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将通州横切南北两城的通惠河支流,很像南京的秦淮河:河北岸一条长街,从东到西,遍布着戏园子、杂耍场、酒楼、宝局、估衣摊、旧货行,以及卖野药的、拔牙点痣的、算卦相面的、代写呈文书信的……三教九流,五方杂处,恰似北京的天桥,名叫万寿宫。白天,人山人海,市声喧闹;夜晚,戏园子唱到半夜,宝局子陆到天明。
万寿宫大街东口,有一处座北朝南的深宅大院,墙头上拉着铁滨会网,还砌满玻璃碴子和枣核钉子。飞檐斗拱的门楼,高挑花灯,横挂一匾,匾上三个大字:百顺堂。黑漆大门,白石台阶,两边厢挤满五花八门的小贩,有卖驴肉、狗肉、牛肉、猪肉、羊头肉的;有卖西瓜、糖果、香烟、元宵、馅饼、大碗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乱乱哄哄。
眼下,百顺堂的老板,便是韩小蜇子的师娘和姘头、万寿宫的女霸主九花娘。
走入百顺堂,头一进是个三合院的宝局:东厢房推牌九,西厢房打麻将,南房斗纸牌、掷骰子,满院吆三喝六,骂爹入娘,大呼小叫,声震屋瓦。相隔一道花墙,月亮门里别有洞天,也是一座三合院,没有南房有北房,不是宝局是烟馆。十一间房隔断十一个单间,每间一张烟榻,每张烟榻一位烟瘾君子,怀抱烟枪,喷云吐雾;身旁都有一个脸搽得雪白,嘴抹得猩红的女人,点烟灯,烧烟泡,削水果,递香茶。后一进,是九花娘的迷宫密室,闲人免进。
韩小蜇子掌管宝局,九花娘垂帘听政;烟馆重地,九花娘出头露面,亲自临朝。
春柳嫂子在河上打了一篓鱼,卖给姚荔,便吩咐和合大伯带领高鲫和高鳅儿放船南行,她要划船到万寿宫去。
和合大伯知道她必是去找韩小蜇子,独自一人,令人放心不下,一定要三条船伴驾随行,春柳嫂子却不肯答应。她的目光黑沉,脸色惨白,神情忧郁,心里架着一团火。和合大伯不敢惹恼她,只得等她划出半里之遥,才向高鲫和高鳅儿招了招手,远远地悄悄尾随。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朝思暮想,她终于跟阮碧村久别重聚;但是,她跟韩小蜇子那挂名夫妻的身份,拘束了阮碧村的身心,竟不能重修旧好。伤情、悲苦、耻辱、渴望……思前想后,百感交集,春柳嫂子一天也不愿再枉担这个虚名了。
船到万寿宫,水边抛了锚,春柳嫂子跳上岸;她定了定神儿,沉了沉气,摸了摸暗藏腰间的一把刮鱼刀子,把心一横,直奔百顺堂门口走去。
冤家路窄:春柳嫂子走上台阶,韩小蜇子正送客出门。
韩小蜇子被日本主子和九花娘豢养多年,早已丧尽了船家儿女的本性和人格儿。他身穿杭纺琵琶扣的对襟小褂儿,胸前垂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银表链,洋绉的裤子,青缎鞋;大背头油光水滑,刀条子脸白里透青,眉眼间有一股面首的媚态,叭儿狗的玲珑。
“韩小蜇子!”春柳嫂子断喝一声。
“你……你来干什么?”韩小蜇子猛然一见春柳嫂子,不禁神色惊慌。
“找你!”春柳嫂子两眼射出憎恨的目光,“我要跟你一刀两断。”
“咱俩本来……本来……”韩小蜇子面对春柳嫂子那寒气逼人的神态,越发胆怯,“本来就没有做过一夜夫妻,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扰。”
春柳嫂子跨上一步,伸出手去,说:“那就给我一纸休书!”
“你……你……”韩小蜇子连连倒退,忽然小眼睛一阵亮晶晶,“你一定是有了野汉子!”
“不错!”春柳嫂子挺起胸脯,昂了昂头,“明人不做暗事,许你给九花娘当姘头,就许我坐地招夫。”
“你……你胆敢不守妇道!”韩小蜇子羞恼成怒,“我先打死你这个淫妇!”说着,像一条疯狗扑上来。
春柳嫂子早有提防,忙一闪身,从腰间拔出雪亮的刮鱼刀子,冷笑道:“你敢捅我一指头,我就剜出你的狼心狗肺!”
这时,看热闹的人,从万寿宫大街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连说书唱曲儿的都净了场;观众里三层,外三层,怪声叫好,扯断了脖子喝彩,煽风点火,火上浇油。
“这是谁呀?吃了熊心,吞了豹胆,竟敢在老娘的门前净地滚车道沟子?”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板,从黑漆大门走出了妖形怪状的九花娘。
九花娘三十九岁了,不过前九年就是三十九,死活不认四十岁这个账。她从头到脚,穿金戴银,满身珠光宝气,算得上是千金之体。她杭的是俗名叫花妆楼的高警,赤金管子插满了头;满脸横肉,搽上铜钱厚的宫粉和艳如血染的胭脂,两只金耳环在腮边荡来荡去;皮笑肉不笑,张嘴露出满口黄澄澄的金牙;一件金丝闪缎的旗袍,紧紧包裹着她那滚圆得像一条蟒似的身子;扬起胳臂,金手阈叮当响;连脚下的绣花鞋,也是金线锁鞋口。
这个女人,虽是妓女出身,可是嫁过几回当官儿的,带兵的,做大生意的,见过世面;最后落花流水,才降格嫁给了万寿宫的龙头大爷。她的丈夫名义上是万寿宫的龙头,暗中却是她说一不二,吐唾沫是钉儿。龙头大爷比她大十几岁,偏又好打野食儿,被她一碗药酒毒死了,自己坐上龙头金交椅。她是一头骤骡子,不能生育,便收认了十三个螟岭义子,人称十三太保;将来从中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正式立下过继文书,接续她的香烟。韩小蜇子侍奉枕席,跟干娘最为贴身亲近,大有继位的希望。
九花娘一登场,就像老雕入林,鸟雀纷飞,看热闹的人吓得奔走四散;胆子大一点的年轻人,躲到远远的站下,踏着脚尖,手搭凉棚观望这出好戏。
“娘!”韩小蜇子真是孝子,一溜小碎步,跑上去搀扶九花娘,“杀鸡焉用宰牛刀,怎敢有劳您老人家御驾亲征?”
九花娘慢腾腾撩起眼皮,恶狠狠地刺了春柳嫂子一眼,从鼻孔里问道:“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小娘儿们,是个什么玩艺儿?”
“回娘的话,她……”韩小蜇子低眉顺眼,“她就是儿子屋里那个……小贱人。
九花娘拍了个响脆的花巴掌,肉麻地叫道:“唉哟哟,原来是儿媳妇拜门?”
“谁是你儿媳妇?你得打个佛龛把姑奶奶当祖宗供起来!”春柳嫂子厉声喝道。“我来找韩小蜇子,要他一纸休书,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九花娘并不气恼,堆着笑脸劝道:“你们是月下老儿匹配的姻缘,三媒六证的夫妻……”
“不是!”春柳嫂子激怒地喊道:“从来不是!”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那就各奔前程吧!”九花娘眼珠儿滴溜一转,“家丑不可外扬,到院里去写休书。”
春柳嫂子跟随九花娘和韩小蜇子走进百顺堂,和合大伯带领高鲫和高鳅儿刚靠岸,只看见春柳嫂子的一个背影,高鲫和高鳅儿跳下船,快跑飞奔追进去。
他们追进头一道院子,二道院的月亮门哐嘟关死了。
“来人!”九花娘ao叫着,“把这个小娘儿们执光,五花大绑下窑子!”
只听春柳嫂子发出一声惨叫,便被堵住了嘴,没有声息了。
“唉呀,不好!”高鳅儿急得跳脚。
高鲫把高鳅儿一搡,说:“你快去找和合大伯,我把住门。”
高鳅儿跑回水边,一见和合大伯,哭道:“九花娘要把我嫂娘卖到窑子去,您快想个主意,把我嫂娘救出火坑吧!”
“单枪匹马,中了奸计!”和合大伯一听,心都碎了,“你……你快到北关外,求……求姚小姐大发慈悲,请……请她老爹……姚将军出面救人”
“您也跟我鲫哥去把门,不许他们把我嫂娘绑走!”说罢,高鳅儿一颗流星似地跑走了。
和合大伯下船上岸,一阵急火攻心,两腿发软走不动了,坐在地上,凄厉地呼喊:“百顺堂拐卖良家妇女,过路君子救人呀!”
两位骑马从万寿宫大街西口路过的客官,闻声赶来。
二
两匹马一白一黑,白马上是一位年青英俊而又风度儒雅的上品人物,头戴巴拿马凉帽,身穿雪青色蚕绸长衫,手拿一把绢面山水画的折扇;黑马上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戴的是一顶斗笠,穿的是白粗布小褂儿,黑市布肥裤,鱼鳞洒鞋。
“老头儿,怎么回事?”白马上的上品人物把和合大伯搀扶起来,大嚷着问道。
和合大伯眼泪汪汪地说:“我们那领船的春柳嫂子,给九花娘跟韩小蜇子诓进了百顺堂,要把她卖到下处,推下火坑。”
“唉呀、我的嫂娘遭了难户那位虎头虎脑的小厮大叫连声,“马连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高鲤,沉住气!”马连长那但郁寡欢的脸上,浮现出开心的笑容。“搭救这位良家妇女,包在了我马名骓身上。”
他一挥手,两匹马嘶鸣着向百顺堂疾驰而去。
原来,这位马名雅。就是那个在八里桥上跟春柳嫂子打过一个照面的二十九军骑兵连长。他驻防大黄庄以后,点名要高鲤给他当马奔,心情苦闷,每日借酒浇愁。他在通州驻防的时候,跟万寿宫天乐茶园唱唐山落子的女艺人金彩霞们好;金彩霞今天在天乐茶园演出《花为媒》,他特意换上便装,带着高坡前来捧场,不料正遇上春柳嫂子遭难。他想,大闹百顺堂,正可以发泄一下胸中的恶气,比看金彩霞的戏还要畅快,于是挺身而出。
百顺堂门里,高鲫隔着二道院的院墙,已经喊哑了嗓子:“九花娘!韩小蜇子,把我嫂娘放出来!”
突然,月亮门大开,九花娘那另外十二个太保破门而出;一个个凶眉恶眼,手持刀枪棍棒,把许敬行和高鲫团团围住。
“哪里来的鼠辈小儿,胆敢踢我的场子,扰我的码头?”
九花娘手搭着韩小蜇子的肩膀,阴阳怪气出了场,站在月亮门口亮相。
十二个太保像十二条狗,吠叫着一拥而上。
“不许动手!”
马铃声声,马名骓和高鲤飞骑进门。
九花娘大吃一惊,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富家公子哥儿,媚笑了一下,说:“公子,请到后院吃茶,不必多管闲事。”
“把春柳嫂子交出来!”马名雅亮出了双枪。
九花娘扬声冷笑,手指胸窝,挑衅地说:“开枪!”
吧!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打散了九花娘那插满赤金簪子的花妆楼高髻。
“娘呀!”韩小蜇子吓得一声鬼叫。
九花娘的眼皮眨也不眨,面不更色地解开了怀,露出一抹桃红的围胸,说:“照这儿打!”
吧!马名骓射出一颗子弹,却揭下了韩小蜇子头上的马尾罗礼帽。
韩小蜇子抱头鼠窜,九花娘一把揪住他那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狠狠地抽了个嘴巴,骂道:“尿种!”又转回身,眼盯着马名雅。
马名雅把枪在手心上掂了掂,忽然面带微笑,和颜悦色,口气轻松地说:“九花娘,我马名骓是有名的三枪不空;头两枪飘了靶,这一枪再不命中红心,第四枪你打我。”话音一落,陡地变脸,目光凛若寒星,就要举枪。
九花娘的脸白了,冷汗从鬓角淌下来,两条腿打起了哆嗦,发出一串颤栗的假笑声,说:“好个多情的马公子!我捧花献佛,分文不取,把春柳嫂子奉送您销愁解闷儿啦!”
高鲫到内院去,背出了遍体鳞伤的春柳嫂子;他们正要离开百顺堂,一小队警察十几条枪,封锁了去路。
通州警察局的局长在百顺堂吃股,全局子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逢年过节,百顺堂按人头份儿,分三六九等,都有礼金馈赠。所以,九花娘是警察局的活财神,警察局长是九花娘的插杆儿。
一个满面烟容的巡官,挺胸叠肚,神气活现,咋咋唬唬地喝道:“何方歹人,胆敢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私间民宅,鸣枪行抢?”
马名雅不但面无惧色,反而更神采飞扬,双枪闪着寒光,盛气凌人地说:“我马名骓一年多听不见枪声炮响,十分寂寞;今天能跟各位大打出手,不亦乐乎?”
那巡官一见此人非比寻常,虚张声势的气焰打了对折,问道:“真人不怕露相,你是哪条船上的人,亮个牌子,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不配跟我来言去语!”马名骓目光凌厉,咄咄逼人。“不过,你要是识一点时务,通一点人情,那就闪开一条路,放这些人出去,陪我面见你们局长,天塌下来我扛着。”
九花娘三魂归了窍,狂笑道:“姓马的,你就是石头缝儿里崩出来的孙悟空,也难逃老娘这一只如来佛的手心!留下春柳嫂子,你给老娘三跪九叩,老娘高抬贵手,饶你一条小命儿。”
“马连长,打吧!”高鲤急躁地喊道。
马名骓高喊一声:“闲杂人等,闪开场子!”
忽然,风驰电掣的马蹄声由远渐近,一辆四轮高篷大马车,在大门外停下来。
高鳅儿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放下梯凳,姚六合和姚荔父女俩下了车。
姚六合虽然削职为民,但是威风凛凛的将军风度不减当年,他进门一言不发,目光微微一扫,便鸦雀无声。
“立正!”满脸烟容的巡官,小聪明过人,马上沙哑着嗓子喊口令,“敬礼!”
“姚将军,您老人家金身玉体,光临贱地,小妇人真是三生有幸,光宗耀祖!”九花娘也搔首弄姿,眉飞色舞,一副轻骨贱肉模样儿。
“交出春柳嫂子!”姚六合沉着面孔,毫无表情,声音不高不低,可是威严慑人,“韩小蜇子在我面前,伏写休书。”
“快取文房四宝来!”九花娘答应得爽快而又响脆。
姚六合却不再理睬她,转过脸对满脸烟容的巡官说:“烦请你回禀贵局长,这位马名骓连长是我的旧相识;本为抚危济困,然而失于浮躁。这一次,看我的面子,不必追究,但是下不为例。”
“好说,好说!”满脸烟容的巡官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马名骓和高鲤骑马离去,满脸烟容的巡官也率领警察小队回局交差。
这时的百顺堂大院只剩下姚六合、春柳嫂子、高鲫、高鳅儿、和合大伯、九花娘、韩小蜇子和另外那十二太保。
百顺堂的小伙计搬来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放着纸、笔、墨、砚;韩小蜇子正要在姚六合面前伏写休书,门外马蹄声急,又有一辆金碧辉煌的四轮马车停下来。
走下车来的是西大街远藤商行的总经理,日本华北驻屯军派驻通州的特务头子远藤一郎。
此人枯瘦矮小,却有一双黑丛丛的浓眉,两只阴森森的的三角眼,戴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窄巴巴的西服,大嘴巴的厚嘴唇上留一抹仁丹胡,再配上一张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毛骨悚然。
韩小蜇子一见主子驾到,把手中的毛笔一扔,放声大哭,“太君,有人打狗不看主人,欺侮小的!”
“求您老人家作主!”九花娘也干嚎起来。
“在哪里?”远藤一郎虽然瘦小,但是吼声却如深夜犬吠。
“我在这里!”姚六合直视远藤一郎,“是我前来搭救这个落入陷井的妇人。”说着一指仍然昏迷不醒的春柳嫂子。
“姚将军阁下!”远藤一郎忽然挺直身子立正,然后又折腰行九十度鞠躬礼。
“六哥,六哥!”殷汝耕满脸馅笑跑进来,“我陪远藤君正要到府上请教,然后给土肥原大佐复电,不想竟在此地巧遇,那就请到远藤商行恳谈吧!”
“我还要了却这一桩公案。”姚六合仍铁青着脸,“当着我的面,韩小蜇子伏写休书,交给这个被他虐待凌辱的妇人。”
殷汝耕向九花娘和韩小蜇子吆喝:“既然姚将军赏你们的脸,那就快写吧!”
九花娘和韩小蜇子还不大甘心,眼巴巴望着远藤一郎,只盼主子撑腰。
“写!”远藤一郎吼道。
主子一声令下,奴才不敢怠慢;韩小蜇子扯过一张纸,写下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文书,还打上了手模。
高鲫和高鳅儿抬起春柳嫂子,和合大伯接过休书,也顾不得向姚六合道谢,急如星火离开百顺堂,匆匆忙忙上船解缆,快回点将台。
“姚将军阁下,请!”远藤一郎又连连鞠躬。
姚六合想起阮碧村的叮嘱,摆出冷冷淡淡的神气,懒懒洋洋地说:“改天吧。”
“六哥,你还生兄弟的气呀?”殷汝耕热辣辣地叫着,“兄弟惹恼了你,要你的新弟妹代为求情,如何?”
“新弟妹?”姚六合忍不住发笑,“你年年月月弃旧图新,这又是哪一位?”
“上个月刚到手的。”殷汝耕在姚六合耳边低语,“虽然姿色平常,但是绵肌柔骨,妙不可言。”
三
远藤商行盘踞在西大街的十字路口,五间门面,经营项目有西药、五金和日用百货,是个不伦不类的店铺。本来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个商行不过是云遮雾障,为的是隐蔽远藤一郎的真面目。而且,前柜后柜,表里不一;前柜零售仁丹、中将汤、阿司匹林、金鸡纳霜,后柜却批发鸦片、吗啡、海洛英,外带收购贼赃。远藤商行的前柜冷冷清清,但是它的后院却是一座生意兴隆的政治交易所。
远藤一郎平日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他像一只蜘蛛,织起了一张伸展到四面八方的谍报网。
马车从远藤商行的旁门驶人后院,鹅卵石铺路,九曲人弯;一个小院套着一个小院,环环相扣。每座小院都只有三间小房,花木扶疏,绿荫匝地;但是,虽幽雅却小气。
当马车驶到一座门前生长着一片繁花茂草的小院时,突然从花草丛中跳出一个赤裸着毛刺刺上身的人熊,端着一挺轻机关枪,用生硬的卷舌日本话吼道:“统统的下车,人人的搜查!”
姚六合从车窗里望见这个庞然大物,不禁触目惊心。他知道这个家伙是远藤商行的护院班头米沙,一个流落通州的白俄军官,通州人都管这个家伙叫白虱子,也管他叫米傻子。这个家伙原是沙皇军队里的一个炮兵上尉,还是个男爵;十月革命以后,这个米沙男爵逃到中国,在军阀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里当炮兵教官,他那个金发碧眼而又满身肥肉的男爵夫人,做了张宗昌的姘妇。张宗昌兵败垮台,米沙带着男爵夫人漂泊到天津日租界;男爵夫人先当野妓,后来跟着一个日本特务私奔了。米沙是个酒鬼,每天挥霍老婆的皮肉钱,喝得酩酊大醉;男爵夫人一跑,他身无一技之长,又好吃懒作,只有沦为沿街乞讨的叫化子,最后被远藤一郎收留豢养,带到通州,当看家狗。
马车停住,远藤一郎头一个下车,举起双手,接受搜身;米沙先给主子鞠了个躬,然后便动手搜了个遍。接着,殷汝耕跳下车来,也是如此这般。但是,姚六合不想忍受这种污辱,坐在车里喊道:“送我回去!”
“大哥,人境随俗吧!”殷汝耕嘻皮笑脸,“就是你的新弟妹,也不能破例。”
“姚将军阁下,大大的失礼。”远藤一郎连连道歉,“目前形势紧张,不得不如此。”
米沙的轻机关枪,从车窗捅进来。
无可奈何,姚六合只得忍辱屈从;他看见,花草丛中,暗藏着一座碉堡。
这是一座典型日本风味的小院,就好像是远藤一郎从日本原封不动地搬来;院里栽种几株樱,堆起一座怪石嶙峋而又小巧玲珑的假山,很像公园里的盆景。这座小院五间房,本是远藤一郎的住所,现在腾出两间,供殷汝耕下榻。
“亲爱的!”殷汝耕兴高采烈,“姚六哥看望你来了。”
说着,三步两步上台阶,拉开格子门。
这是外间的会客室,一个少妇,身穿薄如蝉翼的日本人造丝睡衣,窈窕的体态隐约可见,正在玻璃茶几上摆放茶点、香烟、水果。花瓶;听见脚步声,直起腰,回眸一笑,并不开口。
这个女人二十五六岁,并非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也没有什么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而是一张微黑的清水脸儿,两道淡淡的眉影,单眼皮下一双瞬息多变的小眼睛,薄薄的嘴片,一口尖利雪白的牙齿。然而,她却另有得天独厚之处;那一条烟娜多姿的杨柳细腰,高耸丰满的西洋女人胸脯,从全身每一根毛孔都散发着阵阵浓郁袭人的迷魂香气味,令人不知不觉地为之麻醉。
姚六合一见这个女人,竟情不自禁,身不由己,脸上变颜变色,两眼发痴发呆。
“亲爱的,六哥被你当面勾了魂去!”殷汝耕怪叫。
姚六合如梦方醒,十分尴尬。
这个女人撒娇地啐了一口,轻飘飘地打了殷汝耕一巴掌,殷汝耕浑身舒畅地哈哈大笑。
远藤一郎咳嗽一声。
殷汝耕慌忙收住笑声,正襟危坐,说:“六哥,兄弟特请远藤君在座,我们继续上午的谈话。”
姚六合见这个女人不想回避,便说:“此处不是密谈之地。”
“姚将军真是谨小慎微呀!”这个女人咯咯笑着,贴在殷汝耕的身边坐下来,“我跟汝耕是形影不离的呀!是不是,远藤君?”
远藤一郎干巴巴地点了点头。
“六哥,兄弟只等你一言兴邦啦!”殷汝耕急煎煎地说,“土肥原大佐也在恭候六哥的佳音。”
“是的。”远藤一郎硬梆梆地插了一句。
姚六合长长地慨叹一声说:“我生性不甘寂寞,岂肯老死林下?但是,东山再起,必须名正言顺。”
“成立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乃是奉蒋委员长的秘密手谕。”殷汝耕叫道,“难道还不够冠冕堂皇么!”
姚六合郑重地说:“我要亲眼看到委员长的手谕,才能做出最后决定。”
“对不起!”殷汝耕的脸色和口气,都一下子冷冰冰了。“委员长的手谕,是戴笠局长亲自送交我的,属于最特级绝密文件,除何应钦委员长、梅津司令官、土肥原大佐外,不得出示任何人,远藤君就从来没有提出过阅读原本的要求。”
“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远藤一郎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话。
姚六合沉吟片刻,说:“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拜读一下副本了。”
殷汝耕打了个响脆的榧子,说:“亲爱的,到卧室里把副本取来!”
这个女人站起身,走进卧室,听她掏钥匙,打开保险箱;一会儿,手拿着一封信走出来,紧挨着姚六合坐下。
姚六合接过这个副本一看,并不是影印手迹,而是在一张八行笺上照录原文;他弹了弹这轻薄一页的副本,怀疑地问道:“汝耕,你该不是假传圣旨吧?”
“货真价实!”殷汝耕擂着胸膛。
姚六合闭上眼睛,一副跳火坑的苦相,说:“回电土肥原贤二兄,我勉为其难了。”
直到傍晚,姚六合才坐上马车离开远藤商行;他恨不得马生双翅,车轮驾云,赶快回到藏庐。
在藏庐,阮碧村也正焦急地等候姚六合归来。
第五章
一
一个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庐东厢房那临河的窗前,一边观赏运河两岸的秀丽风光,一边轻声低语。
前往白顺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嘱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来;有人看见,你就说是我的……”
姚荔抢着说:“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说“我真有个外甥,也是三十岁上下,南开大学毕业,现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
“那就扮作这位日本留学生,暑假回国探亲。”姚荔笑着对阮碧村说,“我记得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逢场作戏,不会露出破绽。”
她又给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长衫,一条纺绸裤子,一双皮鞋,叫阮碧村换上,并且,嘱咐他刮一刮脸,修饰一下仪表。
所以,此时阮碧村已经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潇洒文雅,风度翩翩的青年学者了。
姚六合从马车上下来,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说:“雨舟,到书房坐。”姚荔也要相随,姚六合却张开胳臂,拦道:“你不必与闻。”
“你们的谈话为什么要背着我?”姚荔一贯任性,大发其火。
姚六合娇惯女儿,一见女儿生了气,就想让步,迟迟疑疑地说:“事关重大,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进书房去,然后牵着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丛旁,说:“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亲知道,你不必过问;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知道,你父亲不必过问,或者只能你和你父亲知道,我不应该过问一样。”
“你很会花言巧语!”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让你知道,你都可以过问。”
“不敢。”
“我并不要求你对等交换。”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仰望着阮碧村,阮碧村点了个头,赶快离开她,进入书房。
姚荔抱着膝头,寂寞惆怅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没有行船,一片平静的水面,闪跳着夜空的繁星;橙黄的半边月亮,从河对岸的树梢林角升上来,倒映水中,波动着静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唤她:“天不早了,你还没有吃饭,回家去。”
姚荔扭过头,只见阮碧村又换上一身船夫打扮,睁大眼睛问道;“你到哪儿去?”
阮碧村戏谑地一笑,说:“上午从来处而来,晚上到去处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跃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说:“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后免不了突如其来,转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儿去,哼!”
“那就请你放行。”
“你爱她吗?”姚荔目光通视着阮碧村。
“谁?”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惊。
“不必跟我打哑谜!”姚荔愠怒地说,“瞒得过我的眼睛,却瞒不过我的心灵。”
阮碧村低下头。沉重地答道:“爱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姚荔的声音发颤。
阮碧村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害她做寡妇。”
“你对那个苦人儿也是铁石心肠!”姚荔呜咽着跑走了。
阮碧村沿着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点将台走去,半个月亮穿过一片片浮云,伴随着他,河边水草中联噪的青蛙,被他的脚步声惊吓得纷纷跳河。
眼看点将台越来越近,春柳嫂子的恋情又笼罩在他的心头。想当年,他和春柳嫂子私订终身,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梦想;后来参加抗日同盟军,不辞而别,有情人难成眷属。抗日同盟军失败,他下了煤窑,孤雁离群,寂寞凄凉,也曾想托人捎信,叫春柳嫂子到煤窑来跟他朝夕相伴,却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与党接上关系,革命生涯,动荡不定,再也无暇考虑个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经被迫出嫁二年,身份变化,怎能越礼?可是,现在春柳嫂子拼死索得一纸休书,恢复了自由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为命,生死与共,难道他真是一副铁石心肠,残忍地伤害她那一片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痴情么?
而且,天真无邪却又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姚荔,少女初恋的爱情像二月的桃汛,他怎么能忍心连累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所以,必须当机立断,跟春柳嫂子正式结合,斩断姚荔的绵绵情丝。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脚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胧的月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突然,芦苇丛中,有人咳嗽一声,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后,拔出了枪。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着走出来。
“大伯,您怎么蹲在这儿?一阮碧村问道。
“春柳嫂子叫我拦挡你,先别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紧张地低声说;“那个二十九军的马连长,给春柳嫂子送来一大包补品,还没有走。”
“我正要见他!”阮碧村闪开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门外,拴着两匹马,阮碧村刚要进院,院里屋门响。走出两个人。
“大嫂,安心静养!”马名骓高声说,“缺柴少米,打发高鲤的兄弟给我捎个信,一概由我孝敬。”说罢,带着高鲤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门而立。
“什么人?”高鲤喝道。
阮碧村并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马名骓大叫一声,跟阮碧村握手,又脱帽鞠躬,“愚兄正访摸无路,想不到你从天而降。”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就来找你。”阮碧村挽着马名骓的手,“来,到八里桥下谈一谈。”
“跟我到大黄庄兵营住几天吧!”马名骓拍了拍腰间双枪,“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摇头一笑,说:“我身背缉捕文书,还是小心为上。”
“你信不过我……”马名骓脸色一暗,命令高鲤,“注意警戒!”
马名骓原是东北的流亡学生,父亲是马戏班的班主,他从小在马戏班里练出一身本领超群的马术;进关以后,曾在北平念过中学。他自幼生长在马戏班里,沾染上不少江湖习气,恃勇好斗,喜欢傲里夺尊,大出风头,在同学中以三言两语不合,便出口不逊动手打人闻名。后来,被校内的一个反动分子告密,警察要来抓他,马名骓在愤怒之下,将那个反动分子打得七窍出血,割下了他的舌头,逃到张家口,参加察绥抗日同盟军,与阮碧村相识;阮碧村对他导之以理,动之以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不久,在夺取多伦的战役中,他身负重伤,被送回北平医治;伤愈,抗日同盟军兵败,他又加人二十九军,当上一名骑兵连长。
阮碧村和马名骓坐在八里桥下的石头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事,感慨万端。
“碧村,没有你给我指识迷津,我就像在黑灯瞎火里过日子。”马名骓哭丧着脸,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气。“每日里花天酒地,快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你甘心颓唐丧志。”阮碧村正色问道。
“你带我远走高飞吧!”
“我却要脚踏实地,立足故土。”
“那咱们就拉起一支人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军的旗号。”
“时机未到。”
“钟不敲不响,灯不点不亮,你就一锤定音,明人不说暗话吧!”马名骓焦躁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这才转入正题,说:“你利用合法身份,我进行地下串联,互相配合,开展通州的抗日救国活动。”
“二十九军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筹建冀东保安总队,我举荐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马名骓垂下头,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说:“碧村,参加保安总队,有损我的名誉;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负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动地说。
天色不早,马名骓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别,起身回营。
二
马名骓走出不远,刚要拐弯,走上通向大黄庄兵营的阳关大道,突然从蒲苇丛中跳出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解连环和杨芽儿,一人扭住他一只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顶住他的两肋。
“冤家路窄!”解连环冷笑道,“天有阴晴,地有旱涝;也该我们时来运转,你走背字儿了!”
马名骓不敢呼叫,四下张望高鲤。
“你那个马牟,也叫我们捡啦!”杨芽儿摇头晃脑地说。
马名骓山穷水尽,长叹一声,说:“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们打算把我怎么发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解连环的手叉已经刺透了马名骓的长衫,只隔一层背心,就要扎进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面上,饶你一死.可饶不了你一刀。”
马名骓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气,说:“前胸后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几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连环恶狠狠地叫道。
马名骓头上脚下打了个寒噤,失声叫了出来;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损坏他的相貌。
“名骓,你在跟谁说话?”河边,阮碧村正要起身,听见马名骓的喊叫,大声问道。
“雨舟三弟,请过来!”解连环的口气一下子柔和了。
“原来是连环大哥。”阮碧村快步走过来,一见这个情景,慌忙连连摆手,“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误会。”
“那可不一定!”解连环的面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这个绕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阵,脸色又严峻起来,“连环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难道你们不能交朋友么?”
解连环一怔,瓷着眼珠儿想了想,憨笑着说:“雨舟三弟,你一张嘴说倒了千张口。”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问道。
解连环还不大心甘情愿,说:知不信姓马的真心抗日。”
“名骓跟我在察北打过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马名骓的身上,“他的前胸后背,胳臂大腿,有几处枪伤。”
“好马不配二鞍,他不该归顺了二十九军!”解连环反倒雷鸣电闪地发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弯路,现在拨马回头,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颜悦色地说,“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旧恶,化敌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合家去。”
“你怎么知道?”
“我在水里跟着你。”
阮碧村一惊,问道:“你信不过我吗?”
“有一点儿……”解连环难为情地笑了笑,“也是为了给你保镖。”
“那么,刚才我跟名骓的谈话,你也听见了?”
“听见了。”月光下,解连环的脸胀得发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听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罚也罚得。”
“那你怎么还不相信名骓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双臂拢住两人的肩膀,“你们到底为什么结冤?咱们心平气和,桌面上解扣儿。”
解连环抽回手叉,顺手却又摘下马名骓的手枪,对杨芽儿说:“传我的话,放了那个马牟。”
“那个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着说,“他叫高鲤,是春柳嫂子的干兄弟,高鲫和高鳅儿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解连环慌了手脚,“芽儿兄弟,替我给高鲤老弟作揖赔礼。”
阮碧村、解连环和马名骓三人,走进蒲苇丛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鳅背土丘上坐下来。
“碧村,你问案吧!”马名骓又气粗起来,“该当何罪,听你公断。”
“撒谎是剁舌之罪!”解连环气哼哼地说。
“名骓,今后你也要跟连环大哥一样,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这一句,便从来龙去脉问起。
原来,马名骓指挥的那个连,警卫通州境内的运河河道。他艺高胆大,夸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连环。恰巧,解连环和他的弟兄们劫夺了一只运货大船,船上有从天津运来的姚六合的贵重家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军驻扎通州的团长大发雷霆,团长限令马名骓在三日之内将原物追回。马名骓把他这个连兵分几路,拂晓出动,一连袭击了解连环在几处芦苇荡中的营寨。解连环身中马名骓一枪,带领弟兄们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贵重家具已经存放在窝主家里,没有找到。
“我们后来归还原主了。”解连环赶忙说,“雨舟三弟,你可以亲自去问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为什么又归还呢?”阮碧村纳闷地问道。
“这叫有恩必报。”解连环笑起来,“我打水里逃走,血流不止,在北关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里;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边念外国书,看见了我,菩萨心肠儿,回家取来云南白药,给我止住了血,还用荷叶给我包来几样吃食,我才逃生。过了两天,我叫弟兄们把她家里的那些木器装在一只小船上,半夜划到她家门口,拴在河边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清了账。”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呀!”阮碧村笑道,“名骓,你打了连环大哥一枪,应当赔礼。”
解连环急忙拦道:“雨舟三弟,有你这一句话,我再叫姓马的服软儿,那算扫你的面子。”
“我宁可给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马名骓粗脖子红脸地说。
“你不欠情了,可还亏着理!”解连环怒气冲冲地说。“杨芽儿的表姐金彩霞,虽是个卖脸卖唱的戏子,可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包占了她的原身,为什么不明媒正娶?”
“我……我……”马名骓长吁短叹,“我掏不起她的身价,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条船,给你凑够钱!”解连环擂着胸膛,大包大揽。
马名骓却高昂起头,哼道:“马某人不受不义之财。”
“坐桥子嚎丧,不识抬举!”解连环骂道,“我这也是劫富济贫。”
“连环大哥,今后除了鬼子汉奸的船只,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骓,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笔款子,如何?”
马名骓只得点头,说:“随你安排。”
“满天云雾散,握手言欢吧!”阮碧村各牵住解连环和马名骓的一只手,相握在一起。“名骓,叫一声连环大哥,连环大哥叫一声名骓兄弟。”
马名骓张了几回嘴,才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连环大哥。”
“名骓兄弟!”解连环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咛道:“今后,名骓到保安队,连环大哥要拉起抗日游击队,明敌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马名骓兴冲冲地说:“抗日游击队招兵买马,枪支弹药包在我身上。”
于是,解连环还给马名骓的手枪,马名骓告别,带着高鲤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连环深情地低声催道。“我一听说她给九花娘跟韩小蜇子抓进百顺堂,浑身像起了火;正想带着弟兄们从水下闯进通州城,把她抢出来,又听说她得救,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阮碧村感动地说:“你学上衣裳,咱们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愿送空头人情。”解连环心神不安地说,“我带弟兄们来,是为了给春柳二妹看家护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韩小蜇子不肯善罢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门来欺侮她。”
“好个多情重义的大哥!”阮碧村热泪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子;别看不起她,别对不起她。”
解连环说罢,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里桥下下了水。
三
阮碧村走到春柳嫂子的屋门外,只见春柳嫂子正点火烧房;他急忙扑了进去,劈手夺过火把。
百顺堂的一场风波,入死出生,春柳嫂子虽然遍体鳞伤,但是她就像那被暴风雨抽打的水柳,雨过天晴便又挺起腰来。
她被高鲫背到小船上,放躺在船舱里,团着眼睛喘息。小船划到一家药铺门前,和合大伯上岸买来几粒跌打丸,她舀起一瓢河水喝下去,一出城就躺不住了。路过姚家藏庐东厢房窗下,她半支着身子,透过篷舱一缝,看见了正在窗口轻声低语的姚荔和阮碧村,不觉心中一动。
回到家,春柳嫂子躺在炕上,无声无息,似题非睡,前思后想,一个主意在心中拿定了。她虽是个女流之辈,却是个风来雨就到,快刀斩乱麻的人。
马名骓和高鲤到来,她起了炕,说说笑笑,一点不像刚遭过难,受了伤;她生性争强好胜,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出一丁点儿乏相。
马名骓告辞出门,她听见柴门外阮碧村的声音,心突然怦怦猛跳起来。阮碧村跟着马名骓走了,她连忙插上门闩,关上窗户,洗脸梳头。散开绵密的长发,编起一条水光油黑的大辫子;又翻箱倒柜,找出当年未嫁时的旧日衣裳,换在身上。于是,破旧菱花镜中,姑娘时代的春柳又回来了。
是的,一纸休书到手,她的身子又是自个儿的了,就像撞开了牢笼的鸟儿,又可以伴随心爱的人儿,双宿双飞了。
一灯如豆,她坐在炕沿,背倚门墙,又像当年那个月黑夜在河边、树丛、苇塘和城墙根下,等待情人相会的野姑娘;心如春水荡漾,坐立不安地等候阮碧村。但是,左等不到,右等不来,她一阵阵发躁,疑心重重了。她心中的那个主意本来早已拿定,便一跺脚,到院里捡来一把青柴,洒上半盏灯油,点起了火。
这会儿,阮碧村忽然闯了进来,劈手夺过火把,投到地上,问道:“你要干什么?”
“火烧草料场,星夜上梁山!”春柳嫂子那一张桃花脸,红光满面,一双豆荚眼,炯炯有神,颇有林冲夜奔的气势。
一股强烈的爱怜冲动了阮碧村的整个身心,他把春柳嫂子拥抱在怀中,笑道:“好一个人面桃花的女豹子头!”
“唉哟!”春柳嫂子叫痛。
“我忘了你身上有伤。”阮青村慌忙松开胳臂,“我看看,都伤在哪儿?”
“你还是看看我这个人吧!”春柳嫂子退进屋里,站立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把那一条水光油黑的大辫子拢到一起一伏的胸前,两手拈弄着蝴蝶须似的辫梢儿,眼角一闪一闪的频送秋波。
阮碧村的眼前一阵恍惚……当年,他拉着排子车到复兴庄春柳嫂子家的小菜园,给潞河中学的伙房买菜,野姑娘春柳也常常是这一副眉目传情的神态,却一直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回,趁老娘进院去拿秤,春柳啐了他一口:“石人石马,看看我!”他抬头一看,心慌意乱了,毛手毛脚地上前抱住了春柳,春柳却像一条水中游鱼,溜出了他的怀抱,原来老娘扛秤出了门。等装满了排子车,春柳又故意说:“我帮你推几步,送你出村口。”车出菜园,看看前后左右没人,春柳急切而又羞怯地说了一句:“晚上……护城河边……三棵柳树下见。”
“柳子!”阮碧村百感交集地叫了一声,毛手毛脚又要拥抱她,猛想起她满身是伤,双臂停在了半空中。
“石人石马!”春柳嫂子却一头扑到他怀里。
生离死别,终于聚首,泥棚茅舍,重圆旧梦……
“刚才要是烧了房,难道咱俩到芦苇荡中去做野鸳鸯?”枕边,阮碧村玩笑着说。
“我正要入连环大哥的伙!”黑暗中,春柳嫂子的眼睛进放着火花,“这三间鸽子笼,是韩家的祖产,韩小蜇子早晚要来把我扫地出门,还是我一把火烧个干净,出一口恶气。”
话音刚落,只听见大黑狗妞子在房脊上汪汪吠叫,吠声紧急而又暴怒。
“果然不出连环大哥所料!”阮碧村披衣坐起,从枕下抽出手枪。
鬼影幢幢,一伙歹徒闯进小院。
“臭娘儿们,快爬出来接驾!”韩小蜇子嘶叫,“大太保今夜晚要拿你请弟兄们涮锅子……唉哟!”韩小蜇子忽然鬼叫连天。
原来大黑狗妞子从房脊一跃而下,本想一口咬断他的喉咙,韩小蜇子扭头就跑,只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院子里,这一伙歹徒惊叫着鸟兽四散,有个猫叫春一般刺耳的尖声,那是九花娘。
“你快走!”春柳嫂子推揉着阮碧村,“我掩住你的身子,一出屋门你就跳篱笆,钻青纱帐。”
“咱俩同生共死!”阮碧材轧上子弹。
“你是金子,我是黄土,你的命比我贵重。”春柳嫂子悲咽地说,“我今晚跟你团圆一夜,死也不冤。”
“我要跟你白头到老!”阮碧村把放在炕脚的鱼叉,递给春柳嫂子。
“我命小福薄,配不上你。”春柳嫂子辛酸地一笑,“我替你相中了姚家那个荔枝子姑娘。”
“昏话!”阮碧村卧倒在窗台下,枪口瞄准院里的歹徒。
“脓包!尿种,窑姐儿养的……”九花娘气急败坏地跳脚叫骂,“你们还算是百顺堂的四大台柱,我看不如一条打狗棒!”
她一抬手,砰!枪响了,大黑狗妞子惨叫而死。
“妞子!”春柳嫂子手握鱼叉,哭喊着冲出屋门,“九花娘,我跟你鱼死网破。”
“哈哈!”九花娘身穿夜行衣,脚站丁字步,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的二姆指一动,就叫你跟你的妞子搭伴儿见阎王。”
“娘,打死她,打死她!”韩小蜇子被大黑狗妞子咬烂了一条腿,蜷缩在九花娘的膝下。
“便宜了这个小蹄子!”九花娘一挥手,吆喝那三根台柱,“上!老娘我要亲眼看看你们涮锅子。”
唆!一道流星,春柳嫂子的鱼又出了手,向九花娘刺去;吧!阮碧村也从窗口射出一颗子弹。鱼叉刺进了九花娘的胸口,子弹打中了她的脑壳,扑通倒地,呜呼哀哉。
三根台柱见势不妙,夺路而走;解连环带领他的弟兄们拦住去路,投出匕首,甩出鱼刀,三根台柱的身上都落下四五个透明窟窿,步九花娘的后尘而去。
“把这仨公一母扔下河去喂老圆!”解连环命令他的弟兄们。
只剩下一个韩小蜇子,站不能站,爬不能爬,磕头捣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道:“春柳,看在死去的爹娘面上,饶……饶我
解连环叉开大手,掐住韩小蜇子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眼盯着春柳嫂子说:“二妹,你来发落!”
春柳嫂子一阵作呕,憎恶地转过脸去,说:“我不愿脏了我的手。”
“韩小蜇子,你这个狗东西!”解连环吼道,“我春柳二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我要把你大卸八块,替我二妹报仇雪恨。”说罢,把韩小蜇子拖了出去。
阮碧村从屋里走出来,催道:“柳子,收拾东西,赶紧跟连环大哥撤走。”
解连环发落了韩小蜇子,喜气洋洋地从河畔回来,一进柴门,就打躬作揖高声地说:“三弟,我这一支小小的人马归顺了你;你是龙头二妹是凤尾,大哥甘当你俩的喽罗。”
阮碧村把解连环搀起来,庄严地说:“我以京东抗日救国会特派员的身份,宣布成立水路抗日游击队。解连环同志为队长,春柳同志为副队长。”
“遵命!”
解连环跪下来接令,他的弟兄们赶忙跪在他的身后;春柳嫂子也不由得跪下来,和合大伯带着高鲫和高鳅儿刚进门,众星捧月跪在她身边。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阮碧村怆然泣下,“日寇,殷汝耕!京东爱国者将纷纷揭竿而起,二十二县必将燃起连天大火,把你们烧成灰烬。”
他们分乘八只小船,八只小船像一溜走马荷灯,顺流而下,直奔运河下游一处芦苇荡中的营寨。
1980年5月写起
1981年2月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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