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春天到来了。
晌午,春枝从办公室出来,身子非常疲倦,而且感到很困盹。突然,青色天空中一声清亮的触动心弦的啼叫,她仰起头,啊!第一只布谷鸟已经到运河滩了。
她像从瞌睡中被惊醒似的,仰脸望着天空,布谷鸟已经飞过去了,她低下头,猛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毛蓝褂子,她气恼地笑了,这褂子是她娘的,清晨景桂喊她,就匆忙穿上了,她苦恼地感到,自己在同年的姊妹中,好像苍老了,这念头刺痛了她。
但这念头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吃完饭还要去找根旺。穿过一片小枣林,根旺迎面来了,她正要叫,根旺已经看见了她,但却仰着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春枝,看你这打扮,就像拉扯着几个孩子似的。”
春枝懊恼地望了望他,笑道:“别说笑话了,你们那实验地选定了没有?”
根旺随随便便地回答:“选定了。”
“哪儿?”
“银杏家的园子。”
春枝惊诧地问道:“那是他家的自留地,富贵老头同意了吗?”
“老头子学习日来,脑瓜子开了冻了,不会不同意。”
春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还没问过他,怎么就敢肯定了?这园子是他的宝贝心尖子,你跟他婉转商量一下,不行就算了,不许动火。”
根旺瞪起眼,赌气地一甩胳臂,说道:“你看着吧!”就走了。
根旺家吃的是糖豆包,他端了满满一碗,给富贵老头送到园里去,富贵老头过晌请了假,忙自家的园子。
这园子有三亩,四周是很高的篱笆,篱墙外满是护墙的杨柳,中间一眼青砖井,一头叫驴拉着水车叮当响,富贵老头拿着把雪亮的瓜铲,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弄得满身是泥。
“您尝尝这新鲜东西!”根旺走进园子,笑嘻嘻地喊。
富贵老头看见姑爷送来吃食,乐了,连忙跑到水眼那里洗了手,接过来。他晌午饭是囫囵吃的,现在肚里已经咕咕叫了,于是狼吞虎咽风卷荷叶似地吃起来。
根旺探问道:“这园子撒了菜籽儿没有呢?”
富贵老头笑道:“你是外行,节气还没到。”
根旺吆喝了一下偷懒的叫驴,慢吞吞地说:“可也不早了!”
“是啊!”富贵老头急躁地一点头,“可是咱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要紧着催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
根旺用树枝划着地皮,沉默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您看,就用这个园子行不行?”
“什么?”富贵老头瞪了眼,刚吞进嘴里的半个豆包,骨碌咽了下去,“这园子不行,再说,菜籽儿我已经预备好了。”
根旺试图再劝劝,说道:“这园子地又肥,又有水车,能行,菜籽儿就由社里折价收下来。”
富贵老头的脸刷地阴沉下来了,重重地说道:“这块地没入社啊!”豆包也不愿再吃了。
根旺看出老头子根本就不愿意,心头起火,但勉强压抑住了,假装笑脸说道:“我这是一时想起,跟您随便一提。”
“得赶紧催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富贵老头拉长声音说。
根旺走出园子,心里非常气闷,真想回头去跟富贵老头发一通脾气,但他终于压下了那爆竹性子,因为春校对他的脾气一点也不迁就,批评起来又失又硬,他不满意春枝,但是他怕她,佩服她。
正低头生气,迎面,福海挟着个算盘,匆匆忙忙地来了,根旺又升起一股希望,喊道:“福海!你到哪儿去?”
福海站住脚,笑道:“到办公室去拨算盘!”他把算盘举起来一摇,算盘珠子哗啦一阵响,他装得凄苦地摇摇头:“算啊算啊没个头儿,咱们景桂跟春枝主任真厉害,他们要把地皮榨出油,铜钱攥出绿水!总要挖潜力,脑瓜子不肯歇一歇,睡梦里还听见算盘响!”虽是这么说,他脸上流露出对景桂跟春枝深挚的敬佩。
“你们社务委员会只顾着拨算盘,可是我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你们也不管!”
福海作为一个社务委员,关心地问道:“还没有个影子?”
“影子是有了,”根旺走过来,小声说:“我想用你们的园子,你看呢?”
“啊!”福海眼里的亮光熄了,慢声地说:“这园子是我爹的心头肉,不能动。”
根旺热烈地说:“你劝劝他。”
福海摇摇头:“我们爷儿俩为社里的事不知吵多少回了,我看,还是你去跟他说吧!”说罢,急急地走了。
根旺望着福海的背影,气恨地低声说:“原来你也是个假积极!”
这一天,根旺整天都非常气忿,脸像黑锅底,连红英也不理。晚夜睡觉,红英小心地问他:“你怎么了?阴沉着脸,谁是跟谁吵嘴了,是不是?”
根旺干硬地叫道:“还不是你那自私的娘家,一窝子小气鬼!”他一腔怒气全发泄在红英身上了。
“你说明白。”红英轻轻摇着他。
于是根旺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越说越火,最后气哼哼地说:“你看,你哥哥原来也是个假积极!”
红英贴近他,央求地说:“别生气了,我明天去说说。你一定是急赤白脸没说明白,我哥是社务委员,还能为自己的利益,不顾社吗?你总要跟我爹搞好关系啊!我终究是他们家门槛出来的人,女婿也是半个儿子。”
根旺转过脸,不去听。
第二天清早,红英没洗脸,也没梳头,就到娘家去了,路过春枝家,春枝正跟她娘拾授她家门口那小园子。
“‘早啊,春枝!”红英招呼。
春枝仰起脸,笑着说:“看你大清早就满处跑,什么事?”
红英走近她,低声说:“我去找我哥去,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事。你知道,他又生我爹的气呢!”
“你不用去了。”春枝拦她。
“为什么?”红英迷惑地望着春枝。
春枝低低地笑道:“他要同意,早就自动拿出来了。”
当天,太阳落了的时候,村中老槐树下,农业社敲钟的地方,那里离富贵老头的园子很近,长寿老头挥动着胳臂,大嚷大叫“我不怕吃亏,我愿意拿出我那二亩园子做实验地,一心为社么!”
其实,他是算计了两天两夜,才去找春枝的。
渐渐的,老槐树下聚拢了很多人,他的声音越发响亮,像个大喇叭。正在园里忙碌的富贵老头,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长寿老头那得意忘形的神气,胸膛冒烟,想跑过去跟他扭打,但他自知欠理,又不敢去,气闷得也无心收拾园子了。
“我挑战,把园子入社,谁应战!”长寿老头怪声叫着。
富贵老头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瓜铲,红着眼奔过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个清脆地声音喊道:“长寿爷爷,回家吃饭去吧!您这是做什么宣传呢?”
富贵老头听出这是春枝的声音,登时,长寿老头的大喇叭哑了,人们也一声轰笑走散了。
富贵老头望着摇摇摆摆的长寿老头的后影,狠狠地把瓜铲插入地里,吐口唾沫,骂道:“老狗日的!你表功,压下我,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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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的桨声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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