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厌倦 第二辑(1)

  殡仪馆在A城的郊区,纪初时的同学都去了,还有江迈和老宋。江迈戴了幅墨镜,有人说是因为落不下泪而惭愧,也有人说是因为落下了泪而不安。其实江迈只是刚买了一副墨镜,想借机炫炫。他很隆重地戴着,表情肃穆,窥探了别人,却隐藏了自己。
  他觉得自己今天很不同,遗体告别时也没有摘下墨镜,他看了纪初时最后一眼,右手扶了扶镜架,叹口气,走过去了。
  整个仪式非常简洁,简洁得甚至有些草率。大堂里只有一个花圈,孤零零躺着,也没有挂遗照。
  在等骨灰盒时,一些女生围坐在花坛边,讨论着那种粉色的究竟是什么花。男生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有的在抽烟,有的跑去别的灵堂张望。
  暮呈落泪时,老宋拍了拍她的肩,应景似地安慰了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捧骨灰盒的是张耀明,小小的盒子上嵌着纪初时的一寸黑白照片,那是张耀明从初时的学生证上撕下来的,照片上的初时巧笑嫣然,明眸皓齿。
  死亡本身如此平静地被翻过,众人关心的只是她的死因,整整一个月,学校里都在流传着各种道听途说,连老师都加入了以讹传讹的队伍。这桩事件在众人的唾沫里成了一桩颇具探讨价值的谈资,不听不看是不可能的,暮呈耳边充塞着纪初时的名字,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背后有人在唤她,一声声地,分明是凄厉的,常常将她从梦中唤醒,她背脊发凉,大汗淋漓,整夜整夜不能睡。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忍受,在锦都,在学校,每个地方都有纪初时的声音,她逃不开内心深深的自责。
  张耀明来中文系找暮呈,他们很久不见了,张耀明不再去锦都,本来是请假,后来索性不去了。张耀明看上去很憔悴,暮呈伸手摸他的脸,你瘦了。
  张耀明下意识地别转头,这个动作令暮呈心一颤,他们坐在图书馆门口的黄色长椅上,中间隔了一米远,树影投射于地,因为有风,影子微微晃动着。长久的沉默后,张耀明直视前方说,我们,分手吧。
  他说出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他竟然真的真的说出来了。暮呈一抬眼,看到刺眼的阳光,眼一合,泪水却关不住,细细地淌了一脸。
  她挣扎地,挣扎地,她反对,她不愿意,她不舍,她挣扎着要将这种强烈的情绪告诉他,可面前的他静如雕像,一动不动,没有温度,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句决裂的话语,我们,分手吧。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他身影落寞,走得很慢,慢慢地走出了她的视线,渐行渐远。终于,她泪眼模糊,一个自己冲上前去,拼命大喊,不要分手,不要。另一个自己却钉在这张长椅上动弹不得,她的爱情被诅咒了,她一直坐着,一直,直至他回心转意,无限爱怜地看她一眼,轻轻揽入怀中说一句,傻裘裘,我们不分手了。
  她茫然地等着,夜深下去,她只等来了一场雨,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脸,她的身,还有她那颗柔弱的心,小小的心房缩成一团,她不知怎么步履踉跄地回寝室了,又不知怎么发起烧来了,她断断续续地梦回过去种种。
  他们的初识,九八年夏夜,他们的凝望,相拥,她怎么可以就这么失去他呢,她额头发烫,跌入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次日天微亮,她悄悄地起床,拿过镜子端详自己哀伤的脸,仍然头重脚轻,仍然心如碎片,仍然,仍然因他那句话而手脚冰凉。
  她去画室等他,一直到八点他才出现,是老宋的水粉课,老宋一向不介意学生上不上课,也不点名,他站在画架前挥笔作画,时而停下来,指点一下学生。
  张耀明向她走过来,两人站在栏杆边,张耀明左手搭在栏杆上,两分钟的沉默,她哀求他,张耀明,你不要这样。
  我怎样了?他明知故问。
  不要离开我,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湿的,悲凄凄。
  对不起,如果这让你伤心,我很抱歉,他还是那样,那样的冷漠。
  我是爱你的,你知道,我那么爱你,她双手绞在一起。
  我一直深感荣幸。
  她竟从来不知他有如此刻薄的一面,她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摇了两下,似乎想把他们中间那层可恨的隔膜摇开,张耀明,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不了,受不了。
  那就不要受了,张耀明看了看腕表,我要去上课了,他再度转身离去。
  她一日日瘦下去,什么也做不了,随时都会号啕大哭。兰庄说,张耀明需要时间,给他点时间。暮呈灰茫茫地看着兰庄,不是,他不需要时间,他只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跟着张耀明,他骑车回去,她就坐公车,公车超过他时,她默默地看着,回过头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到站后,她在站台等他,灰衬衣的他,经过了,视她如路人。她慢慢地朝他住处走去,这条路太熟了,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张耀明楼下,他的自行车很随意地斜在一边,她伸手摸了下后座,那里,过去是她的坐位,她坐上去,揽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背上,过去一直是这样。
  暮呈轻叩张耀明的门,一声声,都叩在自己心上,她伏在门上,泪水无声滑落,她幻想自己可以把门拍得震天响,或者用脚踢,高声呼喝张耀明的名字。可事实上,她只是安静地将脸贴在冰凉的红色门板上,她看不见张耀明,也听不见,她知道,属于她和张耀明的爱情过去了,彻底地。
  她开始流连于网吧,在A大附近有五六家网吧,像蚱蜢一样连成串。暮呈固定呆在左手第二间,最里面的位置,因为边上有窗,就像心房上一个小小的口子,可以转过头去喘气,不至于窒息。
  网吧很吵,她却寂静。买了大堆的食物,茫然地坐在电脑前。她在一个小小的聊天室里,长时间的潜水,只看不说,她无话可说。她试着去玩三国,注册,进入,然后摸索,很快,就玩得姿势娴熟。
  战火连天,烽烟四起时,她也会忘记张耀明这个人,当她一统中原极目眺望时,心里一片茫茫的悲。
  她不知道张耀明在哪里,也许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在同一背景里,淹没于人潮人海,她终是找不回他了。她曾经想努力接近这个他所痴迷的游戏,现在,真的近了,却只能孤单单证明,他们确实远离了。
  她颓然放弃这个浩浩荡荡的游戏,转而玩联众,她只打八十分。
  她整个白天都窝在网吧里打牌,她从来没有这样沉沦某件事,不想上课,不知道上课还有什么意义,也不想去锦都上班,她对于过去的生活秩序齐齐厌倦。什么也不想,就呆呆地坐在网吧里,和看不见的ID作着无聊的奋斗。
  网吧主人叫霍思远,一个儒雅的男人,二十六岁,经常很主动地给暮呈泡杯绿茶,他知道暮呈只喝绿茶,亦知暮呈有着很重的心事。
  有时候暮呈玩通宵,室内只有她和霍思远,霍思远倒在一张折叠床上睡了,半夜醒来,看到暮呈伏在电脑桌上亦睡了,他会给她盖件衣服。
  天缓缓亮起,霍思远买来豆浆油条,暮呈睁开疲乏的眼睛,看到霍思远眼中的温柔,暮呈摇摇头,走出去了,门外是冷清的街,一如她的心境,她的心早就是秋天了。
  几天后,网吧里多了个短发女孩,脸是俊俏的,身材很饱满。网吧里有人起哄,说是霍思远的网情,刚从北京来。
  霍思远笑而不语。
  黄昏的时候,霍思远叫暮呈一起去吃饭,霍思远的另一个朋友,开着摩托车在门口等。
  一起去吧,吃大盘鸡,霍思远说,你会喜欢的。
  她是喜欢的,以前经常和张耀明一起去吃,每吃一次都是一个节日,三十五块钱,一大盘,黄黄的,张耀明喜欢吃里面的咖喱土豆。
  暮呈不吃鸡皮,耐心地一一揭下来,扔在桌上。
  大盘鸡还是一样的口味,店内的一切都没有变,甚至连墙上那张严防小偷的标语也没有撕掉。霍思远和他的网情几乎粘在了一起,霍思远的朋友眉飞色舞地说着一些公司里的勾心斗角。暮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只是想,在这个时代,恋爱到底困难还是容易,或者因人而宜。
  霍思远在短短几天时间,就让一个千里之外的女孩子投奔而来,而自己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却只等到了分离。
  桌子上一片狼籍,出了店门,暮呈回过头,低声问霍思远,你爱她么?霍思远挑了下眉。
  爱她么,暮呈重复了一遍。
  霍思远笑了。
  这问题很可笑么?
  女孩子走了出来,手搭上霍思远的胳膊。
  暮呈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两人的背影,渐渐明悟霍思远笑容里的含义,他谁也不爱,只是一时的相遇,露水的缘分,即使自己附和了他的温柔,也不过是暂借一个臂弯。
  她和霍思远成了朋友,霍思远也是A大毕业的,学的是计算机,本来可以找一份稳定高尚的职业,但他不喜欢逢迎与屈就。老板说笑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老板和他促膝而谈,他却哈欠连连,他甚至不愿意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知道老板不会忍他很久,第二个月就辞职了,离开那幢外表华美的写字楼。
  霍思远喜欢现在的生活,无忧无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有足够维持生活的收益。他怀念他的大学生活,仍然去莲花座吃饭,一日三餐都在那里,像过去一样。
  他坐在礼堂门口高高的台阶上,回想属于他的四年青春时光,A大的学生一拨拨地过去了,A大仍像一个保鲜盒,里面装的永远是青春,二十岁左右,没有负担,没有累赘,生活还有无穷可能性。
  大学时代便是如此吧,男男女女一同生活,捉对厮杀,顺便学一点未来的谋生技能。霍思远当时也这样,他的快乐都锁在同嘉旱冰馆,出了A大,左转,一直往前,再左转,便会看到那幢绿色小楼,一楼是同嘉旱冰馆,二楼则一直在变,起先是乒乓室,然后改成台球室,最后变为茶馆。
  同嘉是他们那一届的聚集地,每晚同嘉都人声鼎沸,特别是周末,到处能看到熟人的脸,一堆堆地挤在同嘉溜冰,唱歌,聊天。
  他第一次去同嘉,是开学后的第三天,班长说要联络感情,于是组织了一大帮人。踌躇了半天,去了同嘉。霍思远当时走在最后面,看着那些女生的背影,有一个身形瘦削,穿着蓝色连衣裙,扎条马尾,那是后来他恋了整整四年的俞燕声。
  燕声是个多么倔强的女子。
  霍思远读高中时,便是旱冰场上的风云人物,任何姿势都难不倒他,倒溜,单飞,打圈,做得行云流水,他在跌跌撞撞的人群里优雅地穿行。
  燕声一直在摔跤,孤独地扶着栏杆慢慢移动,走两步,便摔一下,很狼狈,却异常坚强。他滑经她身边时,她正好摇摇欲坠,他便伸手扶住了她柔软的身体。那瞬间,世界是异样的,忽然地异样起来,一点光芒破空而出,她眸如冷月。
  他喜欢她的眼睛,细细长长,多愁善感似的,有无限的尽在不言中,但那双眼睛是冷的,看过来,一直看到心里去,让人一阵心慌。
  他们在恋爱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溢出暖意,他多么愿意融化在那片温柔里,看着她瞳孔里小小的自己,凑近了看,会不会她的眼里只有他,直到永远。
  后来他们经常去同嘉,起先浩浩荡荡,然后三五成群,虚设的幌子起来越少,最后,在一个明媚的午后,他在走廊里邂逅了她,她刚洗了手,正抖动双手甩着水滴,那个动作轻俏迷人,还有她的长发倾泻在左肩。
  他们没有课,走廊里亦没有旁人,天时地利,他对她说,一起去同嘉么。这个邀请没有经过大脑斟酌,似乎他走出教室,便预知会见到她,早就准备好了措词,只等她听取。
  他说完了,方才犹豫起来,脸别过去,也转过身,作势要走,他惟恐她不允。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阳台,有大片的阳光,还能看到碧绿的树叶,以及蓝天。她亦不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脚步不徐不急,一直保持一米的距离。
  他紧张而愉悦,左脚轻快,右脚凝重。他觉得自己这便朝着爱情走去了,他所向往的那个甜蜜所在,那时,确实很想很想与她在一起吧。多年后,霍思远还清晰记得自己掌间的汗。
  经过楼下的紫藤花架,花架下的自来水管一如既往地汩汩朝上冒着水,像个小小的喷泉。很久了,一直没人来修,学生经过时,常常俯身洗手,水量并不大,这种浪费是悄无声息的,带着点宁静的诗意,不具震憾力,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周围的土地一直是微湿的,水渗入土中,扩散开来,紫藤得了这样天长地久的浇灌,开得更为绚烂。
  他记得她伸手折了朵紫藤,仰着头,唇边有笑容,她一路转动着那朵小小的紫藤,出了
  校门,这才与他并肩走了。
  他努力使气氛不暧昧,但他是喜欢暧昧的,暧昧就像有人在脖子里呵了口气,暖洋洋,四月春风熏人醉,有着一定分寸,浅浅薄薄,似乎是一小点墨汁,沾了水,在宣纸上弥漫开,稀释了那点色泽。
  再近些,他们可以再近些。
  同嘉那天竟然没有人,霍思远惊讶地去问服务员,才知一小时前还人满为患,但突然停电了,空调打不出来,里面如蒸笼,便作鸟兽散了。
  满场只有他们俩,昔日水泄不通的场地,在此时空旷得寂寞丛生,这暧昧因此更浓了。她不声不响地换好了溜冰鞋,小心地扶着栏杆下场,她已经娴熟很多了,虽然偶尔还有牵绊,但已能跟随他的步伐。
  音乐哗一声响起,旱冰场内挂着的电视上出现了张信哲清秀的面容,他声音里的幽怨布满了那片空荡。
  霍思远一直记得他飞身下场时,她正伫立在场中央,乒庀拢她拈花微笑,惯常的冷眼消失得无影无踪,竟有点怯意地看向他?/p>
  这便是爱情了吧,他绕着她,一圈圈地打转,正面,侧面,背面,无论哪一个角度,她都和他所期望的一样美好。他朝她伸出手,携着她飞了起来,越滑越快,越滑越快,快到随时可能摔得粉碎。她的裙子旋出一个好看的弧形,她被他牵引着,引向世界尽头,引向虚无,引向梦。
  他们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的,在班上,他们是惟一一对四年来形影不离的恋人。班上的男男女女就像散乱的分子,不断地进行排列组合,只有他和她,以一种笃定的姿势天长地久着,他疑心他们便要这样天长地久了。
  如果不是恩宝,如果恩宝,如果恩宝。
  恩宝是美术系的,当时,她是系花,头发剃成了板寸。江迈说,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美女,就剃光她的头发,这句话在恩宝身上得到了十之八九的验证。恩宝头发那么薄,但依然不损她的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间欲语还休。恩宝惯常的一个动作是下巴微低,眼波朝上一掠,恩宝爱穿极短的衣裳,黑色的,露出腰腹处那抹白,蓝色牛仔裤裹得紧紧,裤管遮去鞋面,更衬得双腿修长。
  霍思远和恩宝的交集亦始于同嘉,那天,他和张行在二楼打台球,正全神贯注之际,门被轻轻推开了,恩宝站在门口,背后有阳光,耀了一下霍思远的眼,他眯着眼,看着恩宝妖妖娆娆走过来,恩宝的手搭上张行的肩,有些嗔怪似的,躲这里玩哪。
  张行受宠若惊,忙不迭递支烟过去,恩宝头凑过去,用嘴接了,那个姿势有说不出的妩媚别致,霍思远脑里飞快闪过四个字,唇红齿白,然后手一乱,球打偏了。
  恩宝上前一步,从霍思远手里拿过枪杆,我来。她穿着低腰的牛仔裤,上半身压在桌上,浑圆的臀部翘得高高,线条极其诱人,她的球技在霍思远意料之外的高明,风卷残云般收拾了大片江山。其间,她不停地调整角度,变换姿势,俯低处,衣领半垂,那一片何其柔软的白。
  那片柔软侵入了霍思远的脑海里。
  他们这便相识了,霍思远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他不停地匀出一丝缝隙,好去见一见恩宝。有时候恩宝在二楼打台球,燕声在一楼溜冰,霍思远就楼上楼下地跑,左右逢源里他觉出了一些自己的卑劣,但他无能为力,因为恩宝的眼波轻转,使他沉迷,而燕声,燕声是他心灵的家。
  恩宝对于这个局面是知晓的,但她只字不提,有时路上邂逅霍思远和俞燕声,恩宝远远地看一眼,仿佛素不相识,仿佛波澜不兴。
  恩宝并不是那种可以委曲求全的女子,霍思远对于这一点很明白,他想,也许是恩宝对他亦只是一时贪恋,那他们便一拍即合,缠绵过后走向分离。
  那晚,恩宝穿着黑色裹裙,身形婉转至不可说。恩宝指间夹一支烟,近了霍思远的身,眼神迷离地凝视他,微启红唇,轻喷一口于他脸,他双眼一酸,下意识合起来,恩宝伏在他胸前,低声念了句,情烟把眼迷。
  恩宝的身体温软的,柔情的,一碰便醉了,长裙委地,在学校招待所的床上,他们彻夜贪欢,迷恋每一处风景无限,恩宝的喘息是娇亦妖,在他的耳边时幽时暗,时近时离,时久时促,她的声,她的真。
  在某一瞬,黑暗无边的黑暗里,思远的手上有泪滴,他恍惚间,知道恩宝落泪了,落了他一掌。
  他有一丝惧意,从脚底升起,却亦甜蜜,在难言的忧伤里,止不住地欢喜起来。
  后来,他和恩宝的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招待所的服务员都熟识了他们,一见两人便微笑着点头,205。
  205是他们的房间,恩宝喜欢这一间,可以看见朱红色的湖心亭,早上的时候,空气里有栀子花香。恩宝说,小时候,经常有蓝衣老太太,头扎花巾,挎一个小篮,沿街叫卖栀子花,白兰花,二角钱一株,用细铁丝穿了,两朵白色小花脸贴脸靠着,铁丝在顶端绕出一个小圈,可以套在钮扣上。恩宝总是挂于第二颗扣子,离鼻子很近,深吸一口气,便是一脸清香,走路时花朵随之晃晃悠悠,只不过半天功夫,便萎谢了,颜色黯下去,直至暗红,直至成灰。
  恩宝说,那样的香味,是会想起童年的。
  思远不知恩宝有什么样的过去,他只知恩宝的将来不会与他有关。他默默地回念着燕声,他搂着恩宝,心里浮起一种微妙的冷酷。
  恩宝是明白的,那样地明白,不追问。恩宝觉得自己像一只苍蝇,看见了光,撞上去,却遇上了玻璃,于是满头鲜血,完全没有出路。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不是她的光,爱情也不会是她的光,更也许,这个不是爱情,只是欲望。
  恩宝的身体渐渐凉下去,眼里没有光。
  暮呈与张耀明最后一次说话是在操场上,黄昏,天边有晚霞如火,兰庄替暮呈去约张耀明,起先他推搡,兰庄冷冷地看着他,这么点情分都没有了?
  他顿了顿,便去了。
  是他们最初的地方,也是最后。暮呈坐在台阶上,仍然是第三层台阶,双手托着腮,看张耀明从远处走来,他近了,越来越近,事实上,只是远了,暮呈心生凄楚,心轻轻地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风渗进来。
  已经秋天了。
  沉默了许久,他先说话了,还记得九八年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的长裙。
  以为他要叙旧了,他却话锋一转,那天我和初时去吃夜宵,她可以吃一大盘麻辣小龙虾,吃得两手都是油,第二天,她问我,是不是想和你在一起。
  张耀明转过头,看牢暮呈,暮呈在他的眼神里,渐渐落下泪来。
  我确实喜欢你,我希望自己可以很爱很爱你,一直爱下去,张耀明越说越慢,脸上有恍惚的神情,但现在不行了,暮呈,你不会明白我的感觉。
  他站起身来,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明白的。
  暮呈哭了起来。
  最后一次,她只字未言,只是哭泣。
  裘暮呈确实不会明白张耀明的感觉,因为很多事情,她一无所知,亦没有人来告诉她。
  九六年夏,张耀明和纪初时都是十九岁,初时总是穿裙子,忽长忽短的裙子,有时长及脚踝,淑女般,有时仅仅裹着臀。初时身姿曼妙,微笑时眼睛里有迷离的光。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张耀明是好学生,素描,色彩,设计,皆是首屈一指,连老宋也调侃说,张耀明做值日生时,扫的地也是最干净的,他是完美主义者。
  而初时,画画时戴着耳机,听迪斯科音乐,脚随着音乐,啪啪地敲打地面,高兴起来,霍地一声站起来扭几下。初时留着一头好看的长发,瀑布般的披着。
  她骨子里有疯狂气息,有不羁,但张耀明知道纪初时的内心不是这样的,从看到她第一眼开始,张耀明就穿越了表面的伪饰,读懂了她的柔软与伤感。
  初时的功课不好,素描的笔触始终零乱,色彩,她似乎有轻微的色弱,始终调不对颜色,又不够耐心,烦躁起来,就踢翻水桶,混浊的水淌了一地,自然没有人敢去指责她,女生们冷着脸,因为角度的问题,不能搬移画架,只得将脚挪至另一边,而男生,自然有谄媚的
  去扶起水桶,拖干水渍,初时的每一副作品都不是完全出自她的手。
  老宋不在的时候,她就随便唤个男生过来帮她点点晴,自己坐在一边轻轻哼唱。好几次,张耀明都听不分明她在唱什么,后来有一次,张耀明经过学校大礼堂,听见中文系正在排练大合唱,那么熟悉的旋律,一遍遍回响,是这般柔情的你……
  张耀明伫足而立,凝神细听,原来初时唱的便是这一首,几天之后,十?一文艺汇演上,他拿到了节目单,上面写着中文系96届大合唱,《海上花》。
  张耀明很快就学会这首歌了,一个人的时候他轻轻地哼,他想有一天唱给自己喜欢的人听,是,给我一个梦想。
  张耀明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人,但他不敢惊动她,或者他不知如何对她说,如何说,她才会珍惜,而不会放声大笑。
  她会那样的,曾经有人涨红了脸,递了大捧的玫瑰给她,她故意将手插进袋里不去接,僵持了半分钟,男生羞愧了,把花丢在边上的自行车车篮里,飞也似的逃走了,然后,纪初时弯下腰去,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明媚,欢畅,张耀明远远地看见了,记住了她满头秀发垂落时柔美的侧面。
  她侧面的弧线极其好看,一气呵成般完美。
  但他们是不适合的,张耀明明白,因为明白,所以忧伤。
  无数次午夜梦回,醒来便想起她容颜的娟好,可是怎么才能止住她下坠的速度,怎么才能彼此朝着同一方向,怎么才能让爱情更烈些,让自私更少些。
  张耀明做不到不计较,整整半年,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喜欢的女子在众多臂弯里徜徉,眼神迷乱的,她甚至来男生寝室过夜,戴着鸭舌帽,穿着宽大的夹克衫,女扮男装,混过了传达室老头的耳目。她不徐不急地跟在左扬身后,进门后,摘了帽子,头朝后一甩,一头长发披下,她坐在左扬床上,姿势娴熟地吸着烟,对面是张耀明。
  张耀明安静地凝望她,时间略有些久了,她颇为难堪,掉过头去。
  左扬个子高高,脸上有着青春痘的残痕,一双手会弹吉他,会拉二胡,本来是考音乐系的,不知怎么了,竟流落到美术系来。幸好艺术都有共通之处,左扬上手非常快,不出几天就画得像模像样了,左扬和别的男人一样,迷恋她,仅仅是迷恋。
  整夜,张耀明不能睡,虽然左扬和纪初时很克制,但甜美的喘息,还是布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它们钻进了张耀明的皮肤里,用力地撕咬他,他觉得疼了,痛了,握紧拳头,然后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整夜他都疑心自己要一跃而起,冲过去拉开蚊帐,揭掉被子,喝止这对贪欢的男女,但是他始终没有,并不是对左扬有惧意,而是,只有他自己才知,有多么不舍得初时,不舍得伤害她。
  她依然居无定所,在系里辗转反侧,找不到一个长久的依靠,真心对她的,她不要,假意的,她倒信了。对她每一次转换舞伴,张耀明都在心里苦笑,傻瓜,这个傻瓜要多少次,才能作出一次准确的抉择,才能让自己停止这种漫无目的的漂流。
  她每一次恋爱都很高调,毫不介意地展示给众人看,似乎是一幕公演的话剧。她到底是太容易爱一个人,还是太寂寞,一刻也不愿歇止,她到底是存心自虐,还是天生不羁。
  张耀明如果想要同她有一段回忆,也是极简单的,极简单,就像班里十之六七的男生一样,很多个晚上,他们酒过三巡,开始交流对她的感想,对她的身体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张耀明大多会默默走开,去走廊尽头吸一支骆驼,这是她喜欢的牌子,他留心记下了,从此再不替换。
  他对她是一场暗涌,起先是他存心不要,她知。后来是她不要,她哭着说,不要不要,张耀明,我不要我们在一起。她哭得那么凶,似乎把那一年的雨都哭尽了,他抱着她,紧紧地,在秀岛。
  秀岛,他一直觉得那个小小的岛屿是属于他和她的。
  四月,课程安排是写生,在画室里,江迈征求大家的意见,有人说要去黄山,有人说去杭州,也有人说周庄、同里这些小桥流水的地方。后来江迈听得晕了,他说,众口难调,还是去秀岛吧。
  秀岛位于A城郊外,在太湖中央,江迈刚宣布完,就有人叫起来,老师,那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岛。
  江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一去,就有风花雪月了嘛。
  风花雪月这四样都是美丽脆弱的,或者说不可掌握,就像张耀明心中的纪初时,他膜拜了她,她却受不起,一碰,便碎。
  多年后,张耀明在广州回想起在秀岛的日子,便有疼意一层层泛出来。明明已经结痂了,却一不小心就掀翻了伤口,旧日的鲜血汩汩涌出,好似从不曾痊愈。
  他知,永不痊愈。闭上眼,在黑暗里追想那些属于他们的时光,他们的秀岛。
  清晨,全班坐着巴士去码头,驶往秀岛的船早晚各一次,九点整的时候,他们上了一艘看起来老迈沉重的船。
  船缓缓行驶,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速度,足够看清途中风光。水漫无边际,船拨开了白浪,近处的水清澈得令人惶恐,可是水太深,丢一样东西下去,就永远找不回来。
  关于太湖有个传说:这一带以前是相当繁华的城镇,一夜之间全部陆沉,也就是说,城镇依然存在,那些房屋小桥于湖底幽存。
  船舱里除了背画夹的学生,还有岛上往返的居民,他们闲闲地坐着,只有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这帮兴致勃勃的学生。
  初时没有带任何画具,她穿着长及脚踝的灰裙,站在甲板上极目眺望,身边有两个男生正与她说话,她微笑着,似听非听地。
  秀岛是太湖无数岛屿中比较著名的一个,它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世外桃源。仿佛有种错觉,越落后的地方越能找到人生的真谛。
  但秀岛并非落后,事实上,他们相当富有,蓄牧业、养殖业、渔业发展得有条不紊。秀岛处于一种自得其乐的静谧中,很安祥。
  他们住在一家农舍,这家人开旅馆,有许多房子,像个小小的迷宫。女主人烧得一手好菜,很快就端出了两桌丰盛的午餐。
  鱼虾鲜美至极,还有红烧兔子肉,江迈和男生们喝起酒来,起初,只是喝啤酒,后来不知谁拿来瓶白酒,纪初时和江迈对饮了起来,江迈喝了两杯,大叹,喝不过你,喝不过你。纪初时脸上有粉红粉红的颜色,眼神却还是清澈的。
  她浅笑盈盈,举着酒杯,扫视了一圈,还有人和我拼酒么?
  男生们面面相觑,女生们脸上露出轻蔑,不屑,还有嫉妒。张耀明边上有个叫红梅的女生低声骂了句,骚货。张耀明转过脸,看牢她,红梅连忙低头吃饭。
  下午的时候,有人挎着画板提着水桶去写生了,也有人去睡了,客厅里还有人围坐着打牌,张耀明留心找了找,没有看到纪初时,颇有些失望,定了定神,便独自出去写生去了。
  他朝西边踱去,路越走越狭,最后狭成了田间阡陌,于是停下来看周围的风景,和一般的农村并没什么不同。
  远远的,有几个男人正在搬砖头盖房子,午后懒懒的风,天也是蓝蓝的,再远再远些,便是茫茫的太湖水了。
  秀岛的许多建筑都保留着明清遗风,窗格上那些细致的镂刻花纹兀自诉说着流年。张耀明在一堵残墙边停下来,他喜欢红墙上碧绿爬山虎那种生机盎然的姿态,他席地而坐,用图钉固定好画纸,便一心一意地沉浸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他的世界是安静的,轮廓,色泽,明暗,从真实里提炼精魂所在,笔触肯定,意境幽远,他对着这堵墙,画着自己的墙,游移飘忽,却不离其宗。
  有人站在他身后,裙袂飞扬,呼吸若兰,她站了许久,也不曾说话,而后她退了几步,喀嚓一下,拍下了他。
  他的背影,雪白衬衣,深蓝牛仔。
  他回过头去。
  那张照片她一直保留着,放在皮夹里,很多人问她,这是谁,为何只有背影?她笑,笑得很温和,她只要一个背影便足矣,给她太丰盛的爱,她会溺毙,她只要一个背影,不要别人明晰她的心事,只有她知那个背影姓甚名谁,又怎样地在她心中投射下优美的涟漪。
  故事凝固在一张照片上,看不出玄机,却充满悬念。
  她不要他回过头来。
  她知,他们是无法相对,更无法相守的,是她的过去造成了这段无法泅渡的距离,永远地站成了彼岸。
  后来,她终于失掉他了,确认他与裘暮呈相爱后,她恍恍惚惚地去商业街,在一家富丽堂皇的购物中心,赵传的歌声一遍遍回响,啊啊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里。
  她低头往前,盲目地走走走,走不出一个禁锢的自己,走走走,走不出对张耀明的眷恋,走走走,走不出这翻天覆地的悲凉。
  是她放弃,是她拒绝,是她一再将幸福推远,她知,她不会幸福。
  半夜,有人唱歌,年轻就是折腾,这个安静的岛屿,因为学生们的到来充满了生气。纪初时站在阳台上抽烟,她抽骆驼,她有个小小的怪癖,对所有抽骆驼的男人都有无法解释的好感,同样的喜好,代表着共同的审美。张耀明当然也是骆驼爱好者。
  岛上一片幽暗,月光模糊地笼着,雾气弥漫,湖水轻拍堤岸,低唤它醒来,醒来。
  让这青春的梦境,彼此遇见吧。哪怕只是一瞬,醒来,醒来,在寂寞的岛屿,推开所有紧闭的窗。
  两个阳台相距不过一米,张耀明正在斟酌开场白,那边传来她的声音,喂。她趴在阳台上,递烟过来,从一支骆驼开始。
  睡不着?他点燃了烟,问她。
  难道你在梦游?她声音里有笑意。
  那么,张耀明顿了两秒,出去走走?
  初时提着裙子,蹑手蹑脚地拾级而下,张耀明已经等在楼下了,看不清他的脸,却模模糊糊感觉到他脸上的暖意。
  他们一同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随意走着,过了一座小小的拱桥后,到了青石板堤岸。月光下看到湖边大片的芦苇,大片的,似乎疯长着,随着夜风哗哗作响,附近还有一只荒废已久的残船,大半个船身埋于水中。
  在安静的野地,只有他们俩,初时先坐下来,脱了鞋子,将脚放进水里,轻轻地晃着,身子略微后仰,张耀明迟疑了一下,依着她盘腿坐下。
  她停止了晃动,感受着水的浮力。
  会游泳吗?她问。
  张耀明摇摇头,风吹着她的长发,拂在张耀明脸上,微微的麻,微微的醉,张耀明不舍得伸手掠开。
  我会,她笑着说,我家住在运河边,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游到对岸去,那时候运河水还很干净,一到夏天,河里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黑色的人头。后来工业污染太严重了,再没有人下水,你看,我们总得为文明付出代价,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代价,张耀明重复了一遍,怎么衡量值得与否呢?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她手撑在地上,仰望星空,因为我爱,所以值得。
  那八个字听来荡气回肠。张耀明沉默着,于幽幽暗暗中凝望他的女子,他缓缓俯身过去,想要落实一个吻,她却忽然向前一倾,猛地落入水中。
  沉没了,他等了等,急急地喊,纪初时,纪初时,纪初时。又等了等,湖水依然平静,他急了,声音里带着慌乱,初时,初时,初时。
  艰难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双手用力击打水面,凄厉而绝望地大喊,初时,你在哪里?
  然后,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胳膊,她如一个艳丽的水妖从水面升起,她长吁一口气,另一只手搂过他的脖子。他的心一瞬间从寒到烈,从死到生,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柔情万种扑面而来。
  鼻子抵在一起,他叹息,真以为你死了呢。
  要死也要拉上你,她低低地笑。
  对白已然暧昧,所有的花都开了,所有的话都不必了。
  唇与唇相抵,柔软地碰撞,热烈地燃烧,张耀明不曾奢望过的快乐布满了整个秀岛。
  纪初时仍然在水中,她抬起头,他低下头,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永远不可能是平等的,纵然他低头迁就她,她也不要。
  她不是不要张耀明,她不要的,其实是自己。
  这些,张耀明都明白,但他所能做的已都做了,最后,只能静看她的挣扎与决绝,关于缘分,他们参不透,一闪身,错失了今生。
  昭然若揭时,纪初时抽身离去了,在回A城的途中,她闭上眼,安静地想,这就可以死心了,再也不要有纠缠。
  她依然迟到,早退,不归,失踪,随意与人约会,有跑车开到A大门口来接她,她花枝招展地穿过人群,身后流言四起。
  她知晓那些流言,知晓自己在众人嘴里成了怎样的女子,或者说她本来便是如此。她早已不懂得珍惜自己了,也断断不要别人的珍惜。
  所有的都不过是幻梦一场,且贪一时的欢娱,哪管真心蚣僖猓在她妖治的表面有一颗渺茫的心,裹着层层苍凉?/p>
  她想,她终究是一个独自跳舞的女子,披头散步,眼神零乱,无法整理自己的流年。
  在阶梯教室上视觉艺术课时,张耀明坐在了纪初时的后面,老师姓杨,戴着一副不合适的眼镜,经常落到鼻梁,然后一双眼睛便从眼镜上方看人。
  姓杨的将这门课讲得索然无味,似乎除了念课文,再不会别的了。学生们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后排的几个男生无所事事,折了许多纸飞机掷来掷去,有几只明目张胆地掷向了姓杨的,落在了他周围。
  姓杨的用凌厉的眼神扫射一圈,学生们一个个都很无辜地看着他。
  他顿了顿,转身又去写板书,若干白色纸飞机再一次舞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有一只不偏不倚落到了张耀明手上。
  姓杨的生气了,右手大力拍了两下讲台,怎么这么幼稚,还玩这种把戏,谁再玩,马上出去!
  所有的学生都在心里说,我要出去。
  可是谁也不敢动弹了,因为得罪了老师就是死路一条,老师手中掌握着生杀大权,不给你学分,势必重修。
  飞机们都乖乖地降落了,张耀明将那只落在他面前的纸飞机放在书上,他看了看前面的纪初时,她头发盘在脑后,露出洁白颈脖,有一种宁静的优雅。
  张耀明想了想,拿起笔,在纸飞机上写了一行字,然后一扬手,将其轻掷在纪初时的桌上,她纹丝不动。
  纸飞机便一直停放在她桌上,张耀明紧张地看着,久久,她都没有去触碰,张耀明渐渐地惆怅起来,那行小小的字她到底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
  下课了,她起身,带走了那只纸飞机。张耀明坐在位子上,看她消失在门口,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原来,她是故意的。
  故意不作任何反应,故意让他坐立不安,故意让他等。
  张耀明对自己说,我已等了她一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了。
  他们约在晚亭,这座小小的八角亭,在A大最南的角落里,四处皆是假山,亭子颤危危地挂在假山的一个角上,似乎一推便要落下来。但许多年过去了,它依然顽固地保持着这个险姿,风吹雨打都没有摧毁它的存在。
  亭下还有九曲回廊,小桥,池塘里有残败的落叶,几尾寂寞的鱼,不知什么鱼,忽隐忽现,四年中,不见它们死去,也未繁殖,似乎时间于它们完全没有意义。
  学校是一个不断更新亦循环反复的地方,一拨拨的人走了,一拨拨的人却来了,往事写在这个空间里,一草一木都在过客心里根深蒂固了。
  学校,尤其是大学,总是身在其中无知无觉,要到离开后,才会念及它种种的好。其实,我们所恋的只是收留青春时光的一个空间,它是有生命的,记载着悲欢离合的鲜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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