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在那里
她还留在屋子里。我们经常听见她的叹气声,打嗝声和步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打从10年前,她就没有下过楼。是的,六楼对她来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父亲常说她碍事.父亲常说她怎么吃的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相互诅奏就象情人之间的相互抚摩。
她还在那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自己的小木床上,这张床陪伴她有20年或更长的时间了,木头都已经朽掉就象她体内残破不堪的零件.她穿着10年前过年做的蓝色棉布外套,胳膊上戴着罩袖,头发全白了。是啊,10是个不短的时间,她的头发被煎熬的全白了.不仅白,而且稀疏,她总是把头发向后梳,数着手里脱落的头发。低头时我们就能看见她头顶上发亮的头皮.
每当我走进她的房间,她就拉着我唠叨。净说些重复过一千次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她埋怨我为什么不陪她说话.你的爷爷领着我逃荒,我们一直向西过了潼关。我漫不经心坐在她身边.那时你妈还没出世呢。我觉得有点心烦,于是推开窗户。我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日本人多坏,在潼关架了机枪打我们。我注意窗帘上有块油渍.我吓坏了,子弹打在车厢上当当的响.一只讨厌的苍蝇围着她飞来飞去.我们到了西安,西安人心眼好,给我们吃雪白的馒头.真好吃啊。她咂着嘴巴,自顾自说着,却没发现我象阵风跑了出去。
我看见她坐在马扎上摘韭菜,她右手中指缠着纱布,血怎么还在往外渗.她抬起头,告诉我中午包韭菜饺子吃.我问她手怎么了.她举起右手,象是什么都没看见.我经常搞不懂她的想法.那么,是切菜时被菜刀划了一下.她扁着内凹的嘴巴,脸上满是愁苦的皱纹.时间是个妖怪,想方设法要把人也变成妖怪.外甥总说她象个巫婆,我想她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也不会在意吧.她用没有牙齿的牙床艰难的咀嚼着饺子,你的爷爷得了食道癌,什么都吃不下,癌把他的食道长满了,密密麻麻结成疙瘩,吃什么都吐.小元,你多吃点,要吃饱.她总是可笑的叫我的小名,似乎从不知道我另外一个名字.父亲咣当一声把门撞开,他喷着酒气,有时候傻乎乎的笑,有时候阴沉着脸象是要找谁的麻烦.她被吓坏了,她胆子总是那么小,她把这胆小的基因毫不吝啬的遗传给了母亲.她颤颤微微挪动着小脚,艰难的迈着小碎步跑进自己的房间,甚至连饺子也来不及吃完.
外面的天阴了,象父亲的脸一样阴沉.她不得不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打哆嗦.象是受惊的兔子,象是被吓坏的孩子,象所有孤独的老人一样打着哆嗦.你们都怕他,他上辈子一定是魔鬼变的.她嘟囔着,惊恐的眼睛盯着那扇门,生怕父亲推门而入.房间里真冷啊,风不断从窗户逢里钻进来.她觉得热,在床上翻来覆去,真热啊,象夏天一样热.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求我把窗户打开,她把毛衣,绒衣和秋衣一股脑脱下来丢在地上,她都热糊涂了.
那时,她仍然坚持着到厨房干活,她不想自己成为一个没用的人.虽然时常把饭做糊,忘记放盐,但我们知道她倔强,这种倔强的脾气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和她胆小的性格是一对密不可分的孪生兄弟.她坚持自己作饭,坚持不和我们同桌,只要那个魔鬼在,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她把床当成自己的饭桌,用颤抖的手和干瘪的牙床喂饱自己的胃.她的房间里终年弥漫着呛人的气味,她怕冷.父亲总是趁她不备打开窗户.她把手揣在袖筒里,象打摆子一样发抖.把窗户关上吧,小元.她念叨着我的名字,把我当成救星.太姥的屋里臭,我决不进去,就不进去.外甥撕扯着喉咙喊叫,如果他不是我的外甥我一定把他从六楼扔下去.姐姐把他按在床上,噼里啪啦的打他的屁股.可惜,她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了。
她还在那里,仰面躺在床上,象睡熟了一样,又象从来就没有醒过.
如今,她再也不会硬拉着我的手唠叨了.她的手粗糙坚硬,指跟处有五个圆圆的茧子.但那是温暖的手,在我们回家时牵引着我们,在我们因挨打哭泣时抚摩我们,给我们的伤口上紫药水,给我们作饭洗衣服.我们姐弟三个跪在她的床前,企图用悲伤的泪水和无用的呼唤吵醒她.但她睡着了,睡得那么死,好象从来就没有醒过。
她告诉我,人死了要去另外一个世界.此时,她把身体埋进阳台上的藤椅里,皱纹是开在夕阳里的菊花.我们又一次蹲在她的脚边,听她那些说了一千次的陈年往事.我不想计算,在梦与现实的土地上她到底活了多长时间.毕竟,在另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并不见得比现在过的差.
象刚才那样,我们又一次坐在阳台上沐浴阳光,听外面麻雀们快活的叽扎声.我和姐姐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有个收破烂的人拉着架子车从楼下经过.她扯着嗓子叫唤收破烂的上楼,在讨价还价中完成一次愉快的交易,我看见她浑浊的目光透出一点狡猾,还有因还价胜利而透出的喜悦.接着我们把这次喜悦换成等待已久的糖果。她慈祥的看着我们,心满意足的笑了了。
她还在屋里,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蓝外套,在我们睡熟时进入我们的梦里时。象我们还是孩子那会,蹑手蹑脚的悄悄帮我们掖好蹬开的被窝,替我擦去惊梦中滚落的汗水,哄着总是睡不好的二姐快点进入梦乡。
我们知道,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因为刚才不仅仅是风拨开了窗帘,我们还听见她的叹息把窗帘掀开。
2洗澡
我带儿子洗澡,这是一项政治任务,因为老婆交代:"不洗干净就别回来!"我比老婆大五岁,我29,她24.我们刚结婚不久,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六岁的儿子.所以这件事肯定发生在六年以后,还有一个必要条件是我们俩生理各方面正常.
我带儿子洗澡.儿子长的象我不象他妈,真遗憾,因为我老婆比我年轻漂亮的多.儿子长着方脑壳,和我一样浓眉小眼睛,胖乎乎的脸上不带一丝笑.他在赌气,吃饭前他买玩具的要求没有被满足,吃饭时就给我们使脸色.他妈让他跟我去洗澡还敢顶嘴,我真想抽他.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矛盾,父亲和儿子就是一种天生的潜在矛盾,我和我爸,我和儿子就是一个完整的矛盾有机体.我想教训儿子可又怕我爸教训我,就这么简单,我憋了一肚子气,儿子也是气鼓鼓的.
我们去洗澡,儿子磨磨蹭蹭踢拉着拖鞋,外面有点冷,我看见有的人已经穿上毛衣了,我喊他加快速度.他跟在我身后,手里提着塑料袋装着换洗的衣物,眼睛滴溜溜转看路边卖糖葫芦的.我知道他想吃却不敢对我说,我故意装做没看见.我们买了票,大人一块,儿童五毛.我犹豫着只买了一张成人票.进门时把门老头非要我儿子买票,我说我家孩子还不到七岁用不着买票,我们差点吵起来.老头穿着对襟棉袄,腰扎练功带,精神矍铄,摆个架势想跟我练练.我说大爷,您抬抬手不就过去了吗?干吗这么认真?大家活得都够累的了.在后面排队的人被我们挡着了,一起起哄.老头涨红了脸说:"这是规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想想,"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大家一哄而上,把老头挤到一边,我趁机拉着儿子跑了进去.
澡堂里人真多,我们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把衣服锁进箱子.老头追进来还想理论呢,却发现人脱光了都一个样,他转了半天也没发现我,只好悻悻的出去了.
澡堂里人真多,中国人真多,淋浴头下没有一个空的.这种时刻,大家都想最好从天上掉下个大磨盘,把自己套在磨眼里,别人都给压到磨盘下头.我在淋浴头下面转来转去,既要注意谁快洗完了,又要注意儿子别乱跑.这种时刻,我想象自己是一名侦察兵,穿梭在热带雨林中,赤身裸体,肩挎冲锋枪,随时准备扫射.
澡堂里人真多,雾气腾腾,有如仙境.人被雾气笼罩,难免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比如我就想日本人在温泉里就能男女共浴,中国人却不能.这只能说日本人还未进化完全,还处于茹毛饮血的阶段,而中国是礼仪之邦,从古传来的男女授受不亲明训连孩子都知道.正胡思乱想呢,一只肥硕的大手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猪".老猪上学由于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被流氓恐吓,只好叛卖了一批劣质袜子给同学,上当的人可真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他卖的袜子口紧,要10分钟才能穿上,等穿上后又脱不下来.同学们只好都穿着袜子睡觉,有很多同情他的女同学捂出了脚气.老猪对我嘿嘿一笑,"带孩子洗澡呀?我马上就完."我拽着儿子的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猪聊天.
我们开始洗澡.我让儿子站在淋浴下冲了一会又换我冲.我在他的手里和我的手里挤上"海非丝"洗发水,他冲完了又换我冲.等我冲完发现儿子不见了,妈的,小家伙怎么跟我一样没有组织纪律性.眯着眼睛,我看见儿子正在大池里玩呢.他看见我的眼睛瞪的象电灯泡,于是讪讪的说:爸,我到大池里玩会,就一会,一会就上来."我说成,一会我喊你就上来.
我继续洗澡,我在身上擦上沐浴露.沐浴露就是好,比香皂好太多了.又滑,又凉,又香,比香皂香一百倍.我搓着泡泡,先是脖子,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小腿和脚丫.不停的搓,毫不懈怠的搓,不由自主的搓,一丝不苟的搓,把油泥和灰渍,把死掉的皮屑和该死的细菌通通搓掉.虽然水忽冷忽热,可我洗的畅快淋漓.流淌,想象中的甘泉,从天而降的甘霖,如醍醐灌顶.水花飞溅,万涛奔涌.
"儿子,快上来!"
随着我的喊声,从大池里冒出五六个脑袋,儿子从其中脱引而出.看得出小家伙玩的痛快.他老老实实任我摆布他的身体,脖子,身体,藕段样的胳膊和腿,在上面涂了沐浴露,泡沫象虫子似的爬满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儿子,我们洗完回家看动画片好不好?"
"好."儿子憨声憨气的说.
他又长胖了,竟然能看见鼓鼓的小肚子.
他的皮肤又黑又亮,那是日晒严重的后果,除了缺少厚嘴唇和卷头发,就象个非洲小黑人,他的皮肤又滑又软,感觉象丝绸,象缎子,象麂皮.他舒舒服服的任我摆布.
"儿子,我们的箱子是几号?"
"我怎么知道,你是大人你怎么不记?"
"我忘了."
"好象是123号."
"对了,我记起来了,就是123号."
"锁的颜色怎么不对?"
"对呀,我记得是把绿色的锁."
"那怎么打不开?"
"我试试."
我们开锁.锁是绿色的双环牌挂锁.该死的锁,为什么还打不开?我和儿子轮换着开锁,它好象锈掉了一样纹丝不动,我不得不怀疑我们记错了箱子.我不得不求助旁边一个穿好衣服的年轻人,他拿着钥匙对着锁眼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锁和钥匙不配套.有个热心的上了年纪的头发稀疏的戴着眼睛的人也过来帮我,他给我们的忠告是把箱子砸了,"箱子是塑料板做了,很薄,几拳就能砸开."我试了试,咚的一声,我觉得关节差点骨折.我换了脚对着箱子一顿猛踹,箱子一点反映都没有.接着又过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帮我.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我踹的更起劲了,还有人帮着我踹,我们象一群动物园里假山上的猴子又蹦又跳.我出了一身臭汗,我冷极了.儿子静静的坐在水泥石台上,默默的看着我.
我冷及了,没有人理我.他们惬意的穿好衣服,精神焕发从我身边经过,带来一阵阵冷风.
我冷极了.没有人帮我,我只好背靠着坐在大池里,池子里的水正在逐渐冷却,我感觉热气正从身体里一丝丝的往外跑.
我冷极了.没有人帮我,我只好背靠着坐在大池里,想象六年以后带儿子洗澡的故事.水在逐渐冷却,大池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对着肮脏油腻的池水.
我等待别人来救我.等待UFO从天而降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期盼澡堂的工作人员在关门前发现我.
3午夜两点半
现在是午夜两点半,正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通常在这种时刻,张帆已经躺在床上进入梦乡,要么就是对着电脑发呆。对夜猫子来说,两点半是最精神的时候,对小偷来说,午夜两点半是行窃的最佳时机,因为大多数人都在睡觉。张帆既没有睡觉也没发呆,不是不想睡,实在是噪音太大睡不着,而且他还怕查岗查着。厂里规定查着一次扣5000块,两次10000,三次滚蛋。厂门前布告栏经常有某个倒霉蛋被暴光,名字不固定。所以上夜班的人都非常小心,即使再瞌睡也要忍着。
张帆坐在单位调度室里值班,屋里没开灯没电扇没空调,热得象蒸笼,主任说为了防止值班人员睡觉。门前有一盏长明灯,更远处是茫茫无尽的黑夜和矗立在黑暗中的建筑物。张帆每天要值12小时的班,从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连续值7天,今天是第五天。即便如此,他仍然暗自庆幸,因为有一帮更倒霉的家伙已经融入茫茫黑夜,跑大窑上干活去了。大窑刚停,估计温度有60多度,张帆想象他们热的汗流浃背的样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象水中的波纹慢慢扩散开去。主任几乎每隔1小时就打来电话询问抢修的怎么样,刚开始能听见猜枚声,张帆猜测主任正在进工作餐,后来几次听见旁边的音乐与女孩的歌声,歌声实在不怎么样,有点象猫头鹰叫,他怀疑主任准备打狼呢。两点钟,主任又打来电话,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可能刚跟夫人进行过运动。当然,也可能是跟其他女孩。猜测归猜测,毕竟是人家的私事,谁也管不到,工作还得干。
午夜两点半,屋里的蚊子开始围攻张帆,他只好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外。没有一丝风,机器的轰鸣声震的头脑发涨。他想还有五个半小时就能下班,洗澡后可以到阿波罗小吃店吃早点,那里的生煎馒头味道不错。每次想到下班,张帆就能感受到幸福。幸福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有个推自行车的男人经过,问张帆有打气筒没有,自行车没气了。张帆说有,起身到屋里拿出打气管,男人哼哧哼哧的打完气,对张帆说谢谢,递给他一支“黄金叶”香烟,张帆接过烟,夹在耳朵后。问怎么现在才下班。男人苦笑着说:吗的,今天倒霉,头说明天厂领导一早要来我们车间检查,抓了我打扫卫生,现在才干完。你是哪个车间的?焙烧车间。怪不得,先进车间呀,连检查卫生都提前通知。狗屁先进,好处都叫当官的落了,这先进还不是当官的买来的呀。也是,你们就是靶子,大家都瞄着你们呢?不说了,没意思,咱老百姓能把工资奖金拿全了就成了,别的想也是白想。你们上月奖金多少?400多。不对吧,我听说是600呀,你们超额完成任务了啊。本来是600,到车间剥层皮,就成400了。可真够黑的。是呀,哎呀,不说了,我回去睡觉,回见。回见。
月亮躲进云彩里,有一阵微风吹来,张帆浑身一激灵,觉得舒坦了许多。午夜两点半,有的人思维变的迟钝,有的人思维活跃。张帆想起小时候看的小人书,《聊斋志异》里,狐狸精总是在黑夜出现,伴随着一阵清风和一阵异香,书生被狐仙迷倒,从此过上幸或不幸的生活。不过,在他的意识里,狐仙总是好的多。又是一阵清风,张帆觉得身上的汗落下去了。然后,他闻到一阵异香,眼前出现一个美女,挽着高高的唐髻,眼睛就象秋水,皮肤就象牛奶,身上的衣服又轻又亮,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美人说:久闻先生大名,我国国王仰慕已久,特邀先生一游。张帆问:你是哪国人,国王是谁?美人说:先生不必多问,去了就知。张帆犹豫着,自己不是什么名人,干吗邀请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美人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浅浅一笑道:曾闻先生胆量惊人,原来道听途说,不可信也,先生若是不敢,小女子也不勉强,这就去也。张帆忙说:去就去,谁说我不敢去,不过我正在值班,若是擅离职守,怕奖金工资的没有。美女说:先生请看。说完挥挥衣袖。张帆定睛看去,有个长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面前。美女说:且待此物替先生一替,咱们去去就回。张帆忙问:不知贵国何地,怎么个去法?美女从袖中取出个窄口广肚的水晶瓶子,说先生来看。张帆把脑袋伸过去一看,顿时进入另一个天地。
美人拉着张帆的手,四周是淡红色的桃花,馨香扑鼻。远处小桥流水,岸边是绿色的芦苇。穿过小桥,来到一所绿色藤本植物包围的宫殿,宫殿内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有如仙乐,地板上金砖扑地,头顶上水晶为梁,支撑宫殿的12个柱子是用金刚石雕塑而成。有个头戴金冠,白面长须的老人迎上前来,拉着张帆的手说:稀客呀稀客,欢迎到葫芦国来。张帆正纳闷间,忽然发现自己坐在宴席上,珍馐美味,真是见也没见过,然后有很多人上前敬酒。白面长须老人说:今天是葫芦国建国300周年,又迎来了中华古国的稀客张帆先生,真是喜上加喜,大家须开怀畅饮。众声唏嘘,张帆一会工夫被灌的晕三倒四。老人又说:有一事与张帆先生商讨。张帆说:请讲,小可万死不辞。老人道:本座有一女,名如花,年芳20,尚未婚配,今见先生人中龙俊,意欲许配给先生,不知意下如何?张帆嗔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老人说:如花,出来。张帆见领他来的美女从幕帐后亭亭袅袅而出,而宾客用戏孽的眼光盯着他看,他自觉额头汗涔涔而落,起身一鞠到底说:俺出身寒微,怕是当不了……。美女恨恨的看了他一眼,衣袖一挥,一道闪电劈来。
一道闪电过后,张帆大叫一声,看见四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衣,胳膊上戴着黄袖标,手持手电筒的人。一个家伙拿手电对张帆晃了晃:查岗!还睡觉呢,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4一九八六年的春天
时间定格在1986年春天。我看见少女王丹在这个春天翩然而至,而后迅速湮没在时间长河里。这个季节漫天飘扬着悬铃木的白色种子,拉煤和拉矿石的汽车从校门前匆匆而过,卷起阵阵烟尘。少女王丹由远而近,边走边喊着国力的名字。她走到我们面前,微蔟眉头,嗔怪的说:“国力,怎么还不回家,该吃饭了。”我的同学王国力从地上直起身子,把手里的一沓画片塞进书包,跟我做了个鬼脸,“走喽,明天再跟你玩。”说完他把手在发黄的军装上蹭了蹭,拉起王丹的手转身离去。我看见他们走出几步,女孩王丹回头对我嫣然一笑,白色的瓜子脸上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家呀?”我手里攥着一卷刚赢过来的画片,若有所失的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学校围墙的拐角处。那是我见王丹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这些年来,我一直背着记忆奔跑。
记忆是一张错综复杂的蜘蛛网,我盘踞在蛛网的角落,耐心等待微小虫豸落入网中,每一次轻微震颤,都使我欣喜若狂。
春雨过后,梧桐树枝桠上青绿的树叶越发苍翠,风过后,雨滴打落在行人的头上,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木叶清香。新建街两旁依次排开十几张台球案子,有几个嘴唇上刚长出绒毛的少年叼着烟卷,倚在台球案子边冲路过的女学生打口哨。女孩王丹背着书包,急匆匆从少年中间穿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由于疾步而行而微微泛红,忽然,少年中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她回头看了看,一个黑瘦的男孩用三根手指做着下流动作。王丹吐了口吐沫,掉头跑了起来。她象一只敏捷的羚羊奔跑在新建街上。
国力对姐姐王丹的故事讳莫如深,他只对我讲过一次,他发誓一定要宰了刘涛。等这个畜生出来,我一定会宰了他。说完他用手在空气中做了个虚劈动作,似乎正在用西瓜刀砍下刘涛的脑袋。
刘涛刚看完黄色录象,从录象厅钻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满大街的裸体女人在眼前晃动着,他看见女孩王丹匆匆走过,一股邪恶的力量瞬间充斥全身。他不声不响跟在女孩身后,待到经过公园旁的小树林时,他赶到女孩身后,用胳膊榄着女孩的脖子,把她拖进树林。他把女孩推倒在地,开始撕扯她的衣服。王丹被吓晕了,等明白过来上衣已被脱掉。王丹大叫一声,奋力反抗。刘涛从腰后拽出一把三棱刮刀顶在她的脖子上,“再喊捅死你!”
12点钟声悠扬传来,饭店快要打烊时,我们走了进去。打着哈欠的老板娘连忙推醒打瞌睡的服务员,给我们端茶倒水。我们刚刚打完麻将,我输了200,坐在我右边的孙海输了500,左边的丁志中输了350,对面的刘刚是大赢家。我是赌徒,他们是我的麻友。老板娘手脚利落的张罗了几个凉菜,我们要了两瓶白酒,平均分在四个玻璃杯中。刘刚是个猥琐的男人,终年没睡醒的眼睛红肿成一条小缝,只有在摸到好牌时才能在他的小眼睛里看到一线亮光。酒过三巡后,刘刚又开始讲述年轻时的风光往事。显然,孙海对他敬佩有加,他告诉我刘刚坐过12年大牢。丁志中说听他瞎摆火吧,都是编的,我还说我杀过人呢。
我比你们大几岁,喊你们老弟可以吧。什么,说说我的事?我身上的故事三天三夜说不完,你们别不相信。我15岁开始搞对象,到今天我32了,睡过的女人没有50也有30个。什么?你问我15岁懂什么?告诉你,我15岁已经和女孩睡过觉了。我这12年牢就是因为那女孩。女人吗?就是那么回事。你看,我也接过婚,可最后不还是离了。老婆卷着我的钱和一小白脸蹿了。吗的。
晨曦从玻璃窗透进来,整间教室刹那被染成金黄色,这是一天最好的时候,只有这时,阳光才能洒落在窗子东向的教室里。王丹萎靡不振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课桌前,手捧腮帮呆呆的望着黑板。“王丹,请把我刚才说的话复述一便。”教历史的张老师说道。王丹“啊”的一声站起来,局促不安的望了张老师一眼,然后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课本。张老师叹了口气,“你请坐,要注意听讲,今天讲的内容很重要。”王丹坐下后,集中精神看着书本,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一团糨糊。她苍白的脸上,眼睛微微泛红,似乎整夜未眠布满血丝。
我一直想象那座封闭式的教学大楼,那所漆黑阴暗迷宫式的教学楼,并努力勾勒女孩王丹的外貌。在国力的叙述中,王丹是个纤细白皙的女孩,善良懦弱。我看见她坐在椅子上,空洞迷茫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板,眼眶里饱含晶莹泪水。她忍受白夜煎熬,象受伤的小动物易被风吹草动所惊吓。
她伴随着放学的学生木然走出学校大门,又惊恐万分的四下张望。校门外,三三两两的小地痞吹着口哨调戏女生,看见校警走出大门又一哄而散。王丹拒绝同学赵红霞同行的建议,独自一人快步疾行。两个小地痞骑着自行车超过她,然后急刹车横在她面前。“哎,我们送你回家吧。”“哎,教个朋友吧。”王丹由于惊恐,身体象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他是我女朋友,你们想干吗?”我看见刘涛出现了,他从衣襟下拽出一把刀,轻蔑的斜视着小地痞。“对不起,是涛哥呀,我们不知道她是你朋友。”“回来,这算完了?给我朋友陪个礼。”“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是刘涛朋友。”王丹涨红着脸,莫不做声绕过他们。“哎,你们俩滚蛋吧。”刘涛说完,急忙赶上王丹。
那个春天是温暖潮湿的季节,绵绵细雨成日累月的笼罩着整个城区,柳树过早吐出新芽,医药公司门前算命的瞎子说“不祥不祥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城发生几件怪事。一件是东城一家小孩失踪,月余回家,父母喜及而泣,晚间给孩子洗澡,发现睾丸被割。另一件是几个孩子钻地下道玩,误入工厂存放放射形物质的仓库,偷走几个装“钴60”的金属罐,几年后纷纷死去。刘涛自以为在这个春天做过最大的事莫过于强奸了王丹,开始他还有点后怕,怕警察随时找上门来,可两星期过去,一切平安无事。他放心大胆的上街,不由自主走到学校门口。刘涛在小混混里有点名气,辍学后参与了几次斗鸥,是“城东四虎”的老四。他以前最大的爱好是看别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样子。当然,在认识王丹后,一切都改变了。现在,他裸着身体躺在床上抽烟,看女孩王丹缓缓脱下内衣,胸前刚发育的鼓包上留着他的牙印。他感觉到自己下身的变化,满意的想着,啊,这才是人生的享受呢。然后他扔掉香烟,扑在女孩身上。
你们不知道吧,我曾经有过钱,很多。多少?有100多万吧。刚开始我从牢里出来,什么都干,坏事没少干过?当然了,违法的事来钱快,后来我不敢做了,那帮家伙心黑着呢,我再跟他们干下去没好果子吃。我拿着我的钱到了这个小城,开了家饭店,你别说,风水轮回,该我发财,没几年工夫,房子,车子,老婆都有了。你们没见过我老婆吧?给你说,贼漂亮,比电影明星差不多。哦,你说我老婆为什么跑了?怪我呀,我喜欢赌,男人吗,不喜欢色就喜欢赌,总有点爱好不是?那几年我经历的女人多了,多了就腻味了。你们不知道吧,有次我和一坐台小姐打赌,说你敢光着身子围小城转半圈,我给你10万块。那小姐同意了呀,利马脱的精光,穿着拖鞋就满大街走,我开着车在后面跟着。什么,警察,那会不象现在,到处是雷子,根本没人管,看见了也以为是精神病呢。当然给了,说话不算数行吗?整整10万块,她拿着钱就回老家了。不过合该她倒霉,后来警察知道了,把她给拘了。我?我当然没事,我那会有钱呀,警察都是我哥们,罚了我1万块完事。后来,我认识一帮骗子,我开始也不知道。他们是老千,我们一起打牌,越赌越大,把饭店押了,车子卖了,房子也卖了。我老婆一看不对劲,卷了我剩下的存款,大概有20万跑了。
家里人注意到王丹的变化,比如爱打扮爱干净了,没事喜欢照个镜子发呆或傻笑,妈妈想丹丹长成大姑娘了,竟然会在嘴巴上涂了口红了。再有就是丹丹学习成绩下滑,每天放学不按时回家。妈妈一直想找机会和丹丹谈心,却发现女儿爱理不理的。国力发现姐姐出门玩也不带自己,有次看见姐姐和男孩在楼下说悄悄话,神态暧昧。当然,国力不懂什么是暧昧,他盯着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自己出门玩了。
这年春天似乎绵绵无期,立夏已过天气反常的温暖却不炎热。丹丹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和红色裙子到刘涛家,刘涛在烟雾缭绕的屋子里喝酒,旁边还有几个男的。“哎,刘涛,你出来一下。”“什么事,进来吧丹丹。”那几个男的互相交换了眼色,跟刘涛道别。刘涛和他们拍肩搂背送出门去。丹丹打开窗户,让屋里的烟雾散去。刘涛醉醺醺的从背后搂着丹丹,“来,宝贝,亲一个。”“别,讨厌,熏死人了。有正事给你说呢。”“什么正事?是不是……”刘涛露出淫亵的笑容。“我好象怀孕了。”丹丹阴着脸说。“不可能吧?你怎么搞的?”“我怎么搞的?你好意思说,还不是你弄的?”“喏,给你100块,你去医院检查,有了就做了。”“你陪我去,我自己害怕。”“我不去!”“去吧,求你了。”“你他妈烦不烦?我说不去就不去。”刘涛说着摔开王丹拉着他的手。你看见王丹眼里噙着泪水,她咬着嘴唇说:“你去不去,你要不陪我去我就告你强奸!”“你他妈的敢,我掐死你个臭丫头!”
志中,你说你杀过人,呵呵,你没那胆子。我正经八百杀过人,15岁那年,我刚才不是说过,我15岁搞女孩子,那女孩大概才14岁,正上学呢。第一次我是强奸她的,不过后来她好象喜欢上我了,也喜欢干那事,你不知道,她骚的很呢。我们几乎天天睡觉。后来有天我喝多了,她来找我,我以为她要跟我干那事呢?没想到她说怀孕了,让我陪她去医院,我叫她自己去,她威胁我要告我,我一怒掐着脖子把她摁床上,没想到手劲大,把她掐死了。哦,你问那女孩叫什么,我得想想,好象是叫丹丹来着,哦对了,是叫王丹。
很显然,随着年龄增长,关于41中北面那条臭水沟的回忆,反而越发清晰起来。那是怎样一条环城河呢?夏天散发刺鼻的臭气,大便堆积在在路基旁,苍蝇和蚊子萦绕不去。冬天,水面结了层薄冰,工厂排放的废水热气腾腾的浇在冰面上,发黄的冰面迅速融化。据说,那年初夏排水管被堵塞,管道修理工钻进去拉出一具被棉被包裹的女尸。奇怪的是,女尸并未腐烂,面目栩栩如生。
国力有关姐姐的叙述尬然而止。王丹失踪月余被修理工从排水管里发现,警方只用2天工夫就捕捉到了凶手——一个叫刘涛的小流氓。他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刘涛并未被判死刑。王丹的母亲喊着女儿的名字昏倒在法庭上。
好了,哥几个喝的差不多了吧?再要一瓶?好,等我一会,我去放水。
刘刚摇摇晃晃站起来,“谁与我同去?”我说等我咱一起去。我们肩并肩走出饭店,路对面是一家昼夜开放的公厕。我们站在小便池前,哗哗的排泄身体里的废水。“刘刚,我怎么觉得不是你真名似的?”“呵呵,不瞒你说,我出狱后改名叫刘刚了,我以前的名字是刘涛。”我提上裤子,站在刘刚身后等他,看他系好腰带转身把手扶在我肩膀上。我提起膝盖,准确的顶在他的档部,他惨叫一声,马上把身体扭成一只虾米。接着,我看见我的皮鞋狠狠落在那张疲惫的脸上,鲜血象梅花一样四溅,汇集在地上的黄色尿液里。我象在打麻将等待自摸一样耐心,一下接一下踢着那张脸,直到那张脸变成一只稀烂的茄子。
走出公厕,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大地被皎洁的月色照的一片洁白。我抬头看了看天,好大的月亮。
5朋友的电话
我有很多朋友,你也有很多朋友。我的朋友有男有女,有好有坏。你的朋友有男有女,有好有坏。这是废话。我的朋友一直认为我很聪明,其实我是个笨蛋。他们认为我聪明的原因在于我上学时成绩特好,只要稍微动一下小手指头就能考上大学。遗憾的是我比较懒,甚至懒得动下小手指头,所以我没上大学,所以我在这里唧唧歪歪,伤春悲秋,无聊的写故事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其实大家知道,上学时成绩好的人脑子都特木,有时候象木头一样。我就是那个会讲故事的木头。
朋友们喜欢我,因为我是聪明的木头。木头的用途广泛,而且不会给人威胁。所以朋友们信赖我,喜欢找我诉苦。他们把我当成心理医生,当成公园门口的石塑,当成免费提供计策的智囊。这让我荣幸,也让我烦恼。若是每天都有人对着一棵树痛哭流啼,锤胸顿足,我相信树也会烦恼。
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晚上,我记得是刚吃完饭,开了电脑连了线准备找妹妹聊天呢,手机响了。小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失恋了,而且很久没有性活动,问我愿意陪他不?小戴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认为比较好的那种。所以我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失恋很正常,男人如果不失恋就不是男人,哥哥我失恋十几次不也过来了。至于性活动问题,我不是女人所以帮不了你。你可以找你的左手和右手帮忙,实在不行的话,我家楼下500米有家桑那中心,里面有很多小姐,她们看在你钞票的面子上一定乐于助人的。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牺牲一点宝贵时间,陪你去转一转,如果你完事请我吃消夜的话,我还可以在你活动的时候在楼下等你。但是我只负责把你带去,其他的事你自己负责。
小戴犹豫了半天,终于同意请我吃饭,不过饭钱控制在10块钱左右。这让我吃惊又感动,丫看来鳖急了,从我认识他起就没听说他请谁吃过饭,我感动的差点掉泪,前面就是悬崖我也打算跟他一起跳。
于是我们来到那家桑那中心。于是小戴上2楼做按摩。于是我坐在1楼大厅里喝着茶看报纸,鼻子里闻着臭脚丫味还有澡堂里特有的说不出名堂的味道,我想为了朋友再大的苦我也要吃。这期间不时有小姐从身边走过,她们很年轻,嘴里哼着歌,看起来很快乐。我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我他吗的怎么快乐不起来呢?
大概十分钟左右小戴就从楼上下来了,神色愤慨且颓唐。我说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小戴没搭理我拉着我就走。
吃消夜时小戴特地要了2瓶啤酒,虽然不够塞牙逢的,又让我感慨一翻。我问小戴怎么样?他说真他吗的冤,那小姐有狐臭,一进门就脱衣服,熏的我晚饭没吐出来。那你做了没?还做个屁呀,恶心的我扔给她30块钱就走了。哈哈哈,你真够倒霉的。
看的出小戴无心聊天,我也觉得没意思,就飞快的喝着啤酒,打算喝完我的再喝他的。过了一会,小戴忽然问我:你说我这算是堕落吗?我想了想说:算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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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轨迹 朋友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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