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禀报马车已上前恭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起红裙,象是要下台阶去登车,可是,或许一时内疚,抑或想给人一点快乐,尤其是因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烦人,她想乘眼下这一实在无法拖延的短暂时刻敷衍一下,只见她看了看德·加拉东夫人;接着,仿佛象是刚刚发现她,灵机一动,下去前穿过了整级台阶,来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没见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叹道,紧接着神色慌张地朝公爵扭过身去,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声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以及正当理由。公爵已经与我下了台阶,正向马车走去,却发现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弄得其它马车无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发雷霆。“奥丽阿娜还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东夫人道,“有人说我们俩关系疏远,我听了觉得可笑;出于某些我们没有必要让外人过问的原因,我们可以一连数年互不见面,可我们有着多少共同的记忆,永远不可能疏远,她心里完全清楚,她爱我远胜于爱那许许多多她天天见面,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如同那些遭人蔑视的情郎,试图尽一切可能让人相信,他们获得的爱比那些受自己丽人疼爱的夫君要深。接着,德·加拉东夫人(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备加赞颂,却不想想与刚不久自己所说的话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经彻底掌握人之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将引导她成为一位尊贵风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惊叹的打扮虽然令人赞美,但也惹人妒羡,作为尊贵风雅的女性,确实应该善于表现,穿过整个台级,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雷阵雨)“至少得留点神,别湿了您的鞋。”公爵大声道,他等得好不耐烦,还在气头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道,“我可以借给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这会让谁开心一场。首先当然是奥丽阿娜,这用不着说;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总是用您来起誓。您运气真棒——因为她已经有点成熟了——碰到了她这位绝对有羞耻心的姑娘。不然,她准会把您用作‘侍从骑士’,我年轻时人们都这么说,把您当作一个专门侍候她的骑士。”
我不想去化装舞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和阿尔贝蒂娜失约。我谢绝了。马车停了下来,听差上前让人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几匹马好不耐烦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门敞开方才罢休。车子进了院子。“再会。”公爵向我道别。“我和玛丽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时总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如果说我很喜欢她的话:我倒有那么点不乐意见到她。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使我在您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噢,奥丽阿娜,别多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让我到他们府上稍坐一会。可听说我不能去,有位年轻姑娘正要上我家来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着大笑。
“您真是,找这么个怪时间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说。“噢,小宝贝,动作快点吧。”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夫人道,“都已经十二点欠一刻了,我们还得化装呢。”他没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门前碰了钉子,两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门。她俩不怕天黑路陡,从山上赶来,以阻止一桩丑闻的发生。“巴赞,我们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说一声,怕您在今晚的化装舞会上被人发现:可怜的阿马尼安一个小时前死了。”公爵一时慌了手脚。这两个可诅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里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非同一般的化装舞会对他要化为泡影。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朝他那两位堂妹大声道:“他死了!不,不,尽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绝不放弃乐趣的决心,也暴露了他实在没有正确运用法兰西语言特有的表达方式的能力。说罢,他再也不理会那两位手持铁头登山杖的亲戚,任她们连夜登山赶回家,自己则迫不及待地问随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见鬼,今晚真多灾多难。奥丽阿娜,我忘了问拔拔尔这双翘头鞋您穿是否合适!”“别急,小宝贝,喜剧院的服装师不是在嘛,他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您这副马刺,我看不见得就合适。”“找服装师去。”公爵道,“等会见,我的小宝贝,不,我还是请您跟我们一道进屋为好,我们试衣的样子,可以让您好好开开心。不过,我们以后再细谈吧,就要子夜了,我们无论如何不得迟到,以保证盛会能圆满进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尽快离开德·盖尔芒特夫妇。《费德尔》约十一点半钟结束。加上路上的时间,阿尔贝蒂娜该已经到了。我径直向弗朗索瓦丝走去:“阿尔贝蒂娜小姐在吗?”
“谁也没来过。”
我的天哪,这是否意味着谁也不会再来?我焦急不安,阿尔贝蒂娜是否来访愈说不准,我就愈希望她来。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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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心灵去倾听。
我备受折磨,屡屡惴惴不安地盼望迟迟不响的电话发出呼唤,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当我被绞在孤寂、焦虑的螺线中痛苦地旋转,到达极点的刹那间,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与我贴近,在它的深处,在我书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记美妙的机械声,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动声,或若牧童的芦笛声,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跃身扑去,正是阿尔贝蒂娜。“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内心的欢乐回答道,她说时间不妥,无疑是想为等一刻到来表示歉意,尽管已经深更半夜,她并不会不来。“您来吗?”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话,就不来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阿尔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结成一体。无论如何得让她来,可我开始时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们俩已经通上了电话,我心想总可以在最后时刻逼她就范,要么让她上我这儿来,要么让我到她家中去。
“对,我这儿离家很近,”她说,“可离您家太远了;我没有仔细读您的短笺。我刚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谎,我现正在火头上,虽然想见她,但更想搅一搅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开始就拒绝了片刻之后可以尽量获取的东西。她到底在何处?她的话声中夹杂着其他声响:一个骑自行车人的按喇叭声,一位妇人的歌唱声,还有远处一个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与她那可爱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仿佛向我表明,这确是阿尔贝蒂娜,她此时所处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们拔秧苗,连根带泥一块被带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同时干扰着她的耳朵,致使她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些真实细节虽与主旨无关,本身也毫无价值,但为我们弄清节外生枝的真相,尤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数笔迷人的素描,一个无名晚会一针见血的冷隽勾画,皆是《费德尔》散场之后,阿尔贝蒂娜不能来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话先跟您说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来,到这个时候,您来了只会给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对她说,“我困死了。况且,说到底,事情千头万绪复杂得很。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误会。您也回复说一言为定。若您没有看懂,那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过一言为定,只不过定下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费德尔》。要是我当初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错了一件事,却故意以为别人责怪他们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这与《费德尔》毫无瓜葛,还不是我让您去看的戏嘛。”
“哎,您责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过,为了请求原谅,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让我整整浪费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让我安宁一下。这两三个星期内,我没有空。听我说,要是我们老象这样呕气,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实际上,您也许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个时候,您嘛,也还在外面,就算以疲劳换疲劳,我更希望您马上就到我这儿来,我这就去喝点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说,不行吗?因为有难处呀……”一听到她这番托辞,仿佛她不会来了,我感觉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挣扎,试图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张光滑的脸庞,想当初在巴尔贝克,这一欲望没有一天不驱动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时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鲜花。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对某个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贡布雷时,我已经从母亲身上有所体验,有所领悟,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若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上楼来,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这一情感竭尽全力,试图与新近产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结成统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给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过是那色彩绚丽的海面和海滩之花那玫瑰红的色泽,且它努力的结果往往也只不过把这两者化合(纯化学意义)成一种新的物质,其存在的时间也仅在瞬刻之间。可是这天夜晚,这两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离状态,而且还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是就物质意义而言)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况且它组织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地堡”一般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发现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低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结果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对阿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阳的余辉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日后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所以贵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的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千万别让它们死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还戴着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应接受的瘟泉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给希尔贝特写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现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哑口无言。“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速,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无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变那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者的作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的夫妇偶尔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引导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再见阿尔贝蒂娜的面,加之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象的那样与我对话,我便继续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顾她们的洞府,仙人与仙府不可分,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珠贝或珐琅壳,或螺形贝壳塔,却又躲在里面,深居简出。我实在不知如何将这些太太归类,不过,此问题微不足道,且不说难以解决,而且也不值一提。说仙女之前,得先谈谈仙府。说来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总在午餐后接待来访;骄阳似火,我往往不等抵达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马车的逢帘,此番滋味不知不觉铭心刻骨,难以忘怀。我以为自己出门是去“皇后林荫大道”①;然而却是参加聚会,对这种聚会,一个讲究实惠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但实际上,聚会还未参加,我已心花怒放,犹如在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旷神怡,那府邸从此便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时,天气炎热,那位夫人把沙龙的百叶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接待来客一般都在底楼那些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一踏进客厅,我开始时难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佣,甚至连声音嘶哑,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韦产的安乐椅上,椅子上饰有“欧罗巴被劫持”的图案。接着,我渐渐看清了墙上那十八世纪的巨幅挂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处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亲临茫茫海河之滨的海神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与此有别的客厅不胜枚举,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难以止笔。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对上流社会的评判之中,往往掺入充满诗情画意的感觉因素,但在作总体估价时,却又绝对将其排斥在外,致使对某一沙龙的胜人之处作出最终评价时,我给打的分数没有一次做到准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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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塞纳河畔的著名漫步胜地,自协和广场至加拿大广场。
诚然,导致评判失误的原因远不止于此,但在我出发去巴尔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尔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我无暇动笔描绘上流社会的情景,不过后面自会有其位置。这里暂且作一说明,我给希尔贝特写信,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爱上了斯万家的人,个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脚的理由(我生活相当轻浮,令人想起上流社会的那种男欢女爱)之外,奥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条,但同样毫无依据。迄此为上,我只基于上流社会静止不变的假设来设想上流社会对同一个人的不同观点:同一位夫人,昔日与谁都不熟悉,如今到谁的府上都畅通无阻,另一位夫人,过去地位举足轻重,现在却遭众人冷落,这种大起大落,人们往往倾向于将之看成纯粹个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机不时导致同一圈子里的人或彻底破产,舆论哗然;或突然暴发,出人意外。然而,情况并非仅仅如此。从一定程度来说,上流社会的活动——与艺术活动、政治危机等左右公众情趣或思想的运动相比,要低级得多,公众的情趣一会被引向意象剧,一会又被导向印象主义绘画,继又转向错综复杂的德国音乐,进而又迷上简单明了的俄国音乐;公众的思想亦然,一会引向社会主义,一会又转向正义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响,忽而又是爱国主义的猛然觉醒——是艺术活动和政治危机等运动的反映,而这种反映是深远的、零碎的、非确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变幻莫测。其结果是,哪怕是沙龙,也难以用静止不变的观点进行描绘,尽管这种静止的观点迄今还一直适用于特征的研究,而实际上,种种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历史的运动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驱使着那些或多或少带有几分诚意,渴望了解思想变化的上流社会人士经常涉足可紧跟思想变化激流的场所,促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喜爱上某个迄今为止尚默默无闻的女主人,她体现了高级的精神风貌,是其崭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长期以来一直行使社交活动权力的女子给人的希望已经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陈旧。既然她们的长短之处已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们自然也就不再适应他们的幻想天地。就这样,每一个时代都体现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体现在一个新的女性群体之中,她们与激发新奇心理的东西紧密相连,似乎只在特定的时刻粉墨登场,仿佛是从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前所未有的品类,成为任何一个新的执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夺魄的美女。然而,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为社交界所知的妇人,因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宾客,长期以来将就着接待几位“难得的知己”,犹如某些国务活动家,虽是开国元勋,但四十年来敲遍各家之门,却没有一家的大门为他们敞开。诚然,情形并非总是如此,当俄罗斯芭蕾舞轰动至极,蔚为奇观,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继亮相之时,所有这些伟人的女护主尤贝尔季也夫亲王夫人露了面,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羽饰帽,晃晃荡荡,巴黎的女子从未见过这种帽子,竞相效仿,看她那样子,人们都以为这一绝代美女象是俄罗斯舞蹈家们的稀世珍宝,随其不计其数的行装一起运来的;但是,每次“俄罗斯人”演出,我们都发现在她的包厢里,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随在她的身旁,这位仙女迄今尚不为贵族阶层所知,那就是维尔迪兰夫人,上流社会人士自然认为维尔迪兰夫人与贾吉列夫剧团一道,不久前才抵达,可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这位太太其实早已存在,她经历过各个不同时期,经受过风风雨雨,不同的是,这次经历首次导致了转机,从此稳固而又愈来愈迅速地上升,最终迎来了成功,而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没有如愿的。至于斯万夫人,确实,她所体现的新奇并不具备同一的普遍特征。她的沙龙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濒临死亡的男子周围,在其才华枯竭之时,他几乎突然间由默默无闻变得声名显赫。多少人迷上了贝戈特的作品。整个白天里,他都呆在斯万夫人府上,被当作炫耀的对象。斯万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边嘀咕一句:“我跟他谈谈,他准会为您写篇文章。”再说,他确实富于这方面的才华,甚至还专为斯万夫人写过一部短剧。他离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来询问我外祖母消息那阵子,病情却稍有好转。这是因为巨大的肉体痛苦迫使他对自己的饮食进行了严格控制。疾病是人们对之最俯首贴耳的良医:对于善心,对于学问,人们往往只许以诺言,而对于痛苦,人们却总是乖乖地受其摆布。
斯万夫人的沙龙稍许带有一点民族主义色彩,它首先以贝戈特为中心,更多的还是文学味,诚然,从目前看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与斯万夫人的沙龙相比,具有更为现实的益处。这个小圈子事实上构成了左右那场激烈发展到了顶峰状态的长时间的政治危机的活动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会人士大都是反对案件重新审理的强硬分子,在他们眼里,一个德雷福斯派沙龙就象另一时期的巴黎公社沙龙一样,似乎根本没有市场。加普拉罗拉公主在她组织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与维尔迪兰夫人相识,此后亲自登门拜访,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逗留多时,希望引诱几位小圈子中令人瞩目的人物,把他们拉到自己的沙龙中去,然而在拜访之中,公主(对盖尔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们耍了小动作)反而接受了对方的观点,公然宣称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纯属蠢货,据此,维尔迪兰夫人认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胆略。但是,她后来不该勇敢到那么一个程度:竟斗胆在那些民族主义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来巴尔贝克游览的维尔迪兰夫人致意。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员恰恰相反,对她“坚持正统观念”深表敬意,更何况她嫁的是一位犹太人,这使她赢得了双重的功德。不过,从未到她府上去过的人们总是想象,她接待的只有几位卑微无名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数位弟子。人们就这样把一些比斯万夫人还更有地位的女性列为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或许是她们出身的缘故,或许因为她们不爱城中的聚餐或晚会,人们从不见她们露面,便误以为她们未受邀请;或许她们从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会的朋友,仅仅谈论文学艺术;抑或人们去她们府上时总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为她们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来客,总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导致了她们中的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欢迎的女人。奥黛特的遭遇就是这样。埃比诺瓦夫人一次意欲赞助《法兰西之国》,为此不得不去看看奥黛特,她简直就像是要踏进专门为她供应服饰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奥黛特家见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顾,然而门扉一开,她惊得在原地一动不动,象钉子钉似的,那打开的并不是她设想的那种沙龙,而是一个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见一个个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卧在长沙发上,有的闲坐在扶手椅里,亲切地招呼着女主人,仿佛多亏仙境的情景变幻,她终于认出了这原来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连她埃比诺瓦公主本人也很难把她们引到自己宫中,此时,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博盖士亲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奥黛特亲切的目光下,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埃比诺瓦公主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人内心世界的社交品质,不得不改变对斯万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将她视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从不在报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对她们的真实生活不了解,这就给她们的某些境况(由此而有助于沙龙的多样化)笼罩上了一张神秘的网。就奥黛特而言,一开始,上流社会的几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结识贝戈特,于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亲亲密密。不久前,她学会了掌握分寸,对此也就没有多加张扬;在这里,他们亲密相处——也许是对小圈子的怀念,自分裂以来,奥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习俗……奥黛特领着他们和贝戈特一起看戏,正是那饶有兴味的首场演出,最终把贝戈特给拖垮了。他们跟圈内几位可能对如此新奇之事发生兴趣的女人谈起了奥黛特。她们深信不疑,认定奥黛特是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为他的作品创作出谋划策过,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和党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尔先生,她们明白,如果法兰西被交给君主主义分子,那必定坠入深渊,可是,她们却常在夏雷特、杜多维尔等人府上招待这些人用餐。奥黛特地位的变化是与她处事审慎分不开的,这使她的地位愈加稳固,上升也更为快速,但却不让《高庐人报》的读者有任何察觉,这些人往往习惯于凭该报的社交专栏,了解某某沙龙的兴衰。结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极的剧场,为贝戈特的一部剧作举行义演性彩排,人们发现德·马桑特夫人和莫莱夫人走进对面的剧作家的包厢,坐到斯万夫人身旁,这时,剧院里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戏剧性变化,殊不知莫莱伯爵夫人正渐渐取代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厌倦荣华富贵,谁稍作努力,就可将她击垮),成为当时的女中豪杰与王后。“我们没有料到她已经开始上升,”人们纷纷议论奥黛特,“可在发现莫莱伯爵夫人踏进她包厢的那刻,她便越过了最后一个梯级。”
这样一来,斯万夫人有可能会认为我又与她女儿接近,纯粹是为了附庸风雅。
尽管身旁坐着两位闪光的女友,奥黛特仍然全神贯注,极为专心地听着戏,仿佛她在这儿只是为了听戏,就象昔日她在林间漫步,仅仅为了保健,为了锻炼身体。一些过去并不那么殷勤地围着她转的男人顾不得打扰他人,来到楼厅包厢,紧拉着她的手不放,企图接近以她为中心的那个威严的圈子。她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带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蔼,耐心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显得比人们想象的还更为冷静,也许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是真诚所致,因为这种公开的表情举止不过是平素亲密相处的写照,只是这一亲密的关系审慎地加以掩饰,迟迟没有公开罢了。在这三位吸引了众人目光的夫人身后,是贝戈特,他周围拥簇着阿格里让特亲王,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和德·布雷奥代侯爵。人们不难理解,对那些处处受到款待,只有靠猎奇方能进一步抬高身价的男人来说,他们心甘情愿为一位聪慧过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边与所有时髦的剧作家、小说家结识,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这种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举行的晚会自然更刺激,更生动。那些晚会既无新鲜的内容,又无新奇的魅力,多少年来,晚会接二连三,频频举行,但与我们不厌其详描绘过的大同小异,多少有些相似。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个上流社会里,人们对它的兴趣已经有所转移,新颖的精神生活方式没有体现在合乎他们形象的娱乐之中,不象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象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那种名副其实的公安委员会似的会晤(倘若人们能对德雷福斯事件发生兴趣的话),在那里,聚集着比卡尔,克雷蒙梭,左拉,雷纳克及拉博里等人。
希尔贝特也为提高母亲的地位效了力,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给姑娘留下了近八千万的遗产,使得圣日尔曼区的人开始打起她的主意来。不过,凡事总有反面,不利的是斯万虽然已到风烛残年,却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观点,但是,这也无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给她效了犬马之劳。之所以说于她无害,因为人们常常这样议论:“他年老糊涂了,是个蠢家伙,谁也不理会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说话算数,她也真迷人。”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给奥黛特帮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自然而然地主动接近那些时髦女郎,断送了自己。然而,在奥黛特携夫君去圣日尔曼区作客的那些晚上,斯万总是虎视耽眈地蜷缩一角,每当发现奥黛特被人引见给某位民族主义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气地高声训斥:“瞧您,奥黛特,您疯了,请安静一会。让人把您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岂不庸俗过分。我不许您干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怎么也无法习惯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养的举动。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有人自视比他们“更高”。人们纷纷传说斯万的类似抱怨、斥责,于是折角请柬象雪片般飞到奥黛特府中,当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访时,简直掀起了一股热烈、友好的好奇之风。“我把她介绍给您,没有惹您讨厌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说,“她很可爱。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与她结识的。”“噢,恰恰相反,听说她聪慧过人,长得娇媚动人。我正想见她一面;请告诉我她住在何处。”德·阿巴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两天前在她府上过得十分惬意,还说她非常高兴为了她而甩掉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确有其事,因为更喜爱斯万夫人,是聪明的一种表示,就象去音乐会而不去茶馆一样。但是,当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与奥黛特同时光临德·阿巴雄府邸时,因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极为时髦,且德·阿巴雄夫人虽然待她相当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会,因此,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为的是不让她弄清奥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这可能是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才从未见过她的面,于是拖延拜访的时间,转弯抹角地跟奥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松口。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吃了败仗,待她离去后,女主人对奥黛特说:“我之所以没有介绍您,是因为大家都很不乐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请;要不您很可能摆脱不了纠缠。”“噢,没关系。”奥黛特说道,虽然话中含有几分惋惜,但心里已经牢牢刻上了大家不爱去德·圣费尔特夫人家这一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看确实不假,据此,她得出结论,自己所处的地位要比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优越得多,尽管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地位已经十分显赫,而她奥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然而,奥黛特对此却没有意识到,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们与德·阿巴雄夫人都过从甚密,可当德·阿巴雄夫人向斯万夫人发出邀请时,奥黛特却一副顾虑重重的神态说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们准会以为我是个过时的人物;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她其实并不认识)的缘故,要我去确实很违心。”尊贵的男士们心里想,斯万夫人与上流社会人士结识不多,其原因在于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说不定是位大音乐家,若去她府上拜访,那简直是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学博士学位。一无长处的女人们被奥黛特所吸引则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指挥的音乐会,自称为瓦格纳迷,她们便断定这可能是一位“轻浮女人”,于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与她结识。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尚不稳固,担心显出与奥黛特有来往,在大庭广众之下危及自己的名声,倘若在某次义演性音乐会上瞥见斯万夫人,她们便扭过头去,认为断断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罗伊特——亦即放荡不羁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个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改换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说在仙女洞府的万般奇妙变化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一置身于斯万夫人的沙龙,便身价猛增,一是因为身边不再拥簇着平素那帮人,为置身于此而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犹如平日没有外出参加盛会,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那般开心,二是因为自己亲自登门探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由于这种种原因,他自感到焕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笔墨,让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在一个崭新的圈子里经受了哪般异样的变化。她属于那类任何时候都不得把奥黛特介绍给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对待奥丽阿娜要比奥丽阿娜待她宽厚得多,有一次,她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时对我说了一番话,令我十分诧异,她说:“她认识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如果她要再有点恒心,完全可以为自己搞个沙龙。问题是她对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这样,谁都找她,她倒过得自由自在。”倘若说连德·盖尔芒特夫人都没有一个“沙龙”,那到底何为沙龙?她这番话令我震惊,但是,当我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惊。奥丽阿娜简直认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个老糊涂虫。“我就别提了,”奥丽阿娜说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悦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对那些令人愉悦的人,我向来无动于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龙”,我眼前便浮现出一只黄色蝴蝶,若谈到“斯万沙龙”(在冬季,斯万夫人在六、七点钟之间从来闭门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只双翅粘满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来,连斯万沙龙也谈不上什么沙龙,尽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觉得那儿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还算情有可原。而德·卢森堡夫人何足挂齿!要是我业已“制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会断言也许才华之中掺杂了几分时髦。就这样,我让她失望至极;我对她直言不讳,告诉她我并没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笔记”,“搞研究”(而她却这样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来也没有弄错,就象那些时髦的小说家,对某个假充时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谈举止,总是从外表进行冷酷无情的分析,但总不触及其内心,其时,在那想象的天地里,却是一个百花盛开的社交之春。至于我,当我试图体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欢乐时,总不免产生几分失望。她居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老的府宅里,里面亭台楼阁,间以小巧玲珑的花园。天穹下,耸立着一尊透剔的雕像,据说出自法贡内之手,象征着泉之神,神像确也终年潮气濛濛,渗水欲滴。稍远处,是女站房,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不是因为心里多愁,就是因为神经衰弱,要不就是因为犯偏头疼,或者因为患了感冒,反正她从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给您打个手势,告诉您公爵夫人就在那边,继而从眼皮里挤出几滴泪水,朝一只小碗的方向落去,碗里积满了多少“勿忘了我”。观赏那尊雕像,我感到欢悦,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贡布雷一家花园里一尊小小的园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犹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湿、宽阔、回声洪亮的台阶,那会客厅里栽着瓜叶菊的花坛——蓝上加蓝——那门铃当当悦耳的声响,更令我心旷神怡,相比之下,观赏雕像带来的乐趣微不足道,更何况那当当的声响恰是欧拉莉卧室的门铃声。那铃声令我欣喜至极,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又过分微末,难以启齿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释,结果,这位夫人总见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但永远莫名其妙,猜不透个中的原因。
```心脏搏动之间歇```
我第二次抵达巴尔贝克与初次情况大不相同。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顾,这使我不禁担心,他如此给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终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语法记忆中,“封以爵位”纯粹意味着“委以头衔”。再说,随着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讲得越来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层。“我希望,”他说道,“希望您不要把这视作没有失礼,我为给了您一间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诚惶诚恐,不过,我将它与噪音作了权衡,因为这样,您头上就无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响了。请放心,我定会吩咐人关严门窗,决不让它们乱晃。在这一点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话没有表达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这方面,大家可能都觉得他很严厉,也许各楼层的仆佣就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些房间就是我初次逗留时住过的。房间并未降格,但在经理看来,我身价却有了提高。如果乐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就出门了),不过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缝”。“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说燃尽)后,再生第二把。因为至关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烧着了壁炉,更何况为了有所点缀,我让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时中国用的假胡须,有可能会搞坏的。”
他不胜悲哀,将瑟堡首席律师去世的噩耗告诉我:“那可是个一惯循规蹈距的人,”他说道(十有八九是想说“刁钻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师是因为生活中屡受挫折而过早谢世,所谓“屡受挫折”,分明是想说“放荡不羁”。“不久前,我就发现他一吃完晚饭,便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变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肯定想说“几乎认不出他来”)。”
万幸的补偿:冈城法院首席院长不久前刚刚荣膺了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寿带”(想说“绶带”)。“他富有才华,这是肯定的,不用说的,但听说授他勋位,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无能’。”再说,对这次授勋,前一天的《巴黎回声报》作了报道,但经理还只读了“第一条”(想指“第一段”)。加约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顿。“我也觉得他们在理,”他说,“他总是让我们处在德国的配制(想说“控制”)之下,太过分了。”此类问题由一位旅馆经理加以论述,实在令我生厌,于是我干脆闭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决心再次来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观。它们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来寻觅的景观却多么辉煌;然而,这些景观却无法因此而减轻我失望的感觉。由记忆选择的景象与想象力所创造及现实所粉碎的图景如出一辙,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没有理由非要在我们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拥有记忆中的图景,而不是梦幻中的图景。再者,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却,甚至厌恶促动我们外出的种种欲望。
促使我前来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维尔迪兰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维尔迪兰家(我从未利用过他们邀请之便,不过,我若去乡下,为在巴黎从未抽空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知道有数位“信徒”要来这一带海滨度假,因此为整个夏季租下了德·康布尔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请了普特布特夫人前来作客。获悉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疯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轻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带巴尔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门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大门,但出乎意外,没有撵我那位探风的仆人,也没让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还是把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临他们的游园会。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象求未知数的平方根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象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行,脑中并不象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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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 第四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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