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呈在浦东机场等一架飞往C城的夜机。
她已经不记得张耀明的脸了,坐在明亮的候机室里,边上都是陌生的脸。倦倦合上眼,回忆张耀明,心里起了细密的皱意。
让我开始述说裘暮呈的故事。我充满温柔与伤感地看着这个名字,我爱这个女子,爱她
的敏感,她的脆弱,她的忧伤与反复。
我将自己想像成她,将她想像成自己,但我仍然清楚地知,她是她,我是我,尽管我多么渴望将自己嫁接在她身上,她都只是活在我指尖的一缕魂。她既然来了,就不以我为生,她终将寻找自己的命运。
C城,你有没有去过C城,那个有着艳粉街的城市,略有些破败,满大街都是鲜丽的店铺招牌。宋易州住处的方圆十里,暮呈都踩了个遍,她得出的最后结论是,这里盛产美容院,按摩院。
店铺的装潢都俗不可耐,甚至还挂着红色布匹,上面拥挤着写满了经营范围,似乎急于将满腹的热情剖给人看,就是这些没有格调的店铺,充满着人情,暮呈光顾的店家,无一例外地都叮嘱她下次再来。
会不会再有下次呢,暮呈恍恍惚惚地想。
暮呈和兰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摇摆廊,兰庄盘着长发,一袭缀着零星白珠的黑色丝裙。兰庄一直是坚定的女子,眼神里有清晰决断,不像暮呈,依然困顿在渺茫的虚空里。
暮呈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无谓,懒懒的,对于生活没有太明显的计较,显然,是悲观的。
故事还是从1999年说起吧,那一年普天同庆,“澳门回归”四个字频频出镜,连一贯懒散的A大也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走在A大的林阴道上,两边的壁报上绘着缤纷图案,外语系学生在树与树之间拉了条宽大的白布,邀请过往学生在上面签名留念。白布上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大大小小地爬满了名字,兰庄眯着眼,凝视了一阵,回头朝暮呈微笑,手搭在右下角,看,你家张耀明。
暮呈顺着她的手找过去,看到张耀明刚劲有力的字体,眼里泛出温柔来,接过外语系学生递过来的签字笔,在他边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暮呈的字体比张耀明要小一倍,乖乖巧巧地附在一边,像是没有灵魂的。
暮呈在恋一个人时,常常希望自己变成小人,能让对方放在口袋里,随身带了去。出于礼尚往来,暮呈也帮兰庄找名字,迷迷惘惘搜过去,却不得要领,楚风,郑晓波,还是徐亮?
暮呈思量着,兰庄那边却已刷刷地,在正中央寻出一小块地方,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空白只有些许,兰庄的字体又极舒展,富有侵略性地覆盖了周围所有的名字。兰庄满意地后退一步,蓦然笑了,暮呈,我们都要好好地练自己的签名,以后你是要出名的,少不得要给人签名。唔,我是要签单的。
暮呈拉了她走,是,我们这就回去练上三天三夜,签得滚瓜烂熟。兰庄抬起另一只手看腕表,我不回去了,接见郑晓波的时候到了。
怎么,芸芸众生中终于择定良人?
尚早,只是给他一个表现机会。
那郑晓光岂不要跪谢隆恩?
兰庄伸手掐暮呈的胳膊,骂我呢。暮呈一缩手,哪里,慈禧这个美称也不是人人担当得起的。
说起来就恼,程尔那个贱人给我起这么个绰号,吓退了多少跃跃欲试的青年才俊,兰庄自己先笑起来,对了,程尔和楚风多少有点不清不白吧。
暮呈瞪了她一眼,就许你盘满钵满。
我才不在乎,兰庄笑道,我巴不得天下有情人都终成眷属,所有的咖啡都找到伴侣。
你膝下无臣,岂不寂寞?
那时我一定有了新乐趣,要知道,一种乐趣重复得多了,便食之无味。
会是怎样的乐趣?
我要开一家茶坊,在观前街,二层的,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落地玻璃,我坐在沿窗的位置,兰庄突然停住了,暮呈忍不住问,然后?
然后我会请你来喝茶,给你免单,在帐单上满足自己的签名欲。
原来慈禧也就这么点出息,暮呈扑哧一声笑出来。
慈禧吃多了也打饱嗝呢。
比起兰庄来,暮呈和程尔关系稍远些。程尔很瘦,胸形也是小小的,不像兰庄,乳房丰满至微垂,尺码一看就是重量级。程尔对于自己的单薄不以为忤,常常穿着无带胸围招摇过
市,有一次走路时,胸围滑脱,落至两肋处,她伸进衣内,若无其事地掏出,塞进口袋,继续谈笑风生,倒是边上的男生露出窘迫的神情。
程尔的头发很短,五官细致,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不像兰庄,眼神里写满了雾雾的妩媚气息。程尔的眼神清洌,纯净,她不懂得蛊惑人心,却极容易地和男生打成一片。她是爽朗的,明快的,兰庄说她具有亲和力,任何人与她相处都不会觉得压抑。
暮呈对于程尔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不是不羡慕的,她一直知道自己容易与人疏离,对于恋爱更是没有天份。
在暮呈读初二时,有件小事印象深刻,至今,那一滩血都鲜明地泛上记忆。春末初夏某个午后,女主角名字里有个霞字,厚重的头发扎在脑后,无声地趴在桌上,老师叫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始终像死了一般。老师终于生气了,走到她桌前,是个年轻的男老师,眼睛里晃过一丝异样,猛然转身,不置一词,继续上他的课。
一句禁忌漫山遍野地悄然传及全班,都是懵懂少年,对于不可言说的幽秘,有着天然的好奇隐约的期待,甚至夹杂着一丝略显可耻的幸灾乐祸——且看她将如何收场。整个下午,霞都保持着雕塑般的静默,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突如其来的汹涌只剩下麻木的绝望。地上大滩的血,温热的,散发出叫人屈辱的腥味,而椅子上的血有些凝固了,流出若干惊艳轨迹,气味极其明显,任两边窗户大开,午后的风仍然吹不散血的浓郁。这些尴尬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霞对于自己的困境无力摆脱,也盼不到有人施予援手?/p>
暮呈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她一放学便早早走了,所以对于霞是如何善后的一无所知。她是怎样艰难挪动湿成一片的臀部,端水洗刷地上的血迹,然后怎样一身狼狈地穿过大街小巷,在人们同情、恶意、嘲笑的目光里度过那个毕生难忘的无助时光。
之所以联想起这个场景,因为暮呈觉得,如果是程尔处在如此水深火热的环境里,绝不会无所适从,也许她会在初露端倪时借一件外衣扎在腰间,举手打断老师的讲话,寻一个充分的理由,脱离了生理的尴尬,她甚至可以直言相告,无论如何,程尔这个磊落的女子都会从容地处理,极潇洒地释放自己,消解了戾气,反使旁人的奚落失去阵脚。
在白云山上,倚着栏杆,眺望整个广州城。话语已然尽了,暮呈终知自己的千里之行只为了一睹废墟。她褪下指间那枚小小的戒指,递给了张耀明,戒面是一朵白莲,煞是别致。张耀明摇摇头,不肯收下,隔了会,伸手帮她戴上了左手无名指。
这个动作,两年前他曾经做过,暮呈泪如泉涌。
这枚戒指是他们的订情信物,他们曾经以为能够厮守终身。
终身是什么概念,从这一瞬直至咽气都不改初衷么,而所谓的爱情,可能只是一个时机问题,没有太多的绮丽成份。
她和张耀明的爱只延续了三年。她将自己关在蚊帐里,戴着耳机,整夜整夜地听电台节目,用俗世的喧嚣驱逐内心的清冷。每至凌晨,都将波段调至某个位置去听情感夜话,这个都市夜幕深笼,众多不眠的灵魂浮出水面,在电话线那端凄楚地诉说自己的心结。从某个角度来说,状况都是雷同的,即感情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因而心念难平。
暮呈头发蓬乱,静静地听着这些破碎声音背后的挣扎。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夏日午夜,她与张耀明初初邂逅,他穿着黑色T恤,手插在裤袋里,清清爽爽地微笑。
她一早就想识得他,经常趴在寝室的阳台上,眺望对面美术系五楼那个与众不同的身影。A大楼层的布置极不合理,美术系的男生只需站在窗边,就能看见对面女生穿着睡衣跑来跑去的样子。两幢楼之间只相隔二三十米,视力略强点,甚至能将春色尽收眼底。
当然,睡衣基本上是无所谓的,纪初时掠了下弯曲的长发,游泳课还不得露得更多。有一段时期,纪初时和张耀明走得极近,近得别人都产生了误会。
纪初时躺在暮呈的床上说,我和张耀明简直玉洁冰清呢。暮呈看了她一眼,初时侧了侧身,肘撑于床,笑着说,张耀明是要立贞洁牌坊的。
他一直没有谈恋爱吗?
他喜欢维纳斯,能对着石膏像坐上三天三夜,初时笑道。
暮呈之所以会和初时来往,或多或少和张耀明有关。有一次,寝室楼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楼到四楼全部停水,厕所里的秽物重重堆积,发出把人逼疯的恶臭。初时提着长裙跑到五楼上厕所,A大的厕所仍是那种横向蹲式,中间用薄薄的灰墙隔开,一拉水箱上的尼龙绳,冲力极猛的水流就刷刷地扫过所有路径。暮呈听到前面有人说,麻烦拉一下水,声音里有种慵懒的暗哑,略带些鼻音。
暮呈抬手一拉,整个厕道一片洁净,起身时,正迎上那女生充满笑意的眼,她披着一头好看的曲发,还记得我吗?
暮呈凝视片刻,你是宋老师班上的?
是,我叫纪初时,她说,上素描课那会儿,老宋前后找了五个模特来,我们一致公认你最有韵味。
暮呈走到水龙头前,一边洗手一边说,我向老宋要一张作品留念,他到现在都没给我。
那有什么难的,改天有空你来我们画室,叫张耀明好好地给你重画一张。
张耀明?
对,我们班的班草,最棒的歉觥?/p>
他是长发,暮呈不知道自己是在发问,还是陈述,有些恍惚。
初时已经换了一个话题,你叫什么?
裘暮呈。
喜欢跳舞么?
什么舞?
随便什么舞,初时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摸出根烟,点燃后,靠在水池边抽了起来,有没有去过锦都?
什么地方?
那晚,许是寂寞了,二十岁的裘暮呈随纪初时去市中心一个叫锦都的迪厅。是谁说,青春不浪费也要过去的。多年后,暮呈依然记得纪初时穿着灰色露脐装,眼皮上洒满了亮晶晶的粉末,在偌大的舞池里,不断与人打招呼,看上去娴熟而舒展。
而暮呈拘谨地站在眩目的灯光下,感到了格格不入。纪初时款摆如蛇,侧过身和一个金发男子大跳贴身舞。
暮呈迟疑了半响,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不住往后退,回到坐位上,发现背部已大汗淋漓。锦都迪厅在锦都夜总会一楼,同在一楼的还有酒吧,茶坊,二楼则是桑拿房。锦都夜总会门前是一个小小的喷泉,二十四小时开着白色浪花。
在九十年代初期,锦都夜总会一直是A城娱乐业中的龙头,衣香鬓影,夜夜笙歌。吧台主管胖李经常用无限追忆的口吻对暮呈说,啧,锦都刚开张时,这迪厅可是挤得人都站不住,想拿一张锦都的赠券,不知得托多少关系呢。整个锦都,不到东方发白是绝不会熄了门前的灯。有钱人或者赶时髦的,都往锦都跑,那时候单单迪厅的营业额每天就有五万。
真有五万?暮呈将信将疑,现在可是一万都没有。
此一时彼一时嘛,胖李说,不信你问彭彭,他也是锦都的元老,锦都最红的时候他整晚都甭想坐下来。
彭彭坐在吧台边耸耸肩,他和胖李都已经二十六岁,青春就在锦都这个地方不知觉地淌走了。暮呈在锦都做了八个月,那是她生命中最花天酒地的一段时光,也是她和张耀明最甜蜜的日子。后来,他们慢慢远了,她在此岸大声地朝彼岸喊,但他的心盲了视听,漠然地看她泪流满面,临了,坚定地,甚至带些厌烦朝她挥手,从此陌路,到了强末的爱情,类似于一江春水向东流,它将只是向东,绝不会因为某人的凄楚,而发生任何的逆流,对于这样已成定局的输,除了接受,别无他途。
老宋是颇为欣赏暮呈的,常打电话叫暮呈去江迈那里喝酒。兰庄一接老宋的电话,就取笑暮呈说,女郎,叫你陪酒呢。
江迈和老宋都在美术系任教,两人均毕业于南艺,不过老宋比江迈高了几届,他们俩说好听点是惺惺相惜,往贬义里说,就是臭味相投。老宋个子奇矮,偏偏喜欢骑摩托车,整天趴在那辆威风凛凛的豪爵上,好几次,都有学生发出尖叫,那辆摩托车自己在动!
老宋不以为忤,照样开着他的庞然大物进进出出。说起老宋,倒是有些故事的,早在暮呈认识老宋前,就听说老宋的妻子是他学生,一毕业就嫁给老宋,然后整天逼着老宋下海经
商。那时老宋还是一个很朴实的同志,满脑子都是崇高的艺术理想,对于钱这样的阿堵物避之不及,但老宋到底拗不过新婚娇妻,没奈何,就开了间玻璃加工厂。
老宋起先还有点偷偷摸摸敷衍了事,做了几个月,竟狠狠赚了钱,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金白银严重震撼了老宋纯洁的心灵,他很快就在老婆大人的耳提面命下,一头扎进俗世,加快了赚钱步伐,对系里的事情也吊儿郎当了起来。
老宋就是这样发家致富的,也是这样和学校里的正人君子们结下了梁子。所有的老师都知道,老宋再不是过去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宋德辉了,他摇身一变,成为名片上颇有财力的宋老板。
虽然老宋逮着机会就要假惺惺撇清一番,我那小厂的法人代表是我老婆,其实没我什么事,那几个钱也不归我管。听者看他的眼神,除了嫉恨交加,又多了一丝愤怒,私下里冷笑连连,老宋也太可笑了,好像谁要向他借钱一样,笑话,他老婆的不是他的,是谁的?
老宋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老婆手里的一枚棋,偶尔溜达几步,最终还得为将帅服务。老宋有一些惧内,但他并不以此为耻,他和江迈喝酒时,酒过三巡,就会念叨起老婆的好。
曼华当年顶住多少压力,拼了命嫁给我,想当年,我有什么好,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而已。她,就是她,慧眼识英雄,看出了我经商的天分,要不是她眼光独到,我宋德辉到死也迈不出这么重要的一步,简而言之,笼而统之,曼华开发了我,开发了我啊。
江迈给老宋倒满酒,可不是,开发了你这块处男地。
一点也没错,老宋一把抓住江迈的手,没和曼华前,我对女人陌生得很,你知道,我多老实,读书那会儿画人体,别人都哭着抢着要上,我是先打听画男画女,画女的,拔腿就跑,老宋大手一挥,用极刚烈的口吻说,我们老师差点没给我绑上,哈哈。
暮呈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也曾见过于曼华,非常普通的一个女人,比老宋高出半个头,体格也健壮,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暮呈怎么也想像不出,就是这样一个粗线条的女人,会燕语莺声,用老宋的说法,就是她用相当蛊惑人心的眼神,活活勾引了正襟危坐的他,经常用一些拉衣服踩鞋子之类的小动作,传递内心的情愫,搞得老宋方寸大乱心神不定,最终降在她的手里。
老宋叹口气说,缘分啊,要知道,那时我一心想凭自己手里的画笔闯出天下,儿女私情这种事,真的没怎么开窍,曼华的出现,对我来说,是燎原的星火,嗯,真是这样,挡都挡不住。
经常一起喝酒的还有江迈的妻子,外语系讲师田婴。暮呈觉得,田婴正是她所欣赏的那类女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不羁。田婴长头发,单眼皮,皮肤白皙,喝起酒来比老宋厉害多了。
老宋眼神呆滞时,田婴依然浅笑,像田婴这样谈不上美丽却极有魅力的女人来做老师,既浪费,又妥当。江迈在学生心目中,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像王小波,五官不过是三分像,那种不修边幅略显邋遢的感觉倒像足了七分,江迈自己不以为然,整天穿着脏兮兮的T恤晃来晃去,脚上踩一双永远不变的帆布鞋。经常有人把他误会成混进校园的民工,他也不恼,一双懒洋洋的眼睛眯成一线,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江迈的声音极为沉闷,如果不注意倾听,肯定会有所走样,使人不禁对自己的听力产生疑问。
学生们对于田婴嫁给江迈这样的男人都觉得纳闷,田婴是那种可塑性极强的女人,如果她的伴侣是生活上一丝不苛的精英人士,她一定也可以出得厅堂,胜任他的妻。可田婴跟了江迈,不知觉中被江迈引导出性格中懒散随意的一面,连屈校长都在私下里说,看看,看看,夫妻相,田老师现在都穿拖鞋上课了,唉,上次我经过她们班,她还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有点不像话啊。
不过,屈校长也不敢对田婴和江迈怎么样,当初他许诺要分配给他们的新房,至今为止还只是一个设想。江迈在路上遇上他,递烟过去,闲闲问起那套早就该属于他的房子。屈校长就大力地干咳,把几个都讲恶心了的单词重复了若干遍,苏福路,就在苏福路,二室一厅嘛,快了快了。
真快啊,一晃三年过去了,江迈笑着说。
屈校长脸部肌肉抽搐了几下,拍拍江迈的肩膀,小江,好好干,房子,会有的。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有一种悲凉的铿锵,连他自己都觉得,所谓房子,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却杀伤力甚强的诱惑。当年凭此召来,如今再凭此挽留,但他对于江迈骨子里的慵懒琢磨得极透,他暗暗地想,再没有什么领导能这样纵容你们贤伉俪了吧,你们聚众看球,打麻将,酗酒滋事,我都不追究,够意思了吧。既来之,则安之,给我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苏福路的空中楼阁这一棘手问题。
A大是一座很落魄的大学,缩在干将路一隅,新生报到时都会摸不着北,录取通知单上的地址语焉不详。楚风万分感慨地对暮呈说,注册那天,我从火车站打车,然后司机把我扔在市政府后门,我一走进去就震惊了,那么大的停车场,各色轿车排成行,还有工人在修整草皮,我想这下爽了,撞进贵族学院了,正美呢,就有保安把我拎出去了。你说,暮呈,我们学校怎么躲在市政府屁股后面,而且还不是正后门,得绕上几个弯才找得到?
暮呈也笑,这么一块巴掌大的地方,还被堵在居民区里,楼层都是手拉手脸贴脸,就像生活在火柴盒里,一拉,美术系,再一拉,外语系,三一拉,中文系,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真难为我们校长。
楚风是中文系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向自命风流倜傥,不同于一般俗物,对于自己落入屈校长的魔爪,感到分外悲愤。他翻出当初A大的学校介绍,用力抖了几下,看屈政君吹的大牛,什么公寓式管理,哇靠,蜗居,什么面山环水,我操,假山和臭水沟,什么一级教授,都是一帮欺世盗名的乌合之众,裘暮呈,我们可算是上了贼船啦。
我无所谓,反正在哪儿都是混日子,暮呈伸了个懒腰。
楚风环顾四周,看着来来往往的女生,自我安慰地说,其实,此地美女甚多,忍个四年,也不是太困难。
那是,烂学校才出美女,要不红颜美女多薄命,清华女生万万岁。
老宋对于暮呈的赏识,始于校刊上的一篇文章,老宋掩卷三叹,拿给江迈看,笔力不凡,人才哪。江迈随口说,有机会找出来喝酒嘛。
隔了几天,老宋真的拿着杂志去中文系找裘暮呈了,一见她,就上下打量,是个丫头?暮呈正在吃话梅,酸得五官走形,龇牙咧嘴的,老师,不要搞性别岐视嘛,丫头也是半边天。
会喝酒不?老宋问。
这有什么不会的,暮呈正要逞能,老宋一把拉过她往江迈家里走。
江迈和田婴住在校园东面的一个幽静角落,三间整齐的平房,倒也冬暖夏凉,周围都是树木藤蔓。
屋前是葡萄架子,这也是江迈田婴愿意给屈校长时间的原因,他们对于这世外桃源般安静的宅地颇为心仪。江迈闲时就约上一帮狐朋狗友,在葡萄架下喝酒聊天,谈的是天文地理,吃的是江浙小菜,喝的是太湖干啤。江迈喝到兴奋处,就红光满面地拍案而言,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当然,酒醒后,对于现实的不满会重新浮现,房子,职称,孩子,都不得落实。
江迈觉得他的人生不能流畅到底,是有若干遗憾的,他和田婴恩爱归恩爱,吵架也在所难免。江迈显得有点嘴笨,只能提出论点,却不会滔滔不绝地从各个角度进行强有力的论证。他和田婴在孩子的问题上总是不能吻合,一提孩子,田婴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房子,给孩子什么生长环境?
一句话就堵死了江迈的嘴,他讷讷地顿了半晌,像屈校长那样虚弱地说一句,房子,会有的。是,面包会有的,但房子比面包要困难得多,他们只能寄居在这三间平房里,怀揣一个因为太久而渐渐失色的梦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房子成为江迈生活中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瑰丽目标,在第一年的时候,他还叫老宋和他一起参谋,用什么色调什么材质,画出了若干皆大欢喜的方案,连阳台这种细节都考虑周详了,苏福路的房子却依然遥遥无期,仍只是停留在屈校长舌尖的一个蔷薇泡沫。
江迈有时候觉得,自己在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院里无所作为地荒废着年华,有时又觉得自己魏晋风度,大隐隐于市,就像一柄不屑于出鞘的宝剑,他忽而高估自己,忽而却轻视,情绪的起伏,使他的左手与右手陷入了长期的矛盾搏斗中,分不清自己是淡泊名利宁静致远的主动离场,还是面对俗世束手无策地被迫出世。他更惧怕旁人对他底细的探究,比如邓均生。
均生是美术系里最年轻的老师,前年刚从四川美院油画系毕业,均生一看就是学画之人,穿着自成一家,面目俊秀,眼含忧郁,在画室里常常被那帮勇猛的女学生围追堵截,甚至别的系的女生也会闻风而来,假装是美术系的,装模作样地站在均生的画架边,看他细心描绘那些沉默的静物,耐心讲解阴影与高光。
均生不记得任何学生的面容,他有一个美丽的女友,她太过美丽,使均生的眼睛里再容不下别人。均生有很高的抱负,他深信自己在A大只是一个过客,深信自己将走得更远,在均生的心目中,学画的人只可能有两种状态,或者像他这样对艺术有着纯粹高尚的追求,始终不放弃;或者像老宋,一门心思将才华折换成现金。可是像江迈这种状态就令人费解了,江迈的才气不在老宋之下,假以时日,成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不为钱,二不搏名,将近三十岁的人,倒像是已过了半辈子,准备坐看云起闲庭信步了。均生问江迈,做一个A大的老师,就是你所有的梦想吗,没有别的了吗?
江迈看了一眼均生,他不喜欢均生这种咄咄气势,况且交浅言深,邓均生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他的生活呢。
隔了片刻,江迈淡淡一笑,均生,你再过几年就会知道,人生有很多不得己。
这句话多么苍白,连江迈自己都觉得乏味,幸好均生动了动嘴唇,没有再说下去。他们继续聊别的话题,已经聊得很远了,江迈的魂却仍然停留在刚才那句对白上。他不知自己走过的路,哪一步是错的。
当日,他来到A大,也是有很多人艳羡的,事实上,除了那套房子没有兑现,他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他不需要案牍劳形,亦有田婴相伴,生活给了他足够的自由,得到的满足大于悲哀,可面对均生的逼问,他却觉得无穷无尽的伤感翻天覆地而来,似乎均生在将一个既成事实摊在他面前。江迈,你的人生无非就是这样了。好似一曲笙歌唱完了高潮,接下去便是乏善可陈的,重复着同一个尾音,再也看不到新鲜的变数。
江迈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完全地动弹不得,是什么使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散了架,只懂得守株待兔。江迈想到这里,头就剧烈地痛起来,模模糊糊听到田婴的声音,江迈,你怎么又醉成这样。他失去了知觉,跌进梦乡。
暮呈和张耀明真正相识是在九八年夏天,热恋时,暮呈经常开玩笑地双手合十说,感谢法兰西。张耀明从身后抱住她,裘裘,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
你和纪初时在一起,暮呈拿眼睛睨他,你们刚从莲花座吃夜宵回来,嘴里还有麻辣小龙虾的味道。
从此,你就爱上了麻辣小龙虾,简直欲罢不能,张耀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晚有很好的月光,她永远不会忘记惊见张耀明的狂喜。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穿着黑色T恤,似乎已伫立良久,只等她的发现。
江迈那间小屋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啤酒和花生的味道,21寸的彩电摆在一张旧桌上,室内零乱地放着各种款式的椅子,有靠椅,方椅,以及形状古怪的板凳。来此看球的学生都会自找安身处,秩序在个人自觉性下维持得很好,高个的自动坐到后面去,女生只有暮呈和程尔,她们托腮坐在前排,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
程尔不停地和男生进行嘴仗,她的罗纳尔多状态低靡,令她热泪盈眶,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江迈和田婴坐在一张陈旧的双人沙发上,田婴看上去懒懒的,江迈则轮番批评着巴西队和法国队,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
暮呈很快就看出来了,江迈就一伪球迷,因为他那样冷静,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感情。暮呈自己也不是球迷,程尔才是。
世界杯开赛在即,程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打听哪个宿舍有电视,还企图女扮男装混进男生宿舍看球,后来听说整个寝室楼都要断电,才死了这条心。她又跑去附近各家小餐馆,强烈要求他们营业至凌晨,这对于着眼于三餐的饭馆基本是不现实的,然后她跃跃欲
试想跑去学校外的酒吧看球,并现场勘察地形,精心设计了一条半夜返回寝室的路线。
兰庄问她,世界杯持续一个月,你每天都这么干,保安都是吃素的?程尔哭着脸,不看球,勿宁死。
这丫头疯了,兰庄戳她额头。在程尔打算锦衣夜行前一小时,江迈打电话找暮呈,问她要不要去看球,程尔立刻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发出颤抖的尖叫,要的,要的!
江迈家每天都聚集着十来个学生,程尔和另外三个男生是固定常客,别的都是流水的兵,隔三岔五露个脸,表示一下对世界杯的关心。真正为球痴狂的毕竟有限,有时候只是一种大环境的感染,暮呈前后也只去了六七次,大多数是程尔连哄带骗地拉过去,她每次的说词都不一样,这场一定要看,两个队是冤家,场面一定火爆。这场一定要看,帅哥如云啊,知道巴蒂吗,知道博格坎普吗,不知道?那你一定要看!生死大战啊,太悲怆了,两强血拼,贴身肉搏,这场一定要看!
暮呈在程尔的指引下,或多或少看懂了一些路数,也会惊呼,也会激动,用多年后她在某份知名报纸上看到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总有一种力量使你泪流满面。
看球后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在凌晨潜回寝室,而不被保安或门卫逮个正着。十来个人必须分批回去,要求每个人都蹑手蹑脚,不成为害群之马。好几次保安沉重的大头皮鞋在某个方向咚咚踏响,电筒的光芒直射而来,把人惊出一身冷汗,暮呈不得不承认,程尔是一个神经坚强的女孩,整整一个月,她都将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钻进女生寝室那道铁门,然后爬上矮墙,沿着寝室楼两侧的铁丝网往上爬,爬至四楼,一头扎进楼层,跌跌撞撞逃上五楼。
宿舍楼东面安装了简易的铁制楼梯,以便女生去天台晒被
——为了这条通途不成为安全漏洞,于是在一至三楼扎了细密的铁丝网,夜色在紧张的攀援中变得诡异而危险,所以暮呈轻易不肯随同程尔为了九十分钟比赛而冒险。
那晚,程尔用一种很悲愤而痛心的语气对暮呈说,你怎么可以不去看决赛,决赛,既然看了揭幕战,就要看决赛,所谓有始有终,决赛,你知道决赛是什么吗,就是意味着这一个月所有的搏杀终于到了高潮。
当晚,小屋里挤了二十几个人,程尔眼明手快地抢到了两个好位子,脸涨得通红,因为兴奋而坐立不安。
比赛快要开始了,后面有人在喊,张耀明,暮呈疑心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她回过头去,万簌俱寂,那夜,众神缄默,只有她二十岁的脸庞泛起了绚烂。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第一次四目相视。
他的出现不由分说,却正是时候,他使周围的所有虚化模糊,使1998年那个晚上因此不朽。
球赛结束了,齐达内以两个头球成为了英雄。他们激情未退,整夜不能睡,看东方微白,年轻的血液依然沸腾,一部分人爬回寝室,也有一部分人不知从哪搞来只足球,去操场上挥发体内过剩的热情。程尔也混迹其中,时不时冲上去玩两脚,一个叫文浩的男生看上了纪初时,缠着她要电话号码。
张耀明则和裘暮呈并肩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中间只隔了十厘米,他们似乎已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似乎会永远这样坐下去,直至月色隐去,霞光映天。暮呈已经不记得当初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站起来时,张耀明很自然地拖着她的手,一同站在朝霞初升凉风习习的清晨。
后来一大群人去莲花座吃早饭,纪初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张耀明和裘暮呈。暮呈故作不知地吃着皮蛋瘦肉粥,程尔眉飞色舞地向徐亮介绍无锡的小笼,好吃,绝对经典,皮薄,多汁,托在手中能够隐约看到汁在里面晃动的痕迹,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尝尝。
莲花座的生煎馒头也是精品,徐亮挟一个给程尔,又挟了一个给初时,日啖生煎三五只,不辞长做A大人。
文浩笑着说,那你争取留校嘛。
得了,我只是顺口虚伪一下,要真让我做老师,肯定误人子弟,徐亮笑着说,像我们系里的刘建兴,整个一不学无术,有次学生问他问题,他竟然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了,太他妈的搞笑了。
文浩接口说,还是美术系的老师有意思,像宋德辉,我顶喜欢他,走来走去都系了只绿色腰包,鼓鼓的,听说他很有钱啊。文浩望向张耀明,后者笑而不语。纪初时喝了口水说,老宋最近在新区又买了幢连体式别墅。
有片刻的沉默,在所有身份中,学生的穷最为理直气壮,因为他们有尚末可知的前途,就像一只还不曾打开的盒子,里面究竟放着什么,还有待岁月验证,而人到中年,就有了基本轮廓的盖棺定论,一个穷字,足以使人失去脊梁。
学生时代的清贫,是有着傲骨的,因为拥有未来,所以对当前的困窘亦有不惧。
以后便是焦头烂额的考试,考完了最后一门,暮呈才在小卖部邂逅了多日不见的张耀明,他正在买烟,看到她,随即笑了。暮呈接过老板手中的茶叶蛋,张耀明正好有零钱,便顺手替她付了。
几时走?他问。
明天,暮呈隔着塑料袋细心地剥着蛋壳。
晚上六点,我在楼下的草坪等你。
什么事?暮呈低声问。
想约你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耀明柔声说。
校园里走动的人比平时少了三分之一,下午四点,兰庄和寝室里另一个女孩尤婉结伴先走了,临走时,兰庄扔给暮呈一个苹果,好好过暑假,记得打电话给我。
因为六点的约会,暮呈坐在窗边发了好一阵呆,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坐车去么,会不会接吻,那要不要矜持一下,还是半推半就?
六点差五分时,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下楼,刚走出楼梯口,就听到草坪上有人在叫她,裘暮呈。
暮呈眼睛一扫,看到了张耀明,程尔,文浩,还有徐亮,四个人正在打八十分,张耀明看到她,便站起身来。程尔身体后仰,笑嘻嘻地说,想偷看牌啊。
暮呈走过去,先和旁人打了招呼,眼神才落到张耀明身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傻傻站着。张耀明轻轻拉了拉她,让她坐下,把牌交给她,你来。
文浩在对面说,我们打六,草花王。暮呈平时也是八十分高手,可今天也许是张耀明在边上的缘故,牌打得要么保守要么鲁莽了,让徐亮和程尔一路杀到十。暮呈讪讪地把牌递还给张耀明,你打吧。其间手指相碰了一下,暮呈心一慌,越发地不敢看张耀明。
徐亮瞧出了一丝端倪,向文浩眨了下眼睛,文浩会心笑了笑,张耀明一上手,很快就形势一片大好,和文浩一路追到9。程尔一边洗牌一边说,张耀明,不用这么拼吧。
速战速决,过会天再黑点就没法打了,张耀明说。
那接下来有何节目?徐亮问。
张耀明转头看了看暮呈,出去走走。
去哪?程尔兴致勃勃地说,观前夜市,或者南浩街,我想去吃羊肉串。
观前有家新羊肉串店,非常不错,文浩说。
我想去枫桥,张耀明说。
好雅兴,徐亮看看暮呈,裘暮呈也去枫桥?
暮呈嗯了一声,程尔把牌一扔,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那就不玩了,大家一起去枫桥,我正好想看看枫桥夜泊的古韵今风。
他们一行五人,沿着方砖铺成的路面往西步行,张耀明和暮呈并排走,向她解释说,本来我在等你,可他们拿牌过来,说三缺一,我也不好拒绝。
没关系,暮呈说,人多热闹些。
夜晚的A城幽静如贞淑的少女,路上没有汽车,只有踩自行车的路人偶尔经过。爱河桥一带,路灯昏黄,岸边的树郁郁葱葱,茂盛得有些庞大,投下连绵不绝的阴影,寒山寺陷在一片宁静的幽暗里,隐隐现出檐壁的轮廓。所谓枫桥,平常至极,如若不是张继的诗,它和世上成千上万的桥并无一丝区别,凌架于水,天长地久地重复着一个渡的姿势。
徐亮他们在铁岭关的城墙那边,夜风送来只言片语,却听不真切,迷惘地就像这世界某瞬间失了真。
他与她的吻发生在枫桥,果然有很好的月光,照在夜的波光,河水轻拍,他们的吻流连于温柔的肌肤,低回徘徊,似乎带一点试探,却分明——暮呈觉得,张耀明对于她有十足的把握,正因为这样,才吻得不徐不急,有几分俯视的意味。可又有什么要紧,暮呈失了计量,欢天喜地,天簌在心中开了一遍又一遍。
许是所有的恋爱都如此,许是恋爱中的女子都如此,一颗心是纯的,不掺一分杂质,她不看未知的暗,不听未解的狠,她不理,她只知,近了他,便是依归。
那个使她倾心相许的男子,坐在对面楼里的画室,穿着雪白的衬衫,长头发,专心致志地对着瓶瓶罐罐用心临摹,如此专心的凝视,仿佛面前的是他的爱人,他有一双忧郁深邃的眼。午后二点,画室空空,只有他半卷衣袖,挥洒自如,仿佛入了某种旁人不能及的境界,拒绝一切打扰。
无数次她站在阳台上,凝望他。他自然是不知的,上半身如此挺拔,偶尔掠一掠额头的垂发,她所知的只是一个名字,在这个名字上,她臆加了许多猜想,比如他的坚韧,他必是一个自信的人,他就是邓均生第二,看起来漠然,但只是看起来,实质上,有一颗柔软包容的心。
她一直凝望,对于走近他不是不近情心怯的,但她知道,会有某个不可阻挡的契机使这凝望化成真实的相对。之前,她有惶恐,也有慌张,但真的吻过了,却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憧憬,就像墙上的爬山虎,不期然地爬满了整面墙,以一种盛大的姿势宣扬了内心疯长的渴望。
回去时,程尔的鞋突然断了,没有预兆的,程尔对于一高一低的失衡状态很恼怒,索性弯腰脱下了鞋,拿在手上,光脚走在灰蒙蒙的马路上。文浩要将自己的凉鞋借给她,她却摆摆手拒绝了,很大步地往前走,也不怕踩到秽物。程尔的小腿状若莲藕,玲珑的,只穿三十五码,看她活泼大胆地踩,踩过了此夜,踩过了今夏,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两只手拎着鞋子轻晃,回头唤众人,快点,学校要关门了。
已经大三了,功课愈发的闲,暮呈趴在床上看书,兰庄拿着羊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
尤婉打了个哈欠,一头倒在床上,程尔趿着拖鞋,踱来踱去,声音闷闷地说,眼看青春就在长吁短叹中悄悄溜走啦。
暮呈懒懒地回了句,林语堂说,不是我们打发日子,而是日子打发我们。
寝室,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就算蒙上我的眼睛,这条路我都烂熟悉于心,兰庄把梳子扔在桌上。
找点事做做吧,程尔坐在兰庄床上。
比如,暮呈合上书,坐起书来。
打工啊,程尔拍了拍桌子,一来可以解闷,二来可以赚零花钱嘛。
那也得有合适的工作,我们又不可能朝九晚五,兰庄说。
去肯德基吧,程尔抬高了声音。
暮呈和兰庄对视一眼,坚决而肯定地摇头。
程尔扁扁嘴,我觉得很不错,每逢节日还有双薪。
没过几天,机会就自己找上门了,老宋在路上遇见暮呈和兰庄,朝她们大力招手,老宋穿了件灰色西装,几乎盖住了臀部,由于个子矮小,他不喜欢和别人靠得太近,暮呈和兰庄很识趣地在一米外停住了。
去过锦都没?老宋劈头盖脸地问。
锦都夜总会?兰庄迷惑地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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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厌倦 第一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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