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要回溯到十五年前,那个电脑使用还不算普遍,也没有网路游戏的时代。
对刚脱离高中生活,成为大学新鲜人的杨云玠而言,迎新会、社团活动、系上的各种课外活动……就算昧着良心说场面话,这些每年都定期进行的活动,也实在称不上特别有趣。
简单的说,云玠全然没有一般大学生对于大学所谓「由你玩四年」的期盼。当他满脑子只想着早点毕业、早点进研究所、早点就业成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不要将时间浪费无谓的同僚交游上面……
十八岁的杨云玠,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没错。
……如果他没有在剧展分配工作时,抽到那支改变他往后四年命运的签王——
「各位同学、各位学弟妹,我们这次跟中文系杠上了!魏晋志怪改编剧本一小时内连演十五出!他们有种要求学校限定主题,我们绝对奉陪!」
把书皮上印着「魏晋南北朝志怪小说集」、厚重的黑皮精装书朝讲桌桌面一掼,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相当精明能干的系学会会长,以慷慨激昂的气势,一把拉起桌上的麦克风。
「我们政治系,今年一定要在全校联合剧展里面抢下名次!」
随着会长的登高一呼,室内立刻扬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躲在阶梯教室的后排座位,一直专心地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推理小说、全然没将会议内容给听进耳朵里的杨云玠,直到室内扬起「各位学弟妹来前面抽签喔」的吆喝声,才懒洋洋地把书给合起。
「……切,好无聊。」
要是可以发言的场合也就罢了,对一个刚进大学的菜鸟来说,除非是班级干部,否则在这种动员全系的会议中,只有乖乖坐着发呆的份而已。
更何况,自己对政治系与外系的恩怨情仇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也只有大一新生会乖乖来参加什么系员大会啦,升大二以后谁还鸟他啊……百无聊赖的这么想着,云玠跟着人潮走到讲桌前,越过挡在纸箱前面挑三捡四的女孩子们,随便从大纸箱里抽了张纸签出来。
回到阶梯教室的后排靠窗位置,他用力撕开纸签上方用胶水黏起的部份,将薄薄的白纸给展开。
整张纸上,只有用黑色原子笔写成的阿拉伯数字「44」而已。
看着上面那个看来不太吉利的数字,他心惊肉跳的抬起脸,望向阶梯教室前方的大型黑板。
推高鼻梁上的眼镜,云玠花了一番功夫,终于在写了满满一个黑板的编号与工作名称中,找到自己抽到的号码与工作分配。
「……四十四号是……李寄。李寄?」
……看起来像人名?好象在哪里听过那个名字。
把签条摊开放在背包上面,云玠没将一闪即逝的疑惑放在心上,重新将书给打开。结果隔没几分钟,耳边忽地响起了班代夸张的惊呼。
「唉,杨云玠!你抽到签王哎!你命怎么这么好?」
「……签王?」
搞不太清楚状况,云玠疑惑的抬起脸,看向拿着登记簿、记录着签条流向的班代。
「对啊,李寄杀蛇的李寄!」兴奋地又叫又跳,班代整张脸都笑开了。「那是主角耶!虽然舞台衣服不是很好看啦。」
「谁运气好啦?」火气一下子冲到最高点。云玠险些克制不住摔书的冲动。「李寄是女的吧?是女的吧!」
「这样很好玩啊,中文系那些人一定不会想到我们还有这一招!我们可是采用公正公开公平抽签,可不像他们全部黑箱作业!」
「哪……」
哪里好玩?叫我一个大男人扮十几岁的少女你竟然说好玩?而且你只是高兴那个服装不好看、万一是女生抽到会不满意而已对不对!
还来不及把接在「哪」之后的长串抱怨给说出口,后排座位的同班同学伟志忽然向前探出身子,朝云玠露出凄艳的微笑。
「……已经不错了啦。你猜我抽到什么?贪官三。连个名字都没有。」
眯起眼睛,遥望黑板上歪歪扭扭的版书写着「贪官一、贪官二、贪官三」,想到李寄好歹是个正派角色,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云玠只能支唔几句「这样喔」。
「我演你要砍的那条蛇。大侠……不,女侠请手下留情。」
走到云玠身边将纸条交给班代,准备离开的同班同学沈安国,豪迈地拍了拍云玠的肩膀。
「等等……」
还来不及伸手揪住安国,从另一侧走道过来要交纸签的庐冠荣,就这样硬生生抢走了云玠发言抗议的时机。
「我演被蛇吃掉的米糕。蛇先生,你要温柔一点喔。」
「放心吧!我不会弄痛你的!」
无言地看着因为同样为住宿生,比其它同学先一步熟稔起来的安国和冠荣,已经不亦乐乎地在前座演起双簧;如果是抽到幕后工作,云玠或许会跟着爆笑出声,但此时此刻他只能五味杂陈的看着两人耍宝,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玠,说实话啦。」推推眼镜,已经快被云玠给遗忘的班代,伸出纤细的食指指向教室左前方的位置。「你看,连阿雄都接受事实了。他抽到旁白唷!旁白!如果是文学院那些一定要抢冠决的家伙,会让中文还不太流利的侨生做这种搞不好会出错的工作吗?这里就突显了我们系上的公平公正公开!」
「是这样的吗?」
看着班上中文还未臻出神入化境地的侨生,正带着一脸世界末日的表情、紧抓签条瞪着黑板喃喃自语,云玠不禁出声吐槽。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有接受事实哎。」
虽然完全无法接受班代的说词,可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再继续抱怨下去只会让自己更空虚,云玠只能沉默着将下巴压上书背,重重地吐出忧郁的叹息。
结果出乎众人的意料,没花多少时间,杨云玠已经坦荡荡的接受了事实。
姑且不说其实是云玠发现台词没有想象中的多,退让个一百万步来想,李寄至少还是个人。要是不幸抽到演蛇啦狗啦米糕之类的角色,连发声权力都没有就得光荣牺牲,实在太凄惨了。
尽管云玠曾经一瞬间认为如果演米糕,只要滚进蛇的肚子里就可以轻松退场,好象也不错;但冠荣似乎相当中意米糕这个角色,认为这角色不用背台词不用被砍就可以完成大业,更棒的是连露脸都不必,简直赞到最高点。因此不管什么人想利诱他交换这个肥缺,都遭到他非常坚定的拒绝。在工作人员忙得叫苦连天、演员们背台词试装搞到脸色发青时,唯有他和蛇先生两人像没事人一样镇日闲晃,简直是羡煞其它签运不佳的一干人等。
「哎,你帮我看一下。这边第三行第八个字是什么?」
「好象是『回』吧?干,这字好丑。」
「听说负责抄我们班剧本跟工作进度表的学长字很丑,可是我没想到丑成这样……他联考的时候改考卷的老师怎么看得懂啊?」
「……又是『公平公正的工作分配』是吧。」
乱成一团的共同科大教室里,等待排演的学生们三两成群的喧闹着。
听着其它同学的对话,眼角瞟见安国顶着蛇头道具从教室前方摇摇晃晃地晃过来,穿着一点都不专业的古装的云玠,忍不住开口抱怨。
「喂,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这组啊?」
「再二十分钟左右吧?」用手电筒由下而上地照亮顶在头顶上的蛇头,安国满脸事不关己的摇头晃脑起来。「不用那么紧张啦,一小时十五出,平均一出不到五分钟,只要把场面搞大搞热闹就好了。就算真的干掉文学院,也不过是奖品从黄水晶肥皂升级成六七七洗发精而已,奖牌又不能吃。」
「……只负责在那边发出『厚厚厚厚』的声音的蛇先生,少讲风凉话。」
举起用拖把柄改造成的武器作势要殴打安国,云玠站起身子,半开玩笑地出声威吓。
「喂,我哪是只要上场叫就好,还要负责给你打好不好!」
用力将手电筒一甩,安国跳上讲台,动作迅速的摆出备战态势。
「蛇先生,我来救你了!」
大概是本能察觉到好友的危机,下半身套着作用为扮成米糕的道具布袋、腋下夹着另外半截布袋,原先还躲在角落喝汽水的冠荣,立刻抛下罐子英勇的冲上前来。
眼见自己在剧中用来引蛇出洞的米糕竟然倒戈,云玠终于按耐不住爆笑的冲动。
「干,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哪边的啊?没用的米糕!」
「大人救命——李寄姑娘疯了——」
被冠荣一喊,三人一组的贪官一行人立刻默契十足的摇起手来。
「贪官不必上场打蛇吧?我们不是只要说『大人此计甚好』、『大人所言甚是』就好了吗?」
室内乱成一团,坐在前排座位的女生们笑得东倒西歪,直到班代冲进来提醒下一组准备进场排练,场面才稍微被控制住。
撑着道具的云玠回过神来,忽地发现自己竟然笑到眼角渗出了泪水。
……我上一次,为了无聊的小事笑成这样,是多久以前的事?
怔怔地,看着抹退眼角的手臂上沾附的水痕,某个念头忽然唐突地过云玠的脑海。
那是一直急切地想早一刻成为大人的他,已经很久没思考过的问题。
不知怎地,在云玠意识到这件事时,原先的欢愉情绪就这样忽然没有任何预兆的,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是为什么的、想落泪的冲动。
***
结果公演当天,仅仅五分钟的短剧,很顺利地在没有出错、也没有拖延时间的情况下结束了。
尽管云玠是打着戏份结束就回宿舍睡觉的如意算盘,但天不从人愿,最后他还是被迫留下来,参加表演结束之后的谢幕。
说是谢幕,不过是全体演员整队站在舞台上,将演员名单念过一次而已。
扛着剑柄已经快脱落的道具、躲在后排不起眼的角落,无聊地猛打呵欠的云玠,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李李,杨云玠。』
听着从喇叭里传出的朗诵声,站在前排的学长姐们中间,忽然起了阵小小的骚动。
……李李、杨云玠。
一时之间还搞不太清楚那是在说谁,云玠莫名奇妙的「啊?」了一声。
演员名单还在继续朗诵中,音控室里的阿雄似乎完全没发现哪里有错误。先一步意会过来的冠荣,颇能理解的开始点头。
「阿雄是把『寄』看成『李』了吧?这两个字字型很像,学长字又那么丑。」
我看很有可能……压低声音随便地漫应着,满脸疲惫的云玠,又打了个大呵欠。
「管他的,反正我名字没念错就好,管他李李还是李季。」
「不,我想你名字没被念错恐怕是阿雄本来就知道你叫杨云玠。李李,李李……被阿雄这样一念,感觉好象某种花的名字。」
听着安国的自言自语,惊觉事情似乎真的是那样,云玠不由自主地在舞台灯光下,皱起眉头忍笑。
「……小百合,对吧?」
……后来,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云玠都非常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忽然将那三个字脱口而出。
如果世上有早知道这回事,杨云玠在那个当下一定会闭上嘴巴,或是装做没事人,继续打他的呵欠。
因为那三个字,后来莫名奇妙的变成杨云玠的绰号,整整跟了他四年。
很久以后云玠才惊觉,虽然那个外号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说是丢脸丢到家;但也是因为有这个外号的关系,自己给人的第一印象才会从刚入学时的难以亲近,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不过,等云玠意识到这一点,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
「……所以事情大致上就是这样。」
从已经逐渐被淡忘的往日回忆中抽身,云玠有些感伤的伸出手,调整网路摄影机的镜头。
『简单的说,老师你会被叫小百合……是因为李李跟LILY的音一样吗?』
透过扬声装置,翰融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室内扩散了开来。
「嗯。」
有种淡淡的心酸哪……带着笑作出结论,云玠越过电脑萤幕,望向在宿舍床上已经换好睡衣、抱着笔电发呆的翰融。
『欸,老师。』像是很努力在思考该怎么开口,萤幕上的翰融,好半天以后终于将耳机扶正,顶着麦克风开始说话。『你……把这么严重的事告诉我真的好吗?』
「没什么不好啊。」
有些好笑的看着翰融几乎要把麦克风咬下去的动作,云玠眯起眼睛。
「何况……我不想让你也跟其它同学一样,以为我绰号叫小百合,是因为我大学时代暗恋的人外号也叫小百合。那个是误传。」
……其实云玠根本搞不清楚,为什么在知道杜翰融也和其它学生一样,将传言的变体给信以为真之后,自己会这么急切的想解释。
误会又怎样?反正也还没到太超过的地步。自己之前一直都是这么想——
『可是那样不是比较凄美吗?我听到的时候很感动耶。这个原因好凄惨。』
「……」
要拿茶杯的动作忽地停住,愣愣地看着满脸哀愁的翰融,这出乎意料的回应,瞬间让云玠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才好,连要喝茶都忘了。
似乎是对云玠停滞的动作产生误解了,萤幕上的翰融,忙不迭的摇起手来。
『老师你放心啦,我不会把这么笨的原因跟同学讲的……你生气啦?』
「没有。只是……」
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讲……说笑着抓起已经冷掉的马克杯,云玠将后脑杓靠上椅背,然后把杯子凑近嘴边。
「杜翰融,我之前一直以为……」
『嗯?』
「不……没事。」将已经冷掉的乌龙茶咽下喉咙,云玠眨眨眼,透过网路摄影机的镜头,对着翰融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只是觉得还好今天有和你说到话……这样而已。」
……还有,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天真到愚蠢的天使。
可是我今天发现,偶而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你会变成恶魔。
虽然是有点笨的恶魔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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