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贼骨头 第七章

  戏语成真黑夜开棺——红绫被翻娇妻遭殃——空手出发别寻新地——阿长阿长
  事实证明,阿长这双手有特别的天才。他依靠着它们,做了许多人家不敢做的事。光荣的纹已深刻地显露在他的两手上。他现在已没有父母,荫庇一点也没有了。家里没有田也没有钱,只有两间破陋的小屋,一道半倒塌的矮场,一扇破洞点点的烂门。饭锅是土做的,缺了口,筷已焦了一头,碗破了一边,凳子断了脚,桌子起了疤。可以说,穷到极巅了。
  但他能够活着,能够活下去。
  这是谁的功劳呢?
  他的手的功劳!
  他的手会掘地,会种菜,会砻谷,会舂米,会磨粉,会划船,会砍柴……
  易家村极少这样的人物。虽然人人知道他的手不干净,却也缺少他不得。
  又例如,易家村死了人,冰冷冷的,谁去给他穿衣呢?——阿长!阴森森的,谁在夜里看守尸首呢?——阿长!臭气冲鼻的,谁去扛着他放下棺材呢?——阿长!
  不仅这些,他还学会了别的事情。
  “黄金十二两!”
  “有!”他答应着,硼的敲一下铜锣。
  “乌金八两!”
  “有!”硼的又敲一下铜锣。
  “白米三斗!”
  “有!”
  “白米四斗!”
  “有!”
  “白米五斗!”
  “有!”
  “白米六斗!白米七斗!白米八斗!”
  “有!有!有!”他答应一声敲一下,一点也不错误,一点也不迟缓,当入殓的时候。
  对着死人,他不吐一口涎不发一点抖。他说着,笑着,做着,仿佛在他的面前躺着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啊,爬起来了!”
  半夜守尸的时候,常常有人故意这样的吓他,手指着躺在门板上的死人。
  “正是三缺一,勿来伤阴德!”他安然笑着说。
  “穿得真好啊!瑚绉和花缎!”
  一次,在守尸的夜里,阿毕鸦片鬼忽然这样的说了起来。
  “金戒指不晓得带了去做什么!难道这在阴间也有用么!”阿长说。
  “怎么没有用!”
  “压在天门,倒有点可怕!”
  “你去拿一只来罢!我做庄家!我不怕!”
  “拿一只就拿一只!”阿长随口的说。
  “只怕阎罗大王要你做朋友!”
  “笑话!剥尸也有方法!”
  阿毕鸦片鬼笑了。
  “你去剥来!”
  “一道去!”
  于是认真的商量了。
  这一夜守夜的只有三个人,其中的一个,这时正熟睡着。他们两个人切切的密议起来,没有谁听见。
  阿毕鸦片鬼是一个光棍,他穷得和阿长差不多。据易家村人所知道,他走的也是岔路。
  于是过了三四天,这事情举行了。
  夜色非常的朦胧,对面辨不出人。循着田塍,阿长和阿毕鸦片鬼悄悄的向一家出丧才两天的棺材走去,后面远远的跟着阿长的妻子,因为这勾当需要女人的左手。
  阿长的肩上背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一根稻绳,像砍柴的模样。阿毕鸦片鬼代他拿了镰刀,一只麻袋,像一个伴。
  不久,到了那棺材旁了。
  两个人开始轻轻的割断草绳,揭开上面的草。随后阿长便在田里抢了一团泥土,插上三根带来的香棒!跪着拜了三拜,轻轻祷告着说:
  “开门,有事看朋友!”
  说完这话,也就站起来,和阿毕鸦片鬼肩着棺盖,用力往上抬。
  棺盖豁然顶开了。
  那里面躺着一个安静的女人,身上重重叠叠的盖着红绫的棉被。头上扎着黑色的包头,只露出了一张青白的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已陷了进去。
  掀开棉被,阿长就叫他的老婆动手。
  于是拖鸡豹便走上前,在死人的脸上,拍拍的三个左手巴掌,低声而凶恶的叫着说:
  “欠我铜钱还不还?”
  尸首突然自己坐起了。因为女人的左手巴掌比什么都厉害。
  “还不还?”阿长也叫着说,“还不还?连问三声,不还——就剥!”
  三双手同时动手了。
  这一夜满载而归……
  不久,阿长和阿毕鸦片鬼上了瘾了。那里最多金戒指,银手镯,玉簪,缎衣,红绫被。地点又多半在野外,半夜里没有人看见,安静地做完了事,重又把稻草盖在上面,一点不露痕迹。
  没有什么买卖比这更好了!
  安稳而且厚利。
  但一次,事情暴露了。
  一处处人家,看见棺材旁脱落了许多稻草,疑惑起来,仔细观察,棺材上的稻草有点紊乱,再看时,棺材盖没有合口。
  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开去,许多人都惊疑起来,细细地去观察自己家里人的棺材。
  有好几家,发现棺材口边压着一角棉袍或衣裳……
  有一家,看见半只赤裸裸的手臂拖在外面,棺盖压着……
  一天下午,阿长正在对河的火烧场里寻找东西,忽然看见五六个背着枪的警察往自己的大门内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男女。
  阿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他连忙在倒墙和未曾烧光的破屋中躲了起来,他只用一只眼睛从破洞里张望着。
  对河的人越聚越多,都大声的谈论,一片喧嚷。
  不久,人群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警察簇拥着他的妻子走了出来。一个警察挟着一条红绫的被,那正是阿长最近剥来的东西。
  呵,阿长的老婆捉去了!阿长所心爱的老婆!
  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伤心了,阿长看着自己的老婆被警察绳捆索绑的捉了去。
  他失了心似的,在附近什么地方躲了两天,饭也没有吃。
  过了三天,易家村又骚动起来,街路上挤满了人。
  阿长偷偷的看见人群中走着自己的妻子。手反绑着,头颈上一个木架,背上一块白布,写着许多字。七八个背枪的警察簇拥着。一个人提着铜锣,不时敲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长的老婆显然已定了罪名!不是杀就是枪毙!
  可怜呵,阿长的老婆!这样轻轻的年纪!
  阿长昏晕了……
  待他醒来,太阳已经下了山,黑暗渐渐罩住了易家村。
  这时正有两个人提着灯笼,谈着话急促地走过。阿长只听见一句话:
  “解到县里去了!”
  阿长不想再回到家里去,虽然那里还藏着许多秘密的东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而且,即使可能,他也不愿再见那伤心的房子。他决计当夜离开易家村了。
  他的心虽然震荡着,但他的脑子还依旧。他相信大地上还有他可以过活的地方。
  “说不定,”他想,“别的地方更好!”
  他的心是很容易安定的。新的希望又生长在他的脑内。
  在朦胧的夜色中,他赤手空拳的出发了……
  阿长,阿长!
  阿长!阿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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