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短篇小说 腐蚀

  
  这一束断续不全的日记,发现于陪都某公共防空洞;日记的主人不知为谁氏,存亡亦未卜。该防空洞最深处岩壁上,有一纵深尺许的小洞,日记即藏在这里。是特意藏在那里的呢,抑或偶然被遗忘,——再不然,就是日记的主人已经遭遇不幸;这都无从究明了。日记本中,且夹有两张照片,一男一女,都是青年;男的是否即为日记中常常提到的K,女的是否即为日记主人所欲“得而甘心”且为K之女友之所谓“萍妹”,这也是无法究明的了。不过,从日记本纸张之精美,且以印花洋布包面,且还夹有玫瑰花瓣等等而观,可知主人是很宝爱她这一片段的生活记录的。
  所记,大都缀有月日,人名都用简写或暗记,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并无涂抹之处,惟有三数页行间常有空白,不知何意。又有一处,墨痕漶化,若为泪水所渍,点点斑驳,文义遂不能联贯,然大意尚可推求,现在移写,一仍其旧。
  呜呼!尘海茫茫,狐鬼满路,青年男女为环境所迫,既未能不淫不屈,遂招致莫大的精神痛苦,然大都默然饮恨,无可伸诉。我现在斗胆披露这一束不知谁氏的日记,无非想借此告诉关心青年幸福的社会人士,今天的青年们在生活压迫与知识饥荒之外,还有如此这般的难言之痛,请大家再多加注意罢了。
  这些日记的主人如果尚在人世,请恕我的冒昧;如果不幸而已亡故,那么,我祝福她的灵魂得到安息。整抄既毕,将付手民,因题“腐蚀”二字,聊以概括日记主人之遭遇云尔。
  一九四一年夏,茅盾记于香港。
  九月十五日
  近来感觉到最大的痛苦,是没有地方可以说话。我心里的话太多了,可是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对他说一场。
  近来使我十二万分痛苦的,便是我还有记忆,不能把过去的事,完全忘记。这些“回忆”的毒蛇,吮吸我的血液,把我弄成神经衰弱。
  近来我更加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还有所谓“希望”。有时我甚至于有梦想。我做了不少的白日梦:我又有知心的朋友了,又可以心口如一,真心的笑了,而且,天翻地覆一个大变动,把过去的我深深埋葬,一个新生的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并且也有适宜于我的工作。
  我万分不解,为什么我还敢有这样非分之想,还敢有这样不怕羞的想望。难道我还能打破重重魔障,挽救自己么?
  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也没有警报。早上我去应卯,在办公厅外边的走廊里碰见G和小蓉手挽手走来,小蓉打扮得活像只花蝴蝶。人家爱怎样打扮,和我不相干,而且她和G的鬼鬼祟祟,我也懒得管;可是她在我面前冷笑,还说俏皮话,那我就没有那么好惹。
  我当时就反攻道:“丑人多作怪,可是我才不放在眼里呢!交春的母狗似的,不怕人家见了作呕,也该自己拿镜子照一照呀!”
  这一下,可把那“母狗”激疯了。她跳过来,竟想拧我的头发,我一掌将她打开,可是我的旗袍的大襟给撕破了一道。她乱跳乱嚷,说要报告主任。哼,悉听尊便,我姓赵的,什么事儿没经过?但叫我当真生气的,是G的态度。他没事人儿似的,站在一旁笑。我与他之间如何,他心里自然雪亮,可是小蓉天天失心狂似的追着他,今儿还挨了打,他却光着眼在旁边瞧,还笑,这可像一个人么?我倒觉得小蓉太可怜了。
  我转身跑到科长那里,就请了一天假。
  人家以为我的请假是为了刚才那一闹。那真笑话。我才不呢!我瞥见了办公厅里那一个大日历,这才知道今天原来是九月十五,这才想起我今天应当请一天假,——让我安静地过这一天,为我自己的这一天。
  但是今天当真是九月十五么?天气这样好。
  我憎恨今天的天气有这样好,我生活中的九月十五却是阴暗而可怕的。
  二十四年前的今天,从我母亲的肉身中分出一个小小的生命,从这小生命有记忆的那时起,她没看见母亲有过一次愉快的笑。跟小蓉差不多一样可憎的姨娘,还有,比G也好不了多少的父亲,就是母亲生命中的恶煞。而我自己呢,从有知识那时起,甜酸苦辣也都尝过,直到今天的不辨甜酸苦辣,——灵魂的麻痹。
  一年前的今天,从我自己的肉身中也分出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生命。这小小的生命,现在还在世上不?我不知道。
  而且我也没法知道。因为我在那次悲痛而忍心的“断然行动”以后,就不曾设法去探询,也许今后也不作如是想。我就是探听到了结果,又将怎样?让它隐藏在我心的深处,成为绝对的秘密,让它在寂寞中啃啮我的破碎的心罢!
  每一回想当时的情形,我全身的细胞里,就都充满了憎恨。复仇之火,在我血管中燃烧。他是走进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卑鄙无耻的家伙,也是我和小昭分手以后所遇到的第一个懦夫,伪善者!记得那是“七七”纪念以后第三天,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嘴脸,诉说他的“不得已”的“苦衷”和“困难”。那时他的主意早已打定,暗中筹备了好多天,已经一切就绪了,可是他还假惺惺,说“偶然想到这么一个办法”,和我“从长计较”。他当我是一个十足的傻子,当我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哩!我本待三言两语,揭破了他的全部鬼计,但是转念一想,趁这当儿各走各的路,也好;听完了他那一套鬼话以后,我只淡淡答道:“何必商量!你瞧着是怎样方便些,就怎样办。商量来商量去,还不是一个样?况且,你也犯不着为了我而埋没了自己,——是么?我近来是身心交疲,万事不感兴趣。祝你前程远大,可是我不能奉陪了。”
  他怔怔地望住我,半天答不上来。蠢虫!我知道他捉摸不着我的真意,他有点惶惑,然而我又知道他见我那样“柔顺”,那样轻易“被欺”,他的心里正高兴的不得了呢!许久许久,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喃喃地说:“我就是不放心你,在这里,人地生疏,连一个朋友也没有,而且你又快要生孩子。你虽然叫我安心自去,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大放得下心呢!而且,而且,……”
  “得了,得了!你一百个放心!”我再没有耐心听他那一套了,他这种虚伪而且浅薄的做作,叫我作呕。他当真把我当作傻子么,真好笑。
  “好,那么,我到了长沙,弄到了钱,就寄给你。”他居然把口气说得很认真,我不作声。难道要我向他表示谢意?
  “等到你产后满月,我在那边的事也该有个着落了,那时我再派人来接你。”——声音也像是在说真心话,可是傻子这才信你!
  然而到他走后不上一小时,我又发现他这小子不但虚伪,浅薄,而且卑鄙无耻;他竟把所有的钱都带了走,而且还把我的金戒指,我的几件略好的衣服都偷了走!好一个“为民前锋”的政工人员!向一个女子使出卷逃的行为!我那时知道火车还没开,我很可以到车站上去揭他的皮,可是一转念,算了罢,何必做戏给人家看,谁来同情我?知道一点我的过去历史的人们,也许还要冷言冷语,说我自作自受呢!我不能做一个女人似的女人,让人家当作谈话的资料。过去那一节鬼迷似的生活,我不反悔,我还有魄力整个儿承受;当前这惨毒的遭遇,我也不落胆,我还有勇气来一声不响吞下去!
  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
  当时我本可以“争取外援”。衡阳有一个旧同学在那里教书,贵阳也有一二个“朋友”,然而我都不;我受不住人家的所谓“同情”,我另有主意。
  我进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断然行动”的决心。
  但是,在临产的前夕,医院左近的教堂传来一阵阵的赞美歌声,半明的电灯光温柔地压在我眼帘上,那时我的心里起了一层波动,我又有了这样的意思:“我总该保有这未来的生命。如果是男的呢,我将教会他如何尊重女性;如果是女的,我将教她如何憎恨男子,用最冷酷的不动心,去对付不成材的臭男人!”我那时又成为“理想主义者”了。
  然而我的感情激动到几乎不能自持的境界,是在产后第二天看护妇抱了婴儿来,放在我怀里的时候。虽然因为是一个男孩子,使我微感不洽意,但我那时紧紧抱住他,惟恐失去。那时我觉得人间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我与他;我在人间已失去了一切,今乃惟有他耳!我的眼泪落在他的小脸上,他似乎感觉到有点痒,伸起小手来擦着,可是又擦错了地方;我把乳头塞在他的小嘴里,我闭了眼睛,沉醉在最甜蜜的境界。
  但是一个恶毒的嘲讽似乎在慢慢地来,终于使我毛骨耸然了。“这孩子的父亲是他!”——最卑劣无耻,我无论如何不能饶恕的他!
  我不能否认这一事实。而且我每一感到孩子的存在,这残酷的事实便以加倍的力量向我攻击,使我的种种回忆,电化了似的活跃!我何尝不以最宽恕的态度试要找出他的一点点——仅仅一点点的可取之处,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首先是我与他的最初的结合就是非常的不自然。那时他需要于我的是什么,我知道;而我这一边呢,为了什么,天啊,我不打谎,——但这,难道就成为此后直到现在加于我的责罚?
  是责罚也就算了,我决无后悔,也不馁怯!
  我分明记得,孩子出生以后的两周间,我的心境老是这样矛盾,我仿佛听得我的心在两极端之间摇摆,——的答,的答;到了第三星期,事情是无可再拖,我毅然按照预定计划行动。当看护妇循例来量体温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打算出去找一个朋友,得三个钟头,您看不要紧么?孩子呢,拜托您照看一下。我先喂饱了他奶,回头要是哭,您给他点米汤就行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孩子喂奶。似乎这小东西也有预感,发狠地吮着;几次我想够了,要放开他,刚一松手,他就哭,于是再喂他。我的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瓶,可是我的决定依然不动摇。忽然从久远的尘封中,跳出一句话:“纵使我有千日的不是,也该有一日的好处,这次我们分手,便是永诀,我希望你将来在幸福的生活中,有时也记起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在你身上有过一日的好处。”——谁说过这句话呢,我这时才辨到它的味儿。我凝神静思,这才记起这是小昭说的,然而我那时听了却大生反感,鄙薄他没有丈夫气呢!我惘然看着怀中的小脸儿,我最后一次轻轻将他放在床上,我低下头去,轻轻吻着他的脸儿,我慢慢伸直了腰,我的手按住了心口,突然,我想起,我还没给这孩子取个名呢!“小昭,我就叫他小昭!”——我喃喃自语,不自禁地一声长吁。
  为什么不呢,我将以这孩子来纪念我生活中的一页。正如小昭所说,我们结合的一年多中间,纵有千般苦味,也该有一日的甜蜜。而且也正像这一日的甜蜜不可复得,我也将永久不能再见这孩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小昭”,就拿起早已打点好的小包,走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碰到了那个看护妇,我只向她点一点头,又用手指一下我的房,就飘然而去。从此我就失去了我的孩子!
  这一切,今天我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我欠了那医院两百几十块,我给了他们一个二十多天的婴儿,可是我的“小昭”难道只值了这一点?医院里将怎样骂我:下作的女人?忍心的母亲?哦,下作,我?一万个不是!忍心么?我有权利这样自责,人家却没有理由这样骂我。
  我不是一个女人似的女人,然而我自知,我是一个母亲似的母亲!
  也许我在那时还有更合于“世俗口味”的办法,例如,写一封动人哀怜的长信,缚在孩子的身上。创造一个故事,说自己是千里流亡,家人分散,不知下落,现在一块肉既已离身,便当万里寻夫,只是关山阻隔,携此乳儿,困难转多,“不得已”乃留于院中,敬求暂代抚养,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决当备款前来领认:如此云云,也未始不能搪塞一时,兼开后路。可是我为什么既做了悲剧的主角还要自愿串这一出喜剧?我凭什么去兑现我的预约?而且,欠了人家的钱,还要哄他们代我抚养孩子,还想博取人们的好评,——哼,这自然更会做人,可是我自知我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万一有什么善良的人收养了我的“小昭”,而且又保留了那封假定的长信,而且“小昭”长大时又相信他的母亲是这样圣洁而纯良,那不是太滑稽么?我既然忍心将他抛弃,而我又打算在他那天真的心灵中窃取一个有利的位置,——这是世上有些“英雄们”的做法,但我还不配,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耻呢!
  事实摆在那里明明白白:我即使有力“赎”他回来,我也没有法子抚育他。我有把握摆脱我这环境么?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看见我一方面极端憎恶自己的环境而一方面又一天天鬼混着。特别重要的,我还有仇未报;我需要单枪匹马,毫无牵累地,向我所憎恨的,所鄙夷的,给以无情的报复!我已经认明了仇人的所在地。
  九月十九日
  昨天纪念日,一早就奉到命令,派我在E区,以某种姿态出现,从事工作。给我的特别任务三点:注意最活跃的人物,注意他们中间的关系,择定一个目标作为猎取的对象。
  派在同一区工作的,还有小蓉。这本来不会让我事先知道,可是这蠢东西得意忘形,示威似的瞥了我一眼,又冷冷地微笑。我立刻试探她一句道:“小蓉,我们公私分明,今天可不能闹意气。”小蓉怔了一下,未及回答,我早又接口道:“再说,就是私的一面,我本来无所谓,那天还是你自己不好。”小蓉的脸色立刻变了,但又佯笑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慌忙躲到办公室去了。哈哈,这就证实了我的猜度,然而,这中间一定还有文章。小蓉那示威的眼光,不会毫无缘故。
  这小鬼头存了什么心呢?是否因了那天的一闹,她想乘机报复?还是G在我身上编造一些什么当作米汤灌昏了她?
  不管怎的,我得警戒。在这个地方,人人是笑里藏刀,撺人上屋拔了梯子,做就圈套诱你自己往里钻,——全套的法门,还不是当作功课来讨论?你要是浑身的神经松弛了一条,保准就落了不是。
  莫看轻小蓉这人有点蠢。蠢东西背后有人指拨呢!虽然我还不知是谁,可是我准知道有。
  我这疑团,到了开始工作以后,就打破了。我发觉小蓉老是有意无意地在我周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哼,这是监视我!怪不得她要用眼光向我示威。哦,今天小蓉的特别任务,原来是对我监视。好!
  我并不奇怪他们对我派监视。这是规章,不独对于我。然而为什么偏偏派了小蓉?利用小蓉跟我不对么?哼,可是小蓉是一个蠢家伙!她时时拿眼睛来瞟我,时时耸起了耳朵在听我,她还以为我睡在鼓里呢,可是,你像一个卫兵似的不离方丈之路,难道人家就和你一样的蠢么?
  本来我对于给我的任务只打算应个景儿,敷敷衍衍打了一份报告书。但是当我发觉了小蓉在监视我以后,我就变了主意。我一面只当全然不觉得,行所无事,一面我却故意布了一些疑阵。我并没有忘记我的特别任务之一是“择定一个目标作为猎取的对象”,为什么我不就在这上面发挥,引小蓉来入钩?我料到小蓉虽然奉有监视我的使命,却未必知道他们给我的什么“特别任务”。嘿嘿,小蓉,我的蠢丫头,我给你制造些材料,让你的报告不空洞。刚好有一个青年愿意和我接近。好罢,随手拈来,算是“对象”。
  此人大约二十多岁,北方口音,走到我面前,刚要说话,脸就红。他问我在哪里做事。我把我名义上的职业告诉了他,却并不反问。我们只说些不相干的话,可是我故意把声音放低,吸引小蓉的注意。这可怜的蠢东西果然着急了,装作看天,却把身子慢慢挨近来。我却故意引那青年挪远些,同时用了压低的然而准可以让小蓉听清的声音说道:“唉,工作的障碍太多了!有时真会消沉起来呢!”
  “哦,你——”那青年睁大了眼睛朝我发怔,似乎不懂我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你——说什么——工作?”
  我笑了一笑,不回答;却斜过眼去看了小蓉一下。
  那青年似乎也有所悟,可是这时小蓉又从另一角度移近过来了。我急忙拉了那青年的衣角一下,就快步跑出了一二步。当我站住了的时候,回过脸去,果然那青年已在我肩旁,我靠近他的耳朵小声说:“看见么,那女的?”
  青年的眼皮轻轻的一跳,但立即镇定了神色,凝眸望住我。
  我用手指在手心里划了一个字给他看,把嘴一努,轻声说:“她是这个。”
  “呵!”青年有点吃惊(我那时实在辨别不出他这吃惊是为了小蓉呢,还是为了我),猛然转过身,直朝小蓉走去,有意无意地向她打量了几眼,从她身边走过,还回眸望了一下。我不防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真感得有点窘。如果小蓉够乖觉,那我算是毁了!
  后来,转了几个圈子,我又接近那青年的时候,就轻轻抱怨他:“为什么你那样性急?这会被她察觉呵!”
  青年只微微一笑,不说话。这一笑的内容,我一时捉摸不到。我知道对方也不弱。于是我拣了不相干的话和他鬼混起来,但终于我又试探了一句:“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到你呢,我真想有一个人谈谈话。”
  “我常在C—S协会看报。”是漫不经意的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我把那青年的举动谈话一一回味了一遍,我虚拟了他一个轮廓。似乎他的影子已经印在我心上,不大肯消逝,真怪!
  我得作报告。两种倾向在我心里争持着:强调这青年呢,或不?但想到小蓉一定会加倍渲染她的所见,以表示她“不辱使命”,我就在报告中把这青年强调了。不过我也故意加一点“歪曲”。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一种怪异的情绪在推动我不全盘如实以告。
  但是报告上去了以后,我又有点后悔了。如果指定我去“猎取”他,那我怎么办?天啊,我不怕我自己“应付”的手段不高妙,我却怕我这空虚的心会被幻象所填满,——我竟自感到“作茧自缚”的危险了,怪不怪?
  我预感着一种新的痛苦在我面前等待我陷落下去。
  我畏缩么?不,决不!像我这样心灵破碎了的人,还有什么畏缩。
  不过问题是还有一个别人,那当然不同了,但我又有什么办法。
  九月二十二日
  小蓉大概做了一份很巧妙的报告罢?我虽然还没有探听确实,可是她究竟编造了些什么,也不难推测得什九。这班家伙陷害人的一贯作风,难道我还不知道么?
  周围的空气是在一点一点严重起来,一个阴谋,一个攻势,正在对我展开。
  小蓉背后,一定有军师。谁?是不是G?依常情而言,他不应该这样和我为难。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我曾经拒绝了他的最后要求,但并没给他以难堪;况且我那时对他说的一番话,不是又坦白又委婉么?我说:“我如果依了你,那么,B这泼辣货即使我不怕她,至少也惹得你麻烦;而且陈大胖子久已对我虎视眈眈,我这面也有不少困难。时机没有成熟,我们且缓一缓。”那时候他听了只是涎着脸笑,眼光一霎一霎的,显然不怀好意。可是当我又暗示说我还有隐疾,医治尚未痊可,我解脱他的双臂,低声说,“你不怕受累,可是我不愿意叫你受累呀!”——他忽然疯了似的连声狞笑,猛可的将我摔在沙发上,咬我的肩,拧我的……咄,真不是人,十足一匹疯狗!
  不过以后似乎并没对我怎样怀恨,我们之间的微妙关系,简直是做戏似的;而且接着又是小蓉来把他的色情狂吸引住了。
  他为什么要陷害我呢?不可解。但这种人是难以常情衡量的!
  除非他是怕我对他先有所不利。这才是笑话呢?我能拿他怎样?我哪有这样闲心情?我相信我还不至于如此无聊!
  但是,且慢,他这鬼心思亦未必全然没有理由。当初他在诱我上钩的时候,无意中不是被我窥见了他的一二秘密么?虽然我那时装傻,可是他未必能放心。他这种人,心计是深的,手段是毒的,疑心是多的。在他看来,人人就跟他一样坏,不是被咬,就得咬人;他大概确定我将对他先有所不利。
  真有点胆寒。光一个小蓉,是不怕的;可是——
  我怎样应付这一个难关?
  哼,咱们瞧罢!不咬人的狗,被追紧了时,也会咬人的。
  咱们瞧罢!
  我得先发制人,一刻也不容缓。我这一局棋幸而还有几着“伏子”,胜负正未可知,事在人为。略略筹划了一下,我就决定了步骤。
  打扮好以后,对镜自照。有人说我含颦不语的时候,最能动人。也许。但我微笑的姿势难道就不美么?这至少并不讨厌。记得——记得小昭说我最善于曼声低语,娓娓而谈,他说,这种情况简直叫人醉。我同意他这意见。而今我又多了经验,我这一种技术该更圆熟了罢?……我侧身回脸,看我的身段;我上前一步,正面对着镜子,嗳哟,额上的皱纹似乎多了几道了!才只二十四岁呢,浑身饱溢着青春的浓郁的色香味,然而额前的皱纹来的这样快么?怪谁呢?自己近年来的生活,心情,——哎,想它干么!
  正待出去,忽然听得一声:“有客。”谁呀?竟找到了我的私寓。
  房东太太的臃肿身体闪开了的当儿,一张瘦削的浓装艳抹的脸儿就叫我一怔。呀,是她么,她几时到了这里的?她来找我干么?
  几年不见,舜英竟还是那样儿。四五年的时光,对她似乎不生影响,——肉体的和精神的。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证实了我这感想。
  “啊哟,你现在是得意了,——地位也高了,朋友也多了,贵人多忘事,怪不得你记不起我这老同学,老朋友。可是,我和松生,哪一天不惦记你,真是……”
  “想不到你也来了,”我剪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的客套。“几时到的?住在哪里?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啊哟,你瞧,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怪你,我呢,……”
  “可是,舜英姊,实在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们来了。”
  “哦哦,老同学,老朋友,你也事忙,我不怪你……”她挪近些,似乎早已准备好一车子的话,再不让她倾泻就会闷憋了气似的。我这次再不打断她的了,我静听着,可是我的心里却一阵一阵的翻滚起四五年前的旧事。
  据她说,上个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到了这里,曾经到部里找我,——那当然是不会找到的;听她的口气,他们正在谋事,还没有头绪。
  “你这几年来,真是飞黄腾达,一帆风顺,”她用了最爱娇的姿态抓住了我的手说,“虽说是时来运来,可也全仗你自己能干,工作又积极。”
  我只微微一笑,想起了当年她刚做上省党部委员太太时的臭风头。
  “你还记得希强么?”她再挪近些,声音放低。
  我陡地打了个寒噤,——嘿,她提起他干么?没眼色的蠢东西!我懒懒地抬了一下眼皮,暗示她,这话题我不感兴趣。
  但是这位“前委员太太”竟木然不觉,更挪近些郑重地说:“他这人,有见识,有手段,又够朋友,——你是最清楚的。”
  我几乎变了脸色。这是什么用意呢?不要脸的猢狲,当面打趣我么?还是当真那么蠢?我正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没趣,陡一转念,觉得何苦来呢,我难道还嫌身边的敌人太少么,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佯笑道:“舜英,怎么你今天老是给我灌米汤呢!如果我也了解一点希强之为人,还不是全仗你这老师?
  我哪里及得到你呢!”
  “嗳,话不是这样说的。虽然我认识他在先,而松生又和他相知有素,可是你不同——你到底和他有过一时间的特别关系。”
  “嗨嗨——”我除了干笑还有什么可说?“特别关系”?——好太太,你是在揭人家的痛创呢,还是丑表功?“嗨嗨——”我再笑了一笑,轻轻讽示道:“如果讲到这一点,我先得多谢你,——多谢你好意作合,哈哈!”
  “哪里,哪里,——我哪里敢居功!”她的语气真是十二分诚恳而且谦逊。“他也好,你也好,两好成功一双,哈哈!”
  我的忍耐实在已经到了限度。有这样没眼色的不要脸的人!如果我再不拿话堵住她,谁料得到她还会放些什么屁?可是我还没开口,她又咂唇弄舌地说道:“希强这人,真够朋友!告诉你,我们这次来,全亏他帮了忙呢!你想,轮船,飞机,三四个人的票价,该多少?松生是没有什么积蓄的,几个钱津贴,够到哪里去?希强还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他关心你;他说,你缺什么,他能为力的时候一定尽力。你瞧,他多么念旧!”
  “哦!谢谢他,……”我随口应着。我还看重这样的“念旧”么?那才是笑话。他从前害的我还不够么?但是听舜英的口气,似乎他近来很有“办法”。倒也意外。突然我联想到一件事,我的警觉性提高了。我抓住了舜英的手,亲切地问道:“希强近来的光景很不差罢?”
  “岂止是不差!”舜英眉飞色舞了,但马上一顿,改了口气说,“瞧光景是——还有点办法。”
  哼,这笨虫也想在我跟前弄玄虚么?内中一定有把戏,我非挖它出来不可。就用了反激法:
  “我听说,中央——给了他相当重要的任务,难道不知道么?”
  “啊,中央——啊哟,那我可不知道。”
  “新近还拨给他五万块钱呢!”我随口编造起来了。
  “哦,五万!啊哟,原来他也跟中央……”她忽然顿住,脸色有点变了,似乎曾经受了骗,幸而无意中发觉。
  我却紧抓住她这一个“也”字,立刻逼紧一步:“当然他也接受中央给他的任务罗!”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舜英把两眼一瞪,仿佛用力将“他”字以下的字眼咽了下去,随即抽出手帕来,在粉脸上轻轻按了几下。
  “他——他什么?”我装出漫不注意的口气,可是这位“前委员太太”只管忙着用手帕按她的粉脸,半晌,这才支吾答道:“他这人,办事真漂亮。”
  我见她掩饰的太拙劣,忍不住笑了一笑。事情是已经十分明白了,我也没有多大的工夫和她再兜圈子,单刀直入,我就用话冒她一冒:
  “舜英,你不用再瞒我,我们是好朋友,亲姊妹似的。再说,我对于希强的感想也还是不坏——不过,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么,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希强——他和日汪方面也有来往!”
  “啊哟,哦——哦,他和那边有来往。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显然那惊讶是装出来的,但也许有几分真,因为她哪里会想到我是随口编造来试探她。
  “当然罗,我能知道。”我故意再逗她一下。“你也不用再瞒我了。”
  她立刻很着急似的分辩道:“啊哟,天理良心,我要是故意瞒了你,不得好报。我们虽则同在上海,我和松生都是闲居着,许多事全不大明白。当然也零零碎碎风闻得一两句,可是我就和松生说,希强这么一个人,未必罢?你想,没有一点凭据,这句话怎么好意思随便往人家头上套?”
  我立刻再冒她一冒:“那倒也无所谓。两边都沾着点儿的人,也有的是呀!有办法的,什么都行;没办法的,什么都糟!”
  “哎!”她模棱两可地应了这一声,两手将那手帕绞了又绞,显然是在搜索枯肠,准备再试一试她的“聪明”。我却没有耐心静候,就又问道:“你们这次是接了命令这才同来的罢?”
  不知为何,她听了我这句话,忽然全身一跳,慌张地反问道,“什么命令?这不是一句玩话!”但随即她悟到我这句话的意义了,掩饰地一笑说:“哦,你是指中央的命令么,没有。不过也见过了秘书长了,正在等候分配工作。”
  我点头,笑了一笑。舜英刚才那慌张也该有点“缘故”的罢?
  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这里——东西又贵又不好,生活真是凄惨。喝一杯咖啡,要两块钱,可是那算什么咖啡呢?红糖水罢了!一切的一切,都不及上海又便宜又舒服。你要是到上海去,够多么好!希强……哦,你为什么不想个法儿要求调上海去工作?上海也有工作,而且工作也方便些。哦,刚刚我想起了一句话,希强,——你想他——他和那边来往大概就是他的特别任务罢?——我不过这样猜,你说,怎样?”
  我笑了笑,不作声。难为她居然从我所编造的那一句话里做出堂而皇之的文章来了。但是她要劝我去上海呢,这是有意呢无意?
  这时候,突然警报响了。她一下子跳起来,到窗前望了望,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你这里望不见,挂了几个红球了?这太危险!”
  “不相干。”我懒懒地站了起来。“你回去路远不远?要不,就进我们那个洞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回去。可是她还有心情告诉我她的住址。
  警报解除,在午后一时许。我躲在防空洞中,整整两小时左右。摇摇的烛光,照出一些流汗的人脸,昏眊的眼睛,信口开河的谈话。我坐在黑暗的一角,手捧住头,一会儿将那位“前委员太太”的访问一片段一片段地再加咀嚼,一会儿又猜详那正向自己包围了来的攻势,忖量自己的对策有无必胜的把握。觉得自己脸上发烧,额角上血管在突突地跳。
  忽然从洞的前部传来一句话:高射炮响了!满洞的嘈音立时沉寂下去,只有呼吸的声音。有一缕悲凉的味儿,从心里慢慢透到鼻尖,我惘然自念道:“要是这时候一个炸弹下来,马上完蛋,倒也痛快!”
  小时候常听母亲说:人生一世,好比做了一场戏。
  中学时代及以后,常听得说:人生是不断的斗争。
  我现在是斗争呢,是做戏?哦,又像斗争又像做戏!最伤脑筋的是斗争中又有斗争,戏中又有戏。而且我到底为了什么?五六年前,我这人,不是比现在单纯得多么?那时我心安理得,走一个人所应该走的生活的路。然而这就妨碍了谁的利益了,种种的逼胁诱惑,都集中在我这不更事的少女身上,据说都是为了我的利益,——要我生活得舒服些。但现在,我真是“太舒服了”!
  走进我生活中的第一个卑劣无耻的人,原来现在是——
  多谢舜英带来这消息。想不到还有这一天,我能够亲眼见他现原形,而且,也许我还能亲手对他施行报复呢!报答他当日用尽卑劣无耻的手段将我“提拔”到今天的地步!
  如果我现在尚觉活着还有意思,无非因为还有一些人,还有几个人,我要一一对他们报复!
  从防空洞出来,九月的阳光和微风给我以力量。我略一筹思,就决定先到G那里探一探空气。像一个猎狼的人,我得胆大而机警;我想我还可以对付他,我还保留着一件可以制伏他的法宝。
  然而不巧,G那里似乎有一位“神秘的客”。我瞧那当差的脸色不对,转身就走,可是刚到门外,背后又追着说“请”了。难道那“客”竟为我而“回避”么?我预感到G也是料着我会来的,今天将有一场“好戏”。
  果然,刚一见面,G就恶意地笑道:“小姐,几天工夫就成了要人了,我正打算约几个人,捧一下场呢。”
  哦,他一开头,就“以攻为守”,那我要用“奇袭”,才有希望。
  我故意板起脸说:“我正要来和你算帐!请你吩咐当差,一小时内,谢绝来客。”
  “嗨嗨,”他轻薄地笑了,“一小时?小姐,太长久罢,你受得住么?”
  我装做不理会,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冷水瓶,倒了一杯,喝一口,这才说道:“你自己想一想,我哪些地方得罪了你,干么你倒在幕后发号施令,对我来一个攻势包围?我替你想想: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好像犯不着你大才小用,这么费事!好罢,今天我上门来,听候你高抬贵手!”
  他两臂交叉,站在那里只是笑。
  我再继续攻势:“自己想一想,在这个圈子里也混了三四年之久,红眉毛绿眼睛的好汉也见过几个;甜酸苦辣,也算都尝了些;不过一向处世,也还有点主义:我没有妨害人家的企图,可是人家逼得我没路走的时候,我不能不自卫。我即使毁了也不怕,但未必一点影响也没有。”
  他还是交叉着臂,站在那里,但已经不笑了,两眼闪闪地,正像一条狼在准备搏噬。忽然他目光一敛,冷冷地答道:“你这番话是对我说的么?嘿嘿,小姐,冷静一点,不要太兴头。”
  “我不对你说对谁说?我正在后悔一向太冷静!”声音是提高了,我存心将他逼上火来。
  “嗨嗨嗨——”他连声冷笑,恶狠狠地瞪视我;突然一转身,就朝门口走。这一下,颇出我意外,我正在筹划下一步的动作,可是他又站住了,回过身来,走近我面前,低声然而满涵威吓的意味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罢,我倒要看看你的牙齿有多么尖利!”
  我忍不住笑了。这还能够瞒过我么:隐在这样大言之后的,往往是虚怯。我终于在神经战上取得了主动的地位。我侧着脸,嫣然微笑,曼声说:“我的牙齿有多么尖利,你是永远看不见的。我向来少说话,不是还承你夸奖过么?但现在你既然吩咐我,要看看我的牙齿,那么,今后我在几个人面前,倒不必再做没嘴的葫芦。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尖利。”
  他没等我说完,就大步走了几步,在我最后的一句上他站住了,两手紧握一下,把手指关节弄得必必地响,自言自语道:“该死!简直是恫吓!”
  “不是!”我马上接口说,声音放重了些。“今天不是恫吓,只不过来交换交换意见,看看我们之间有没有共通点。如此而已!”
  他装作不理会,继续大步的走,忽然一个圈子绕到我背后,猛可的将两手向我腰部箍来;我吃了一惊,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一面却听得他格格地狞笑道:“小姐,我们的共通点就在这里!”我明白他的意向了!这淫邪绝伦的恶鬼!我尽力一挣,厉声喝道,“你别装傻!”同时,我一瞥眼见他的武装带挂在一张椅背上,他那支手枪也在一起,我抢前一步,掣枪在手,退后一步,声音放和平了些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句,我是在战地服务过来的。”
  局面发展到如此,大出我的意料,但那时我有什么旁的办法呢?
  他似乎也怔住了,两手交叉在胸前,歪着头,向我凝视。
  似乎也在踌躇。
  这时候,门外来了轻轻的叩声,我把手枪丢在桌上,就去开门。当差的报告:东屋那位客人说要走了。
  “你有公事,我们明天见罢。”我回头笑了一笑说,就轻盈缓步走了出去。到得街上时,才觉得心跳的不肯停住。
  我不承认我已经失败。我对于G的估量,本来不高;希望他能够放“和平”些,那就比“骆驼穿过针孔”还要难。我找他的目的,只是试探,——试出他是否在幕后指挥小蓉和我为难。这一点,现在已经弄明白了。
  可是我也不敢自信前途已无困难。在这样的环境中,除非是极端卑鄙无耻阴险的人,谁也难于立足;我还不够卑鄙,不够无耻,不够阴险!我只不过尚留有一二毒牙,勉强能以自卫而已。
  十月一日
  这几天内,周围的空气,似乎相当和缓。小蓉对我,忽然亲热起来;G这方面呢,自从那天一“闹”以后,他不理我,我也不再去找他。陈胖子告诉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我“神经过敏”。
  哼,看他们各种不同的表现,尤其是陈胖,忽然以第三者的身份,“息事宁人”好好先生的姿态,插身露脸,这难道都很单纯?哦,承蒙指导,都是我自己神经过敏,奇绝,妙绝!
  陈胖子在三天前装作偶然而来,并且好像无意中提到了那件事,轻描淡写地说小蓉“只不过是有点歇斯底里,心地倒直爽”,而终于归结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哈哈,这不活像是个“与世无争”的隐士的口吻?
  我当时就刺他一下道:“我真想不到陈秘书把红尘看破,是一位快要披发入山的高士了!幸而我前几天没有找你帮忙,不然,倒使你为难!”
  “那也不尽然!”他俨然正容说,“排解纠纷,跟我的处世哲学原也是并行而不悖。”
  我未及作答,他把他那油亮晶晶的圆脸凑近一些,几乎碰到我的蓬松的卷发,用了恳切的声调接着说:“飞短流长,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你何必神经过敏。都是为了太闲。他们的作风,我很了解。可是我也了解你,你比他们深刻。小小的误会也许就出在这上头了,无所谓!”
  他那身体上特有的羶臭夹杂了浓烈的香水味,熏的我有点受不住了,我侧身略略回避,笑了笑答道:“领教,领教。既然是我神经过敏,倒又不必烦劳你来排解了。但愿当真是我的神经过敏!”
  后来我就失悔我当时对付陈胖子的方法,有一点错误。我没有正确地看清他的来意而将计就计。我早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伪君子,而我还把他这次的“访问”轻轻看过,这真是我的大意。
  陈和G,和小蓉他们,是不是一伙?没有理由可说他们一定不是。
  既然是的,陈为什么又来“访问”我?为什么又表示没有什么大不了,而且装出那么淡泊无求的神气?难道真是我的“反攻”奏了效,他们竟知难而退?否,否!我不能自信我有那么厉害,尤其不能相信他们会那么“善良”,会轻易把祸心收藏起!
  然则陈的“访问”,小蓉的忽而跟我亲善,是不是一种试探呢?
  看起来,小蓉是来试探,但陈胖子却不是。
  我很怀疑陈胖子虽与他们同谋,却自有目的。姑且这样假定:陈希冀由于他们对我那么一逼,我急了,自然向他求教;但是等候了几天,见我这边毫无动静,那倒是他有点急了,这才有这一次装腔作势的“访问”。所以“访问”的用意不在试探我怎样应付,而在开一条路逗引我投到他的怀抱里,而要达此目的,他是取了欲擒故纵的手段的。
  可是我太大意了,“辜负”了他这片“苦心”。
  我应付的虽然漂亮,却不免于平庸。
  他虽然一无所得而去,而我也一无所得白白放了他去!
  猜想起来,这几天的“和缓”,正是G他们重新布置,发动新的攻势以前的沉静;而我却无端放弃了一个机会。我并不幻想陈大胖子真会解救我的困难。落井下石,看风使舵,以别人的痛苦为笑乐,——是他们这班人的全部主义;何况对于我,他早就存了“彼可取而玩之”的野心?但是环境既已如此,如果一心盼望半空中会跑出个好人来,而不尽可能利用狐群中的狗党,那我只有束手待毙。
  我不是女人似的女人,为什么我不敢,——哼,我凭什么还想顾惜我这身体!我得好好运用我这唯一的资本。
  世上还有许多好人,我确信。但是他们能相信我也是个好人么?我没有资格使他们置信。我的手上沾过纯洁无辜者的血。虽然我也是被牺牲者,我不愿借此宽恕自己;我欲以罪恶者的黑血洗涤我手上的血迹;也许我能,也许我不能,不过我相信有一线之可能。
  十月二日
  我的猜测,并没完全落空。
  也许是想乘机摸点好处罢,素来和我泛泛的F忽然在我面前表示了他的“莫大的关心”。我也不给他“失望”,甜蜜地对他一笑,说,“他们是故意和我开玩笑,我知道。要是我急了,那他们更得劲,这玩笑也就越来越大了,可不是么?所以我想还是不理会的好。”
  “不过,同志,大意不得呢!——”他四顾无人,方始轻声说,“我见过一两个人也是不把来当一回事,结果弄得非常狼狈——演了悲剧!”
  “哦,当真么?”我还是半真半假地,但F的声音和态度却给了我与众不同的印象;我凝神看定了他的脸,心里觉得有点抱歉。我又随口问道,“F同志,你听到些什么,——关于我。可不可以告诉我?”
  “找一个适当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
  这一句平常的话,到我耳内却立刻像是生了芒刺,我恶意地笑了笑说道,“对啦,须得一个适当的地方。等有机会,我来约你罢。”
  我望着他踽踽远去的背影,忽然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对待他。凭什么我可以断定他居心不良?然而凭什么我又敢相信他真真坦白?怎么能够保证他那诚恳无他的态度不是一种伪装?在这圈子里即使是血性而正直的人,也会销磨成了自私而狡猾。
  我自己承认,我早已变成冷酷,但F这小小的插曲却使我好半天心情不安,直到另一件事分散了我的注意。
  R召我去谈话!
  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一间小小的客厅里等候传见。这里我来过五六次,每次都捏着一把汗,这次的心绪尤其坏。在我面前迸跳着一些问号,而且我听得室外有人走过,有低声谈话,——呀,难道是G么?口音像他。
  “好,好!人到了绝处,反正是完蛋,有什么可怕?”我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心里这样想;我自觉得满脸是一层冷笑。
  传见后第一句话:“听说你工作很努力,很好!”
  鬼才知道这句话背后的真意!我只抿嘴笑了一笑。
  一张有点褪色的照片,放在我面前了,问道:“你认识这人么?”
  我把那照片刚拿到手里,心上就是别的一跳!嗳,这不是小昭的相么?我仔细再认一下,——不是他还有哪个?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真怪!
  我把那照片放回桌上,偷眼对R看了一下。我猜想他正在观察我的脸色。我听得他的声音又问道:“认识么?”
  “认识!”——我自己感到心有点跳。
  “最近和他通过信么?”
  “没有。”
  “从前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抬眼看了R一眼,心里想道:“你们自然早已知道了,还问我干么?”——可是我却不这么说,只回答了两个字:
  “同——居。”
  “怎样开始和他同居的?”
  我脸红了一下:“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后来为什么你们又分开了?”
  “意见不合!”我加重了音调,“感情不融洽!”
  “你们分开的时候,谁是主动?”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这可说不上来了。两边都觉得再也搞不下去,就各走各的路,反正我们没有儿女。”
  “那时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都是教书的,——他教初中,我教高小。”
  好像预定的问题都已经问完了,R从桌子上拿起那照片来看了一眼,就夹进一叠文件内,两眼朝上一挺,然后又问道:“你知道他现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你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么?”
  “没有。一点也不知道。”
  “哦——”他似笑非笑地说,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可是我这里倒有一点材料,——我给你瞧。”他从一叠文件中检出一张纸来,瞥了一眼,就递给我。
  只有寥寥几行字,我一面看着,一面心里想道:“今天这一套做法,好难猜详。不过无论如何,不会是没有作用的。”急切间我决不定应该作怎样的表示,——我只冷笑了一声,就把那纸放回桌上。
  “现在我派你一件工作,”R看定了我的脸说,“你去找他,和他恢复旧关系,注意他的行动。”
  我完全怔住了。论理,我只有服从,然而我不能不要求一下:“报告处长,这一件工作,恐怕于我不大相宜,恐怕反而把事情弄糟——”
  “为什么?”R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怎么你倒不合宜?”
  “不是我违抗命令,实在中间有些困难。从前我和他感情弄得太坏,现在去找他不会有结果,这是一。再则,恐怕——恐怕我现在担任的是什么工作,他已经知道,这就更不好办了。我是以工作为重,所以请求再考虑。”
  “嘿——”R的脸色有点变了;手摸着下巴,瞪眼朝我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你还是要接受命令。困难之处,你设法去克服。”说着,他就伸手去按电铃。我知道我再说也无用,心一横,便告辞而退。
  我所陈述的理由是完全充足的,可是竟不被采纳,这真是岂有此理!那不是存心和我开玩笑!我疑心这就是G他们的阴谋的一部分,我在等候传见时听到的声音一定是他。不过,小昭为什么又在这里出现了?而且是在干那种工作?五六年不见,他已经变为另一个人么?而我却成了现在这样子,我哪来的勇气再和他接近,而且“恢复旧时的关系”?
  也许关于小昭的什么材料,压根儿就是G他们的鬼戏;这种人还有什么干不出来,无中生有就是他们的混饭之道!
  要是果真如此,那我的困难也就多着;他们哪里肯承认自己的情报不确,一定要说我“怠工”,不会努力去找,甚至于会说我和小昭到底有旧情,私下透露消息,叫他躲起来了。
  我看见我前面有一个万丈深渊,我明明看见,然而无法不往里边跳!
  昨天以前,我还自以为应付他们这班人我不至于一无办法,凭我的眼明手快,未必就输到哪里去;现在我知道我错了,眼明手快中什么用?需要阴险,需要卑鄙,——一句话,愈不像人,愈有办法。
  然而,人要是横了心,就未见得容易摆布。只要你们的情报是真的,只要小昭真在这里,咱们瞧罢,那时你们别骂我;原是你们自己想出来的妙计,“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这多年来,我的心板上早已没有了小昭的痕迹;但是今天他又出现了。我把过去和他的短促的生活,一一都回忆起来了,我的心里乱得很,不辨是甜是苦是酸是辣。我巴不得立刻就看见他。天哪,我怕我快要疯了!
  晚上,我正打算吃安眠药片,忽然舜英又来了。我带着几分不快请她进房来,同时就盘算着怎样早早打发她走。
  这位“前委员太太”一坐下来,就咒骂这里的天气不好,路不好,轿夫也欺人,二房东尤其可恶,商人心太“黑”,小偷和老鼠一样猖獗,而且连橘子也不甜,电灯也不亮,——
  结论是:“什么都不及上海好!”
  她伸出两只手来给我看道:“才来了不多几天,我的皮肤就变粗糙了,真倒楣呵!这里又没有好的化妆品。哦,有倒是有的,可是那价钱,只有黑了心的人,才说得出口!这不是做买卖,简直是敲诈,是抢!”
  她看见衣架上我那件半新的呢大衣,就用手去揣了一把,侧过头来问道:“是在这里制的罢?怎么通行这等鬼样子!”“去年从战地回来,什么都弄得精光。”我叹了口气回答。“这还是买的旧货。式样是老式了一点,马马虎虎对付着就是了。”
  “可是你还怕没钱使么?现在藏法币的,是傻子!”
  我只冷笑,不回答。我犯不着向她诉苦,我有牢骚也何必向她发。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便又想起前星期在某百货公司看中了一双新式的两色镶,至今还没钱买;谁不喜欢新奇的玩意,从前我在衣饰上头原也不大肯马虎,近年来却不堪问了,可是人家还以为我不怕没钱使,是在积蓄法币呢!这样的冤枉,只有天知道。
  “怎么你还不够用么?”看见我沉默,舜英似乎十分关心地问了。
  “怎么我就够用呢?发国难财的有的是,可轮不到我们!再说,同事中间东捞西抓,不怕没钱使的,也就有的是,但人家是人家,我是我!舜英,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不配作圣人,但也不肯低三下四向狗也不如的人们手里讨一点残羹冷饭。我做好人嫌太坏,做坏人嫌太好,我知道我这脾气已经害了我半世,但脾气是脾气,我有什么法子?”
  大概我那时真有点头昏了,不知不觉说了那么一堆话。但既已说了,我亦不后悔。不过我觉得舜英已经坐得太久了,我不乘早打发她走,难道要等她自己兴尽而退?我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正待用话暗示她,不料她也站起来,拉住了我的手,恳切地说道:“我以为你不如到上海去!你要是有这意思,一应手续,我还可以从中帮忙。只是你先得——”
  我一听这话中有话,心中一动,把疲倦也忘了;可是我又性急了些,突然问道:“是不是先得答允一些条件呢?”
  她也支吾其词了:“那——那倒也不一定需要。不过,不过,——嗳,我想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而且你和希强又有旧关系,这一点,你和别人是不同的。”
  哦,又是什么希强,又是这个卑劣无耻的家伙。不用她再多说,其中隐秘我已猜得了十之八九。但是我还故意问道:“去干什么呢?未必我干得了罢?那时进退两难,又怎么办呢?”“这你是多虑!”她郑重地说,“你一定干得很好。反正有希强在那里,你还怕没有人提携么?哎,你不用三心两意了!”
  这位没眼色的“前委员太太”居然认为我已上了钩。我虽不够做一个十足的好人,但还不至于无耻到汉奸手下去讨生活。但也难怪舜英。干我们这项工作的人,有几个是有耻的?谁有钱,谁就是主子,——这是他们的共同信仰。但是我在人家眼中竟也是这样的一流么?而且舜英胆敢向我直说,似乎断定我一定会“欣然允诺”的?这不能不叫我生气。我一时不暇多想一想,就盛气答道:“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简直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哦——”舜英愕然向我注视,好像还没辨明我的意思。
  我也猛省到我这作风不合于“工作的原则”,我应该将计就计,多套出她一些隐秘,但已经不大容易转口,我只好将目标略略转移,故意忿忿地说:“舜英,我这话对你说是不要紧的;我在希强面前发过誓,无论在什么地方,有了他,就没有我!我和他,合不到一块来!舜英,我这话,本来不想对你说,现在是不说也不行了,可是你要代我守秘密!”
  她似信不信地看了我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想不到你和他的关系弄得这样坏,——可是,他实在最肯帮忙朋友,他不是再三要我们致意你么?我可以担保,他对于你毫无问题,他这一面是没有问题的!”
  我只微笑摇头,不回答。
  “而且现在时势不同了。从前有些死对头,现在又走在一处,从前的好朋友,现在也有变做死对头的;过去的事,大家都不用再提,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她一边说,一边走近到我跟前,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可是,你不知道,我恨他!”我当真生了气了,“我恨他入骨!”
  “哦!这就怪了,我当真不知道。”
  “可不是。你只知道他从前曾经帮过我的忙,待我不坏,可是这些全是表面!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人——哎,害人也不是那样害的!”
  “呀!原来——不过当初你们结合的时候,他虽然用了点强迫,后来他待你,好像也不坏,你何必再记在心上呢!”“不光是这一点。”我自己觉得我的声音都变了。“我所以恨他,就因为他是使我弄到现在这步田地的第一个坏蛋。”
  我那时的脸色一定也很难看,因为舜英那拉住我的手突然放了,而且吃惊地倒退一步。我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肩膀笑了笑道:“舜英,你不要误会,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介绍我和他相识的,虽然是你,但我明白你是一番好意,——可不是么?你自然只看到他一个表面。我还没见过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把女人当一件东西来作践!”
  “哎!——”舜英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放弃了游说我的意思了。
  “算了罢!过去的事不再多说,我们谈些别的罢。”我一边说,一边颓然倒在床上,就东拉西扯地问她逛过什么地方,有哪几个人常往来。但是她好像也忽然“聪明”起来,也存了几分戒心,不肯多说。
  送走了她以后,我只觉得脑壳上像戴着一个箍,两颊喷红,口里发腻;我连忙吞了安眠药片,和衣就倒下了。
  十月四日
  陈胖子约我去看电影,这是最近几天内他第二次向我作的一种姿态。捣什么鬼呢?我摸不明白。但是我何必不去乐一下。
  在电影院中,我用了最大的努力去躲避这胖家伙的那种混和着香水味的特有的羶臭。我装作专心在银幕上,只用微笑或佯嗔以回答他的刺刺不休的丑话。他不提起关于G他们对付我的阴谋,我自然也不说。
  电影映毕之前十分钟光景,他又约我上馆子去;我略一沉吟也就答应了。我何必不去乐一下呢?我准备好了守势,看他如何施展。
  然而出奇的是,陈胖子忽然“君子风”起来,除了要和我拚酒,别的都是规规矩矩。我本来很能喝几杯,也就不怕他。我故意开他的玩笑道:“陈秘书,你南岸有一个公馆,北碚又有一个,这是公开的,但不知你在城里还有几个?”他只格格地笑,不回答。
  过一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他妈的!姓钱的那个大囤户,肥虽肥,怕也经不住那一群蝗虫一齐都上去,——哦,你知道这件事怎样分配了罢?”
  “怎么不知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我说你应该在城里多来一个公馆。”
  “哪里!”他灌下了一口酒,把眼瞪得大大的。“我么?人家乱说。嗨嗨,按理不应该没有我的一份,可是他们简直不够朋友,昨天我还和他们闹了一场!”
  “这是太岂有此理了!”我给他斟满了杯中的酒,“是谁作的主?”
  “还不是G吗!这小子,别太神气!他不想一想,从前他当马弁的时候,吮痈舐痔,十足的兔儿爷,差不多伙夫头也可以和他来一手的!”他猛地将拳头在桌上捶了一下,拿起酒杯,却又不喝,乜着眼说道,“我那老勤务就曾经……”他一面笑,一面不怕污了口,尽情的说起来。
  “可不是,陈秘书,”我实在听得不好意思了,而且也怕他说上了火,会转移目标向我撒起野来,“我倒忘了,前两天,我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有两个人新近从上海来,背景很可怀疑,两人中那女的,是我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找过我,打算向我进行他们的工作呢……”
  “哦,是什么背景?”陈胖子随口问着,把口凑在酒杯上喝了一大口。
  “是和日汪有关系。”
  “哦,原来是和那一边!你不理他们不就算了。”
  “可是我打算报告上去呢!”
  “那又何必!”他侧着头,闭了一只眼,“可是你已经报告了么?”
  “就因为昨天忙着别的事,还没有。”
  陈胖子把眼睁大了,抓住了我的手,似乎很诚恳地说道:“你何必多管这些闲事!我是真心对你说知心的话,这既然不在你的职务范围之内,你就干脆只当不晓得。你要是多管了,说不定日后倒有麻烦。在这年头,谁又保得住今天是这样,明天不那样?……”
  “但是——”我打断了他的议论,他这样正正经经“劝告”我,简直使我大为惊骇,“为什么这是闲事呢——”
  “哈哈,”他恶意地笑了,但蓦地又把脸一板,把嘴靠在我的耳朵边低声说,“小姐,怎么你这聪明人,这一点倒没看明白?哈哈!”
  他所谓“这一点”,我也有些了然了,我不禁毛骨耸然。我知道再说下去,就会发生不便。这胖子今天虽然有了几分酒,谁敢担保他明天不又换一副嘴脸,把人家的霉气作为自己的幸福。我默然举起了酒杯。
  然而他又说出了一句使我心跳的话:“而且,你知道他们对你有了怀疑么?”
  我除了瞠目以外,一时竟答不上来。
  “有什么可疑的,一定是G捣的鬼!”等候他半天没有下文,我忿然说。
  他把双眼眯得细细的,笑了笑道,“倒也不尽然。你从前的事,他们知道。”看见我淡淡一笑,他又接着说,“不过也不要紧,我自然替你解释。”
  哼,这家伙的一张嘴开始甜上来了!把我当作没有经验的小姑娘么?真可笑。把什么都从脑海里撇开,我聚精会神应付他的已经开始的“和平攻势”。不过说一句良心话,陈胖子到底是文职出身,还能顾全体面。我和他鬼混到相当时候,就“客客气气”分手了。
  我真倦极了。归途中脑子里虽然老有刚才陈胖子说的那几句话成了问题在那里旋转,可是我简直毫无思索的能力。
  像一个练拳术的人,我是站在沙包的围攻中,只要一个失手,我就完蛋。怎样才能一一应付过去呢?一向倒还有自信心,现在却有点不敢了。
  但是我还不甘以死为逋逃薮!
  十月九日
  昨晚又是那样的又甜又酸的乱梦,将我颠倒了一夜。
  在梦中,我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许多久已在我记忆中褪了色的人儿又一一鲜明活泼地出现,可是也怪,最近几天我所遇到的那两位(舜英和萍),偏偏梦中没有;足见梦总是梦而已,现实总是现实。
  我记得我在梦中是快心快意地笑了的。然而醒来时,我分明觉得两眼潮润,痒痒地;我怔了一会儿,手指摸着眼睛,可不是两滴眼泪就掉了下来。那时我心里的味儿——我说不明白,我只得作一比喻,就像我还不过十岁那年,大姊出阁,当大姊上了花轿,宾客都散尽,我独自望着满堂灯采,看仆人们匆匆收拾酒具和桌围椅披,我满心的不如意,只想找人吵架,当姑母唤我而且挽住了我的手的时候,我就突然哭了。
  那时他们说我是舍不得大姊“到人家去”,然而我心里知道不是为此。
  昨晚醒来时我这同样的心情,也不是为了“舍不得”梦中所见的那一班旧伴,——绝不是!我让他们时时到我记忆中来,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但愿我丧失了记忆力。
  我受不住那样又甜又酸地摆弄了我一夜!
  我不甘愿已经死灭的“过去”又在梦中尽情揶揄我一番!
  可是尤有一可异之点:前天晚上的乱梦还是“过去”和“现在”杂凑在一处的,而昨晚的却是清一色的“过去”,半个“现在”的人都没有,真怪!
  难道因为这几天来我接二连三意外地遇到“过去”的旧伙伴,以至夜有所梦么?但无论如何,甜的也罢,酸的也罢,苦的也罢,既已“过去”,再出现在梦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徒然叫人心里难受罢了。
  昨晚那一梦以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纸窗上泛出朦胧的苍白,不知是曙光呢,还是月色?电线被上次的轰炸震坏了,还没有修复,半枝洋烛又被老鼠衔走,我用手电筒照手表,不知在什么时候表也停了,……在这样境况下,你如果能够知道那是什么时候了,倒也是一点安慰。
  幸而,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从照例的夜游回家,高跟皮鞋打在石板上,阁阁地,好生清脆!……我好像有“夜眼”,而且有“透视术”,我入幻似的见这位三夫人袅袅婷婷走上那十多步石级,那乔其绒的旗袍下摆,轻轻飘拂。于是我又想到那天舜英忽然说要送我一件衣料,……而且我又想到我的皮鞋太旧了。而且——我从那位三夫人的皮鞋声中,听出了那时大概是三点多钟;因为她照例是这时回来。后来我又朦胧入睡。忽然远处Pia——一声,将我惊醒,接连又是两下。哦,这哪来的枪声呢?于是,三天前秘密处死的两个人的面孔又浮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什么,近来我听得枪声就有点心悸,我受不住那血腥气。
  当真得了神经衰弱病么?我为什么不像从前的我呢?
  同日的晚上
  好容易偷得一夕闲,我应该谢谢F给我圆谎。
  F对我的态度,使我不安。因为他太真挚了,又太腼腆了。
  对于我这样“不祥”的人,F而如果当真那么关切下去,于他决不会有什么好处的。我已经有预感!
  他几次三番想找机会把几天前他预约着要告诉我的话,很忠实的告诉我;可是我都借故躲避。不知道他那边是怎样个看法,但在我这边,我的“借故躲避”的确不是对于他所视为于我颇有不利的G他们的鬼计,不感兴趣,更不是不信任他的好意,(我怎么会昧良如此呢!)我——无非为了不敢和他太亲近。和他太亲近,对他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要是他因此恨我,骂我呢,——那倒好,虽然我太受冤屈。
  要是他也领悟了这一番心,那可不妙了,他决不会就此而止,他一定要愈陷愈深,——他这人还有孩子的天真,他这人,心痴!
  而我呢,早已早已过了痴心的时期!
  十月十日
  照例的过节,不必细表。照例的,我们这班人都得“动员”到某些场所去“照看照看”,那也无可记述。
  但是我又遇见了萍了。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去“回拜”舜英时,在舜英那里看到的。那时我想不到是她。只面貌依稀尚如旧日,身段却高了不少,也俊俏得多了。舜英先喊了她的名字,我这才认出来。她说我也和从前在学校时完全不同了,要是在路上遇见,决不认识。唔,原来我竟“面目全非”了么?我当时就苦笑了一下。
  她只和我说了几句客套,就先走了。
  “你怎么找到了萍的?”我问舜英,心里感到这中间不会没有缘故。
  可是她只淡然答道:“路上偶然碰见她,就邀她来家坐坐。”
  “哦,原来你们今天也是初次会面。”口虽这么说,我心里却不能相信,两人的神气不像初次会面,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中间一定有文章,不然,舜英何必掩饰。我装作不在意,随便谈了几句,却又问道:“大概我们的旧同学在这里的,想必不少罢?比如萍,我就不知道她也在。她在哪里做事?我有工夫也想去看看她。”
  “这个,我也没有问她。刚才只谈了不多句,你就来了,她也就走了!”
  “哦,原来是这样的!可是,舜英,她刚才也提到我么?”
  “提到了你么?”——舜英似乎感到我这一问太出意外。
  我连忙“解释”道:“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喜欢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还记在心上呢!”
  “没有,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点头笑了笑,也就把这话搁开。
  但是有一点我却不能忘怀: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干些什么,我料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还向我“游说”么?现在还没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干何事?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说“偶然碰见”?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么来,这位“前委员太太”居然大有“进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后,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这倒真是“偶然”碰见。她和另一女子在“三六九”吃点心。我要不是约好了一个人,也不会到那边去,我一上楼就看见她了。因为她有同伴,而我也约得有人,只随便招呼了几句,我就下楼,改在楼下等那个人。那时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么第一次见过后接连又看见了她?也许她刚来不久,不然,从前为什么老不会碰见?但也许是因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于旧日,所以从前即使碰见也没有注意罢?可是关于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我近来怕见旧人,而且怕旧人知道我近年来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见她。这是第三次了。
  时间正是纪念庆祝会指定时间之前半小时,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会场去的那条路,我断定了她是赴会去的。我本来坐在人力车上,那时,我就弃车而步行,和她一路走。我渐渐把话头引到她身上,先问她的职业。
  “说不上什么职业,”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过也总算有个固定的事了,还是上个月刚开始,在一家书店里当校对。”
  “那么,你来这里也还不久罢?”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头是教几点钟书。”
  “在书店里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说,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书就方便了,学问有长进。是哪一家书店呢?”
  “是N书店。”
  “哦,那是新书店,很出了些好书。”
  “到底也还是没有时间读书。”她又笑了笑,“不过是经过我校对的那几本总算从头读到底,别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罢了。”
  “有什么新出的好书,介绍给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类?”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么都行。只要内容富于刺激性。”
  “那么,就给你介绍小说和剧本;可是我不大读文艺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学。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书,也有刺激性。”我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没有什么反应。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那我就没有东西可以介绍了。”
  我也觉得我的“发问试探”已经饱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现在应当给一个空隙,看她有什么问我。
  但是她没有话。她微昂着头,若有所思,又若无所思,意态潇然走着。她似乎不及以前在学校时代那么丰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见清癯,所以娟秀之中带几分俊逸潇洒。忽然一股无名的妒意,袭上我心头了!我自谓风韵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却比下来了。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和她的龃龉,大半也由于我固好胜,而她也不肯示弱。
  干么我又无缘无故跟她较短论长呢?我自己也无以解答。
  这时候,一小队的青年学生,大概也是赴会去的,正在我们身边走过。
  萍目送他们在路那边转了弯,忽然侧过脸来望着我,——她的眼光是那样明澈而富于吸力。她对着我说道:“还记得那年上海大中学生救国运动,上京请愿,雪夜里他们自己开车,天明时到了城外车站,我们同学整队出城去慰劳他们这一番事么?刚才我看了过去的那一队,就想起当年我们自己来了。算来也不多几年,同学们都各奔前程,阔绰的阔绰,蹩脚的蹩脚,堕落的也就堕落了!就是有没有牺牲掉的,现在还没知道。”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她这番话是有意呢,无意?莫非她已经知道我的底蕴了?但是我也无暇仔细推敲,我从她的话中生发道,“可不是,萍,你知道我们旧同学还有谁也在这里呀?”
  “我就知道有你。”她笑了笑回答。这笑,似乎有刺。“还有,你也知道,就是舜英了。——几年工夫,大家都分散了,而且也不同了。不过,你倒还跟从前差不了多少。”
  “哦——”自己觉得眼皮跳了一下,“可是我也老了不少了罢?”
  “我不是说容貌的老或不老。”萍又有意无意地笑了笑,“我是说你那一种派头——你那谈吐举止的神气,还同从前一样。”
  “那原是不容易变样的。”我随口应着。
  “你还记得我们发动了择师运动,急得老校长团团地转么?从那一次以后,学校方面就很注意了你——”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里我却自问道:“她提这些旧话干什么?”
  她又接下去道:“后来校方勾通了你家里来压迫你,断绝你的经济供给,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后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亲的意思换了学校么?”
  “咳,那些事,都像一个梦,再提它干么!”我开始表示了不感兴趣。
  “你还记得我们去封闭教员预备室么?你也是其中的一个。为了这件事,我们中间还发生了不同的意见,而你是主张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还有什么可说。我自己觉得我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是我还竭力克制。她没有半句话问到我的现在,可是翻来覆去老提那些旧事,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现在干的是什么,却将过去的我拉出来作为讽刺!要是她从正面骂我一顿,那倒无所谓,但这样毒辣的讽刺,谁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没有灵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说,“我们不谈过去,只说现在,——我问你一句:你怎样会碰到了舜英的?”“无非是偶然罢了,”她不感兴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样。”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势转变,现在是轮到我向她进攻了。
  “但是那天她说,是她来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这么说?那也随她罢!”
  “不过,萍,你知道舜英从哪里来么?”
  “她自己说是从上海来。”
  “你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罢?”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却笑了。我不相信萍这样聪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谈过,竟会看不出来;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学叙旧,而不一试她的“游说”?我知道我那一笑有点恶意。
  “当真不明白吗?”我胜利地又反击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脸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说出来。
  “哦——”微笑以后,我就改变了主意,“那么,你慢慢自会明白。”
  于是两边都不再开口,在戒备状态中保持着沉默。
  一会儿,也就到了会场。萍始终不离我左右,好像在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别无其他相识者。她也不大开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为意;但后来,我就觉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来走去,人家见了,一定以为我们是一起的,——甚至,我还看见有人窃顾我们而低语,鬼知道他们议论我们些什么,但我们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处。
  并且我又觉得萍在留意每一个和我招呼的人儿。
  并且,当偶然一次我转脸和一人刚说了半句话,我眼角上就捎到萍在远远地跟什么人作眉眼呢!可见她不是没有相识的。
  “萍!那边有人招呼你!”我立即用正面点破的方法试验她的反应。
  不料她却夷然答道:“我也看到有人在远远地打招呼,可是不大认识他,也许是你的朋友罢?过去看一看,如何?”
  我笑了笑,挽住了萍的臂膊说:“既然不是招呼你,不理他就算了,咱们走咱们的!”
  萍是个厉害的敌手!我倒要多多注意。
  可是渐渐地我又感到萍这样寸步不离我左右的作用,不但是消极的,而且是积极的;她以她自身为一标记,好让她的朋友(那无疑是有的,而且不少呢)认识了我的面孔。这简直是将我“示众”,使我以后减少了以“某种姿态”活动的可能!一时大意,我竟中了计!
  我是完全处于劣势地位了,挽救既不可能,只有逃走。“到N书店可以找到你么?萍!”分手的时候,我这样说。
  “可以。”她笑了笑回答。我不明白她这笑是好意呢还是恶意。
  我承认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敌手!
  “败阵”下来以后,信步只往人多处走。经过N书店,下意识地进去转了个圈子,在排列着“新刊”的书架前站了一会。听得身后有人小声私语,我心中忽然一动;可惜那当我面前的橱窗没有玻璃,不然,我便可以窥见他们的面貌。但是窃窃私语之中,夹着清脆的笑声来了,我立即断定这笑的声音是萍。我作这样的断定,原是颇为合理的,我蓦地转过身去,然而,还没和那两位打个照面,我就赶快往斜刺里走。两个都是女的,却没有一个是萍!自己觉得脸上一阵热辣,幸而没有人注意。
  “今天不吉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险些儿又做一次冒失鬼。”
  在书店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和我交臂而过。这人好生面熟,——我脚下慢了,转脸回顾,却见那人也在那里望着我。哦——当真见过。我不由的笑了一笑,对方也以点头回答。但当另一行路人横过来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时,我也自顾走了。
  慢慢地我一点一点记起来,那人是“九一八”那天我在某处见过的,而且跟他谈了不少的话,我还布了“疑阵”,……
  第×平民粥厂门外挤住了好大一堆人。这是天天如此的。我正待绕道而过,却看见那囚首垢面的人堆的中心,有一个位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子,在那里指手划脚,破口大骂。一个警察,躬着腰,满脸陪笑,大概是在调解。那女子转过脸来了。虽然隔了那么多人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小蓉。
  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使我要看个究竟,但又不愿意露脸,我只站在人堆的边缘,用心听取四周的纷纷议论。
  原来是小蓉从这里走过,不防粥厂里冲出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小子来,手里还捧着一瓦盆泥浆似的东西,却正和小蓉撞个满怀,一瓦盆的“泥浆”就泼了小蓉一身。凑巧那小子又是粥厂里的杂役,所以小蓉便咬定要粥厂“负责任”。我这才看清小蓉今天穿的,是水红色璧如绸的夹旗袍,杏黄色绸的里子,也许还是初次上身,这一下可就完了。
  我知道小蓉这身衣服的价值,料想那所谓“责任问题”一时不得就了,便穿过马路,打算到C—S协会去“巡逻”一番。早就有命令要我们经常去那边多加“注意”,因为据说这个地方近来左一个会,右一个会,“简直不成话”。
  楼下游廊里那几排藤椅子已经“上座”八成,我也就拣了一个背向院子的座位,俨然坐下。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电灯还没亮,我仰后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褡然惘然,耳无所闻,心也无所思,——真有些倦了。
  但是在我闭着的眼前,却有些水红色和杏黄色的圈子,一个套一个的,忽而收小,忽而又放大!这是小蓉那件新旗袍在那里作怪。“两种颜色倒鲜艳,可是,放在小蓉身上,白糟蹋!”这样的意思,轻烟似的浮过我的脑膜,“可是,她偏有这些钱,……今儿可倒楣了,活该!粥厂当然不负这个责任,怎么能负责?”我感到一点快意,但仍然老大不平。
  我让自己浮沉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中,让思绪忽东忽西乱跑。
  猛然睁开眼来,这才发现游廊里差不多空了。
  我没精打采地伸个懒腰,正待起身,却又恹恹地合上了眼。一个脚步声移近我跟前,我再睁眼,凝神看去,刚好和瞥过来的目光,对射了一下。
  “啊,——怎么我不曾看见有你?”我微笑着说。
  “我才来了一会儿。”听口气就知道刚才在N书店门口他确已看见我,而且认出是我。
  “买了什么好书了?”我随口问。
  “没有买到什么。”他一面说,一面朝我身旁那空椅子看了看,似乎想坐,又不想坐。我看出了他这神情,就说道,“没有事么?坐下谈谈。——前次是‘九一八’,今天是‘双十’,可巧又碰到了。”
  “对啦,今天是双十节。”他慢慢坐下,背往后一靠,两腿伸直。
  我见他口齿很老实,不禁笑了一笑。可是一时间我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我又笑了笑说:“我忘记了你的名字了,可以不可以再告诉我?”
  “不过我还记得你姓——”他将头略侧,似乎在思索。
  我又笑了,却又只不住提醒他道:“《百家姓》上第一个字。——上次不也是这样告诉你的么?可是,你呢,第几个字?”
  他有点惶惑,望住我笑。我又故意开玩笑,按着《百家姓》,一句一句背出来,问“有没有你”,……渐渐地他的那种在一个不大熟的女子面前的拘束态度,被我的爽利谈吐所消解,话也就多起来了。
  我听出了他是属于所谓“北平流亡学生”,也跑过若干战地,家呢,早已音讯不通。我告诉他,我也干过战地工作,但刚一出口,我就在心里自责道,“不这么说,不也还有别的话么?”……当真我很想毫无戒备地和他谈话,似乎他有一股什么力量使我不愿意太“外交”。
  我觉得他说话的腔调,字音的抑扬,钻进耳朵去怪受用似的,有时我竟只听得声音,却不辨他说什么话。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没有最要好最知心的朋友?”我忽然轻声问了这样一句话,——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想到这样一句话,我忍不住笑了一笑。用手去摸脸,脸有点发烧。
  乍听得我这一问,他也似乎呆了一下,但随即慨然说:“也不能说没有。任何人都有一二知心的朋友,不过要说到有始有终,那就难言了。”
  “那么,K,”我掩住了口微笑,“你的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是男朋友。”他沉吟地,眼光望住空中。“自然,思想相同,脾气也合得来的朋友,不会只有一二个,可是我此刻感到特别亲切的一位,因为曾有一个时期,我和他患难相共!”
  “哦!”我沉重地松了一口气,凝眸望住他;我的情绪起了波动。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了,又接着说:“他和我是无话不谈的。他曾经浑浑沌沌,什么都不闻不问,也曾经苦闷徬徨,……他有过一个时期的恋爱生活,然而当他发觉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将要陷入可怖的环境时,他们的所谓恋爱生活也就告终了;他曾经尽心想要挽救那女的,倒不是因为她是他的爱人之故,而是因为他认定那女的是个有希望的人才,缺点和优点相比,还是优点多,只可惜聪明反误了她!……”
  “啊!可是他——”感情的激动使我说话期期艾艾了,“他——哦,你那朋友为什么没法挽救他的爱人?”
  “那恐怕为的是他那时自己也有点浑浑沌沌,——也还脆弱!他那时在中学教书,而那个女的,则担任小学,他们的……”
  ‘哦!”我叫了一声,禁不住心跳。这个“他”,——怎么他也认识“他”!但是我立刻掩饰了内心的激动,勉强笑了笑问道,“他叫什么?”
  这时候,游廊里的电灯突然亮了,我看见K的目光炯炯地射在我脸上,他的神色,严肃之中带一点悲痛。
  而且,我又“发见”,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一只手按在他的臂上。
  我抽回了手,又问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近在咫只,远在天涯,”他微微一笑,对我瞥了一眼,“在这时代,谁知道谁在什么地方!”
  “唉!”我不自觉地吁了一口气。我俯垂了头,我很想对他说,——“照你所说,你那朋友我也认识,而且我就是那……”但是我没有勇气。
  而且,也许又是我的神经过敏。怎么就能断定他就是“他”呢?
  我近来有点神经衰弱,这是不能讳饰的。
  离开了C—S协会以后,我觉得我的心分裂为两半。可又作怪,K的声音老在我耳内作响,我的左手,曾经不自觉地按住了K的臂膊的,还时时像有物在握。
  十月二十三日
  疟疾大概已被奎宁针制伏了,昨天平安无事,此刻已到照例发作的时间,但也毫无动静。身体是软绵绵的,口涩舌腻,不过腾云驾雾似的状态已经没有了。
  那一天热度最高的时候,幻象万千,真把我颠弄得太苦。现在还不能忘记的,就是许多人面忽然变成了髑髅:好像是在旷野,但又好像依旧在这间囚笼似的小房,一些人面,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老鼠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飘飘荡荡,向我包围来了,我也被他们挤小了,气闷非凡,可又不能喘口气;然后,那些人面似乎满足了,不再进逼,却都张开了大嘴,突突地跳,愈跳愈快,终于不辨为人面,简直是些皮球了,这当儿,我又回复到原来那样大,在这些“皮球”的当中找路走;我努力搬动两脚,拨开那些滚上来的“皮球”,——卡拉拉,卡拉拉,声音响得奇怪,突然,我发见原来又不是“皮球”而是白森森的髑髅,深陷的眼眶,无底洞似的,一个个都向上,……我恨恨地踢着拨着走,想从这髑髅的“沙滩”上辟一条路,卡拉拉,卡拉拉。——后来,我的眼睛被那白森森的反光弄得昏眊了,我尽力一睁,这才看见我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张痴肥的大面孔挂在我眼前,一对猪眼睛瞪得那么大。——哎,原来是房东太太!
  现在想起来还有余怖。但那时并不怕,只是恨,只是怒。
  现在回忆那时房东太太那种目瞪口呆的神情,我猜想我在昏迷之中一定还胡说八道,——而且声音一定很高,不然,房东太太来干么?……真糟糕!自己一点也不知道那时乱说了些什么!
  记得母亲临死以前,整整半天是谵语连篇;都是平日藏在心里的话,都是最秘密的想念和欲望,——例如,(她那时说,)有一次她准备了两碗毒药,打算一碗给她自己,一碗给那妖狐(姨娘),……这只是病人的谵语,可是姨娘就抓住这话柄,挑拨父亲对我的感情,以致终于不堪设想。
  真是万分必要,让我自己也知道那时我说的是些什么话!
  我问过房东太太。这肥猪不肯说。但是她的狡猾的笑影就已暗示我,她确已听了个痛快,而且我的谵语中大概颇有些“不堪入耳”的话,……秽亵,……色狂,……人家曾以此加于我身,怎怨得我病中要喊出来?如果只是这些,倒也无所谓,就怕还有别的话,比方像母亲说的——
  侥幸者,那些宝贝“同志们”没有来望过病,——据房东太太的回答。
  疟疾是在一天一天好起来,但是我的精神上的疟疾毫无治愈的希望。也许还是精神上的疟疾引起生理的疟疾。
  可是有没有精神的奎宁针呢?我不知道。
  看上次的日记,还是双十节的日子,中间隔了十多天,但好像是十多年。疟疾发作以前的七八天,现在我回想起来,确是沉重的精神疟疾磨折得我不敢自信还居然是个人了。
  我相信还并没有记错:先是R在电话中问我,怎么他命令我的那件事还没有报告。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有人在R旁边说我坏话!……狗!
  后来是G自称奉命“检查工作”。他居然露脸了,这倒还较为光明正大。他又居然摆出“办公事”的嘴脸来,真叫人作呕!把我磨做粉,我还永远记得他最初对我邪心不死时的各种丑态,……那时我为避免纠缠,和他提起“公事”,是谁把脸一歪说,“屁事!你答应了我,就是顶大的公事!”——可是他现在居然摆出“公事”脸来了。但尽管是“公事脸”,我看透他的心,他的邪心何尝死!他的“公事脸”,正为的他心里的那桩“公事”!他算是发老爷脾气了,既然从前软哄我不到手,现在他要我忍泪佯笑,把自己呈献上去,……这狗肺肝,我一眼就瞧透!
  那时我明明知道一切申说都无用,但不说又怎么办呢?
  他一面听我说,一面眼光霍霍地像毒蛇吐信,打算选中了一个要害所在,就一口咬我死。他几次用了这样的问句探索我的弱点:“那么,照你的推测,他未必在这里?”不过我也始终没给肯定的答复,我只说:“希望再多给我些材料,总可以找到的。”
  当我申说完毕,而且最后一次表示了“材料再多些就不会没有办法”的意思,他突然冷笑道:“装什么佯呢?你根本就不曾好好儿去办!”
  我的脸色立刻变了。这是无端侮辱,哪怕到R跟前,我也同样要提出抗议的。然而他粗暴地禁止我开口,接着说他的:“你开头就推三挨四,不肯接受命令,现在又说材料不够,亏你说得出口来!你是干什么的?材料要你自己去找的呀!哼哼,你在别的方面,倒满有经验!”
  我实在耐不住了,我从没挨过这样的话,何况今儿在我跟前扮脸的,又是狗也不如的东西,我负气答道:“那么,请干脆改派别人,我干不了!”
  “现在再换手,已经迟了一点。”他不怀好意笑了笑。“你说你找不到他,叫别人还有什么办法?本来不难办的事,经过你这么一个周折,可就复杂了。”于是突然放下脸,十足打起官腔道:“上头给十天的期限,该怎么回话,你自己放明白。”
  我负气不再和他多说,只点了点头。为什么我要在他面前示弱?犯不着向他乞怜呵!但是他临走时忽又狞笑着说:
  “照你看来,他未必在这里罢?哈哈!”
  我不回答。——那时我当真还没辨出这句话的味道。
  此后足有二三十分钟,我的脑筋像已经僵化。分析和判断的能力都忽然没有了,只有一些“记忆”在反复起伏。我早就疑心那天K所说他的“好友”就是小昭,可是以后接连有好几次我又见到K,我特意弯弯曲曲把话头引到他那“好友”,希望再得些“启示”;我用反激,用诱导,然而K咬定牙根不肯再多说半句话,他只瞧着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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