有益教导,又揉进了维罗内塞②的风格特点。在威尼斯给我们留下生活的亲切印象的是艺术作品,是那些华美的东西,因此,借口威尼斯城举世闻名的部分在某些画家笔下只有一种冷漠的美(马克西母·德托马斯的精美习作除外),便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表现威尼斯的贫困面貌,即表现见不到它的辉煌壮美的那些地方,或者借口要使威尼斯显得更亲切、更真实,便把它画得有点象奥贝维里埃③,这样做实在是抹煞了这座城市的特点。不少名画家,出于对蹩脚画师笔下那个人工造就的威尼斯的一种自然的逆反心理,专门致力于描绘威尼斯平凡的郊野和被废弃的小水道,认为这才是现实生活中的威尼斯,他们真是大错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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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注重构图的和谐,及对象的色调和质感。风格朴实简练。
②维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其装饰风格与明朗的银色调子为意大利18世纪装饰壁画所取法。
③奥贝维里埃:巴黎北边的一座小城。
下午倘若我不和母亲外出,我也常去探索这个威尼斯,因为在这里更容易见到下层社会的女人,比如做火柴的,穿珍珠的,制作玻璃器皿或编织花边的女人,还有围着带流苏的黑色大披肩的年轻女工,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去爱她们,因为我已基本上忘掉了阿尔贝蒂娜,同时她们又比别的女人更能激起我的情欲,因为我对阿尔贝蒂娜还留有一点回忆。况且谁说得清,在我对威尼斯姑娘如饥似渴的追求中,她们本人占多少成份,阿尔贝蒂娜占多少成份,我对昔日威尼斯之行的留恋又占多少成份呢?他们的任何欲念虽然象一个和弦似的单一,但却包含了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本的音符,有时假如我们取消其中的一个音符。虽然我们听不到,意识不到,而且它与我们追求的对象没有任何关联,然而我们会发现我们对这个对象的欲念也随之化为乌有。我在追逐威尼斯姑娘时感到的兴奋与激动,这种心态里包含的许多东西我并没试图去剖析。
我乘坐的轻舟顺着小运河行驶;仿佛有一只神秘的精灵之手指引着我在这座东方城市的曲曲弯弯的水道中前行。随着小船向前行驶,水道好象为我在城区中心开出一条路,城区被这些水道分割成若干小块,一座座带着摩尔式窗户的高大房屋之间有一条任意开凿出来的细小水路把它们隔开;船儿所经之处,前方水面上总闪耀着一线阳光,顺着河道为它开的路向前移动,好象是那位神奇的向导手执一支蜡烛在为我照明。可以想象,那些被小水道隔开的贫寒房舍本来可能连成密集的一片,房屋之间没有留下任何空余的地方。这样,教堂的钟楼或花园的葡萄架便垂直地突出在河上,宛如被水淹没后的城市景象。但是由于小运河起着和大运河一样的替带作用,所以不管是对教堂还是对花园来说,海水都极为合适地负担了大街小巷等各种交通线的职能,小运河两岸一座座教堂耸立于水上,水面成了人口稠密的贫困老城区,就象那些微贱而热闹的教区,身上带着贫穷和与众多下层人接触留下的印记;水道穿过的花园里,树叶或裂开的果实一直拖到水中,在房屋突起的边缘上(这些边缘上的沙岩劈得很粗糙,至少依然凸凹不平,象是刚才被匆忙锯下来似的),坐着一群神情惊讶的野孩子,他们让双腿笔直下垂,稳稳地保持着平衡,如同端坐在活动甲板上的水手,甲板刚刚分成两半,好让海水从中间通过。有时一座颇为精美的古迹映入眼帘,它出现在这里令人感到意外,好象我们在刚打开的盒子里发现的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比如一座带考林辛式柱子,正面饰有寓意雕像的小象牙寺庙,它象散落在日常用品中的一件艺术精品,显得有点迷惘落寞的样子,因为尽管人们给它留出了一席之地,它那露在水面外的列柱廊还是有点象为菜农建造的登岸码头。我有一种感觉,而我的欲念则加强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屋外,而是在渐渐深入到某个秘密的处所,我每时每刻都在我的左边或右边发现一点新东西,一座小型纪念性建筑物啦,或是一座意想不到的广场啦,它们都带着人们第一次见到的美丽事物的新奇意味,但它们存在的目的和用途尚不为人所知。我穿街走巷步行回旅馆,有时拦住一些平民女子,阿尔贝蒂娜可能也这样做过,我真希望此刻她能和我在一起。然而她们不可能是当时的那些姑娘;阿尔贝蒂娜在威尼斯的时候,她们可能还是些孩子。然而既然我追求的是相似的对象,而不是同一个对象,因为我不指望能重新找到它,那么从根本意义上说,我出于懦弱过去已经背弃了我的每一个被视为独一无二的愿望,现在我则执拗地专门寻找阿尔贝蒂娜不曾认识她们本人的那些女人,我甚至不再追求我从前渴望得到的女人。不错,我常常会怀着前所未有的强烈欲念想起梅塞格里丝或巴黎的某位小姑娘,想起在第一次去巴尔贝克的旅途中,一个清晨,我在一个小山丘脚下看到的那个卖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叹的是,我回记中的她们是当时的模样,也就是说她们现在必定不再是的那个模样。因而如果说从前当我找一个相似的女寄宿生来代替一个我再也见不着的女寄宿生时,我已被迫在欲念的唯一性上作了让步,那么现在,为了重新找到曾经扰乱过我或阿尔贝蒂娜少年时期的那些姑娘们,我就必须进而违背欲念的个体性原则:我应该寻找的不是当时才16岁的姑娘,而是现在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因为既然个人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已寻觅不到,它已经从我身边消失,那么现在我所爱的应该是青春。我知道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的青春如今只留在我火热的回忆里,我也知道不管她们在我的记忆里再现时我是多么想得到她们,但如果我真想收获当年的青春和鲜花,我应该采摘的就不是她们。
我去小广场找母亲时太阳还高悬在天上。我们叫了一只小船。“您那过世的外祖母会多么喜欢这如此朴实的雄伟气派呵!”母亲指着公爵府说,公爵府怀着建筑师寄托给它的思想注视着大海,它忠实地守着这种思想默默地等待着逝去的总督们。“她甚至会喜欢这柔和的粉红色,因为这颜色不做作。唉,你外祖母会多么喜欢威尼斯呵!她会觉得所有这些美好的建筑是多么亲切,亲切得可以和大自然的风光媲美,而它们的内涵又那么丰富,以至不需作任何布置,只需以它们的本色出现,这圆锥形的公爵府,这些圆柱,你说是希律王府的圆柱,就这么随便竖在小广场的中间,还有圣约翰-达克尔教堂的柱石,更是没有刻意安排的痕迹,好象没有其它地方可搁才造在那儿似的,还有圣马可教堂楼厅的群马雕塑。你外祖母会带着观看山上日落的那份兴致来欣赏总督府的日落的。”母亲的话确实有点道理,当小船沿着大运河逆流而上把我们载回住所时,我们的小船在排列成行的宫殿之间穿行,只见这些宫殿的粉红色侧壁反射出日光和时光,并随着光线的变化和时光的推移而呈现出不同的景观,但并不象私人府邸或著名的古迹,倒象吸引人们傍晚荡着轻舟去它脚下观看日落的连绵起伏的大理石峭壁。这样,航道两边的屋宇使人想起大自然的景点,不过这个大自然以人类的想象力创造了它的作品。但与此同时(因为威尼斯仍然给人一座都市的印象,尽管它几乎就建造在海上,建造在波涛上,我们可以感觉到波涛每日两度涨落,涨潮时那些宫殿的华美的露天楼梯被淹没,退潮时又显露出来),正象在巴黎的马路上,在香榭丽舍的大街上,在布洛涅树林里,或在任何时髦的林荫大道上可能发生的那样,我们在照出浮尘的落日余辉中与一些雍荣华贵的夫人小姐交臂而过,她们几乎都是外国人,慵懒地倚在“漂浮的马车”靠垫上,她们的船排成一队,有时在一座住着她们要拜访的女友的宫殿前面停下来,她们派人打听女友是否在家,然后一面等回音一面准备万一女友不在家时要留的名片,就好象她们是在盖尔芒特府门前似的,同时她们还在自己的导游指南上查找这座宫殿建于哪个时代,属于何种风格,这时晶莹的海水被夹挤在跳荡的小船和发出巨响的宫殿大理石之间,象受惊的马儿一个劲往上窜,她们的小船被漩流激烈地颠摇着,仿佛被抛在蓝色波浪的浪尖上。这样,在威尼斯的外出散步,哪怕只是为了访亲会友和递交名片,也是独具一格的,它有三重意义,既是一般的社交往来,又具有参观一座博物馆和在海上溜达的形式和情趣。
大运河两岸的宫殿有好几座改成了旅馆,不知是因为我们喜欢变换口味还是为了对萨士拉夫人表示热情——人们每次出外旅行都可能遇见预想不到的、来得不合时宜的熟人,我们与萨士拉夫人不期而遇,母亲邀请了她——一天晚上,我们想尝试一下不在我们自己的旅馆而到另一家旅馆吃晚饭的滋味,据称那家的饭菜做得更好些。在母亲付钱给船夫尔后和萨士拉夫人走进她预订的小餐室的当儿,我想看一看旅馆的大餐厅,这个餐厅有着漂亮的大理石柱子,过去四面墙上绘有大幅壁画,至今这些壁画还未好好修复。两名侍者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我翻译如下:
“老头老太是不是在他们房间里吃饭?他们从来不通知一声。真伤脑筋,monsosebesognaconservalorolatavola①。管他呢,要是他们下楼来发现桌子被人占了那就算他们倒霉!我不明白这么气派的旅馆怎么接待这种外地人,他们根本不配做我们这地方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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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即:我从来不知道是不是要为他们保留餐桌。
尽管侍者对这种人不屑一顾,他还是需要知道有关餐桌的事怎么决定,他正要让人差电梯司机去楼上询问,但还没来得及,答案却已摆在他面前:他看见老妇正走进餐厅。我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位头戴无边软帽,身穿一件W裁缝制作的、但在不识货者眼里与老看门女人的衣服毫无二致的黑色上衣的老太太是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虽然在岁月的重压下她显得又忧郁又疲乏,虽然她脸上布满了象湿疹或麻风似的红色斑点。事有凑巧,我站在那儿审视一幅壁画残迹的地方,恰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刚刚就座的那张桌子后面,靠着漂亮的大理石墙壁。
“看来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很快就会下楼来了。他们住在这儿一个月了,只有一次不在一起吃饭。”侍者说。
我正在思忖,跟她一起旅行,被侍者称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先生的人究竟是她的哪位亲戚呢?不一会儿只见她的老相好德·诺布瓦先生朝她的桌子走来,并在她身旁坐下。
他年事已高,声音已不及以前洪亮,但过去他言谈十分含蓄,现在却锋芒毕露。究其原因也许是他感到满怀抱负已没有时间去实现,故而把全部激越的火热之情都倾注在言辞中;也许他急于重返政治舞台却被排斥在政事之外,因此他天真地想通过对政敌进行辛辣的批评逼他们下台,以便自己取而代之。我们常听到一些政客断言他们不在其中任职的内阁维持不了三天。不过,倘若以为德·诺布瓦先生已完全丢掉了他惯用的一套外交辞令那也未免失之夸张。只要一谈起“重大事件”,他便重新成为我们了解的那个德·诺布瓦,这一点大家以后会看到,而在其余时候他则以老年人的狂暴不是对这个人就是对那个人发泄怒气,某些八旬老人便是以这种狂暴扑向女人,但他们对女人已不可能有多大的伤害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当衰老和疲惫使一个老妇人难以从往昔的回忆里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时就会有这种沉默。随后他们谈起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从中可以看到他们至今继续相爱的痕迹。
“您去过萨菲阿蒂家了吗?”
“去过了。”
“他们明天寄出吗?”
“我亲自把杯子带回来了。晚饭后我拿给您看。我们看看菜单吧。”
“您把我的苏伊士运河证券委托书拿出来没有?”
“没有,目前交易所的注意力放在石油证券上。但是不用着急,股票市场形势很好。菜单来了。头道菜有鲂濛。我们要一点好吗?”
“我要一点,可您,医生不让您吃的。还是要点意大利煨饭吧。不过他们做不好。”
“没关系。喂,伙计,先给夫人来点鲂濛,再给我来一份煨饭。”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瞧,我给您拿来几份报纸,corrieredellasera①,laGazzettadelpopolo②,等等。您知道吗,现在报上正在大谈特谈一场外交活动,首当其冲的替罪羊可能是巴莱奥洛格,他在塞尔维亚不称职是众所周知的。洛塞可能替代他,那么君士坦丁堡的空缺职位就得派人去顶。不过,”德·诺布瓦先生忙又尖刻地说,“这可是个重要的使馆,很明显在那里任何情况下都是英国人在谈判桌上占首席位置,因此为谨慎起见,最好是找有经验、有办法的人去任职,才能对付得了我们英国盟友的敌人设下的圈套,而不能派一些初出茅庐的外交人员,他们会一下子就上当受骗的。”最后这几句话,德·诺布瓦先生说得又快又急,怒气冲冲,因为各报纸没有按他的嘱托提他的大名,而把一位年轻的全权公使提出来作为“一号种子选手”。“天晓得,如今老年人都被人通过不知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撇在了一边,不让他们代替那些程度不同的无能新手!我见过不少凭经验办事的所谓外交家,他们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试探性气球上,但气球往往很快就被我戳穿。如果政府不明智地把国家的领导权交到一些毛毛糙糙的人手里,毫无疑问,只要一声召唤,每个应征入伍的人都会回答:到。不过谁知道(然而德·诺布瓦先生似乎很知道他指的是谁),倘若派一个学识渊博、机智灵活的老将,情况是否也会一样?依我之见(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君士坦丁堡的职位只有在我们和德国之间悬而未决的纠纷解决后才能接受。我们不欠谁什么,不能容许人家每半年就用欺诈手段要我们违背自己的意愿交出莫名其妙的什么清帐单,而且总是由御用的新闻界提出来。这种情况应当结束了,当然一个有本领、经受过考验的人,一个,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个能让皇上听得进他的话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有权威了结这一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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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文,意即:晚邮报。
②意大利文,意即:民众报。
一位正要吃完晚饭的先生向德·诺布瓦先生打招呼。
“噢!这不是福格希亲王吗?”侯爵说。
“噢!我可不太清楚您指的是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叹息说。
“可不是他吗。是奥东亲王,是您的表姐杜多维尔公爵夫人的亲妹夫。您还记得我跟他一起在博内塔布尔打过猎吗?”
“哦!奥东,就是以前绘画的那个?”
“不,不是,是娶了N大公爵的妹妹的那个……”
德·诺布瓦先生说这些话时语气颇为不快,好象一个不满意自己的学生的老师,而且他那双蓝眼睛死死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一俟亲王喝完咖啡离开餐桌,德·诺布瓦先生便站起身,殷勤地向他走去,然后以庄严的动作自己站到一边,侧转身体,把亲王介绍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亲王站在他们旁边的那几分钟里,德·诺布瓦先生用他的蓝眼珠始终紧盯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刻也不离开,这是出于老情人的讨好或严厉,尤其是因为担心她运用那种他曾经很欣赏而眼下却害怕的不正规的语言,每当她对亲王说了什么不准确的话,他立刻加以纠正,并且盯住疲惫而温顺的侯爵夫人的眼睛,他那种持续的高度紧张的样子很象一个正在施行动物磁疗法的催眠师。
一名侍者过来对我说我母亲在等我,我回到母亲那儿,向萨士拉夫人表示了歉意,并说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很有意思。听到这个名字,萨士拉夫人顿时脸色发白,似乎快要晕倒了。她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一面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德·布永小姐?”
“是的。”
“我能不能远远望她一眼?这是我一生的梦想。”
“那就别太耽误时间了,夫人,她就要吃完晚饭了。可是她怎么会引起您这么大的兴趣呢?”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第一次结婚后成了德·阿芙雷伯爵夫人,她美得象天使,坏得象魔鬼,她使我父亲为她发疯,弄得他倾家荡产,随后又抛弃了他。是啊,虽然她的行为象一个最最为人不齿的窑姐儿,虽然是她害得我和我的亲人们在贡布雷过着拮据的生活,可是现在父亲既已去世,使我感到安慰的是他爱过当时最美丽的女人,而我却从未见过她,不管怎样,我会好受些,如果……”
我把激动得直打颤的萨士拉夫人一直领到餐厅,并且指给她看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但萨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总不把眼睛转向应该看的地方,她的视线不是停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张桌子上,而是往餐厅的另一个地方搜寻:
“她大概已经走了,在您说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寻、追捕着她既憎恨又爱慕而且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占据着她的想象的那个幻影。
“怎么不在,在第二张桌子。”
“可能我们不是从同一张桌子数起的。按我的数法,第二张桌子那里,在一位老先生旁边,只坐着一个矮个儿驼背女人,脸红红的,丑得吓人。”
“正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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