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之城 第七部分

  八月的最后一天,热浪袭人,创造力中心迎来了它的圣诞节。大厅中到处可闻雪撬清脆的铃声;一只便携式CD机上欢快的调子:“天使开始歌唱了”;常青树树枝的清香充满了空气。我将永远不会忘记托比干瘪的小脸上绽放的微笑,那时候,他的朋友圣诞老人拖着一只大帆布口袋摇摇摆摆地进了这个房间。
  “你好,圣诞老人。”
  “托比,这是给你的!”斯巴斯坦打开了口袋,里面的东西被倒了出来,这些东西都是我让安索尼从真实之城里带下来的;电动长颈鹿,小丑人,皮鼓和溜冰鞋,还有棒球手套。
  “哇!哦,哇!”托比勇敢但却虚弱地揭开头罩,“给我的吗——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都是给你的。”斯巴斯坦说。
  托比把他的玩具狒狒放在床沿上,“看,巴拉比,看看咱们得到些什么。”“心”组织的主要成员们都出现了,扮演成小仙子,仙女,小精灵,幽灵,把花环堆在托比床边。圣诞老人的一个助手用医院的推车推着一个“快乐之城”的模型进来了,这个模型比我侄女洗脑之后收到的那个更精致。另外三个助手抬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那是一棵苏格兰松,上面有很多玻璃饰品,亮闪闪的金属片,彩色小灯泡,那缤纷的光芒到处都是。
  “嗨,大家好——我叫托比。”当那些助手拍着他的光头的时候他低低地说。“我得了克沙威尔温疫,但我不会死,孩子是不会死的,克拉克尔大夫说的。”“当然你不会死的,”一个精灵说道。
  一个高个儿的仙子戴着皮帽,挂着神圣项圈,他朝我走过来,“我是安索尼·维思。”他说。我曾多次想象过他的相貌,但他的样子全然不同;他没有留胡须,下巴光滑得象斯塔瑞维的石头。“能见到有你这种坚韧精神的人是我的荣幸,杰克。”一个小妖魔把插头插上,圣诞树发光了——这时绿色的天空中升起了无数的烟花,喜庆的爆炸声顿时响起,满天都是欢快的图案。当托比鼓掌的时候——这个举动让他喘不过气,而且加倍地感到痛疼,——“心”的成员们唱起了歌。
  哦,托比听到你生病了我们多么难过但我们知道你快好了因为你是个好小伙……
  “圣诞老人,我有个问题。”托比说。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嗯……那只电动鹿?”
  “电动鹿,什么电动鹿?”斯巴斯坦装出沮丧的样子,一拍手套,“哦,对了——电动鹿。”
  听到暗号之后,一个苗条的女仙子骑着一只栗色的电动鹿冲进了房间,马笼头上装了红宝石,马鞍上有仙人掌,真正的马鬃从马颈上垂下来。
  “他叫什么名字?”托比问。
  上帝保佑,斯巴斯坦还有所准备,“在圣诞老人的电动鹿园里,我们管它叫巧克力。”
  “这名字棒极了,”托比说,这鹿子蹦上前来嗅他的脸颊。“瞧,爸爸,我得到了一匹棕色的电动鹿,叫作巧克力。”他咳嗽起来,补充说,“我本来想要一只黑色的。”我腹中升起一阵绞痛,“什么?黑的?”
  “黑的。”
  “你说是棕色的,”我刺耳的声音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最后的几周——几天,几小时——必须是完美的。“你绝对说的是棕色的?”
  “我改了主意了。”
  “棕色挺好的,托比。这颜色很不错。”
  托比用他象铅笔一样瘦削的手指指着马鬃毛。“我觉得我没办法骑它。”“你当然能,宝贝儿。”
  “我想我过些日子能骑它。现在我累了。”
  “早晨你会感到好点儿的。”
  托比又戴上他的氧气罩,“我能看看快乐之地的模型是怎么工作的吗?”克拉克尔医生垫高了枕头,让托比能够毫不费劲地看清楚这个模型,斯巴斯坦扭开了控制板上的按钮,这个玩具立刻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旋转的世界。
  “快点,”托比低声说,模型上的渡船,车辆把看不见的乘客送到各个方向,作着长途旅行。“让它们快点!”
  “来吧,你来控制。”斯巴斯坦把控制板放到我儿子手中。
  “快点……”托比让电流更强。“快点,快点……”我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一丝虐待的意味。“上去吧。”他说,“骑上旋转木马,坐上海船。”我知道,在他头脑中,那些汽车上的人已经快把肠子都呕出来了;那些海船上的乘客被抽进空气中;木马上的骑手已经被抛在地上,任由马蹄践踏,“上去吧。”
  这时候我发现圣诞老人和他助手们都显得很怪。他们的眼睛湿了。泪水,是的,泪水——孩子般的泪水。
  “他们怎么了?”我问玛提娜,“你是指什么?”
  “他们的眼睛。”
  “上去吧。”托比说。
  玛提娜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只又哑又蠢的狗。“他们哭了。”
  “我从没见过,”我按了按自己的泪腺。“没见过成年人哭。”
  “骑上去。”托比说。
  “在斯塔瑞维,成年人也会哭泣。”
  确实,我观察着这群成年人,看着他们湿湿的眼睛,他们悲惨的微笑,他们悲哀的脸庞,我观察着他们——然后理解了他们。对,毫无疑问,他们从自己上演的可笑的肥皂剧中得到了乐趣,他们喜爱剧中的每一分钟,喜爱极了。
  托比不再说:“骑上去”了,他什么都不再说了。他那儿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是一种低沉轻柔的呻吟。如同加登河中风声的低吟。
  克拉克尔把托比的床垫和枕头都放低了,打开了他的呼吸器。安索尼·维思拿起了我儿子瘦骨嶙峋的手掌,紧紧地握了一下以示安慰鼓励。
  “我能再见到你们吗?”托比问。“下一个圣诞节你们还会来吗?”
  “当然会。”
  “你保证吗?”
  “我们会来的,托比,你可以打赌。”
  “我想我不会有下一个圣诞节了,”我儿子说。
  “你不能这么想。”安索尼说。
  我走开了,瞪着树上的装饰。一个雪人拿着一张卡片:好起来吧,托比。一个陶瓷天使摇着一柄旗帜,上面写着:我们和你在一起,孩子。一个塑料冰柱上贴了一张卡,写着:随疼痛而来的是智慧。
  我转过身,正好看见一颗大大的银色泪珠从圣诞老人的脸颊上滑了下来。“当然还会有一个圣诞节的。”我机械地说。
  在托比打呵欠的时候他那发蓝的皮肤从脸颊到下巴都绷得紧紧的。“我喜欢圣诞节。”他说。“我真的很喜欢它。我今天会死去吧,圣诞老人?我好冷啊!”斯巴斯坦说,“不会的,托比。”
  “你哭了,圣诞老人。你……”
  “我没有哭,”斯巴斯坦说着用手套抹去了泪水。
  “谢谢你,圣诞老人,”托比咕哝着说,“这是我生命中最伟大的一天。我爱你,圣诞老人。我希望我的电动鹿是黑色的……”
  我儿子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我朝玛提娜转过身,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了。“让他们走吧,”我用颤抖的声音说。玛提娜皱起了眉。“这些‘心’组织的老鹰,”我说,“我想让他们离开,现在。”
  “我想你没弄明白,杰克。他们到这儿来为你儿子尽力,他们是来——”“我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们来看我的孩子窒息,他们来从我儿子的死亡中享受乐趣。“让他们走。”我说,“告诉他们。”
  玛提娜走向那帮圣诞老人的助手,向他们解释说我需要单独和托比呆在一起,他们的反应如同被宠坏的十岁小孩;他们撅起了嘴,咬着牙,捏紧拳头,他们在明亮的黄色地板上跺着脚。
  “心”的成员慢慢地走出去,向我表示他们虚伪的支持,用典型的斯塔瑞维的话向我表示慰问,“这是一个过程,斯伯瑞先生,不是一个结束。”“他将人新一轮的生命,”“我们现在知道了,新生出现在消亡的运动中。”
  当安索尼·维思走到门边的时候,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颈圈,说:“谢谢你们买了那么多玩具。”
  “我们觉得你很自私,”他答道,“我们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现在——”“不让你们来参观他的死亡?对,是这样的,我要欺骗你。”
  “我认为你希望我们让你儿子高兴,激发他免疫系统的工作能力,我以为我们会——”
  “我不再相信这些了,”我承认说。“也许我从没相信过,我只是在向我自己撒谎。”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斯巴斯坦用他的大肚子挤着安索尼。“我想他现在不需要我们了。”
  “有些人真是变化无常,”安索尼说着,跟着圣诞老人走出了房间。“有些人……”最后我一个人留下来了,我独自站在可笑的喜庆的物件中,耳中听着托比的呼吸器单调的声音。圣诞树,电动鹿,快乐之地,长颈鹿,皇冠,皮鼓,溜冰鞋,棒球手套——多么愚蠢而无用啊,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应该给他他所需要的东西。托比半夜醒了,浑身颤抖,咳嗽着,体温达到了一百零五度。
  八月的空气沉重潮湿,如同胶水一样。我从行军床上起来,拥抱着我的儿子,敲了敲他的氧气罩,说,“宝贝儿,我有些话要给你说,一些很重要的话。”“嗯?”托比抓住了他的狒狒巴拉比。
  找咬紧了牙关。“关于克沙威尔瘟疫的,事实上,它是一种非常非常严重的疾病。非常严重。”我说这些的时候心如刀绞,“你不能好了,托比,不能了。”“我没听懂。”他的眼珠深深地陷进去,眉毛和睫毛很稀疏了,“你说药品先生会治好我的。”
  “我撒谎了。”
  “撒谎?这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能快乐。”
  “你撒谎了?你怎么可以这么作呢?”
  “这座斯塔瑞维城——它和我们过去呆的地方不同,很不一样,如果你在这多呆一会儿,你会学会说任何话。”
  他脸上掠过愤怒,蓝色的皮肤上涌出血色。“但是——但是圣诞老人给我带来了一只电动鹿!”
  “我知道,对不起,托比,我很抱歉,我非常、非常抱歉。”
  “我想骑我的电动鹿!”他哭了——就象一个七岁的男孩被背叛时那样哭了。他的泪水落在面罩上,留下一道光滑的曲线。“我想骑巧克力!”
  “你不能骑上了,托比,对不起。”
  “我知道!”他尖叫起来,“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
  过了漫长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分钟,他吻了吻他的狒狒,问道:“什么时候?”“不久了。”我气管堵了硬硬的一团。“也许在这周。”
  “你对我撒谎。我恨你。我不想要圣诞老人送给我一只棕色的电动鹿,我要黑色的,我恨你!”
  “别对我这么残忍,托比。”
  “巧克力这名字对一只电动鹿来说简直大蠢了。”
  “求求你,托比……”
  “我恨你。”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呢?求你别这样了。”
  又过了无言的一分钟,呼吸器不休不眠地响着,“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他最后说。
  “告诉我。”
  他扯下面罩,“不。”
  我心不在焉地从我儿子的圣诞树上扯下一个塑料人。“我太愚蠢了。”我说。“你不愚蠢,爸爸。”粘液从托比的鼻孔中摔出来,“人死亡后会发生什么呢?”“我不知道。”
  “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哦,我想一切都会停止的。就会……停止。”
  托比用一根手指摸着输液管。“爸爸,有件事儿我从没告诉过你。你知道,我的狒狒巴拉比,他也得了克沙威尔瘟疫。”
  “哦,太令人难过了。”
  “事实上,他已经死了,他完全死去了。巴拉比……停止了。”
  “我明白了。”
  “他希望很快被埋了。他死了。他希望被葬在海边。”
  我捏紧了手中的塑料人。“海边?当然可以,托比。”
  “象我们看过的那本书里的一样。他希望象海盗柯布一样被埋葬。”
  “当然。”
  托比拍了拍巴拉比的尸体。“我死亡前能见到妈妈吗?我能见到她吗?”“我们明天就去见你妈妈。”
  “你在撒谎吗?”
  “没有。”
  他干枯的嘴边现出一个微笑。“我现在可以玩一玩快乐之地吗?”
  “当然。”我紧紧地闭上眼,几乎让它们砸了我的头。“你想掌握控制板吗?”“我觉得自己不够强壮。我好冷,我爱你,爸爸。我不恨你。我对你残忍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我不想让你太想我。”
  这也会落到我身上,我知道了:我也会流泪,我把手伸到他床上操纵曲柄,调节床的角度,让他可以看到他的娱乐城。多么象维瑞塔斯啊,我想,多么象斯塔瑞维啊,任何居住在这种封闭世界里的人都会疯掉的。”
  “你不会太想我的,对不对?”
  “我会想你的。托比。在我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想你的。”
  “爸爸——你哭了。”
  “你想玩多久快乐之城就可以玩我多久。”我说,然后发动了控制板,“我爱你,托比,”木马旋转了,车轮滚动了,渡船启动了。“我非常非常爱你。”“快点儿,爸爸。让它们快点儿。”
  于是我加大了电流。
  我们用早晨的时间收抬好了治疗克沙威尔瘟疫必备的器械药品,准备到“无希望病人治疗中心”去。克拉克尔医生把一些IV瓶子放进我们的箱子,以便托比疼得厉害的时候使用。“如果能和你们一起去我会很高兴,”克拉克尔说。
  “事实上,”我回答说,“再过一两天托比就会死了——对吗?他用不着药品了。”“你不能对这些事儿进行预测,”克拉克尔说。
  “这周结束前他就死了,你最好留下来。”
  玛提娜和我抬着托比穿过斯塔瑞维,到了第三隧道,艾拉·坦普尔骑着电动鹿紧紧跟在后面,紧接着是威廉·贝尔,把我儿子的圣诞礼物放在袋子里拖着。托比是如此的瘦弱,毛毯几乎把他吞没了,他小小的脑袋露在枕间上。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父爱绝望地抓着他的拂拂:鲁贝尔斯汀斯基最终得到了他的孩子。
  中午托比和他的维瑞塔斯的母亲呆在一起了。
  “他知道他病得很严重了吗?”她问我。
  “我把真象告诉他了,”我承认说。
  “这听上去也许很怪,杰克……但我宁愿他不知道,”海伦眼中滚下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庞,落到地板上。“我希望你向他撒了谎。”“就整体而方,真象是最好的,”我宣布说。“这是一滴眼泪。”我说。
  “当然这是一滴眼泪。”
  “它的意思是——”
  “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我们哭泣着把托比抱进他的房间,把他的身体放在床垫上。“妈妈,你看到我的电动鹿没有?”他喘着气。“他是不是很棒?他叫巧克力。”
  “它是个漂亮的玩具,”海伦说。
  “我很冷,妈妈,我全身都痛。”
  “这会起点作用的,”我打开了输液管。
  “我还得到了快乐之地的模型,圣诞老人带来的。”
  海伦的表情一沉,那样子就和她见到自己的眼泪时一样迷惑。“谁?”
  “圣诞老人。就是周游世界把玩具带给儿童的那个胖老人。”
  “没这种事儿,托比。没有圣诞老人。”
  “有的。他来看我了。我会死去吗,妈妈?”
  “对”
  “永远死去吗?”
  “对,永远。我愿意献出一切使你康复,托比,几乎是所有一切。”
  “我知道,妈妈。这……很好。我……好累,……好想……睡觉”
  我感到他的思维正在飞逝,他的灵魂正在脱离躯体。别死,托比,我想。哦,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如果你愿意的话,”玛提娜说,“我来照看他一会儿。”
  “行,”我回答说。“很好。”
  我们几个呆呆地进了起居室,这里面都充满了可怕的东西:电动鹿,长颈鹿,所有的一切。海伦提出来给大家做午餐,但没人感到饥饿。我们站在窗边,往下鸟瞰着真实之成。维瑞塔斯,这个真实的城市(注:维瑞塔斯在英文中即真实的城市之城),很奇怪,这个双关语第一次出现在我头脑中。
  我跟着威廉和艾拉进了电梯,心不在焉地喃喃地说着感谢的话。和“心”的成员不同,他们的同情是得体的,他们的忧伤是克制的,他们的泪水很少,只是在当电梯门“砰”地关上时,我听到威廉叫起来。“这是不公平的!”
  确实。
  我瞒跚着走进了托比的房间。在他睡觉时他也在发抖:他一定做着冷冷的梦。海伦和玛提娜站在他身边,我的妻子拿着一杯苏格兰酒,我曾经的情人象棵金钱树一样站在一旁。“留下来,”我对玛提娜说,“这没关系,对不对,海伦?她是托比的朋友。”海伦没有回答,而是盯着玛提娜,说道:“你长得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猜你没办法不象个坏女人。”
  “海伦,我们都很难过。”我说。“但这种谈话是不必要的。”
  我妻子喝完了苏格兰酒,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很难过。”她同意说。“托比看到你很高兴。”玛提娜告诉她。“我觉得你和他在一起之后他会好得多。”“别对我撒谎,考文垂小姐。如果我很粗鲁请别介意,但是——请别撒谎。”玛提娜是在撒谎;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托比却出现好转迹象。他的体温降至一百零一度,他开始向我们提出各种要求——要求海伦把电动鹿带进来,让玛提娜为他讲鲁贝尔斯汀斯基的故事,我觉得他要求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是有一种安慰剂的作用。他有意无意地看着壁纸。看着他的明信片,他的木工活儿。
  安慰剂是谎言。
  当玛提娜给托比讲述鲁贝尔斯汀斯基的故事的时候,我和海伦忙着在厨房里作咖啡。“你爱她吗?”她问。
  “玛提娜?不。”我真的不爱她了。一点儿也不。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的真话呢?”
  “你不得不相信我。”
  我们同意维持婚姻。我们感到在近期内我们彼此需要。悲伤对我们都是陌生的,我们的泪水也是陌生的,稀少的。
  第二天早晨五点,托比死了,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我和海伦把他放到巧克力身上,让他做出骑马的姿势,我们前后地摇晃着他,告诉他我们爱他。他说这是一只很棒的电动鹿,他在马鞍上死去了,象个牛仔一样。我怀疑他死于维瑞塔斯乌浊的空气,他的肺已经习惯了氧气罩的空气。他的倒数第二句话是“我冷,”最后一句话是“鲁贝尔斯汀斯基。”
  我们把他放回到床上,把狒狒巴拉比放到他手臂下面。
  我引着玛提娜到了大厅,给了她一个告别式的拥抱,我告诉她,我们的生活道路毫无疑问会再次交叉,也许,我会在圣诞节色坎斯佩克公园的袭击中见到她。“你妻子很爱他。”玛提娜说,按了“下降”键。
  “她比她自己所了解的更爱他。”“砰”的一声,电梯到了。“我是曾经使他快乐过的,对不对?他有几周的时间曾经很快乐。”
  门在玛提娜身后开了。“你曾使他快乐过的,”她说,然后就走出了我的生活。我拖着步子进了厨房,给我妹妹打了个电话。
  “我希望侄儿没有死,”她说。“虽然我马上就要这么说——我得数数我的好运了:康妮,我的健康,我的工作,一切都很好。对,先生,这种事通常使你数一下自己的好运。”
  “一小时之后来见我们。到德斯卡特区拉克拉斯特七巷。”
  我和海伦把托比的尸体放进一只垃圾袋里——狒狒巴拉比现在已经成为他的一部分了——然后把他装进圣诞老人的袋子,我们把他拖进电梯,把他带到街上,把他放到我的车后座上边。当我们驶过市区的时候,电台开始播放政治竞选广告,包括了那位多林·哈特。“我的一个儿子成了无可救药的吸毒者和窃车贼,”她说,“另一个毕业后开始从事为盲人们读书……”
  我想象着玛提娜写下这些字句的样子,把它们涂写在打油诗的边缘上。
  到达水边的这个街区的时候,我把车停在船房前。伯瑞斯坐在前甲板上,正在同格诺瑞娅和康妮聊天。我注视我妹妹的眼睛——干的,——我看着我侄女儿的眼睛——也是干的。
  感谢上帝:伯瑞斯立刻明白了当前的形势。托比希望被葬在海边?很好,没问题。他把船全速驶进运河,在北岸抛了错,一片悬崖在我们头顶,海鸟在水面飞翔,向我们发出尖厉的叫声,保卫着它们空中的领地,如同一群愤怒的大蜜蜂。伯瑞斯把圣诞老人的袋子拖到后舷,把它放在甲板上,“我听说你是个好小伙子,托比。”他说,用一根麻绳把口袋扎紧。“没能认识你真有点儿遗憾。”“虽然你听不到我说话了,我现在还是对你说再见。”格诺瑞娘说,“没有太注意过你,现在我有点犯罪感。”
  “事实上我很烦恼,”康妮说。“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托比。确实,我有点遗憾,我们几乎从没在一起玩过。”
  伯瑞斯拿起了那只圣诞口袋,在手中掂了掂。
  “我想你,儿子,”我说。“我非常非常想你。”
  “太烦人了,”康妮说。
  伯瑞斯举起了他的手掌,口袋落进了水中,如同托比在加登河上抓住然后放了的那一只犰狳。当它落入运河时,海伦简单地说,“我爱你,托比。”她反复地说,直到口袋已经再也看不到了。
  “一小时之后天就黑了,”伯瑞斯告诉我。“我们继续前进如何?”
  “嗯?”“你知道的——继续前进。离开这个疯狂的城市。”
  “离开?”
  “好好想想吧。”
  我不需要想。
  现在我是个撒谎者了。现在我可以很容易地描述在我们把格诺瑞娅和康尼送回之后发生的事儿,我可以写道我们回到河上:一口气逃过了巡逻队的射程,在海湾死里逃生,在海上濒死挣扎。但最终这些闹剧都没有发生。最后产生的奇迹是我们那晚逃出维瑞塔斯时没有遇到一个巡逻队员。
  我们在多风暴的加勒比海上漂流了近四年,参观了哥伦布曾经发现的大陆——特立尼达岛,多马哥岛,巴马多斯——补充我们的水果和淡水。我们没有确定路线,没有规划未来,没有任何目的。我们不想在任何地方安定下来。这时候,这条船就是我们的家了。
  我被告知我的症候是很正常的:这些恶梦、暴怒、尖叫,打碎收音机——所有这些举动都是可以预料的,我听他们说。
  你知道,我希望他回来。
  天黑了,我借着烛光写作,在我们的大厅里,我的钢笔擦过稿纸,仿佛蝗虫在啃噬什么。我妻子和拾蚌人进来了。伯瑞斯问我要不要喝咖啡,我告诉他我不想喝。“你好,爸爸。”小小的安迪尔坐在海伦的肩头。
  “你好,宝贝儿。”我说。“你愿意给我唱只歌吗?”我问我女儿。
  在我砸坏收音机之前,曾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现在还在试图接受它。去年十月,瓦尔退尔大家一些年轻聪明的化学家找到了治愈沙威尔病毒的方法。安迪尔爬了下来。“我很高——高兴为你唱一只歌。”他只有两岁半,便话讲得有四岁小孩儿那么好。
  伯瑞斯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
  海伦不再悲伤之后曾问我;“你和那女人性交过吗?”
  “和哪个女人?”
  “玛提娜·考文垂。”
  我可以用任何我希望的方式回答她:“为什么你现在问?”
  “因为我现在想知道。你有没有……?”
  “是的。”我说。“有一次,你难过吗?”
  “我很难过。”海伦说。“但如果你撤了谎我会更难过。”
  安迪尔爬上我的膝头。我喜悦地发现,她的脸混合了海伦和我的特质。“我把翅膀藏在灵魂深处,”她唱道,这首歌曲玛提娜·考文垂作词,安迪尔·斯伯瑞作曲。“让羽毛干燥柔软。”我跟着女儿唱起来,她的调子给你以安慰。
  现在海伦和伯瑞斯也加入了合唱,仿佛我在斯塔瑞维所受的训练也传染到他们身上。这些谎言没有引起他们任何疼痛。
  “当世人不再注目……”
  我们四个很和谐,我不喜欢谎言,但我也不恨它们。
  “我乘风飞翔无阻”,我们都唱起来,虽然我和维瑞塔斯的猪一样没有翅膀但我感到我仿佛最终飞到了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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