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后院就是铸造之所,铸炉高达两丈,烈火熊熊,炙热异常。冶尘十来个弟子正在炉前忙碌,打铁的声音震耳欲聋。
冶尘一声吆喝,所有的弟子都聚拢过来。
「铸剑了——」老头子放声呼喊,极其威严。
徒弟们齐声应和:「铸剑了——」人人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
白慕飞深为震撼,铸剑在这些铸剑师的心中是一件极为神圣的事,可与天地齐辉。
霎时间,众人穿梭奔忙起来,虽然忙碌,却井然有序。
白帝与银铜铁分站四方,对身外事视而不见,只注视着铸炉。
冶尘对白帝原是恭谨万分,此刻往铸炉前一站,眼中所见全是铸剑的助手,根本没有高下之分了,喝道:「加炭!」
这个铸炉与普通的铸炉不同,四面均有风箱,一鼓风,火力特别旺。
白帝等四人风箱一扯,铸炉的火顿时窜起多高,由红变青,由青变白,火炉前温度极高,燃热异常。
冶尘丝毫不觉,不住地试探温度,然后将玄铁和精铁放入炉中煅烧,煅烧到一定程度便挟出来锤打,再送入炉中继续煅烧。
铸炉温度是铸剑的关键,白帝等都是行家,拉劲风箱,或停或急,使铸炉始终保持合适均匀的温度,玄铁和精铁烧得通红,渐渐熔化成汁。
「起!」冶尘大喝一声,旁边徒弟早已准备好,撤去下面撑塾的铁架,铁汁倾入陶模之中。
冶尘一桶水倒入陶模,「滋滋」声中,水汽登时弥漫了整个铸造室。
铁汁凝固,剑已成形。
冶尘仔细观看,眉头一皱,重新取出煅打,大滴的汗滚落在剑上,化成溺溺白汽升起。
如此反覆,不停地煅烧,日以继夜,谁都不休息。
梅洛和白慕飞帮不上忙,便负责烧饭,梅洛还煎了各种药茶给大家提神防病。
两天过去了。
冶尘丢下大锤,坐在地上,沮丧万分,「主人,为什么我就是铸不成这样的灵剑呢?」
白帝拍拍他的肩,看着模具中的剑,沉吟半晌,「问题可能出在玄铁的熔点上,精铁化成了汁,玄铁才初熔。铸玄铁链不必讲究铁质,而剑质必须纯净如一,稍有杂质,便不可用……
「白慕飞,你去拉风箱,听青铜的指挥。冶尘,我和你一起铸!」
冶尘大喜若狂,和白帝同铸一剑,是他一辈子也不敢梦想的事,现在居然成真,乐得手舞足蹈。
白帝脱去上衣,站在炉前,试了拭炉温,「炭火烧不到玄铁熔化的温度,冶尘,我曾经让你收集西域的黑油,你这里有吗?」
「有,就是不太会用。我试过一次,控制不住温度,差点烧熔了铸炉,还伤了人。」
「那是要用木柴沾满黑油再烧,才能掌握得住。幸好青铜他们都烧过,不会有问题。」
冶尘吩咐徒弟们拎出几桶黑油,泼在木柴上,送入铸炉。风箱一鼓,果然火苗笔直冲上,连铸炉都烧得炉身血红。
炉中铁汁流动异常滑溜,风箱鼓劲,温度继续升高。冶尘和徒弟们紧张之极,稍有失误,铸炉便会烧熔,铁水一旦冲出,在场的人将无一幸免。
「咕咚!」
一名弟子热得晕了过去,跟着另一个人抓着胸口栽倒。梅洛忙把他们扶到外面救治。
饶是白慕飞和青铜等人内功高深,在这样的高温灼烤之下也禁受不住,个个汗如雨下,全身衣裳尽湿,咬着牙坚持。
冶尘的声音微微颤抖,「主人,可以了吗?」
连问三遍,白帝只是注目铸炉中铁汁的颜色,并不回答。
突然,白帝一声大喝炸响:「起!」
青铜同时叫道:「退!」
铁汁倾出,一股炎热已极的灼浪扑面袭来,众人同时跃开。白帝退开之时,手中提了木桶,急运内力,水柱疾注入陶模。
蒸汽热浪滚滚而流,好一会儿,众人才能靠近。
白帝定睛一看,唇边浮起了笑意,「冶尘,铁锤!」
冶尘喝命弟子,「抬那两百斤的铁锤过来。」
这铁锤是冶尘年轻时所用,过了三十五岁之后,精神气力都不如从前,冶尘便再没用过。
白帝拎起那大铁锤,「冶尘,这把剑同时含有玄铁和精铁,必须用阴阳两种力道锤打。你用阴柔之力,我用阳刚之力,交替锤击,明白了吗?」
两把铁锤空中舞劲,交替锤打,两人全神贯注,配合着对方的节奏。
轰鸣的锤打声,起伏鼓动的肌肉,一身的汗水,飞溅的火花,专注的神情,白慕飞不禁肃然起敬。
平生得见如此英雄,死亦无憾!
锤炼了两个时辰,白帝扔了铁锤,将剑身重新送入炉中,「成败在此一举了。」
冶尘胡须一翘,笑呵呵地从墙上摘下三把匕首,「主人,要铸此灵剑,万金之祖、铸剑师、有缘人一样不可少。三人心头之血相融,天地的精髓和灵光尽凝于剑身,此剑方可通灵……」
白帝笑了起来,「你这辈子不放我的血不甘心哪。」
冶尘恭谨地拜倒,「老头子实在想看一看,主人精血能铸成什么样的绝世好剑。」
白慕飞接过匕首,脱了上衣,笑道:「这可是旷古难遇的盛事了。」
三人大笑,分持匕首,齐聚炉前,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剑身越见炽红,变得隐隐透明,所有的人都屏气凝神,期待那激动人心的一刻。
热气流窜,炉前三个人长发漫天狂舞,赤裸的上身被火光映得彻红,火焰跳跃,在肌肤上幻出奇异的光影。
冶尘死死瞪着剑,紧张得手直发颤。猛然,火焰高高窜起,剑身就在这一瞬同现出了透明。
白帝大喝:「动手!」
三把匕首一齐刺入胸膛,三道血线急射至剑身。
「滋滋」血雾迷漫中,白帝运力一吸,剑从炉中直飞而出,空中快速翻转,无数道寒光旋成巨大的光圈。
众人无不惊呆了。
剑如流星,堕落下来,「噗」的一声轻响,整个穿入白帝所用的大铁锤中,竟如切豆腐一般轻易。
「成功了,成功了……」冶尘狂呼,腿一软跪在地上,热泪横流。
冶尘的弟子们激动万分,突然爆发出疯狂的欢呼,不约而同冲上去抢起冶尘抛向空中。
终他们一生,也只能遇到这一次铸成绝世奇剑的机会。
青铜等围拢过来,以艳羡的眼光看着这把灵剑。
剑身光影流动,变幻莫测,耀眼烁亮,可比日月。
白帝凝目半晌,慨然叹道:「白慕飞,你真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白慕飞握住白帝的手,「白帝,你是世上最令我敬服的英雄……」
此刻两人心情正如霁风清月,光明磊落,相视一笑,猛地拥抱在一处。
欢腾良久,渐渐平静,冶尘亲自动手,替这把剑镶了剑柄,配以珍藏多年的犀牛皮剑鞘,更显精致清灵。
捧了剑,冶尘站在白帝面前,抚摸着剑身,满面骄傲,「多谢主人替冶尘完成了心愿,这是冶尘所铸的最后一把剑,超越了我以前所铸的那两把,老头子今天无憾了。」
白帝含笑道:「按规矩,剑由铸剑师命名,冶尘,你打算给这把剑取什么名字?」
冶尘斩钉截铁,「照曦!」
白帝和白慕飞都吃了一惊,相顾无言。
阳光为曦,光明普照,难道世间竟然有如此巧合的事?
冶尘见两人吃惊,得意地笑道:「此剑耀如阳光,夺人魂魄,虽然不尽是清灵如水,却有悲天悯人之意,普照众生之心,正合了天地化生万物的本质,不愧是吸了主人的血啊,哈哈哈……」
笑着笑着,声音忽断,笑容僵在了脸上。
白帝大骇,急一掌贴在冶尘胸口运力输入。白慕飞反应也极快,一掌贴在冶尘的后心运功。
可是冶尘心脉已绝,两人连连催力,始终似泥牛入海,没有丝毫反应。
原来冶尘年事已高,接连三天在铸炉前铸剑,不休不眠,耗尽体力、心血和精神。后又放血铸剑,已是油尽灯枯。加上铸成照曦,心愿得了,再也支撑不住。
白帝缓缓放开手掌,轻轻摇头,一种悲凉之色浮上了眼眸。
众弟子齐齐跪倒,放声大哭。
白慕飞一撩白衣,也跪在冶尘面前,「大师是因我而死的……」热泪顺着脸颊直流下来。
梅洛、银叶、青铜和铁心同时下跪,对这位铸剑大师充满了深深的敬意。
「冶尘铸成照曦,此生无憾,能这样安心而去,亦是一种幸福……」白帝宽慰着白慕飞,心中却是一阵悲苦。
这一生,他恐怕连安心而去的机会都没有了吧……
冶尘无子,身后事全是弟子们操办。按老人生前要求,一切从简,所有规矩全废,当夜便下葬了。
江南霏霏烟雨中,一代铸剑大师冶尘归于尘土,随葬的都是他平生所铸的兵器,还有白慕飞带来预备作为铸剑之金的一箱珠宝。
冶尘的大弟子叩首道:「师父,您一生最讨厌金珠一类的东西,所得银两尽散百姓。但是这一箱珠宝是照曦剑所得,照曦不能陪伴您,这些珠宝也让您能记起那光彩荣耀的一刻……」
呜咽声在风中飘散……
白虎立在坟前,仰天长啸,似是送别。
***
镇外,道路蜿蜒伸向漠漠远方,池塘春草,杂榭繁花,春水柔漪,群莺乱飞。
白帝和白慕飞并肩而立的身影格外飘忽。
「他……怎么样?」白慕飞的声音微有些颤。
「我第一次看见他醉酒流泪,就在镜湖的竹屋……」
白慕飞一噎,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一向坚强理智的他竟然会醉酒流泪……」
白虎凑过来嗅嗅白慕飞,抬起虎头,晃了晃,一双琥珀色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
白慕飞蹲下身,轻轻抱住白虎,脸埋在白虎的皮毛里。白虎破例没有甩开他,反而舔了舔他的手。
思念悠悠,远渡山河,那个令他们牵肠挂肚的人,是否也和他们一样在思念?
白慕飞从前虽然思念过何昭宇,倒还能捱得过。可是自龙眠岛一别之后,他才明白什么是相思刻骨。
回忆温柔滋味,自顾形影相吊,夜夜辗搏,孤枕难眠。
始信人间别离苦,相思方置海非深……
「你若割舍不下,还是……」白帝轻叹。
白慕飞昂然而起,「不,我要做的事,绝不会半途而废。」
「你那胆大妄为的计划如果能成功,我只能说是天意了。」
白慕飞一惊,盯着白帝,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思。
好一会儿,机智的笑容从白慕飞眼中闪过,「传说五方帝门人遍布天下,号令如神,想来有关他和我的消息你都会收集……你大概已经猜到我是否成功了……」
白帝微微一笑,「照曦剑就是证明,名剑出世,有好主人,还要有好机会。英雄本无主,仗剑走江湖,动心容易忍心难,忍字头上一把刀,你个性张扬,万般忍耐,实在难为了你……」
「你怕我受不得磨厉?」白慕飞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知这能不能忍得住,但是,不管什么事总要尝试一回。不做,怎么会清楚?」
「假如有一天,面对他的时候,你还能忍得住吗?」
白慕飞翻翻白眼,「你怎么变得像我大哥一样唠唠叨叨?我耳朵都快生茧了……喂,死白虎,居然咬破了我的包袱,偷吃我的干粮?白帝,你也不至于小气到克扣这只馋虎的口粮吧?」
这个问题白慕飞无法回答,就是白帝自己也无法回答。
「我走了,不必再送,有缘自会相见……」白慕飞潇洒地挥挥手,转身大步向远方走去。
白虎追送出去几十丈,跃上山丘踞坐,一声吼叫,惊得狐兔乱跑,群鸟轰飞。
白慕飞拎拎包袱中剩下的几斤牛肉脯,扬手掷向白虎,「馋鬼,全送给你了,下回饿肚子别放过你那小气的主人,哈哈哈……」
白帝目送白慕飞修长的背影消失在江南朦胧的青烟中,想起的,却是当初在白帝宫门前飞扬不羁的青年。短短数月,他已脱去了那分浮躁傲气,全身散发的成熟魅力不可挡……
情爱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风云已起,世事莫测,乱世方有英雄辈出,谁能主沉浮?
心中豪情顿生,放眼东南,那边春雷滚滚,正掀起滔天巨浪……
***
惨澹的灯火,暗暗地照着厅堂匾额的三个大字,「聚义厅」。
径深极长的大厅里站满了人,从门口一眼望去,金皮椅上坐的人似乎远在天边。
虽然千把人聚在厅中,可是却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海风从高旷的厅顶呼啸而过。
三张金皮大椅只坐了两个人,中间的一张还是空的。
死一般的静默,似乎在等待什么。
左边椅上穿深紫色的男子开了口,「江云,夜罗为什么还没来?等了他快一个时辰了。」
右边坐着的青年男子一身黑衣,俊美的面上有一双沉着深静的眼睛,皮肤呈古铜色,一看便知是常年海上漂流的水手。
「没来就再等,你急什么?」江云轻描淡写地说,眼中不见一丝波澜,「海上风浪多,你齐修汉又不是不知道。」
「哼,自从夜罗上次遇了海难,性情大变,整天带着他的救命恩人到处转,你不觉得可疑?」
江云神色一冷,「跑海的人谁没遇过海难?夜罗感激救命恩人是他的事。咱们三个人各有各的船队,你岱山岛的管得着他普陀岛的吗?」
齐修汉哼了一声,「若在平时,我绝不会问他普陀岛的事,可现在是多事之秋,大战在即,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小视,万一出了内奸,谁担得起?」
江云是他们三人中势力最大、占地最广的一支船队,盘踞了定海附近五百多个岛。
此人性情难测,颇有睿智,手下人对他又极为忠心。这几年与官府水军对战时他指挥攻退,屡战屡胜,齐修汉和夜罗都不敢小视他。
「内奸?」
江云笑了起来,「你敢担保,如今厅上站的人里就没有内奸?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那是平常事。咱们干海盗的,要是怕了几个内奸便畏首畏尾,索性回家抱孩子算了。」
「说得好!我夜罗最佩服江大哥豪气干云的胸襟。」
但见两个人影飞身而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前面的少年正是岱山岛海盗的首领夜罗,他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眉目如画,俊秀出众,举止却极是精悍,眼中精光闪动,散发出一股野性。
齐修汉喝道:「夜罗,我们舟山诸岛一年一度聚义会,你为何要带外人前来?」
夜罗身边站的白衣人气度不凡,潇洒如风,脸上却戴了一个极薄的银色面具,遮住了真容,只露出一双晶光烁然的眼睛。
江云一抬头,逼视着那白衣人,目光如利剑,仿佛要切开对方一样。
白衣人冷冷地与江云对视,锐利异常,似乎是无形的刀剑在空中相交,硬生生绞在一处。
厅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这一场勇气和意志的较量。
江云唇边浮起一丝笑容,「好本事,敢在我面前显威风的人可不多。」
「早听说江大首领的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白衣人暗自赞赏。
齐修汉冷冷一笑,「既然是个人物,就报上名来,何必藏头露尾,脸不敢给人看?」
白衣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道:「燕无双!」
齐修汉放声大笑,「无名小卒,逞什么威风!」
夜罗笑了笑,悠悠道:「你凭什么说他是无名小卒?如果我说,今天在场有一半人都要拜服在他脚下,你信不信?」
「你说大话唬弄人也要有个分寸,这些兄弟跟咱们出生入死多少年,岂是一个外人见面就拉得走的!」齐修汉气得头上青筋爆起多高。
江云意味深长地道:「看来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呀。夜罗,你一直不服我,今儿带个人来,想怎么样?」
夜罗昂起头,「不错,以燕大哥的实力,足可在舟山有一席之地!」
狂妄之极的话语激怒了众人,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射向夜罗,性急的已破口大骂。
这些海上玩命的汉子,除了自己的头领之外,根本不会理睬任何人,夜罗这么说分明是在挑衅,那当然谁都不服。
齐修汉暴怒,「夜罗,你分明是背叛兄弟们,咱们舟山可容不得你这等专门搞内乱的人。」
江云也不生气,只是冷静地道:「光说没用,拿本事出来给兄弟们看!」
燕无双并不开口,一扬手,一块黑牌飞向木柱。一瞬间,他反手拔剑,疾掷而去。
一道白光,在空中划过,耀如太阳,「噗」的将黑牌钉在柱上。
那黑牌毫无起眼的地方,只是中间刻了一只老鹰,怒目张爪,栩栩如生。
厅中顿时安静下来,人人呆如泥塑木雕。
突然间,一声狂呼打破了寂静,「海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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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方帝·燕王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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