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丝缕缕的流云布满整个天空,也割裂了落日。各种色彩的柔和反射编织在多姿多彩的上空,流连忘返于上天巨大的不安之中。高高屋顶的顶端之处,一半闪着阳光,一半流人暗影,落日的最后一道缓缓余晖焕发出来的光雾,既不是光彩本身,也不是光彩照亮的物体。一种浩大的平宁君临于城市喧嚣的表面,使城市渐渐静寂下来。在所有的色彩和声音之外,一切都在无声地深深呼吸。
视野尽头,房屋粉墙上的阳光逐渐有了岩灰色的调子。各种各样的灰色透出某种寒冷。峡谷般的街道里漂流着一种淡淡不宁的睡意。峡谷睡着了,渐渐平静。云团最低处的光亮开始一点一点地转为黑暗,只有一片小小的云,像一只白色的鹰高高盘旋于万物之上,仍在闪耀着灿烂的、金色的、遥远的光芒。
我放弃自己在生活中寻找的一切,恰恰是因为我不得不将其寻找。我像一个狂乱的人追寻着他在梦中找到过的东西,完全是因为忘却了那件东西准确的模样。以历历在目的手,近在眼前的手势——这只手以五根白皙的长长指头于真万确地存在着——寻找,把事情翻来覆去,上下折腾,寻找就变得比我要寻找的东西更加真实起来。
我一直拥有的一切,像这一片高远的天空,多样地单一,充满着被一种遥远之光触抚的虚无碎片。一种已经死去的虚妄生活的残迹,与远远而来的金辉相接,与整个真实的苍白笑容相接。是的,我所有的一切,来自我在寻找和发现时的无能为力:我不过是黄昏沼泽之地的公侯,空空墓地之城的没落王子。
在我的这些思索中,在一片高高云流的突然光照之下,我现在或者以前的一切,或者我自以为现在或者以前构成了我的一切,突然间散失了秘密、真实、也许还有隐藏在生活之中的危险。这一点,就是生命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像一颗正在消逝的太阳,改变着光线,让它的手从高高屋顶滑过,一切事物内在的阴影随后慢慢地浮现在屋脊之上。
远方的第一颗小小流星——犹疑的、颤抖的银光一滴——开始闪烁。
(1932,7,25)
向每一个人学习
生活的一条法则,就是我们能够而且必须向每一个人学习。要弄懂生活中好些重大的事情,就得向骗子和匪徒学习;而哲学是从傻子那里捡来的;真正的坚忍之课是我们碰巧从一些碰巧坚忍过的人那里得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包含着其他的一切事物。
在沉思中十分清醒的特定一瞬,比方在黄昏降临这样的时候,我在街上漫游四处张望,每一个人都给我提供新闻的片断,而每一幢房子都是传奇,每一个招贴都是建议。
我无声的行走是一次长长的交谈,我们所有的人,房子,石头,招贴以及天空,组成了一个伟大的亲密集群,在命运的队列中用词语的臂肘互相捅来抵去。写作当我写完了什么,自己总是惊异。惊异而且沮丧。我对完美的欲望,一直妨碍我写完任何东西,甚至妨碍我写作的开始。但是,我忘记了这一点,我正在开始。
我所收获的东西,不是应用意志而是意志来一次屈服的产品。我所以开始是因为没有力量去思考,我所以完成是因为没有恰好能够放弃写作的心情。这本书代表着我的怯懦。
我如此经常地打断自己的思考,插入一段风是描写,以其亦真亦幻的方式适配自己印象中的总体构思,究其原因,无非风景是一扇门,通过这张门我可以逃离自己创造乏力的知识。在与自己交谈从而造就了这本书的当中,我经常感到一种突然的需要,想谈谈别的一些什么,于是我谈到在似乎潮湿的闪闪屋顶之上或者高高的大树之上阳光的盘旋,就像我眼下写的,是如此明显的近切,轻轻地飞旋于一座城市的山侧,演练着它们静静陷落的可能;或者谈到招贴一张叠一张地布满在高高房屋的墙头,那些房屋开设着供人交谈的窗口,那里的落日余辉使还未干的胶水变得金黄。
如果我不能设法写得更好,为什么还要写作?但是,如果我没有写出我正在设法写的东西,我会成为什么?是不是会比我自己堕落的标准更加低下得多?
因为我力图创造,所以在我自己的志向里,我是一个下等人。我害怕沉寂,就像有些人害怕独自走进一间黑屋子。我像这样一些人,他们把勋章看得比获取勋章的努力更有价值,在制服的金色须带上看出光荣。
对于我来说,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是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吸毒,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有一些毒药是必要的,有一些非常轻微的毒药组成了灵魂的配方,诸多草药在残破之梦的角落里熬积,黑色的罂粟在靠近坟墓的地方才能找到{……」长叶的卑污之树,在地狱里灵魂之河喧哗的两岸摇动着它们的枝干。
是的,写作是失去我自己,但是所有的人都会失落,因为生活中所有的事物都在失落。不过,不像河流进入河口是为了未知的诞生,我在失落自己的过程中没有感到喜悦,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抛到了沙滩上的浅地,浅地里的水被沙子吸干,再也不会回到大海。隐者我是一个走在他们中间的陌生人,没有人注意我。我像一个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间谍,没有人、甚至我自己也从不生疑。每一个人都把我当成亲戚,没有人知道我生下来时已经被调换。于是,我很像、也颇为不像其他的人,是所有人的兄弟,但从来不是任何家庭的一员。
我来自奇妙的土地,来自比生活要漂亮得多的风景,但是,我从来对那片土地守口如瓶,除了对自己说一说,除了在风景全无踪影的梦里对虚空相诉。在木质的地板上,在人行道的石砖上,我的脚步激发出恰如自身的回响,然而在靠近心头之处,似乎仍然跳动着一个陌生人虚幻贵族的脉搏,总是那么远远地离开被放逐的身体。
没有人认出同形面具下面的我,也没有人曾经猜出那是一个面具,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面具的玩家存在。没有人想象得出永远会有我的另外一面,还有真正的我。他们对我的身分一直深信不疑。
他们的房子安顿我,他们的双手握住我的手,他们看我走在街上以为我真的就在那里;但是,我充当的这个人从来不在这些房间里,生活在我体内的这个人从来没有手被他人紧握,我知道自己应该成为的那个人从来没有街道可供行走而且没有人可以看见他,除非这些街道是所有的街道,而看见他的人是所有的人。
我们全都活在如此遥远和隐名的生活里;伪装,使我们全都蒙受陌生者的命运。对于有些人来说,不管怎么样,他们与另一个存在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曾暴露;对另外一些人来说,这种距离只有通过恐怖和痛苦,在一种无边的闪电照亮之下,才不时得到暴露;当然还有另外一些大,在面抓’j那里这种跄街成“厂可常生活中一种痛楚的恒常。
应当清楚地知道,我们这些人对自己一无可为,对我们思考或感受的东西,永远处于泽解之中。也许,我们愿望的一切从来非我们所愿所望——在每一刻知道这一点,在每一种感受中感受这一切,于是所谓成为人们自己心灵里的陌生人,于是从人们自己的感受里放逐,难道不就是这么回事?
然而,在狂欢节这最后一个夜晚,一直躲在而影后面的我这个人王维在街角肛感—个见有面具的人并且与他交谈,最后伸出自己的手而且大笑,说声再见。没有面具的人离开了,从他们一直站立的街角转入一条巷子,而戴着面具的人——在不可想象的伪装下——向前走去,在影子和时有时无的灯光之间移动。这种决然的告别与我想象的情景完全不同。
仅仅在我注意到这一点以后,街上才有了街灯以外的别的一些什么:一片股脆的月色,隐秘而宁静,像生活一样空空荡荡—…
(1933,4,7)
父母
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对自己心灵中人性干涸的确认,带来了我的悲哀。我对一个形容词的关心,甚于关心任何来自灵魂的真正哭泣。我的主人V先生[……」但是,有时候我会是另一种样子,会哭出真正的眼泪,一种热泪,一种丧母或者从来无母的人才有的眼泪。这种悲泪在我的眼睛里燃烧,在我内心深处炽焰腾腾。
我不能记得我的母亲。我只有一岁的时候她就死了。如果我的敏感中差不多有一种严厉或者疏离不群的东西,那么它就根植在一种温暖的缺失,还有一种对亲吻的虚妄怀旧——我甚至无法回忆起这样的吻。我是一个骗子。总是在属于别人的乳房上醒来,躲躲闪闪地窃取别人的温暖。
唉,一种使我能够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愿望,在骚动和困扰着我。我能够成为眼下的这个人,但是又能接受自然而然从子宫里涌流出来的慈爱,就像一个婴儿的脸上接受吻的馈赠么?
不论我喜欢或者不喜欢这一点,在我宿命般敏感的混饨深处,我期待所有的这一切。
也许,是他人之子将这种无根无由全无来历的怀旧,献给了我冷漠的情感。当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把我抱过去的人,实际上没有把我抱到他们的心头。而能够这样做的人也已经远去,躺入了墓穴——也许这就是我的母亲。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后来才听他们说到这些,在他们说到我母亲很漂亮的时候我沉默无语。我的身心已经成长但情感方面已经麻木。对于我来说,言说仅仅是从另一个人的书本中不可思议的片断里抽取的资料。
我的父亲与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他自杀的时候我还只有三岁,且从来不知道他。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离我这么遥远。我也从来不是特别地想知道这一点。我回忆他的死、是想起我们听到噩耗之后吃第一餐饭时笼罩着的一片严峻气氛,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记得他们看着我,而我笨拙不解地朝自己身后看。接下去,我在这种情况下更为小心地吃自己的饭,没有注意其他人还在继续盯住我。归舟逝者如川,远去的日子在年华虚度中消亡。没有人会告诉我我是谁;也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
我从一座未知的山上下来,走入同样未知的峡谷,脚步声在缓缓的黄昏中只是给洁净的森林留下一丝人迹。我爱着的每一个人都把我遗弃给暗夜。没有人知道最后一班船的时间,公告牌上没有通知的迹象,也没有人会去写上一点什么。
是时,一切动礁花四名人们瓦前门层决料涨过的故事已经烟消,也没有人有任何确定的消息,让我知道那个希望登上幻觉之舟并且已经先期离开这里的人,那个夜雾降临之下犹豫不决的孩子。
在众多迟迟后来的人当中,我有一个名字,但是像其他的一切那样,也仅仅是幻影而已。
(1931.9.16)
写作治病
从今以后,我会碰到一些事情。当这些事情照常突如其来的时候,生活将一种极度的烦闷强加给我的情感,对这一种如此剧烈的烦闷,任何疗救都于事无补。自杀看来是过于不当和过时了,即便有人假定这种办法可以确保遗忘,但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种烦闷渴求的并不是简单的停止生命——这也许是可能或者不可能的——而是比这更可怕、更深重的东西,是想要从来彻底的不曾存在,而这一点当然无法做到。
我在印度人经常混饨一片的沉思中,已经捕捉到类似这种野心的某些特定情境里的暗示(这种野心甚至比空无本身更有消极性)。但是,他们要不是缺乏感觉的敏锐,来解释他们的所思,就是缺乏思想的灵动,来感受他们的感觉。事实上,我无法真正看清楚我在他们那里观察到的东西。更进一步说,我相信自己是把这种不可药救的感受及其凶险荒诞形诸文字的第一人。
我用写作来除掉这L烧煤引做到这L户仅扩力量,不仅仅来自纯粹的情感,也来自智识。没有一种真正深藏着的苦恼,不可以在调利性的相应书写之下得到救治。在少有的情况下,这也许就是文学的用处之一,而且可以假定,这种写作也不会有其他用途。
不幸的是,受害于智识比受害于情感要少一些痛苦,而同样不幸的是,受害于情感比身体的受害要更少一些痛苦。我说“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自然而然地要求对立物。有关生命神秘性的苦恼之感,不会像爱情或者嫉妒或者向往那样的伤人,不会以剧烈生理恐惧的方式来窒息你,或者像愤怒或者野心那样使你变态。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可以使人心痛欲裂像真正的一种牙痛、痴痛或者(我想象的)生孩子的阵痛……我写作就像别人在睡觉,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
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两条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我是书中的人物我一直不知不觉地见证自己生命的逐渐耗竭,还有一切我向往之物的缓缓破灭。我可以说,真实不需要花环来提醒自己已经死亡,据此而言,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我愿意得到的,我也无法在任何一件事情中,把我的瞬时梦想安顿片刻——这种梦想还没有坠落和破碎在我的窗下,还没有像一块成团的泥土从街上高高的阳台上的一个花钵里倾落,然后散落成地上的残土。事情甚至是这样,命运总是最先和最早地试图使我热爱和愿望某一件事物,在紧接下来的第二天,我就在命运的圣浙之下看得十分清楚油已不曾亦不会那样去做。
尽管这样,如同是自己的一个冷嘲的旁观者,我从来没有失去观察生活的兴趣。眼下,即便事先知道每一个尝试的希望都会破灭,我还是领受着特别的愉悦,同时享乐于幻灭和痛苦,还有一种苦涩的甜蜜,而其中的甜蜜更为突出。我是一个忧郁的战略家,每战皆失,在眼下一次次新的交战前夕,勾画出命运退却的诸多细节,欣赏着他自己做出的计划。
我的期望将会落空,我不能够在对此无知的情况下来伸展期望。这种命运像邪恶的造物纠缠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在惊异然而无聊的瞬间,会觉得她是多么像是我的人儿。然而,每一次,她都使我的白日梦破灭,让我活活地看见她遇见另一个男人,明显是她的丈夫或者情侣。
~4Iiy’rel──re’-&gB)lx,ar’tn*mi*.,xuz’’’二个局外人却可以把这件事当作一出喜剧。然而,我身兼两职,因为对于自己来说,我既是一个罗曼蒂克情种又是一个局外人,只是把书页往下翻,享乐于一个又一个冷嘲热讽的故事。
有些人说,生活中不能没有希望;另一些说,正是希望使生活丧失了意义。而对于我来说,希望和失望都不存在,生活仅仅是一张把我自己包含在内的画,但是在我的观看之下,更像是一出没有情节的戏剧,纯粹是为了悦目而演出——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是随着阳光而颜色变幻的云彩,是城市奇特地段那混乱无序的网状老街。
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自己写下的散文。我用词藻和段落使自己成形,给自己加上标点,而且用一连串意象使自己成为一个国王;就像孩子们做的那样,给自己戴上一顶报纸叠成的王冠。用一连串词语寻找韵律以便让自己华丽夺目;就像疯子们做的那样,把梦中依然盛开的干枯花朵披戴在自己身上。
更进一步地说,我成为意识本身,像一个注满锯屑的玩偶那样沉静,无论什么时候推它一下,它那顶缝在突出帽子顶端的铃销就会摇响:生活丁丁当当响在一个死者的头上,对命运构成小小的警告。
事情经常是这样,即便我正处于平静的不满,但我仍然不会有空虚和单调之感,不会有这种思想慢慢潜人自己意识情绪的方式!事情经常是这样,像从其他混杂噪音中听出了某种声音,我没有感到与人类生活如此相异的生活有什么苦涩,倒是感到在这种生活里,唯一发生的事情只是对生活有所意识。事情经常是这样,我从自己身上苏醒过来不曾把放逐的我回看一眼。:我多么想成为终极的空无之人:这个幸运者至少可以感受到真实的苦涩;我多么想成为生活充实的人,他感受到疲劳而不是单调,受害而不仅仅是想象受害,是真正地给B己一刀而不是慢慢地死去。——“一纸已经成为了一车书里的人物了2年文已一零了————
被阅读了的生活。与我的意愿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为了自己能将其记录下来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后来出现在词语中的思想,而且混杂着只会彻底毁坏这些思想的意象,并且在意味着外物介入的韵律中展开。在这所有的重写中,我毁灭了自己。在这所有的思想中,我现在的思想不仅仅属于我,不是我自己。我探测自己的深度,但弄丢了自己的准绳;我毕其一生想知道自己深还是浅,但只能用自己的肉眼来目测,而展示于眼前的一切,在一口巨井的幽黑水面上清清楚楚,不过是这个人看见了在对视自己的一张胜。
我像一张扑克,属于古代未知的某一套牌,是失落了的某一盒牌中仅存的残余。我没有意义,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比较自己从而对自己加以寻找,在生活中也没有可以赖以辨认自己的目标。于是,在我用来描述自己的一连串意象里——既不真实亦非不真实——我更像意象而不是我。我在实在之外谈论自己,把自己的心灵用如墨水,其意图仅仅是写作。但是,反应渐渐微弱,我重新屈从于自己,返回到原样的我,即便这个我什么也不是。
一种类似枯泪的东西在我大睁的眼睛里燃烧,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焦虑扼住了我干涩的喉头。然而,如果大哭一场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没有哭出来。幻境像影子一样紧紧粘着我。我所向往的一切就是人眼。
(1931,9,2)
嫉妒
我嫉妒每一个人,因为他们不是我。与之有关的一切不可能性,使这件事看起来总是至关重要。这一点造成了我每天忧郁的主体部分,让沮丧填满了每一个黯淡的时刻。离别我把时间当作一种可怕的疼痛来体验。当我不得不离开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可笑地黯然神伤:在那间可怜的租来的小小房间里,我度过了几个月的时光;在那张乡间旅店的桌子旁,我每周六都在那里用过餐;还有那间火车站的候车室,我在那里耗费了两个小时等候火车。但是,生活中的这些美好事值形而上地伤害着我——当我不得不离开它们的时候,以我神经能够控制的全部敏感,我想,我再也见不着它们了,至少再也见不着在严格意义下此时此刻之中的它们了。一个地狱在我的心灵里洞开,一阵来自时间上帝的狂风,猛烈地吹打着我苍白的面孔。
时间!消逝!…叫我过去和未来的所为都从不可追!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都永不可驻!死者!那些在我孩提时代曾经爱过我的死者。当我回忆他们的时候,我的整个心已经冷漠,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从每一颗心灵里放逐,孤零零游荡在自己的暗夜里,像一个乞丐在沿街每一张紧闭和寂静的大门前哭泣。永远的孩子上帝把我造就成一个孩子,把我留下来以便永远像一个孩子。但是,他为什么让生活打击我,为什么拿走我的玩具从而让我在游戏时间里孤独一人,为什么让我用稚嫩的小手把胸前泪痕斑斑的蓝色围裙抓经?
既然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慈爱,为什么要把慈爱从我身边夺走?
当我在街上看见一个小孩哭着,一个小孩不被他人理睬,这件事在我紧缩内心的无疑恐怖中,比我看见一个小孩的悲惨,更能伤害我。我在自己生活的分分秒秒都深感刺伤。揉着围裙一角的小手,还有被真正哭泣扭曲了的嘴脸,还有柔弱和孤单,那全都是我的故事。而成人们擦肩而过时的笑声,像火柴在我心灵敏感的引火纸上擦出火花。写作是对自己的正式访问一天又一天,我在不为人知的灵魂深处,记录着诸多印象,它们形成我自己意识的外在本质。我用漂泊的词语说出它们,一旦它们被写下来,它们随即就弃我而去,独立地远游,越过意象的高山和草地,跨入奇幻的大街和混炖的小巷。它们对于我来说没有用,没有任何用。但它们能让我静静地写作,这就是一个病残者的方式,即便他的疾病在身,却仍然能够很轻松地呼吸。
有些人在心神不定的时候,会在他们的写字台的纸片上划出一些线条和离奇的词语。这些纸页就是我自己心智无意识的胡涂乱抹,我如同一只阳光下的猫。在一种感觉的麻木中录下它们,然后在重读它们之时得到一种迟钝和足到的震痛,就像回忆起自己以前总是忘却了内什么。
写作如同对自己进行一场正式的访问。我有特殊的空间,靠别的什么在想象的间隙中回忆,我在那里欣悦于对自己的分析,分析那些自己做过然而不曾感受过的东西,那些不曾被我窥视过的东西,它们像一张是在黑暗中的画。
我古代的城堡甚至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失去。我祖先宫殿的挂毯甚至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统统变卖。我的大厦在我生存之前建立起来,但现在已经坍塌为满目废墟,只有在特定的时刻,当我心中的月亮浮上芦苇地,我才感到怀旧的寒意从一片残垣断壁那里袭来,一片由深蓝渐渐转为乳白的天空,衬托着它们黑森森的剪影。
我分裂着自己,像斯芬克斯怪兽。我灵魂中已经忘却的一团乱线,从我女王的膝头上落下来——我没有这样的女王,只是在她无用的花毯上看到过这样的场景。我的线团滚到雕花箱子下,后面跟随着我的什么东西,似乎是我的眼光,一直目送着线团最终消失在终点和墓地一片总体的恐惧之中。理解毁灭爱我为了理解而毁灭自己。理解是对爱的忘却。我对达·芬奇那个既十分虚假同时又十分深刻的说法茫然无知,他说一个人只能在理解的时候,才可能对什么东西爱起来,或者恨起来。
孤独折磨着我;陪伴则压抑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搅乱着我的思想;我以一种特殊的抽象方式梦想他们的在场,而我的任何分析能力都无法解说这种方式。孤闭疏离者的形象造就着我。另一个人的在场——一个人就足够了——立刻慢慢毁灭我的思想,恰如一种常规情况下的人际交往行动会刺激表达与言说,而对于我来说,这种交往行动会形成“反刺激”——如果这个词是存在的话。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可以妙语连珠,镇笑怒骂皆成文章无人能及,智慧碰撞的火花皆面壁而生;但只要我面对另一个人,这一切就统统消失。我会丧失自己所有的才智,丧失自己说话的气力,再过一会,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就只剩下睡觉。
是的,与人交谈使我感到昏昏欲睡。只有我的鬼魅和幻想中的朋友,只有我梦中的谈话,才真切可感,精神在这种谈话中才会犹如影像呈现于镜中。
被强制着与他人交际的整个意念压抑着我。一位朋友关于晚餐的简单邀请,使我产生的痛苦难以言表。任何社交职责的念头——去参加一次葬礼,在办公室与人讨论什么问题,去车站迎接什么人(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仅仅是这样的念头就足以阻塞我整整一天的思想,有时候甚至可以让我前一个晚上就忧心忡忡,无法安睡。到了这一步,现实倒完全无所谓了,它的到来肯定还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纷乱,而我从来不知道这种纷乱一而再地发生了多少。
“我习惯孤独而不习惯与人相处。”我不知道是卢梭还是瑟南古(18至19世纪法国作家一一一一一一者注)说过这样的话。但某种精神同样属于我这样类型的人,虽然我可能不会说得像他们那样尖锐。恨的爱我想,在意识深处造成我与他人生活格格难人的东西,是这样的事实:绝大多数的人用感觉来思考,而我却用思考来感觉。
对于一般人来说,感觉就是生活,而思考就是认识这一种生活。但对于我来说,思考才是生活,而感觉只是给思想提供食粮而已。
我热情的容量极小,很奇怪的是,我的感情更多地投向那些自己的对手,而不是指向那些我的精神同类。我在文学中的崇拜对象,无一不是那些与我鲜有共同之处的古典作家。如果我不得不在复多布里昂和维埃拉之间选择一个作家作为我唯一的读物,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维埃拉。
有更多的人不同于我,他们看来更现实,因为他们不那么依重自我的主观性。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专心研究的恒常对象,恰恰就是我反对并且远远避离的粗俗人性。我爱它恰恰是因为我恨它。我兴致勃勃地观察它,恰恰是因为我实际上憎恶对它的感觉。一片让人非常倾心的风景,作为床而配置的。张画,通常是为一张不舒服的93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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