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金钢 第二十三回 探水井走狗尸沉没 保机密众民血横流

  有人说:在抗日战争中,战斗如连绵阵雨,敌情似起伏惊雷。这种形容很有道理。小李庄村的人们以为敌人刚在黄昏的时候,放火烧了房子,抢走了东西,他们不会马上转回头来。就算是他们再来,也得回到据点休息休息吃了饭啊。再说,敌人惯用的战术是拂晓袭击,半夜三更来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咳!哪里知道,正是因为死啃着这点儿狭隘的经验,如今才吃了大亏!敌人就在这半夜三更的时候来到了。
  那么,这究竟是哪里来的敌人呢?他们为什么要采取这样行动呢?
  原来这是猫眼司令的主张。按他本来的计划是:把各路的兵马调配好了,在明天拂晓之前开始行动,分头包围这一带的村庄。只因为他的快速部队追击肖飞没有追着,结果把何大拿跟何志武带着回到了城里。据队长的报告,游击队向小李庄方面跑走了。何志武则说,肖飞就在小李庄村;又说他知道小李庄村的地洞,洞里就有八路军的大干部,连他的妹妹何志贤也说出来了。正在这个时候,猫眼司令又接到了毛利的电报,说是:修路的民伕在小李庄附近被八路军给打散了。他们放火烧了几个村的房子,现在刚刚回到桥头镇来,请求迅速派兵前来援助,好在小李庄一带进行“清剿”。猫眼司令这老家伙,别看过去他吃了很多亏上了很多当,这一回他把几方面的情况,作了对照研究,他不光是肯定了小李庄一带有八路军,并且他估计着,在前半夜老百姓离不开村庄,八路军也转移不了。因为老百姓要救火要收拾东西,八路军也要帮助老百姓抢救,干部们还要趁着夜间进行工作。这老家伙作了这样的肯定,他改变了原来的计划,立即命令:快速部队车不停火儿马不歇蹄,赶快回头,急往小李庄去。又慌忙打电报给毛利:军队不要休息,立刻回返,配合着快速部队,分路包围放了火的几个村庄,等到明天,还有别处的援兵赶到,作为后续部队,再继续“清剿”。他的快速部队和毛利大队长自然是要服从命令。于是紧踮紧跑,前来包围村庄。
  猫眼司令这次一共出动了二百多名日军,二百多名伪军,另外还有那个“地头蛇”袭击队。小李庄村这个地方最为要紧,所以没有来伪军,由毛利亲自带着一个小队的日军,还有一个小队的袭击队,再加上快速部队的骑兵,一共有八九十个人,来包围小李庄村。为了避免民兵的侦察警戒,他们没有走大道,在小李庄村的五里之外,就钻进了青纱帐。他们比黄鼠狼子出窝还轻俏,来到小李庄村外,就分四面包围,两头进攻。所以枪声一响,就来到了街口。这一家伙,村里的人们大部分都被堵住了。在没有战斗准备的情况之下,还有个不乱吗?一乱一跑,有的就被打死打伤了。不过拿着枪的民兵和勇敢的自卫队员们,也有冲出村去的。
  肖飞和齐英,本来想打开一条道路,掩护着老乡们向村外跑,因为众寡悬殊,只打死了几个敌人就撤走了,没有能够带出群众。孙定邦并没有往外冲,因为他们三个临时分了一了工,让他赶快回家照顾伤员。所以,正在混乱的时候,他在房上串着就回到自己的家来,把门上好下了地洞。一看,可不好了!小虎儿没有回来。他这才又急忙出洞,爬上房来,到了孙振邦家一问,不光小虎儿没有回来,连孙振邦也找不到了。孙定邦这才带着沉重的心情,又急忙回家下了地洞。把情况一说,家里所有的人们,都感到了情况严重,小虎儿和孙振邦恐怕是危险了!
  一时间,地洞里沉闷得透不过气来,除了每个人的心脏跳动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孙振邦跟小虎被敌人给围住了。
  原来,小虎儿接受了他爹的命令,和民兵们一样挨门挨个地通知人们出村。这孩子的脾气儿,素来就愿意干这些事儿。所以今天他也很高兴地去作。不想,这情况来得太紧,敌人的枪声一响,就冲进村来。人们也有被堵在街口的,也有被堵在院内的,还有被挤在胡同里的。小虎儿跟一大群人被堵在一条胡同里,没有武装保护,被敌人抓住了。
  孙振邦因为是个支部委员,他又负着治安保卫的责任,当他听到孙定邦在高房大喊,又见群众懒怠出村,他也动员大家快走。就在这个时候,敌人来了。因为他是残腿不能走快,也被敌人截住。不过,他身上还带着一支大撸子和两颗手榴弹哩。要不是跟许多群众在一起,为了减少更大的牺牲,他的手枪和手榴弹也早就打响了。可是,现在他不能这样作。他想:先把手榴弹和枪藏掖起来,准备着不得已的时候再来使用。藏掖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候天气挺热,人们都是穿着单裤单褂,有的人还光着膀子。孙振邦穿着一条毛蓝粗布单裤和一件白粗布的褂子,本来他就挺胖,要是把武器再掖在腰里,那就更显眼了。怎么办呢?要不然就把武器扔掉?跟群众一起混?不行!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武器扔掉,那是莫大耻辱!敌人这一次来,恐怕全村的老百姓都有危险!再一说,要是叫特务认出我来,那不就白白地叫敌人杀死吗?这功夫眼前的敌人群里,有一个特务一晃,走了过去。孙振邦在月光之下看了一眼,好象是何志武。哼!要是他也来了,今儿可就更危险!想到这儿,他觉得怎么着也不能放松自己的武器。藏到哪儿好呢?
  哎。这么办吧:他索性把小褂的扣子完全解开。露出了光光的肚皮,把他的手枪和手榴弹就掖在后边的裤腰带上,把肚子又稍稍往前一挺,肚子显得更大了些,后边却看不出有什么藏掖来。正当他在藏掖这武器的时候,他觉着身后有人捅了他一手指头。孙振邦回头一看,原来是何世祯。
  何世祯是个富农。孙振邦知道他早就主张支应敌人,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他更不可能坚决反对敌人。他悄悄儿地对孙振邦说:“快把武器扔了吧,到了这时候还拿着它干什么?”
  孙振邦一听,他就用力地压低着声音说:“不,我要带着它。
  你放心,我绝不能连累你们。可是这么着:咱们都是老乡亲,都是中国人,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谁摊上倒霉,都得咬咬牙,都得拿出点儿中国人的骨头来!就是死了,也得落个好样儿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作对不起老乡亲的事。也不能落个软骨头!孬种!汉奸!
  卖国贼!万辈子挨骂!要是连带了别人,我不管他是谁,当场我就毁了他!反正我是豁出来了!”
  孙振邦这话有意地让更多人听见。人们听了都没有言语。
  敌人把抓住的人们都赶到了一块儿,因为天还不亮,他们要找一个又宽敞又好看守的地方。于是就一起赶进了孙定邦住的这个大院子来。
  孙定邦这个院子挺大,被抓住的有三百多人,挤挤拥拥的只占了一个西南角。
  人们站的北面有七八步远,就是那棵挺高的大杨树,这时候起了西北风,刮得树叶子“哗啦啦……”直响。树底下站着五个日本兵,他们都端着白光闪闪的刺刀,凶狠地对着人们。还有两条黑色的大洋狗,在日本兵的周围不停地转游。
  这两个畜牲,不时地嗅嗅天、闻闻地、吐吐舌头,向着人们张牙舞爪。人们又往东面的大门口一看,门敞着,有两个日本兵蹲在门外。仔细一瞧,他俩守着一件黑呼呼的东西,原来是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直冲着大伙儿。
  在北面的房顶上也有一挺机关枪,两个日本兵,一个面冲里一个面冲外。看了这个情形,人们还有个不害怕吗?等着吧,今儿也许一个都活不了!不想,呆了很大的功夫,敌人也没有来过问这些人,反倒把那两条大洋狗也叫出去了。原来是这些日本兵正在特务们的引导下,挨门挨户地进行搜查哩。孙定邦的家当然是更要搜了,在这儿领着的特务就是何志武。
  何志武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凶恶成性的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近来他参加了“地头蛇”袭击队,又让肖飞搞了他一家伙,差点没有热死,他就越发地反动了。他以为孙定邦家这个地洞,他知道得很清楚。到这儿来把洞口一堵,把里边藏着的人们弄出来,连他的亲妹妹何志贤也一块献给日本人。
  他这样做一来可以证明他当汉奸的决心;二来在日本人手里献一大功,说不定他也许闹个小特务头儿当当哩!所以他是非常坚决的。可是,当他领着日本兵们进屋一找,原来的洞口堵死了。于是,他就领着头往下挖,越挖越深,越挖越大,总也找不出洞来。跟着他的日本官儿就是猪头小队长,他一看找不出来,急得直叫唤,还说何志武器了他。何志武一想:
  这个洞一定是填死了。
  这填洞的土是哪儿来的呢?哼,一定又在这个院里别的地方挖了洞。他又领着日本兵们在这个院内屋里屋外到处乱翻乱找起来。日本兵搜地洞可真不如特务们内行,他们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翻砸坏,把西套间墙旮旯里的草池子,也一脚踹烂了。又折腾了很大的功夫,还是没有找出洞口来。这功夫天已大亮,在别处搜查的日本兵和特务们也都来到了这个院。他们发现了几个洞口,每个洞口都叫洋狗下去探了之后,人又下去看了一番,除了洋狗叼出了一只奇鞋帮子、几把乱草、几块奇席,别的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时候,全村的洞口就剩了孙定邦和孙振邦家这两个了。
  敌人当然不死心。所以他们还要继续搜查。他们下了决心,非要搜出八路军的伤员和干部来不可。这时毛利也来到了院内。
  他知道,袭击队的特务们搜查地洞有经验,就命令他们全体一起下手,在所有的屋子里和院子里可疑的地方仔细地搜查。
  这些特务们本来是又饿又累了,但是不能不服从。这二十几个特务就一齐动起手来。他们有好几根钢挺杖。这个物件有一人来高,手指头般粗细,一头有尖,象个锥子,另一头是个大圆环,用手拿着。
  这是专门用来探地洞探坚壁物的,他们自己给它起了名,叫钢挺杖,也叫“探宝针”。这件东西要往地下使用,真是够厉害的。有一个特务班长,名字叫侯先,因为他最坏最鬼瘴,都跟他叫猴儿先儿。他就拿着这么一根钢挺杖,在孙定邦住的这几间房里,从墙根儿探到墙角儿,一个小地方也不拉掉。他探来探去的眼看就快探到了这个草池子的附近,这功夫外边不远的地方“嘎呴——”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房顶上机关枪也“嘎……”响了一阵。这些特务和日本鬼子们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呼噜呼噜地就都跑出去了。
  这枪声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当敌人一进了这个大院,洞里头的人们就听见了。在地洞里边听外边的事一般来说是听不清的,不过孙定邦这个地洞作得很科学。他这个洞口,在西套间的草池子底下,套间屋因为作过驴棚,开了一个门一个窗户,草池子就在门的旁边窗户的下面。洞里和洞外只隔着一层盖板。盖板是用两层砖夹着一层木板作成的,四外都透空气。再加上地洞的另一头,通到房后场边的井里,所以它的空气来回流通。这样一来,听外边的动静自然是很容易听到。等何志武领着鬼子们进到屋里来一折腾,那就听得更加真切了。
  孙定邦还是象上一回似的,守着他的一大堆手榴弹,在洞下边一堵。他一方面准备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跟敌人拚命;另一方面也是不让林丽和丁尚武他们又象上一回似的往外窜。
  丁尚武的性情本来是没有改变的,他还想把守洞口,只是他的身体已经不能作主了。因为他的伤是在右膀子下面,子弹打穿了肺尖,现在不但没有好,一发火一着急,血还会从嘴里吐出来。林丽在他的身边,不让他起来。在这种情形之下,丁尚武只好忍耐一下了。不过,他的大刀、马枪和手榴弹,还是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放着。
  李金魁虽然也是个急性子,可是因为他的伤口在肚子上,现在还没有拆下线来,由志如看守着他,也不让他动。他急得直骂大街。骂谁呢?
  骂他的媳妇儿大女,不该把他的手枪拿走,他这会儿落了个赤手空拳。孙定邦就安慰他说:“你甭着急,等用着的时候,我给你手榴弹。”
  在李金魁旁边还躺着一个人,就是民兵东海。他是腿部受伤,不能走动。也是因为太年轻,锻炼得还不够,到了这个时候他难过起来了,直流眼泪。本来嘛,一个欢蹦乱跳象小老虎儿一般的小伙子,平常走着道都打觔斗,这会儿寸步难行了,哪能不伤心呢!人都是遇难思亲啊!这时他感到孙大娘成了他最亲近的人。他总愿意孙大娘守在他的身边。
  史更新躺在地道里。因为人比较多,觉得呼吸有点憋气。
  由呼吸不顺畅,他不觉灵机一动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他让林丽把孙定邦叫到了跟前来,轻轻地说道:“咱们应该赶快把洞口堵死,不然的话,敌人要是发现了,说不定他们会放毒瓦斯呢。北疃惨案不就是被敌人的毒瓦斯,在地道里熏死了八百多人吗?象咱们这个两头有口的地洞,毒瓦斯一放就都完啦!”孙定邦一听,这话很有道理。他就叫着志如和他母亲,还有林丽,拿起挖洞的家伙子来,赶紧刨土堵洞口。这个洞口是个漫坡的形式,很快就用土堵死了。可是洞里立刻就觉着更加憋气了,特别是林丽,又觉得憋的难受。
  洞外的敌人折腾得更凶了,翻箱倒柜,震得地洞里边直往下掉土。人们都觉着不行,憋的难受还是小事儿,万一敌人把洞口找出来那就糟了,都闹着要想个别的办法。史更新又说话了:“咱们现在这只是消极地等待,不如孙定邦同志到井口上去看一看,要是能够走出去,就赶快去找齐英同志和县委书记。把这儿的情况跟他们一说,他们一定会有个解救的办法。”孙定邦觉着史更新说得对,可就是怕敌人的岗哨严密,走不出去。他说:
  “我到井口上去探探,回来再作决定。”
  把话说完,孙定邦就往井口走去。走了几步,出了这个地下室,再往前走就是很低的一个圆洞了。弯下腰去走都不行,只能两手着地往前爬。因为并不太长,不大的功夫就看到了一条不甚亮的光线。又往前爬了爬,来到了洞口。他用力地吸了两口空气,觉着痛快多了。他探着头往下一看,井里的水看得清清的。井水因为多少日子没有使用,挺脏,有两个蛤蟆,在追击着几只浮游虫,一见到了孙定邦的影子都沉下了水底。孙定邦无心看这些情景,他觉得身后有人动作,回头一看,原来是志如。孙定邦悄悄儿地对她说:“不许露出来!”志如说了声“俺知道”,她就呆在了洞口以内。孙定邦仔细地听了听,井上近处没有动静,只是远处有乱乱杂杂的人声,在水面上浮动。
  但是,这种瓮声瓮气的音响是任什么也听不出来。
  孙定邦他叉开两脚,伸着两条长手,攀登着井帮两面的砖棱,爬到了井口,这才听到乱乱杂杂的声音是从他家的大院里传来。不用问,那自然是敌人集中的地点了。孙定邦刚刚要把脑袋探出井口,就听见有人从不远的地方哗啦儿哗啦儿地走来,好象是带着刺刀裤儿的响动。吓得他慌忙又往下退,退入洞口只露着脑袋。全仗这个井筒子深,井口小,井口上边还长了一转圈儿挺高挺密的大马莲,再往上边还有枣树搭着荫凉,从井上往井下看是很难看清的。要从下边往上看可看得真切。所以,上边的人走到井口,探头往下看了看,他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孙定邦可是看清了他:原来是一个日本兵,还带着钢盔哩。
  当这个日本兵一走,孙定邦断定他是个游动哨兵。因为这里地形复杂,青纱帐深密,他光放固定的哨兵不行。想到这里,他悄悄儿地对志如说:“我要再上去不下来就是走了。你回去对大伙说:找到找不到县委书记,我都要很快地回来。”志如答应了一声。孙定邦二次又爬到井口,听了听附近没有任何响动,他这才慢慢地、悄悄儿地探出头来,从大麻子叶的空隙间,看到自家的房上有敌人的哨兵,还有一挺机关枪,近处什么也没有。他两手用力一按,一纵身子跳上井来,钻进枣树林去,撒腿就往西北方向快跑。
  孙定邦刚跑了没有多远,就听“嗤溜”一声,从耳旁飞过一颗子弹,紧接着“嘎呴——”传来一声枪响。这正是那个敌人的游动哨打的。
  孙定邦可并没有还枪,连窜带蹦地就赶快跑。跑不多远,房上机关枪也打响了,不过连孙定邦的一根汗毛也没有伤着。
  孙定邦跑走之后,敌人可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怀疑这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又怀疑在这附近就隐藏着八路军。于是,毛驴太君就命令他的队伍在这一齐搜查。搜查的结果是一个人也没有找见,可是他们对这口井发生了怀疑。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很深的干井,井里边可能藏着人,谁也不敢探头往下看,光怕下边有人往上打枪。后来往下扔了两块土坷垃,才知道这井里有很深的水。毛驴太君以为既然是有深水的井,那就不会藏着人。
  猴儿先儿这小子魂儿多,他以为干井倒不一定有人藏着,越是深水井越可能有故事儿。他主张下去看看。毛驴太君听了他的话,就要派人下去。派谁呢?日本兵是不会先下去的,因为凡是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先由特务或是伪军下去试探。这一回也不能例外。于是毛驴就在袭击队里边挑人。有的特务不会水,怕掉下去淹死。有的特务会水,可是他也说不会,光怕作了牺牲品。何志武本来是有胆子的,不过也是因为他不会水,怕淹死,所以他老是躲得挺远,怕毛驴太君往下派他。
  那么,这就得看出主意的人猴儿先儿的了。他不但是主谋者,并且是个班长,所以毛驴太君就让他下去。
  猴儿先儿不敢不服从。
  他把盒子炮顶上子弹,打开机头,在腰里一插;又向日本兵要了两颗手榴弹,一个兜里装上了一个;然后又拿了一把刺刀,在后腰里一别。他带上了这三大件儿的武器,喝!就更觉着有劲儿了。他两手一按井沿儿,轻轻地把身子放下去,嗤溜嗤溜直往下落,要不,他怎能算是猴儿先儿呢!哎呀!
  这个秘密眼看就要被这个特务发现了。
  那么,在地洞里头的人知道不知道这个情况呢?当然是要知道的,因为当孙定邦上了井之后,志如还在洞口等着哩。
  如果孙定邦不下来,她好回去向大伙报告啊。当她一听到上边的枪响,她以为是把她的哥哥打死了。心里咚咚跳着呆住了,她真想哭。稍稍静了一会儿,她这才要爬着回去,把情况对大伙去说。爬了几步,她又停住想了想:我只顾往回里爬,敌人要钻进洞来怎么办啊?再一说,我回去把情况告诉给他们这几个重伤员,他们谁也爬不到这儿来,还不是白告诉?想到这儿,她就把肖飞给她的小六轮子儿掏出来了。心里话:这个物件儿不也能打死人吗?我得赶快回去守着洞口,敌人要是下井来到洞口,我就打死他。我一打,里头还能不知道?我哥哥说过:“这儿有一支枪守着,多少敌人也进不来。”
  对,快点爬回去。她又急忙爬回了洞口。
  孙志如探头向上一看,上边并没有人。她想:敌人也许没有发现这儿?我还是爬回去报告吧。她刚要往回里爬,忽然常见上边有人的影子,又听有人说话,话虽然一句也听不清,可是听着人不少。
  又听井里碰碰响了两声,井水也溅起柱花来。她知道这是上边扔下来的东西。许是手榴弹?她急忙抽回身子去等着水里的爆炸。等了很大的功夫没有响,她的胆子又壮起来了。啊!这手榴弹到水里头不响啊!你要是打枪那更不顶事了。好,不怕你们。她拿着这支小六轮子儿就守在了这儿。又呆了不大的一会儿,看见上边下来了一个人,这人正是猴儿先儿。
  孙志如一见有人下来,她就拿枪比划着,心想:你下到这儿来,我就开枪。可是不知怎的,她拿枪的这只手哆嗦起来了,越哆嗦越厉害,甚至全身都打战战。要说这也难怪,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从来也没拿枪打过人,别看平常拿枪摆弄着玩儿行喽,真的要用来战斗,别说是个女孩子,就是个小伙子,初次打仗他也免不了有点儿心跳。
  志如这个女孩子到底怎么样呢?眼看着猴儿先儿就要下到洞口了!莫非她还吓得不敢打了吗?没有。当猴儿先儿越来得近了,她的手越稳当了。这时,猴儿先儿的一只脚噗哒一声,登住了洞口,差点儿没有碰到志如的枪。志如知道打腿打不死,想用枪往上打他的肚子,抬眼一看,他的屁股上有一个刺刀把。志如忽然灵机一动,这孩子真是急中生了智,她伸手就把猴儿先儿的刺刀给拔下来了。她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浑身都是力量,照着猴儿先儿的肚子就是一刺刀,说时迟那时快,当她一拔刺刀,猴儿先儿就吓得“啊”的一声惊叫。他的叫声未断,就觉着有一个凉森森的东西,从两腿之间钻到了肚子里头去,接着就是“噗嗵嗵”的一声掉到水里边去了。
  在井上边的敌人,就知道猴儿先儿是掉下了水去。等了半天也听不见动声,还以为他是因为不会水淹死了呢。特务小队长一见,就又派了两个特务到井下去看。这两个特务因为下了半截儿就害怕又上来了。这时候,西北风刮得更大,吹过来了一片黑云,响起了雷声。毛驴太君不愿意在这儿多花费时间,他以为这井里不会有人,就下令回返。有的特务因为跟猴儿先儿素常要好,兔死狐悲,就要求毛驴太君打捞他的尸首。毛驴耸了耸他那个卫生胡儿,“嘿……”笑了一声说道:“打捞的不要,水葬的顶好顶好。”这功夫,一个一个的大雨点子就往下落,打得地下啪啪直响,轰隆隆的雷声也来到了头顶上空,大雨哗哗的就下起来了。谁也顾不得井下的死尸,跟着毛驴太君“唏哩呼啦”地就往孙定邦家跑。不过,何志武的心里惦记上了一个事:等着以后想法把猴儿先儿的盒子炮打捞上来,发一注洋财。
  敌人回到了院内,这阵雨就慢慢小了。从那口井到院里的距离本来不远,因为正赶上一阵急雨,把这群鬼子和特务们都给浇成了落汤鸡。
  在院里被看着的老百姓自然也都淋了个晶湿。毛驴太君回到院里,先把猪头小队长和袭击队的小队长还有快速部队的骑兵小队长叫到屋里去。大伙都知道这是商量怎样收拾他们哩!心里话:顶着吧,今儿非得豁出来不行了!许多人的眼睛不由得就都看着孙振邦,好象是替他担心,也象是对他抱着什么希望。孙振邦在人群里蹲着,低着头,他还假装身上痒痒,背过手去轻轻地摸他那支手枪和两颗手榴弹。这功夫袭击队的小队长从屋里走出来,把何志武叫了进去。不会儿停了雨,他们又都出来了。何志武对大伙说了句:“你们都抬起头来。”然后他就在这一大群人面前,一个一个地巡视了两遍。何志武又回过头去对他的小队长说:
  “没有他。”大伙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原来他是想找解文华。这人群里边没有解文华吗?没有。因为他听到孙定邦在高房上一喊话,立时就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跑出去了。这功夫何志武又对着大家说:“你们都要好好地听着,队长叫谁谁就出来,站到大杨树底下来。”
  他说完了这句话,就闪到了一边。这个小队长往前走了两步,手里拿着个名单,就开始往外叫人,他一连叫了二十多个,一个应声的也没有。这家伙有点奇怪。何志武也奇怪地走来一看就说:“太君:这上边的人名多半是假的,真名字的人都死了。”这一下小队长楞了,毛驴也气坏了。
  可是他又觉着发火也没有用。他这才对何志武说:“共产党的、八路的,你的统通叫出来。”何志武第一个叫的是孙振邦。孙振邦一点也没有迟疑,立时就站起来,挺着腰板儿往前走去。
  这时,他一点也不害怕别的,光怕被敌人看出他后腰里掖着东西。算好,还因为他敞着衣扣,露着肚皮,敌人就没有疑惑他身上带着东西。他不慌不忙地来到大杨树下,背靠着树身子就蹲下了。紧接着何志武又一个一个地往外叫,不大的功夫,大杨树底下就有了三十多人。有人要问:何志武叫出的这些人都是党员吗?
  不都是。因为何志武这东西太没有人性,他把跟他有别扭的都叫出来了。这时候叫到了何世清的名字,何世清吃惊地犹豫了一下。何志武就冲他把眼一瞪:
  “站出来。”何世清仍是犹豫地捋了捋他那又白又长的胡子,说道:“志武!我是你大伯,我跟你爹可是一个爷爷啊!”何志武又说了声:“少扯淡!快出来。”何世清一听叹了一口气,啐了一口唾沫,气得浑身颤抖着愤怒地走到大杨树下。当他一往外走,人们才看见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就在他那个地方蹲着。这个孩子就是孙小虎儿。大伙这才明白,何世清为什么那样迟疑,原来他是想把小虎儿在他的衣服底下藏起来。
  一看到孙小虎,何志武说了一句日本话,上来了一个日本兵,拉着小虎儿的胳膊就往大杨树底下走。小虎儿把小嘴儿一绷,把胳膊夺回来,挺着胸脯自己走到了树下。对他这种表现,没有一个不打心眼儿里佩服的。孙振邦看了之后,心里也说:好孩子!你是革命的后代!但是他又觉着一阵心酸。这时候毛驴太君走上来了,猪头小队长手里提着血渍斑斑的战刀紧跟在后面。毛利说:“你们统通共产党的,我的统通明白。你们的说:八路的藏在什么地方?说了的一个不杀,不说的统通杀头。”
  毛驴并不知道何志武的心情,他以为叫出来的这些人都是共产党呢,实际上这里边的共产党员并没几个,竟连那个富农何世祯都包括在内了。所以当毛利说了这几句话之后,何世祯马上就走出人群来,央求地说道:“哎呀!太君,我可不是共产党啊!大太君,我可不是啊!我也不反对你们!我、我到那边去吧。”说着就要往原来的人群里走。毛利一看,头一个就碰上了个这样的,真是从心眼儿里腻烦。他狞笑着说了一句日本话,就见猪头小队长上来一招手,只听“咔”的一声,一刀把何世祯的脑袋就给砍掉了!人们一看,呼的一下子就都站起来了。猪头小队长举着他那带着鲜血的战刀,“呱啦啦”大叫了一声,好几十个日本兵,端着刺刀咵咵咵,一齐冲到了人们面前,人们这才又蹲下去。
  毛利耸了耸他的小黑胡子儿,“嘿……”冷笑了一声又说道:“你们统通共产党的是不是?是的关系没有。”经他这一问,大伙都觉着说不好说,不说不行。有的人就啃啃吃吃地不敢说出声来。猪头小队长提着战刀就又往前凑,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
  场上一片死静,这时只听何世清老头子大喊了一声“是!
  我是共产党!”他随着话音两步跨出了人群,转回头来,对着大家说道:“乡亲爷们儿!他们问咱们是不是共产党,咱们应该都说是!你们看看我何世清吧:我是‘君子不党’一辈子!
  谁不知道?我一听说共产两字就关上大门,我一见到党员就望然而去!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共产党跟国民党不一样:共产党,是光明磊落的人!是佛光普照的人!是救人救世的人!
  咱村这些姑娘姐妹们,不是共产党救出来的吗?今天夜间咱们要听共产党的话,能够作这群孽畜的阶下之囚吗?说吧,乡亲们!咱们是共产党!
  都是共产党!死就死吧!大丈夫生而何患死而何惧?古语说得好:‘宁为玉碎,不作瓦全’!象何志武,你们看见了没有?国民党原来如此而已!姓何的哥们儿爷们儿,咱们老祖坟上出了这样一个孽种,就够丢人的了!
  到将来还能让他的名字写在家谱上吗!?他要姓何,咱们就都不姓何了!咱们都姓共叫共产党!”说着他把一双老手都高高地举起来了。孙振邦这时候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对!俺们都是共产党!”紧跟着这三十多个人都一齐大喊着:“俺们都是共产党!……”连所有被抓来的人也都跟着这样喊了一声。
  毛驴太君和猪头小队长,并没有完全听懂何世清这话的意思,他还以为人们这是有些屈服哩!好蠢的家伙!你看,毛利他又微笑着说:“共产党的好,统通共产党的,统通关系的没有。你们的说:八路的、干部的什么地方藏着?”这时,大伙儿刚刚鼓起劲儿来,听他这一问,都说:“不知道。”毛利一听,立时把个驴脸往下一沉:“不知道?唔?统通死了死了的有!”猪头小队长一听,他就又举刀向前,要向着人们砍。
  何世清一看猪头小队长要砍人,就把他那苫满白髯的胸膛一拍:“来吧!我宁愿清白一死,也不愿和你们人鬼同世!”
  他又把头向前一伸,“快来吧!来个痛快的,也跟何世祯一样。”
  猪头小队长真的就要砍,毛利把他给喝止住了。随着毛利的话音,那两条黑色的大洋狗呼的一下子窜上来了,一齐向何世清的脸上一扑。何世清的两只手一招架,一只狗叼住了他的一只胳膊腕子,“咭娄咕娄”地把个老头子就给扯倒了。人们一看,这位白发苍苍的耿直老人,遭到了这样的下场,立时就“啊!啊!啊!”
  震惊地喊着全都站立起来,一个一个磨拳擦掌怒目横眉。这时,毛利也惊叫了一声,几十个日本兵又一齐“咵……”端着刺刀向着人们围拢。特务们也都拔出枪来。大门外边的两个鬼子兵,也慌忙卧倒,把机枪握在手里,对准人群。哎呀!
  眼看这就是一场大血案!
  孙振邦这时候大喊了一声:“住手!你们把老头子放了,我告诉你们八路军、干部们在什么地方。”说着他就到了人群的前面。毛利一看孙振邦这个打扮儿,这个长相,不但没有怀疑他身上带着武器,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就是特务们也看着他不大起眼儿。毛利问他:“八路军的、干部的哪里你的知道?”孙振邦说:“知道,我都知道,他们这些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毛利又高兴地问:“你的知道什么地方?”孙振邦又说:
  “你不要再杀人打人,我就领着你们去找。”毛利一听:“好的,好的,统通的不杀。”
  他又说了两句日本话,这些日本兵、特务、连这两条狗这才一起收回了爪牙。
  这一来,大伙可就都楞住了!怎么孙振邦会有这种表现呢?莫非叫敌人把他吓糊涂了吗?这村的秘密他当然是知道的,他要真的说出来,恐怕就都完了!
  孙振邦领着毛利就要往外走。毛利问道:“你的哪里去?”
  孙振邦说:“这院里早就没有八路军了。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从前就在这北房的东套间里有个地洞,洞口就在炕席底下,里边藏着很多的伤员干部,可是后来被何志武知道了,所以他们就忙着把洞填死,在别处另挖了一个,这一回当然就不在这个院里挖了。不光不在这个院里挖洞,连孙定邦也不打算在这个院里住了。你们在这个院里再找地洞怎么会找得着呢?”毛利一听,这话有理。他止不住地点头,又连忙问道:
  “地洞的哪里去了?”
  孙振邦说:“你别着急,我领着你们去。
  挖洞,填洞我都参加了。我准能找到。走,你们跟我走吧。”
  说完了这话他就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说道:
  “毛驴太君:你们得多去人,因为洞里边八路军多,去得人少了不行。”毛利一听这话又急忙问:“八路多少的有?”孙振邦又说:“有五十多人,都有枪有手榴弹。”毛利对孙振邦这话就信以为真。他命令院里留下十多个日本兵和几个特务,监守着院里的人们;其余的由他亲自率领,跟着孙振邦就往外走。
  孙振邦到底要往哪儿去呢?
  明理不用细讲,当他一被抓住的时候,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他刚才一看,如果再不想个办法,恐怕这些人谁也活不了!不如趁早儿跟敌人拚一家伙,自己虽然死了,可也要打死一部分敌人,这些群众也许还有逃生的可能。决心已定,他要把敌人骗到大门外去,趁敌人堆在胡同里的时候,他把两颗手榴弹一齐拉响,和敌人同归于尽。要是能把毛利和猪头小队长一齐炸死,趁着敌人的混乱,人们也许能够逃走出去。就是为了要达到这个目的,他才领着敌人往外走。如此看来,事情的关键,群众的命运,就要靠在孙振邦这两颗手榴弹上了!
  孙振邦这一阵儿,他的腿也有了劲儿,走道也快得多了。
  他几步就走出了大门。
  毛驴太君、猪头小队长、袭击队的小队长和骑兵小队长,都跟在他的后边。因为怕他逃跑,还有好几个日本兵、特务走在他的前头。孙振邦心里话:这样正好,叫你们跟着我多死几个。可是,他自己也感到了从来还没有尝到过的一种滋味:说是难过吗?他倒觉着这样牺牲了性命,可算是无愧于党!无愧于国家!无愧于人民!说他高兴吗?他却感到:革命几年还一事无成!这样地死去虽说是光荣,可也觉得死得太早!又想到他跟齐英、孙定邦和其他的同志们,再也不能一块说谈,一块儿研究问题,一块儿进行工作了!心里也不免有点难过。
  孙振邦来到大门以外,回头一瞧,几个鬼子官儿都跟在他的身后,一大堆日本兵们也挤挤拥拥离得不远。心里话:到时候了!只见他的两手往后一伸,蹭蹭,两颗手榴弹一齐拔了出来,用牙“咔咔”
  一咬,把弦拉脱,一只手一个高高地举起,大喊了一声:“兔嵬子们!那里跑?”敌人一看,吓得“哇……”地乱叫起来,急忙忙往回里跑。孙振邦手举着手榴弹紧紧地摽着这群敌人,两秒钟过去了,手榴弹这就要响,二秒钟来到了,手榴弹啊!你爆炸吧!你开花吧!可是它还没有响。莫非这是慢发火儿到五秒钟才响吗?但是五秒钟也过去了。孙振邦注意一看,天哪!可不好了!原来这两颗手榴弹都受了潮湿,变成了臭的。只听孙振邦“哎呀”了一声,就觉着一阵冰凉,从头顶凉到脚心,他恨不能把眼珠子迸出来,脑袋都要裂开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见他把眼一瞪,“嘿!”
  拿起手榴弹直朝着毛利扔过去,手榴弹打在毛利的肩上,吓得毛利哇哇乱叫。猪头小队长一看手榴弹没炸,慌忙跑上前来,照孙振邦的身上就乱砍乱剁了七八刀,一群日本兵也都上来用刺刀乱挑了一阵,孙振邦同志就这样英勇牺牲了!但是,他的壮烈行动和英雄的形象永生永现。
  孙振邦一死,虽然说没有打死一个敌人,可是把这群日本鬼子、汉奸特务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这位毛驴太君,站在孙振邦的尸身前面,直着两只眼看着他,真是面如灰土,心似裂竹,浑身乱颤,连头发梢都打哆嗦!毛利不由得把个驴头连点了几点,心中叹道:中国人啊!怎么能够征服得了!
  正在这时,只听猪头小队长大叫着说道:“中国人的大大不好!
  心的统通坏了!统通的该死!”他这么一嚷,好象是又叫回了毛利的魂灵。你看他把手一挥,带着这群鬼子兵和特务们,“呼噜……”又回到大院内来,命令把每个被抓来的人们身上里外都要搜查一遍。但是,搜查了半天,任什么武器也没有搜出来,只是在何世清的上衣大襟扣子上摘下来了一挂银“五设儿”——剔牙签儿、掏耳勺儿、胡梳、镊子,还有一个挖烟锅儿的小签子儿。
  毛利接过来一看,一件儿一件儿地用手摸着:“唔!刀的一样!枪的一样!杀人的统通可以。”瞧!这位日本皇军的大队长,真是五体痉挛了!他把这件银“五设儿”收藏起来,惊叫了一声,就象弹簧一样地向后一退,“唔哩哇啦”连喊了两句日本话。一群鬼子兵端着刺刀,凶狠狠地走到大杨树下。只听“呀……”一阵恶嚎,“噗嗤……”一阵刀尖刺肉的声响,他们向着这三十多个人乱刺乱杀起来了!
  这三十多个人又不是一群绵羊,哪能眼睁睁让敌人乱砍乱杀?都跟敌人徒手搏斗起来,只听“噼噼啪啪”的一阵击撞声,“杀啊冲啊”的喊杀声,“呼儿咳哟”的呻吟声,乱成了一团。院内所有被抓的人们,一看这种惨情,也都站立起来准备一死。
  其中有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哥们儿爷们儿!豁出命来吧!”他往前一窜就来到了人群的前头,刚要上前来夺日本兵的刺刀,后头的人们也都齐呼啦地拥上来了。到了这个劲头儿上,毛利慌忙拔出手枪,“乓!乓!”两枪就把领头的这个人给打倒了。紧接着“达……”大门口外的机关枪也叫唤起来了!哎呀!机关枪这么一叫,十多个人就被打死了!
  没有死的一看不行,也都趴在了地下。这功夫,毛驴太君把手一摆,枪声这才停止。所有的敌人也都住了手。再看大杨树底下这三十多个人都倒在血泊之内,一洼鲜红的热血横流竖滚,真是惊心刺目!
  这群两只脚的野兽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
  倒在血泊里的这些人是不是都死了?没有,只剩了两个人还活着:一个是老头子何世清,因为他早就受伤气昏,在地下躺着,被别人的尸体盖在身上。另一个就是小虎儿,被一个死者紧紧地搂在身下,敌人一时没有发现他。不过由于他的身小力薄,压得受不了,憋得出不来气,他就用力挣脱露出了头来。他把头一露出来,可不要紧,猪头小队长上来就要拿刀砍他。这功夫何志武又用日本话一说,猪头小队长的刀立时可就收了回去。有人问道:何志武这样没有人性的畜类,难道他还会可怜小虎儿吗?
  可不是这么回事。他有他的用意:他觉着把这些人都杀了,这村的秘密就更不好发现。小虎儿是孙定邦的儿子,他爹的秘密他一定知道。
  为了这一点,他才不让杀死小虎儿。他对毛驴太君说明了小虎儿的关系,毛驴太君自然是高兴了,他以为象这样一个无知的小孩子,当然不可能跟大人一样,让他怎么着他就得怎么着。所以,他决定要从小虎儿的嘴里得到秘密。他亲自把小虎儿领出死人堆来,笑嘻嘻地问道:“小孩,你的害怕的不要,我的顶喜欢,你叫什么名字?唔?说话的,说话的不怕。”
  他连着问了好几句,可是小虎儿吭也不吭,理也没有理,他只是扭着头,直瞪着眼睛不错眼珠儿地,看着被杀死的这些人们。
  毛驴太君以为这孩子是吓傻了,于是又拉了拉他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
  “你的抬起头来,我的看看,我的说话你的明白?你叫什么名字?说话的,说话的。”小虎儿仍是不吭,也不看他。何志武在旁边又叫起来了:“太君问你话你怎么不说?你不是叫孙小虎吗?孙定邦不是你爹吗?你怎么不说?你他妈的哑吧啦?
  啊?”他说着就要上来打小虎儿。毛驴太君一摆手:“唔?慢慢叫,小孩的胆小,生气的不要。”何志武一听就退后了两步。本来,猪头小队长早就不耐烦了,他以为象毛驴太君这样地问小虎儿,不如踢他两脚管事。所以他早就气得呲牙咧嘴,想要抬他的腿脚。可是,他一看到毛驴太君制止了何志武,他也就不敢蹬蹄弹腿儿。这功夫毛利又说:“小孩,你的不要看了,死人的你的亲人没有。孙定邦的走了,你的说,他的哪里去了?我的不杀。”小虎儿还是不言语,也不抬头。
  也许有人怀疑,小虎儿这孩子真的吓傻了。
  可不是这么回事。要说害怕,那是自然的,硬说不怕,没有人信。不过这孩子你别看他人小,心可不小。为什么他不说话呢?他的确是害怕。他怕的不是别的,因为他常听说,鬼子和特务们是很狡猾的,特别是对待小孩儿,一不小心就会上了他们的当!所以他不敢说话。这孩子心儿里秀密,跟他爹的性情差不多,素常就不愿意多说没有用的话,遇事总是小心谨慎。可是,要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那可是敢说敢当,敢作敢为。别看他一声不响也不抬头,他的小心眼儿里头正在打主意。他想:这么多的人都被敌兵杀死了,我还能活得了?要想活命就得想个办法。听肖飞叔叔说过:他有一回被敌人抓住,他把敌人的枪夺过来,打死了三个敌人他跑走了。
  这功夫,毛驴太君用手一抓他的脑袋,使劲儿一拧,正和他对了面。这个蠢家伙,他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迭儿伪币,在小虎儿的眼前晃荡着,把他那小胡子儿一翘,笑着说道:
  “你的说话,孙定邦的哪里去了?八路的什么地方有?我的金票大大给。”说着他就用右手拔出了手枪:“你的不说,要死了死了的!爹的见不到了!奶奶的见不到了!”他的枪口对着小虎儿的鼻子尖直晃。
  他以为这孩子一定是要伪币不要死。可是,野兽怎会知道人心?小虎儿倒是睁着两只滚圆的眼睛看,不过他看的不是伪币,而是这支手枪。他认得这枪叫“楠督式”,跟李金魁用的那一支是一样的。李金魁那支枪他常常地拿过来摆弄,玩儿得很熟。他想:我把他这枪夺过来,把他打死就跑,跑到大门口再把那两个看着机关枪的打死,跑出胡同去,一钻枣树林子,他们上哪儿找我去?肖飞叔叔也许就是这样。他把主意拿定了:要夺毛驴太君的枪。
  说到这儿,有人替小虎儿着急害怕了:不行啊!干不得!
  这么多的敌人你怎么能够跑得了呢?
  谁说不是?要不怎么叫孩子呢?说来孩子跟孩子也不一样:有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哭,小虎则不然。因为他的生活环境和他的家庭条件不同,才培养了他这样一种人小心大、敢作敢为的性格。
  你看!正当毛驴太君的两只手一齐在他脸前耍把的时候,小虎儿把心一横,瞅冷子就是一抓,他还真把这支手枪给夺过来了。这一夺过来,毛驴太君可真是如同油锤贯顶一般!“啊!小孩的厉害!小孩的厉害!”上来就照小虎儿一扑。小虎儿毕竟是个小孩子,枪没有打响,就被毛驴太君掐着脖子,扑在身下,把枪又给夺了回去。敌人一看,这还了得!上来了几个日本兵和特务,七手八脚地就把小虎儿的胳膊给捆起来了。这一回小虎他可开了口:“我日你们奶奶!操你们祖宗!日本鬼子!我操你们太君的八辈儿老祖宗!”喝!他跳着脚地骂哩。毛驴太君一看,哎呀!这样一个小孩子竟敢如此大胆,中国人的真是不得了!不得了!他可真是还没有遇到过今天的孙振邦和孙小虎儿,他总以为对中国人很有研究,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位日本皇军的大队长,他对中国人觉得莫名其妙了!
  猪头小队长要拿刀砍小虎儿,毛利又上前拦住。他自己拔出战刀来,在小虎儿的脸前一挥:“你的死了死了的!”小虎儿把胸脯一挺喊道:
  “中国人不怕死!”毛利一听真把战刀举起来了,把他那副驴脸也搭拉了很长,大叫了一声:“死了死了的?”小虎连喊着:“不怕!中国人不怕!”毛利咬着牙地把刀往下一落,这刀就到了小虎儿的脖子上,不过他没有真砍,是把刀背搁在脖子上了:“死了死了的!”说着他就用刀背锯了一家伙。小虎把脖子一梗:“不怕!中国人不怕!”毛利就一面叫着用刀背来回地拉锯,小虎儿就梗着脖子喊。毛利一看,把脖子都锯出血来了,可是并没锯退小虎儿的丝毫硬气。到了这种情形之下,毛利只好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把刀抽回来装进鞘去。
  他们闹腾了这一会子,在旁边的这些老百姓,个个都拔着脖子,直瞪着眼睛看着,紧张得透不过起来。他们一方面替小虎儿提心吊胆,同时也是被小虎儿这种表现,激动得出神。
  他们嘴里不说话,心里可都是赞叹不止:哎呀!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好样的!人们心里这样赞叹着,浑身都觉着长劲,攥得拳头咯吧吧直响。在这个劲头儿上,要是真有个机会,这些人们真敢夺枪拚命!
  毛利坐下来吸着了一支香烟,象是镇了镇惊,也象是解了解疲劳。其实,他是在捉摸小孩子的心理,想什么办法叫小虎儿把秘密说出来……。想了一会儿,他把半截烟往地下一扔,把个驴脸一沉,站起来说了几句日本话,立时上来了两个日本兵和两个特务,把小虎身上的血衣裳扒光,用一条长绳子,把两只腿腕子一捆,脑袋冲下吊在旁边的一棵香椿树上。刚一吊上去的时候,小虎儿还是破口大骂,可是越骂这声音越小,骂着骂着就快骂不出来了。只见小虎儿的脸变成了紫红色,太阳穴上的血管暴起老高,连眼珠子都变成了红的,看那样子真是就要从眼眶子里头蹦出来。憋得他心里难受,好象就快把肠子肝货都要吐出来。真是好狠毒的鬼子啊!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都如此残忍!瞧得院里这些老百姓一个劲儿地咬牙。再看小虎儿,两只通红暴胀的眼里,花花地流下眼泪来了!毛驴太君在旁看着却微微冷笑。又呆了会儿,小虎儿的眼泪已经变成了红的,看样子就象是死了一样。
  这功夫,在人群里突然有一个人大喊了一声:“人都死了!你们还不给放下来!”紧接着大伙齐搭呼地都喊道:“把人放下来吧!你们要杀就杀!
  给放下来!”这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
  猪头小队长一听,就又大叫着指挥这些端着枪的日本兵,一齐向着人们围拢。人们的这种愤怒总算暂时又被镇压住了。
  毛利看看小虎儿快要咽气了,这才命令把他放下来,可是小虎儿已经昏迷过去了。要说这些帝国主义强盗,收拾人还真是有经验,你看毛利又命令几个日本兵和特务,架着小虎儿给他作人工呼吸。
  不大一会儿,小虎儿就又清醒过来了。
  毛驴太君又问他:“你的爹哪里去了?八路的哪里去了?你的说,知道不知道?”小虎儿这时候不象刚才那样嘴硬了,他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知道。”毛利一听就接着追问:“你的知道在哪里?”小虎儿又说:“就在村外头,离这儿不远。”毛利一听在村外头,象是被提醒了似的:“唔?村外头?什么地方?
  你的说。”小虎儿又说:“在村外头井里藏着哩。”他这一说,毛利可就更高兴了:“好的,好的,多少人的有?”小虎儿想了想又说:“好几十个。”说到这儿,毛利就不再往下问了。
  “走,你的领着一块找的。找着他们,你的大大有赏!”这回他可是真的笑了。
  毛利命令:只留下少数日本兵和特务在这儿看守,他亲自带领着大队,跟小虎儿往村外捉人。
  小虎儿领着他们越过了通地洞的这个井口,还要往西北走。毛利一把拉住他说:“井的这边有。”小虎儿说:“这个井里没有人,前边还有一口大井,他们都在那边藏着哩。”说到这儿,就知道小虎儿这孩子并不是因为受刑不过要向敌人屈服,他是另打了主意。
  再往前边可真是还有一口浇地的大井。
  他是想着:领敌人往那儿走,必须经过这枣树林子,出了枣树林还有一大块高粱地,水井就在高粱地的那边。路过这枣树林和高粱地,他就找空子逃跑。要是跑不了,就领着他们到井口去,到了那儿就拉着毛利一块儿跳井。这孩子可也真是豁了个儿!毛利对他起了疑心,光怕受了这个小孩子的欺骗,总是用手拉着他一步也不放松。当他们来到这枣林的深处,这群鬼子和特务们个个发毛,害怕有八路军打了他们的埋伏。又往前走,看见前边是一大片茂盛的高粱,要在这里头有了伏兵,那可就太危险了!毛利命令停止前进。他以为是小孩子又在骗他,这才拉着小虎儿要往回走。嗨嗨!他们已经走不及了!这高粱地里真的就有八路军。
  那位说:在高粱地里的八路军是哪一部分?
  这是四区的区小队,小队长就是女区长金月波。怎么这样巧她们会到这儿来呢?这是县委书记田耕把她们调来的。
  关于田耕的行动似乎是太神秘了!其实不然。因为从反“扫荡”一开始,他们几个县委委员就分了工:田耕直接负责四区和六区;三区和五区由县委委员郭诚领导。在这样一个大的形势变动和战斗混乱的时期,他们很难接头联系。当田耕一听到了郭诚的消息,才知道他已经被捕。解文华在城里日本特务机关所见到的,那个被吊在高架子上把浑身都打烂了的青年就是郭诚。田耕一听说郭诚被捕,他这才不顾身体的病弱,来抓这三区和五区的工作。不想在田家洼又出了田大姑的不幸事件,和齐英他们没有能够见着面。他从田家洼走了之后,第三天就和地委取上了联系,从地委那儿看到了上级党委的工作指示。
  也得到了猫眼司令调动兵马的情报。他这才一面派人给各区送信,同时他自己带着警卫员白山来到小李庄。他对敌人的行动估计得很正确,所以他没有敢耽误时间,让齐英和孙定邦他们立即行动,他自己也到沙山底下来会金月波。田耕觉着在三区这儿又要面临严重而险恶的战斗,必须要掌握一支可靠的武装。因为县大队尚未整顿起来,所以他就把金月波的区小队调到了手下。田耕这一来是作为对三区的帮助;二来也是为了应付意外情况的发生。当齐英、肖飞从村里跑出去见了他一说,村里的人们大部分被敌人堵住,他就要想法解救这些遇难的人。后来,孙定邦又跑出去找见了他,把他所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田耕的决心就更加坚定了。不过,区小队和齐英他们的人太少,他知道不可能一下子把敌人消灭,只能够在敌人不明真相的情形之下,打他一个懵头转向。因此,他决定分两路进攻:一路由齐英负责,带领着三区的民兵基干队,从北面进攻,目标就是孙定邦家这个大院。另一路由金月波负责,由她带领着她的区小队从高粱地里隐蔽着运动到村西,再往街里进攻。真是无巧不成书,金月波她们来到这儿就发现了毛利这伙儿敌人。好一个金月波,只见她撩一撩头发,结了结头上的手巾,把枪一挥,就拉开了队伍。
  布置妥当,战士们知道就要吃好的了,个个端起了步枪,抓紧了手榴弹,两眼盯着女区长,单听她的命令一下,就要如风如虎地向着这群鬼子特务猛冲猛打。
  这才是:
  巧迂良机巧作战
  血债要用血偿还
招商银行股票走势和K线图分析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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