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自己没有篮了,就坐在萨利旁边。珍妮认为他不帮她而去帮她姐姐,这太可
恨了。他只好答应等萨利的篮子装满了以后就去帮她摘。萨利简直摘得像她妈妈一样快。
“摘蛇麻子会使手粗糙,妨碍你缝衣裳吗?”菲利普问。
“哦,不会的。干这种活也需要一双灵活的手,这也就是为什么女人摘得比男人快
的缘故。假如你的手僵硬,手指因干粗活而不灵活,也就摘得不快。”
他喜欢欣赏她那灵巧的动作。她也不时地以如此有趣,如此动人的母性的神情注视
着他,起初他笨手笨脚的。地一直取笑他。当地伏下身子,教他该如何处理好整棵蛇麻
子时,他们的手碰到一起了。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无法确信她已是个
大人了,因为当她还是个少女时他便认识她了,所以总不由自主地把她当作小孩看待。
但是爱慕她的人很多这一事实表明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虽然他们刚到乡下几天,萨利
的一个表哥已经迷上她,大献殷勤了,以至她不得不忍受许许多多的戏弄,她表哥名叫
彼得·甘恩,他是阿特尔尼太太的姐姐的儿子。她姐姐嫁给弗尼附近的一位农夫。路人
皆知,他为什么天天要穿过那片蛇麻草地。
8点,早餐的号角声响了。尽管阿特尔尼太太唠叨说他们都不配吃早饭,但他们却
已经狼吞虎咽起来,吃得可开心哩。饭后又接着干,一直干到12点。这时又响起午餐的
号角声。这时候,计量员和记账员从这一袋巡视到另一袋。记账员先在自己的账本上,
然后在采集者的账本上记录所采摘的薄式耳数。每个大袋子都装满了的时候,便用蒲式
耳的量器量入一种称为“囊”的大布袋里。之后量蛇麻子的人和挑夫一块把这一袋袋蛇
麻子扛走,装上了马车。阿特尔尼时时回来报告一下,希思太太或琼斯太太已经摘了多
少。他恳求全家人加油干,争取超过她们。他总想创造采蛇麻子的记录。有时他来劲了,
也能手脚不停地采上一个钟头。然而他对采集蛇麻子的主要乐趣还是在于显示他那双优
雅的手。他对自己这双手感到无比的自豪。他花了许多时间去修剪指甲。他伸出那双手
指渐渐变尖的手对菲利普说,西班牙的大公们为了要保持手的白皙细润,总是戴着油手
套睡觉。他带着戏剧性的口吻说,那只扼守欧洲咽喉的手就如女人的手一样的纤巧、漂
亮。他以优美的动作摘蛇麻子时,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然后自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他干得乏味了,便给自己卷上支纸烟,对着菲利大谈特谈起文学与艺术来。到下午,天
气变得酷热,人们活也干得不太带劲,话也少了。早晨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谈话现在变成
偶尔才听得到的片言只语了。萨利的上唇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她干起活来嘴唇微微张开
着,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蓓蕾。
收工时间视蛇麻子烘干房的情况而定,有时它很早就装满了。假如到下午三四点采
摘的蛇麻子已够当晚烘干,那就吹号收工。但一般都是到下午5点才开始最后一次计量,
每组的帆布袋都计量完之后,便动手收拾工具,收工时间一到,他们就一边闲扯着,一
边慢悠悠地走出蛇麻草场。女人们赶回茅屋收拾、洗涮,预备晚饭,而许多男人都往酒
吧间走去。干了一天的活之后,喝一杯啤酒是很惬意的。
阿特尔尼家的袋子是最后计量的。当计量员朝他们走来的时候,阿特尔尼太太才松
了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伸她的手臂。她一直以同样的姿势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腰身都
僵硬了。
“好了,我们到‘快乐的水手’那边去吧。”阿特尔尼说,“必须一项不漏地履行
一天的仪式,眼下再没有比上小酒店更为神圣的事了。”
“阿特尔尼,带一个酒壶去,”他妻子吩咐说,“捎一品脱半酒回来晚餐用。”
她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将钱交给他,酒店里已经挤满了人。店堂是沙石地板,周围
摆有长条凳,墙上贴有发黄了的维多利亚女皇时代职业拳击家画像。酒店老板几乎叫得
出所有顾客的名字。他身子靠着柜台,正对着那两个往竖在地上的棍子扔圈圈的年轻人
温和地微笑,这两个年轻人都因没有投中而逗得旁观者发出一阵阵耍笑声,人们互相挤
了挤,给刚进来的人让坐。菲利普坐在两个陌生人之间,一边是一位身穿灯芯绒裤子、
膝下扎着细绳子的上了年纪的雇工,一边是一个红润的前额上留着整齐的卷发,油光满
面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阿特尔尼坚持要去试试手气,扔圈圈玩玩。他下了半品脱酒的
赌注,结果赢了。当他为输家举杯祝酒时说:
“孩子,我赢你这回,比赢一次大竞赛还过瘾。”
他戴着顶宽边帽,留着尖翘的胡须,在这些乡下佬当中,很显得古怪。显然,他们
也都认为他很古怪。但是他的情绪是如此高昂,他的热情又这么富有感染力,以致周围
的人要不喜欢他是不可能的。人们无拘无束地交谈着,他们用赛内特岛那种粗犷、缓慢
的口音互相戏谑、逗乐。当地的爱说笑的人的诙谐的俏皮话引起一阵阵哄堂大笑。一个
多快乐的聚会啊!谁要是对他的同伴不觉得喜悦和满意,那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了。菲
利普目光移向窗外,外头天色明亮,夕阳仍在。窗户上的白色小窗帘,像农舍窗户上的
窗帘一样,用红色丝带扎着。窗台上摆着一盆盆的天竺葵。时候一到,闲谈的人们一个
个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回正在做晚饭的草场去。
“我想你将预备睡觉去了吧。”阿特尔尼太太对菲利普说,“你还不习惯早上5点
起床,又一整天待在露天地里。”
“菲尔叔叔,你要跟我们一道去洗澡的,不是吗?”男孩们大声嚷道。
“那当然。”
他身体疲倦,但心情愉快。晚饭后,他坐在一张没靠背的椅子上,将身子靠在茅屋
的墙上,嘴里叼着烟斗,两眼凝视着夜空。萨利忙碌着,不停地进进出出。他在一旁懒
洋洋地观看她有条不紊的工作。她那走路的姿势吸引了他注意力。虽然步态并不特别优
雅,但却轻松自如,沉着自信。她走起路来臀部摇摆着带动了双腿,双脚似乎坚定有力
地踏在地上。阿特尔尼已经去和邻居聊天了。不一会儿,菲利普听到他妻子自言自语地
唠叨了起来:
“你瞧,家里的茶叶用完了。我要阿特尔尼到布莱克太太那儿去买点。”停了一下,
她又提高嗓门喊道:“萨利,到布莱克太太那儿去替我买半磅茶叶好吗?我把茶叶都用
光了。”
“好的,妈妈。”
布莱克太太的农舍沿这条大路还得走大约半哩路。她的这所房子既是杂货店,也兼
用作女邮政局长的办公室。萨利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走出了茅屋。
“萨利,我和你一道去好吗?”菲利普问道。
“别劳你了,我并不害怕独个儿走。”
“我知道你不会害怕的,但是我睡觉的时间快到了,临睡前双脚正想舒展一下。”
萨利没有回答。他们一块出发了。大路白茫茫静悄悄的。夏日的夜晚一丝声响也没
有,他们俩都没说多少话。
“到现在天还很热。是吗?”菲利普说。
“我想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天气了。”
但他们的沉默并不显得别扭。他们觉得这样肩并肩地走是很愉快的,因而觉得没有
说话的必要。当来到一个栽成树篱的灌木篱墙的栅门处时,突然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
在黑暗中他们见到两个人的轮廓。这两个人互相紧挨着坐在一起。菲利普和萨利走过去
的时候他们连动也没动一下。
“我不晓得那些是什么人。”萨利说。
“他们看起来很幸福,是吗?”
“我想他们也把我们看作是一对情侣呢。”
他们看到前面那间农舍的灯光了,过了一会儿,两人便走进了小商店。店里那耀眼
的灯光一时使他们眼花缭乱,睁不开眼来。
“你们来迟了,”布莱克太太悦,“我正准备关门,”她看了看钟,“瞧,都快9
点了。”
萨利买了半磅茶叶(阿特尔尼太太买茶叶一次总不超过半磅),然后他们又往回赶
路了。耳边不时传来一声夜间野兽发出的短促又尖利的叫声。但这只能使夜晚显得更加
寂静。
“我相信,假如你静静地站着不动,一定能够听到大海的波涛声。”萨利说。
他们俩竖起耳朵竭力倾听,脑海的想象力使他们听到了细浪拍击海滨沙石发出的微
弱的声响。当他们又经过树篱的那个栅门时,那对情人还在那儿,但是现在他们不再喃
喃低语了,而是互相搂抱着,男的嘴唇贴在女的嘴唇上。
“他们似乎挺忙的。”萨利说。
他们转过一处拐角,一阵暖风吹拂着他们的脸颊。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这美好
的夜晚,似乎有什么不可理解,不可名状的东西在等待着他们,静寂顿时变得意味深长。
菲利普的心里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这情感似乎充满着激情,又似乎要熔化了(这一
陈词滥调精确地表达了这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愉快、焦虑和有所期待。他突然想起
了杰西卡和洛伦佐①两人竟相媲美地互相喃喃地倾诉缠绵情话的那些诗句。然而,他胸
中的激情迸发出光辉,明亮地照透了他们两人都觉得有趣的奇想。他不知道空气中有些
什么东西使他的理性如此的清醒。他认为,他才是享受大地的芬芳、声响和香气的纯洁
的灵魂。他从未曾感到过对于美有如此微妙的感受力。他真担心萨利开口说话而把这宁
静给打破了。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又想听到她的声音。那低沉的、悦耳的嗓音正
是这乡村之夜本身发出的声音。
①杰西卡和洛伦佐是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剧本中的一对情侣,杰西卡是夏洛克
的女儿。
他们来到了草场前,她回茅屋必须从这儿穿过。菲利普替她打开篱笆栅门。
“好啦,我想得在这儿告辞了。”
“谢谢你一路陪着我。”
她向他伸出手去,他握着她的手说:
“假如你对我友好的话,你就得像你家里其他人一样同我吻别。”
“我不在乎。”她说。
菲利普本是说着玩的。他只是想吻她一下,因为他兴奋,他喜欢她,而且这夜晚是
如此的可爱迷人。
“那么,晚安!”他笑着将她轻轻地拉过来。
她将嘴唇向他贴过去。那嘴唇又温馨、又丰满、又柔软。他吻着并依恋了一会儿,
那两片嘴唇微启着就像一朵鲜花;随后,他不知何故,竟展开双臂将她搂抱起来。她默
默地依从了他。她的身体又结实又健壮。他觉得她的心贴着他的心一起跳动。顿时,他
忘乎所以,完全丧失理智,他的感情像决口的滔滔洪水将她淹役了。他把萨利拉进树篱
墙的更暗的阴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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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网 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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