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后我与外祖母一起动身去巴尔贝克时,我对希尔贝特已经几乎完全无所谓了。我领受一张新面庞的风韵时,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帮助下去领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宫殿和花园的美妙时,常常忧郁地这样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其事的事情。那原因是:虽然愉快的或痛苦的梦绕魂牵混成一体,能够在一定时期内将这种爱与一个女子联系在一起,甚至使我们以为,这种爱定然是由这位女子撩拨起来的;待我们自觉或不知不觉地摆脱了这种梦绕魂牵的情绪时,相反,这种爱似乎就是自发的,从我们自己的内心发出来,又生出来献给另一个女子。不过,这次动身去巴尔贝克以及我在那里小住的最初时日,我的“无所谓”还只是时断时续的。(我们的生活很少按年月顺序,在后续的日里,有那么多不以年月为顺序的事情插进来。)我常常生活在更遥远的时光里,也就是比我热爱希尔贝特的前夕或前夕的前夕更久远的时光里。这时,再也不能与她相见,便顿时使我痛苦起来,就象事情发生当时一样。虽然曾经爱过她的那个我,已经几乎完全被另一个我所取代,但是从前那个我,会突然又冒出来,而这种时刻的来到,常常是由于一件小小不然的事,而不是什么重大的事情。例如——我现在把在诺曼底的小住提前来说,我指的就是在巴尔贝克的小住——我在海堤上遇到一个陌生人,我听到他说:“邮政部司长一家”时,(如果我当时还不知道这家人家对我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的话)我大概会觉得这句话毫无用处;可是对于与希尔贝特长期分离已经肌消神损、忍受巨大痛苦的我,这句话会引起我巨大的痛苦。其实希尔贝特当我的面与她父亲就“邮政部司长”之家谈过一次话,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再想到这个。对爱情的回忆并不超出记忆的普遍规律,而记忆规律又受到习以为常这个更为普遍的规律之制约。习以为常能使一切都变得淡漠,所以,最能唤起我们对一个人的记忆的,正是我们早已遗忘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我们反而使它保留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所以我们记忆最美好的部分乃在我们身外,存在于带雨点的一丝微风吹拂之中,存在于一间卧房发霉的味道之中,或存在于第一个火苗的气味之中,在凡是我们的头脑没有加以思考,不屑于加以记忆,可是我们自己追寻到了的地方。这是最后库存的往日,也是最美妙的部分,到了我们的泪水似乎已完全枯竭的时候,它仍能叫我们流下热泪。是在我们身外吗?更确切地说,是在我们心中,但是避开了我们自己的目光,存在于或长或短的遗忘之中。唯有借助于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寻找到我们的故我,置身于某些事情面前,就象那个人过去面对这些事情一样,再度感到痛苦,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那个人,那个人还爱着我们今天已经无所谓的一切。在惯常记忆的强光照射下,往日的形象渐渐黯然失色,模糊起来,什么也没有剩下,我们再也不会寻找到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如果几个词(如“邮政部司长”之类)没有被小心翼翼地锁在遗忘中,我们就再也不会寻找到它,正如将某一书籍存在国立图书馆一册,不这样,这本书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但是这种痛苦和这种对希尔贝特的再生之爱,并不比人们梦中的痛苦和再生之爱更持久。这一次,倒是因为在巴尔贝克,旧的习惯势力再也不在这里,不能使这些情感持续下去了。习惯势力的这种效果之所以看上去似乎相互矛盾,这是因为这个习惯势力遵循着好几条规律。在巴黎,借助于习以为常,我对希尔贝特越来越无所谓。我动身去巴尔贝克,改变习惯,即习惯暂时停止,便圆满完成了习以为常的大业。这习以为常使事物变得淡漠,却又将事物固定下来,使事物解体却又使这种解体无限地持续下去。数年来,每一天我都好好歹歹将我的精神状态套在前天精神状态的套子上。到了巴尔贝克,换了一张床。每天早上有人将早点送至床边,这早点也与巴黎的早点不同,这大概就再也支持不住我对希尔贝特的爱所赖以生存的想法了:有时候(这种时候很罕见,确是如此),久居一地会使时日停滞,赢得时间的最好办法便是换换地方。我的巴尔贝克之行正如大病初愈的人第一次出门一样,单等这一时刻来到,便可发现自己已经痊愈了。
从巴黎到巴尔贝克这段路程,如今人们一定会坐汽车走,以为这样会更舒服一些。这么走,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这段旅程会更真实,因为会更亲切地、感受更深切地体会到大地面貌改变的各种渐变。但是归根结底,旅行特有的快乐并不在于能够顺路而下,疲劳时便停下,而是使动身与到达地点之间的差异不是尽量使人感觉不到,而是使人尽可能深刻感受到;在于完全地、完整地感受这种差异,正如我们的想象一个跳跃便把我们从自己生活的地方带到了一个向往地点的中心时,我们心中所设想的二者之间的差异那样。这一跳跃,在我们看来十分神奇,主要还不是因为穿越了一段空间距离,而是它把大地上两个完全不同的个性联结在一起,把我们从一个名字带到另一个名字那里,在火车站这些特别的地方完成的神秘的过程(比散步好,散步是什么地方想停下来就可以停下来,也就不存在目的地的问题了)将这一跳跃图象化了。火车站几乎不属于城市的组成部分,但是包含着城市人格的真谛,就象在指示牌上,车站上写着城市名一样。
但是,在各种事情上,我们这个时代有一个怪癖,就是愿意在真实的环境中来展示物件,这样也就取消了根本的东西,即将这些物件与真实环境分离开来的精神活动。人们“展示”一幅画,将它置于与其同时代的家具、小摆设和帷幔之中,这是多么乏味的布景!如今,一个家庭妇女头一天还完全无知,一旦到档案馆和图书馆去呆上几天,便最善于在当今的公馆里搞这种玩艺!但是人们一面进晚餐一面在这种布景中望着一幅杰作,那幅杰作绝不会给予人心醉神迷的快感。这种快感,只应要求它在博物馆的一间大厅里给予你。这间大厅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点,却更能象征艺术家专心思索以进行创作时的内心空间。
人们从车站出发,到遥远的目的地去。可惜车站这美妙的地点也是悲剧性的地点。因为,如果奇迹出现,借助于这种奇迹,还只在我们思想中存在的国度即将成为我们生活其中的国度,就由于这个原因,也必须在走出候车室时,放弃马上就会又回到刚才还呆在里面的那个熟悉的房间的念头。一旦下定决心要进入臭气冲天的兽穴——经过那里才能抵达神秘的境界,进入一个四面玻璃窗的偌大的工场,就象我到圣拉扎尔的四面玻璃窗大工场里去找寻开往巴尔贝克的火车一样,就必须放弃回自己家过夜的一切希望。这圣拉扎尔车站,在开了膛破了肚的城市高处,展开广阔无垠而极不和谐的天空,戏剧性的威胁成团成堆地聚集,使天空显得沉重,与曼坦那①或委罗内塞②笔下那几乎形成巴黎时髦的某些天空十分相像。在这样的天空下,只会完成某一可怕而又庄严的行动,诸如坐火车动身或者竖起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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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画家,他画过一幅《钉上十字架》,普氏时代已在卢浮宫展出过。
②委罗内塞(1528—1588),意大利画家,他画过数幅《钉上十字架》。
在巴黎,我躺在自己床上,从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中遥望巴尔贝克那波斯式教堂,不出此限时,我的躯体对这次旅行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有当我的躯体明白了它必须亲自出马,抵达的当晚,人家要把我送到它很陌生的“我的”房间去的时候,异议才开始出现。动身的前一天,我明白了母亲并不陪同我们前往时,它的反抗就更加激烈。我父亲与德·诺布瓦先生动身去西班牙之前一直要留在部里,他宁愿在巴黎郊区租一所房子度假。此外,欣赏巴尔贝克的美景,并不因为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去换取就使人的欲望大减。相反,这痛苦在我看来,似乎能使我即将去寻求的印象现实化,保证它的真实性。任何所谓相同美丽的景色,任何我得以去观看,而又并不因此就妨碍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的“全景”都无法代替这种印象。我感到喜欢做什么事的人和为此而感到快乐的人并不是同一些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给我看病的大夫见我动身当天早晨神色痛苦,大为惊异,他对我说:“我向你保证,哪怕我只能找到一周的时间到海滨去乘乘凉,我决不摆架子等人来请我。你马上可以看到赛船竞渡,太好了!”我认为自己和这位大夫一样深深向往着巴尔贝克。对我来说,甚至早在去听贝玛演唱以前,我就已经知道,不论我喜欢什么,这件东西永远牲我的快乐,而不是去寻求快乐。
和从前一样,我的外祖母仍然热切希望赋予人们给予我的馈赠以艺术性,自然她对我们动身的想法就不同。为了通过这次旅行对我进行一项部分古典式的“考验”,她本来打算一半乘火车,一半乘马车,来完成当年德·塞维尼夫人从巴黎经过肖内和欧德迈尔桥到东方①去所走过的这段旅程②。但在父亲的明令禁止之下,外祖母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我父亲知道,外祖母安排一次外出,以便将出门旅行所能包含的智力方面的好处全部发挥出来时,事先便可预知会有多少次误车,丢失行李,咽喉疼痛以及违章。她想到我们要到海滩去时,不至于突然来了“该死的一车人”而受阻去不成,会十分高兴。这“该死的一车人”,是外祖母喜爱的塞维尼夫人的叫法③。因为勒格朗丹没有为我们给他姐姐写封引见信,我们在巴尔贝克一个人也不认识(这一忽略,我的姨祖母塞莉纳和维多利亚④均很不欣赏。为了突出往日的密切关系,她们至今仍称那个作姑娘时她们就认识的人为“勒内·德·康布尔梅”,而且还保留着那个人送的礼物。这礼品装饰一个房间,也装点谈话,只是当前的现实与这些礼品已经对不上号。我的这两位姨祖母在勒格朗丹老太太家里,再也不提她女儿的名字,只是一走出他们的家门,便用诸如此类的话来互相道贺:“那个人,你知道的,我提都没提她。我想,他们心里自然明白。”她们以为这样便为我们报了仇,雪了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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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一个地名。该城建于1666年。在此两年以前成立了“东印度公司”,这个公司的造船厂造出的第一艘船定名为“东方的太阳”,取其中“东方”定为该城市名。后来该公司消失了,地名照旧。
②见塞维尼1689年4月27日、5月2日及8月12日各函,这三个地名分别在这三封信中出现。
③见1671年6月28日塞维尼夫人致格里尼昂夫人函。塞维尼夫人在这封信中写道:“令人愉快的来客走了,我多么伤心难过,你是知道的。叫我又受拘束又厌烦的该死的一车人走了,我又多么心花怒放,你也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认定:比起令人愉快的客人来,更希望来令人讨厌的客人。”
④在第一卷中,这两位姨祖母叫塞莉纳和弗洛拉。
所以,我们就要乘一点二十二分的那趟火车从巴黎动身。我花了好长时间在铁路局时刻表上找这趟车以自得其乐,每次这时刻表都使我激动不已,甚至使我产生已经动身那种兴冲冲的幻觉。花的时间那么长,不会不想到我对这趟车已经了如指掌了。我们对列车的想象中,幸福不幸福的决定因素更主要地是关系到它会给我们什么性质的快乐,而不是我们对这趟列车的情况是否了解确切,所以我觉得自己对这趟车已经了解得很细,我一点都不怀疑,当天气变得凉爽起来,我凝望着即将抵达某一车站会出现某种效果时,我将会在车厢里领略到一种特殊的快乐。这列火车,虽然在我心中总是唤起同一些城市的景象,我用列车穿过的下午时光的光线将这些城市镶嵌起来,可是我似乎觉得这列火车与任何其它列车都不相同。正像人们常常对一个从来没有见过、又喜欢想象已经得到他的友情的人常常所做的那样,我最后也赋予一个金发艺术家旅客以特有的不变的面容。他可能带我踏上他的旅途,我可能在圣洛大教堂①脚下向他告别,然后他朝着夕阳的方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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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洛大教堂,又称圣洛圣母院,始建于十三世纪末、十四世纪初。拉斯金认为该教堂三角楣的尖顶为火焰式建筑之典范。
我的外祖母好容易下定决心去巴尔贝克,总不能“白去”一趟,所以她将要在一位女友家停留二十四小时。我当天晚上从那人家里再度踏上旅程,以免叨扰,同时也为了第二天白天能去参观巴尔贝克教堂。我们早已获悉,这所教堂距巴尔贝克海滩相当远,从那里再赶到海滩开始我的海水浴治疗,可能就来不及了。我这次旅行中的精采节目,列在残酷的第一夜之前,这种感觉可能还会叫我好受一些。在那残酷的第一夜里,我要走进一个新住所,而且要同意在那里生活。
但是,首先得离开原来的住所。我母亲正好安排在同一天到圣克卢安顿,她早已采取了一切措施,或者佯装已经采取了全部措施,把我们送到车站以后,就直接去圣克卢,而不需要再回我们自己的家。她怕我不但不去巴尔贝克,反而要跟她回家。她甚至以在那所刚刚租下的房子里有许多事要做,她又时间很紧为借口,决心不与我们呆到火车开动,实际上是为了给我免去这残酷的告别。火车开动之前,她躲在来来去去、准备这准备那之中。再也无法避免分手时,因为精力完全集中在那无能为力而又无比高尚的清醒时刻上,分手也就突然显得无法忍受了。
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我母亲没有我,不为了我,而过另一种生活也能活。她就要和我父亲一起去住。说不定她觉得我身体不好,神经过敏,把我父亲的生活搞得更复杂,更惨淡了。这次分别使我更加难过,因为我心中暗想:说不定对我母亲来说,这是我引她不断伤心的结果。她没有对我说过我怎样不断使她伤心,但是经过那些事之后,她明白再也无法共同度假了。说不定也是过另外一种生活的初次尝试。随着父亲和她年岁的逐渐增长,为了将来,她要开始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另一种生活。这就是与从前相比我与她见面要少;她对我已经有些形同路人;她成了一个人们看见她独自一人回到一幢房屋的妇人,而我并不在那房屋中;她向看门人询问是否有我的来信。这种情形,甚至在我做过的噩梦中也从未出现过。
车站雇员想把我的箱子拿走,我几乎无法答话。我母亲为了安慰我,使出她认为最有效的手段。她觉得对我的悲伤佯作不见没有用,便轻轻地拿这个开玩笑:
“喂,巴尔贝克教堂如果知道人家是这么愁眉苦脸地准备去看它,会说什么呢?拉斯金说的兴高采烈的旅行家①是这样的吗?再说,你是否能够适应环境,我会知道的。即使离得很远,我仍将和我的小狼在一起。你明天就能收到妈妈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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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斯金在《亚眠圣经》中,经常提到“旅行家”以及他在路上遇到了艺术品得到无限快乐的情形。普鲁斯特将拉斯金的《亚眠圣经》译成法文,对拉氏著作当然是了如指掌的。但拉斯金并不喜欢乘火车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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