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尼台 第七章 正月里闹元宵

  二十七
  正月十五,出社火的日子到了。
  这一天,是湟水谷地里庄稼人的狂欢节。
  一大早,火神庙址前就响起了锣鼓声,紧密的鼓点敲得人心里慌慌的。娃娃们等不及吃早饭,或捏一个油饼,或拿一疙瘩熟肉,就往火神庙址前跑。
  各路“身子”都按其表演的类型分成了组,“八仙”、“八大光棍”、“丑角子”、腰鼓队、高跷、“钱棍子”、“老秧歌”等,各自领了胭粉去预定的人家装扮了。至于“灯官”、“胖婆娘”、“哑巴儿”、“马报子”等“大身子”,火神会派了专人负责装扮,不敢稍有马虎。其他如“瞎婆儿上坟”、“货郎儿”、“王辩”等身子,由演员在自己的家里装扮好,再去集中就行。但集中的时间是有定数的,时刻一到,三声炮响,装扮好的身子就得集合整齐,如不到位,则按那张“规约”施罚,绝不马虎。
  过去记时用点香法,燃尽一支香算一时辰。如今看表,定好的上午九点出社火,八点四十响三声炮,各路身子便到齐了。
  九时整,在一片“呼威”声中,“灯官老爷”上堂了。
  众人一看,装扮灯官大老爷的,并不是别人,原来就是山海阿爷,这也是乡亲们所预料到的。灯官有灯官的一整套说词,而那些词儿除了山海阿爷,如今再没几个能说得全的人了。
  只见这位灯官老爷,身着大红袍,腰勒断草绳,歪戴官帽,官帽上贴一红联,上写“槽头兴旺”四字。
  此时,各路身子立于灯官老爷两旁,聆听吩咐。
  这灯官老爷往堂上一坐,一拍惊堂木,先来了一段开场白。
  “本豆腐(灯府)老爷,牛羊府出身,坐镇青菜(钦差)衙门。我狗时出仕,猪时上任,子时出巡,牛时下马,坐了一时三刻的春官,人役们,是也不是?”
  “是!”“人役”们齐声回答。
  “我上奉了王母的金牌,玉皇的敕旨,佛家的宝号,三教的碟文,倒金主(财神)的财运,随带了毛糙社火一台,飘飘荡荡,来到下界神州,一来是龙庙降香,二来是清街两行,三来是镇压四方!是也不是?”
  “是!”
  “我东走了东京卞梁,西走了西京长安,南走了南京金陵,北走了北京燕山,所到之处问善恶,帝王头上管三分!我一路上讲的是风调雨顺,说的是国泰民安。今儿来到贵方宝地,给宝庄带来吉祥如意。老爷我来了空没来,清风细雨带着来,金银财宝滚进来!老爷我走了空不走,灾难病痛全带走,要把那些恶风白雨、瘟蝗邪煞、万般口舌、小儿的豆疹、骡马的黑骨眼病一袍袖打在九霄云中,叫它永消永散,永世千年不犯!是也不是?”
  “是!”
  于是,灯官老爷惊堂木一拍,就开始吩咐:“各路身子,照令行事!磕风钹打得天下太平、五谷丰登;镇煞锣催散冰雹冷蛋、远消远散。是也不是?”
  “是!”
  “哑巴儿不说话,封定了官谤吏诈;胖婆娘肚子大,怀的是福儿福女。是也不是?”
  “是!”
  “要实行计划生育!”人伙里有个小伙子捏了鼻子细声细嗓地喊。
  人群中爆出一片轰笑。
  灯官老爷装作没听见,继续吩咐:“马报子骑白马,报出个天下太平;八仙家唱道情,为百姓送财赐福;乘高台、点状元,表万古忠孝贤良……”
  灯官老爷吩咐完各路身子应负的责任和应尽的义务,接着问:“人役们,有无国事要本豆腐老爷理来?”
  “禀老爷,没有。”
  “有无民事要本豆腐老爷理来?”
  “禀老爷,没有。”
  此处前一句话是“打官腔”,后一句话却有讲究。
  麻尼大庄的社火留下古规程,正月十五演社火,灯官老爷上堂,有审本庄民事的权力。村里如有奸淫晦盗者,忤逆不孝者,如果有人来告,灯官老爷就真有权问审。
  麻尼大庄过去演社火,几乎年年要审一桩案。把那犯了村规民约的“人犯”带上“堂”,先行审问,然后吩咐“人役”们,或将“人犯”压在“堂”前柳棍“治病”,或一根皮绳捆了,吊在火神庙前示众,以压本庄的邪气。过去村里出了恶棍流氓,横行渔肉乡里,民不敢管,告官官又不问,村里人就盼正月十五出社火,灯官老爷一上堂,村民便齐跪在“大老爷”面前告那恶棍。灯官老爷一声令下,命人役们将那恶棍押上堂来,轻者“柳棍治病”,有那民愤极大、十恶不赦者,就让其毙命于乱棍之下拉出村去埋了了事。因为这是“替天行道”,问审者、执刑者全是身子(神祗)所为,于那些动手打了人的乡亲们无关,即便有冤枉了的,也只能自认倒霉,决不能去向当时扮演了这些身子的某个人算帐,否则,听说要受到老天更严厉的惩罚。
  所以,村里出现奸情盗案、件逆不孝者,受害者就骂:“你们这些个叫灯官审、衙役打的贼杂果,等着正月十五演社火了再说!”
  而更有喜剧意味儿的,是如今坐在“大堂”之上的“灯官老爷”在五十多年前也当过“人犯”,被压在“大堂”前,让另一位“灯官老爷”,也就是纪国保的爷爷以“勾引有夫之妇”罪,判打了四十柳棍,躺在炕上半个月没能动弹。
  山海阿爷在五十多年前将当时只有十七岁的下院奶奶、也就是现在的菊花婆婆抱进麦草堆里成其好事后,两个人暗中来往越来越频繁,婆婆公公见这媳妇一天不像一天了,猜疑媳妇有外遇,却又拿不住人,便在家里养了一条大狼狗,严防媳妇偷情。
  出事那一年,下院奶奶已过了二十岁,人长得很结实,能像男人一样把一口袋粮食背回家。由于公婆看得紧,她无法把山海弄进家来,在外面又颇不方便。这一年秋天,她从场上往家里背麦草时心生一计,她先让山海钻进大背斗里,她在背斗上面盖上草,背起来走进家里,当着公婆的面从从容容地走进草房,把山海藏进草堆里。等到了晚上公婆和小女婿睡熟了,她趁着上茅房把山海从草房里带进自己的房子里成其好事。赶天亮前,她先去大门口捏住狗的嘴,山海上房,从干打垒庄廓墙上跳下去逃之夭夭。
  有一天,她又如法炮制,背了恋手(情人)进家,公婆在院子里干活,她背着背斗刚走到公婆前,天公不做美,偏不偏的背斗绳儿断了,那背斗沉沉地摔到了地上,可怜把藏在背斗里做着好梦的山海差点摔断了气。图穷匕见,头上顶着草的山海不顾一切地夺路便逃,那行动之快,连拴在大门口的那条正在晒太阳的狗都没反应过来。公公起身要追,媳妇扑嗵一声跪在公公面前,并一把抱死了老人的双腿。
  纪家老人先用拾粪叉子把媳妇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喊,“天爷呀,你看他们干了些啥,正月十五快来吧,我要叫灯官打断他的贼腿!”
  然而,这一场“官司”,那一顿柳棍,不但没有打散这一对野鸳鸯,反而使他们相牵相恋了一辈子。
  人日那天,菊花婆婆打发走菊花后问山海阿爷,你为啥要缠我一辈子?山海阿爷悄悄地给自己的老恋手说了一个“花儿”:
  九月里到了九月九,
  黄菊花开在路口;
  人没有恋手没活头,
  阳世上没有个闹头。
  菊花婆婆高兴了,她捣了山海阿爷一指头说:“你呀,你这个叫灯官审、衙役打的贼杂果!”骂完了,抓住老山海的手,感叹不已。
  今年“火神会”开他们的“理事会”时,有人提出灯官应该市纪国保领头拆火神庙一案,并要求判他重点捐款,但此项提案叫山海阿爷一票否决了。他说,纪国保领头拆庙不是他个人的事,再说了,不管如今的纪国保成了啥样子,可人家还是共产党员,我们没吃豹子胆,敢把共产党拉到大堂上?弄不好,上面一干涉,庙都修不成。
  今天,灯官老爷只是例行公事地一问,“人役”们例行公事地一答,灯官就高兴了,他用力一拍惊堂木说:“既无国事,又无民事,天下太平,人心归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为酬谢神明护佑万民,各路身子,给我好好地要将起来!”
  倾刻间,鞭炮大炸,锣鼓齐鸣,唢呐嘹亮,人声沸腾。才让拉毛老爹身着黄布龙褂,头扎一条黄包巾,他擎起龙头,拉开架势,先来了个探海,龙头从半空里呼一下划了个漂亮的弧线,直扑地面,临近地面,又忽一扬首,腾空翻起,昂首弄姿。才让拉毛老爹身后的十几个舞龙者紧跟在他的后面,按了他的招数,一起一落,左腾右挪,使那条布做的黄龙像顿时有了生命般,在人们的头顶上快活地舞了起来,但是,这条龙刚舞出点花样儿来,男女老少便疯了般从龙身下钻过来,挤过去地进行“过龙关”,祈求龙的保佑。可怜舞龙者被狂热的人们挤得东倒西歪,龙就更舞不出花样儿来了,直直地绷紧了身子,在人们的头顶上挣扎。
  跟在龙后面的是狮子。玩狮者手持绣球,翻着跟头,打着旋子,逗引得那一对儿狮子或滚或趴,或立或跃,惹得庄稼汉们喜笑颜开,乐不可支。
  八大光棍们扭着“八步儿”过来了,四男四“女”,男的一律白布汗衫青丝裤,头戴黑礼帽,腰勒青丝带;“女”的身穿织锦缎的花棉袄红裤子,拖根长辫子,腰勒绿丝带。男“女”全戴墨镜,他们手持扇儿唱:
  正月啊十五庙门儿开,
  姐妹三人降香来,
  (杨柳嘛叶儿青哪啊!)
  姐妹三人降香来。
  大姐姐插香二姐姐拜,
  三妹妹跪下着不起来,
  (杨柳嘛叶儿青哪啊!)
  三妹妹跪下着不起来……
  而翻穿皮袄,特意让皮毛朝外,头戴羊角帽的“老秧歌”们的装扮和简单机械而夸张的舞蹈动作,绝对能让民俗考古专家们发现图腾崇拜时代羌人祭司们装扮成公羊(羌族的图腾)祭拜的痕迹。他们唱:
  麻尼大庄是一座城,
  青龙黄龙的盘当中,
  青龙抬头天年好哇,
  黄龙保佑着庄稼成!
  哎!
  黄龙保佑着庄稼成!
  ……
  各路身子和老百姓汇在一起,相跟在龙的后面,围了麻尼台转圈儿。浩浩荡荡,载歌载舞,潇洒极了。
  宋菊花拉了一辆架子车走进了人群。架子车里铺了毡,毡上面是花条绒褥子,婆婆裹着一件厚厚的白板子大皮袄,坐在车里,怀里抱着她的宝贝孙子维军。
  眼看眼儿正月十五到了,婆婆不小心把尕脚儿崴下了。尕脚儿肿成了十二磅的大锤,坐在炕上动弹不得。十五那天早上,婆婆对菊花说,我老了,不想看,你领着维军儿去看社火吧,我一个人看家。菊花知道婆婆好看社火,再说了,这是社火停了几十年之后的头一回,咋能把婆婆放在家里呢?就说,今儿大家看社火要紧,没有人来偷我们的家,我还是把你拉到社火场子里去吧。婆婆听见媳妇的话,眼里就涌满了眼泪,儿女们在跟前时,也没有她这样知人心肺的。
  “菊花,车放下,缓一会儿,我说我不出来,你的心不肯,你看把你吃力的。”
  婆婆疼爱地说。
  “姆妈,你听你说的这点话怪吗不?我把高高儿一车麦捆子拉到场上者,拉你们俩,就像拉个空车一样。”
  “呃,呃呃,哇呃,呃哇……”
  菊花一回头,发现发出这古怪声音的,是“哑巴儿”。
  哑巴儿是成娃装扮的,他也如老秧歌一般翻穿着皮袄,只是没有戴羊角帽,倒扣了一顶没了顶子的破草帽。翻穿的皮袄上左右各挂了一串铃铛,屁股上也挂了一个大铃铛。他尻子一撅一撅地走,大铃铛一下一下地响,很有节奏感。
  更让人可笑的是,他用锅灰拌了青油,将脸儿涂成了一锭墨。几个油饼用线串在一起,项链儿一般挂在脖子上。
  “呃呃呃,哦哇,咦呀呃……”
  他树起大拇指,先朝菊花指指,又朝向奶奶:“呃,呃呃,呢!”意思是说,菊花是个好媳妇。婆婆非常赞同“哑巴儿”对自己儿媳妇的评价,从怀里抓出几个红枣儿塞到哑巴儿手中。哑巴感谢着,又把红枣往菊花的手中塞,菊花厌恶地低下头去,对哑巴的极力表演无动于衷。哑巴急了,他把红枣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扬腿,把套在脚上的一只破鞋高高撂起在半空里。那破鞋在半空里翻了个跟头,直直地朝一群穿着入时的大姑娘小媳妇中间落下去,一时间,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突如炸了群的牛,抱着头往四处人群中挤去,尖叫声淹没了“钱棍子”队们唱的《织手巾》。
  哑巴儿朝菊花狠狠地“呃”了一声,赤着脚寻他的鞋去了。
  菊花不想走了,她把架子车停在路边,坐了下来。流动的一演员和流动的观众从她眼前熙熙攘攘走过去,踏起的尘土落了观众演员一头一身一脖子,却不见一个人往无尘土处躲一躲。
  “姆妈,走呀,拉我去看维党哥哥和维民哥哥呀,姆妈快看,维党哥哥他们过来了,奶奶你看呀!”维军用小手指着高跷队高兴地说。
  一(啊)更子里,
  月儿照花台,
  情郎哥带信,
  今(呐)晚上来呀啊!
  叫丫环忙打上二两酒呀,
  四个头的菜碟儿,
  急忙端上来
  ……
  高跷队果然过来了,步伐整齐的跷子在地上踏出“啪、啪、啪、啪”的节奏声,使他们的唱腔更有韵律。
  “维党哥哥!维民哥哥!”维军喊了起来。他知道两个哥哥今天踩高跷,他太佩服他们两个了,踩着那么高的跷子也不害怕。可他今天认不出来到底哪是他们俩,他想他一喊,两个哥哥就会答应,一答应,他就知道谁是维党哥哥,谁是维民哥哥了。
  “悄悄看,喊啥喊,满场子就你的声音。”菊花把维军压进奶奶的怀里。
  “维军,给奶奶指,哪,哪个是你维党维民哥哥?我认不出来。”
  “我姆妈不让我喊,我也认不出来了。姆妈,你说,你说嘛,你快指呀!”
  “你看那个穿一身白衣裳的,是你维党哥哥装的白蛇娘娘,那个穿黑衣裳的,是你维民哥哥装的黑蛇娘娘。”
  “哦,看见了,看见了!”小维军高兴得拍起巴掌来。
  “哟!两个毛头尕娃,平日里黑脸大手的一脸的虎气,没想装上姑娘了水灵灵儿的,倒比西宁城里戏院子里的女戏娃子好看,你们看那个走手,一甩一甩的,多像他们的妈妈。”
  高跷队从他们面前走过时,维民特意向他们挥了挥扇子,喜得奶奶孙子笑眯了双眼。而维党却用白手套遮住自己的一半儿脸,装做没看见他们,只顾自己大步地走了过去。
  菊花伤心地低下头去。这时候她真想跑过去,抓住维党踩的高跷,一把将他拉翻在地。
  “唉……这个维党,这年一翻过就搭了二十九的头,才要开媳妇了。就怪你大哥,不管娃娃们,那么大的小伙子了,没有个媳妇儿,一晚上咋盼得天亮哩。”老太太久久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高跷队,自言自语地说。
  “姆妈,看你,说了些啥嘛!”菊花难为情地看一眼注视他们的乡邻们,朝一边里转过脸去。
  “奶奶奶奶,我也要踩高跷,我也要娶媳妇!”维军又稚声稚气地喊了起来。
  “维军!你,你再胡说,看我不拧你的嘴!”菊花忽然拉下脸来,恶煞神般盯住维军,吓得维军钻到奶奶的怀里,再也不敢出声了。
  八洞神仙过来了,个个身背了五彩缤纷的花树,手持鱼鼓简板,吹拉弹唱,一曲《道情》,唱出了他们的仙风道骨:
  拨开祥云往下看哪,
  众位仙家排两边哪;
  寿星老儿云头上站哪,
  鹿鹤儿长存万万年哪。
  哎……
  一年四季呀,保平安!
  菊花婆婆突然坐直了身子要菊花把架子车往那些“仙家”们跟前拉。菊花便拉了架子车往里靠,人们看见这一对儿婆媳,纷纷让开道叫她们过去。
  “寿星爷”看见了她们,当下里停住了脚步,口中唱的立即改了词:
  拨开祥云往下看哪,
  有婆媳来迎众大仙哪,
  四邻八舍说贤良呀,
  贤良人就在众仙前,
  哎……
  道德文章呀,天下传!
  有个女人对菊花婆婆说:“纪家嬷嬷,你听,寿星爷夸你的媳妇呢!”
  菊花婆婆把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多谢了多谢了……菊花,快,把仙家们的花儿折上一朵儿。”
  菊花不解地:“折花儿干啥嘛。”
  婆婆说:“给维党折上个媳妇。”
  菊花低下了头说:“我不折。”
  菊花婆婆急了:“你看你这个媳妇,人家维党操了我们家的多少心,快,求个仙家,给维党折个花儿,寄个好媳妇。”
  狗得娃不知啥时候钻进来了,他说:“奶奶,你别急,我给你折。”说着,跑到“何仙姑”的后面,折了他背在身后花树上的一朵花儿,过来,塞进了老人手中。
  老人看着花儿说:“这就好这就好,维党终于有了媳妇了
  社火身子们在唱在跳在扭。几个小时前,他们还是供神拜仙的黑头凡人,而现在穿红戴绿地摇身一变,自己成了神,成了仙,成了王孙公子,成了主宰这个给了他们无数苦难的世界的皇天霸主!不管明天后天的日子怎么过,不管仓里有粮无粮,不管兜里有钱没钱,在这一刻里,他们进入了平日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极乐世界,他们要过把瘾,他们要乘机放飞在他们心房里关了很久的感情蓝鸽,他们要发泄,他们要狂欢,凡尘世间的苦难通通见它外奶奶的脚把骨去吧!
  看他们陶醉的样子,看他们欢乐而笨拙的步子,看他们快要唱破的嗓子,看他们扬起在半空的黄尘,看他们甩得极为夸张的大红大绿的扇子!这哪里像受命运摆布的庄稼人,分明他们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身子们忘我的表演感动了观众,没加人社火行列的人们也被这狂欢的气氛感染了,他们也唱了起来,跳了起来,扭了起来。渐渐地,连往日里最腼腆的人们也变了脸色,发一声喊,跳将起来,那舞姿竟比演员还棒,那声嗓也比演员的好听,于是,演员和观众掺和在了一起,敲锣鼓的乱了点儿,打旌旗的栽了跟头,再也搞不清谁是神,谁是人,谁是官,谁是民了……
  麻尼台顶上,经幡猎猎,香烟缭绕,麻尼台下旌旗飞扬,锣鼓喧天。这种情景下只要你有丰富的想象力,凭你怎么想象也不过分。你可以将此队伍看成是一个原始部落,他们将去进行一场牵扯到自己部落命运的战争;你也可以把他们直接看成是某个部族为他们战争的胜利在进行庆祝活动。
  但这与麻尼大庄的庄稼汉们无关,他们倾村出动,并吸引来四邻八乡的像他们一样的庄稼汉们,和他们一起看他们自己出演的社火,只是想发泄一下他们由于一年的辛苦而积淤太久的情绪,这一天是他们直起身子渲泄情感的日子。
  正月里到了是新年哪,
  风吹着灯笼儿嘟噜噜转哪,
  苦命的庄稼汉哪,
  欢乐了这两天!
  有钱没钱,光光头儿过年。肠子饿瘪了十八转,社火里装上个有钱汉,还盼着盼来年。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不管是好年辰还是坏年辰,只要到了正月,社火定要闹,人老几辈子,这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
  公元一九六○年闹饥荒,大队食堂里的代食品能当镜儿照人脸,喝少了肚子空,喝多了脑子晕,年轻人走路像老汉,老汉们走路扶墙根。可那一年的社火照样儿出,只是由于怕站不稳而没有踩跷子,就这样,社火场子里还是饿晕了几个“公子”“王孙”。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社火才被当做“四旧”勒令停演,使他们失去了过这个干瘾的机会。
  今天,社火又出现在麻尼大庄了,麻尼大庄的庄稼汉们重新迎来了他们自己的狂欢节,他们能不激动吗?
  他们唱对黄土地的酷爱与痛恨,那每一个出自他们口中的调儿中,无一不渗透着对生命的赞美与体验、对这方黄土地的感恩戴德。
  不要看庄稼汉们吃杂粮喝清水,他们对人与自然不但有富有哲理的认识,而且把这种认识悟到了极至:
  前三十年人吃土,
  后三十年上吃人,
  人吃土时土常在,
  土吃人来永无踪。
  哎呀!
  人是土里生来土里长,
  到头来还叫土吃上!
  让听者口服心惊,惶惶不可终日。但看透了这一切的庄稼汉们却毫无悲观厌世之情,照样儿与贫脊的黄土地斗,直至黄土地一口吞了他们为止。
  那一天,有一位极富情感色彩的浪漫诗人到麻尼大庄来采风,看了麻尼大庄的社火后,他几乎流出泪来,他说湟水谷地的社火所演的,真是一部生存在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的苦难风流史。
  实际上,湟水谷地的社火中隐含着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这东西只能用心去细细体味,用嘴,是永远无法说清的。
  高原的寒风,吹你的吧!今天凡在社火场子里的人们的心全在燃烧,燃烧得他们直想撕开自己的胸脯!
  二十八
  今天的社火场子里没见两个人的面。
  一个人是纪国保,另一个人是神娘娘。
  没出社火前,庄子里开进来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停在麻尼台前。从车窗里伸出一个头发像牛舔了一样的人的头。他向人们打听神娘娘的家。等围过来看热闹的尕娃们朝神娘娘家一指,“桑塔纳”就开到了神娘娘家的大门口。那个有像牛舔了一样光滑的头发的人,着西装扎领带,从车里钻出来,脚刚一落地,乌黑的皮鞋便踩进了半尺厚的浮土里。他一只手里提了一大疙瘩东西,沉甸甸地进了神娘娘家。不一会儿工夫,神娘娘就穿戴一新,在那个人的带领下走出大门,钻进车里,砰一声关上车门,“桑塔纳”就在毛头尕娃们的奋力追撵中一溜烟地开出庄子,消失在气喘吁吁的尕娃们的视线中。
  纪国保躺在家里没有出门,他说他的胃病又犯了。
  等两个儿子一出门,他就迫不及待地出房门,从墙角里拉过梯子搭在房檐上,爬上了房顶。他特想去看社火,但他就是鼓不起勇气出门。他受不了今天庄舍们看他的那种古怪的眼光。他们家离麻尼台并不远。从房顶上就可以看见麻尼台前的一切。但有谁不愿意亲临现场,一饱眼福呢?
  他想起了他年轻的时候。白天里踩高跷,晚夕里顶碗灯。顶碗灯是个功夫活,一把剃刀刮光了头,八个小伙子一人的头上顶一粗泥大碗,碗里是青油,青油里插一根手指头粗的棉花捻子点着了,既不要绳儿固定,又不要两手相扶,四人一队,面对面儿一站,在鼓点的指挥下,那身子曲、直、俯、仰,扭、转、跳、挪,做出千姿百态让观众们手心里捏了一把汗看。而那碗灯就像是长在了头上,纹丝不动,碗里的油不溅,灯不灭,他们忘情地载着扭着,鼓点越催越紧,越催越紧,越催越紧,越催越紧……他突然摔倒了,碗灯滚到脖子上,领子着火了。那是哪一年?哦,就是土改的那一年,人们从场外捧了土跑进社火场子,往他的脖子里打,有人大喊:“火神爷下凡来,火烧财门开!”
  再也没有人会顶碗灯了。他看着人头攒动的麻尼台这样想。
  好几次,两个儿子问他年轻时演些什么,他也懒得说。儿子们听说过他们在年轻时有一手顶碗灯的绝活,要他教给他们,他懒懒地说,那是个功夫活,能一下两下就学会?这会儿,他好像看见麻尼台前有人朝他指着说什么,就急忙回过头,走到房檐上,踏上梯子下到了院子里。
  下到院子里他就感到了极端的孤独。而这种无奈的孤独他曾在朝鲜战场上领略过。那是进入朝鲜战争的第二年,他所在的团在五二三高地上与敌人争夺阵地,战斗进行了整整一天一夜,敌人在半夜里退了,而他们却被敌人在更大的范围里所包围,我军和友军都不知去向。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的亮,他和受伤的战友们躺在寒风凄凄的山头阵地上,就感到了一种极端的孤独,那种孤独就像是将人抛弃到了月球的背面一样,一切生命的和非生命的东西都远远地离他而去了。为了驱赶可怕的孤独,他便唱了起来,当时唱的就是社火调儿:想妹妹到三更,盼天天不明,千里的路儿上,给谁带个信……
  他叹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要把孤独赶苍蝇一样赶走似的。喧天的锣鼓震响在他的耳朵里,他急步走进房里,“咣当!”一下关死了房门。然后从柜上抓过一瓶酒,瓶口儿对嘴地喝了起来。
  半瓶酒下去了,他也慢慢变得兴奋了,就攥着酒瓶子一边喝,一边在地下扭了起来。他醉眼朦胧地唱:
  一盏灯来什么灯?
  鸳鸯楼上的吕洞宾,
  洞宾吃了仙药酒,
  连吃三杯醉醺醺……
  这是他们当年顶碗灯时唱的调儿。
  “如今的人们不会顶碗灯了,他们,嗨嗨,不会了……你们不会……我会,嗨嗨,就不嗨嗨,耍给你们看……我耍,给我看,不给你们看……嗨嗨,你们不会……”
  他嘴里嘟囔着,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大碗来,放到他自己的头上,撂开手,扭了起来。没扭两下,大碗从头上滑下来,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也跟着一个跟头栽倒在了地上……
  等社火散场,维党和维民卸了装,一身疲乏地回到家时,吃惊地发现屋里酒气熏天,炕桌被掀翻在地,柜子上的东西没一个是站着的。他们爷儿仨吃饭用的三个大碗全被摔碎了扔在地下。父亲躺在地上鼾声如雷,手背被玻璃渣划开着一道口子,抹得满脸都是血,而伤口上的血早已凝固,不再往外流。
  弟兄俩相互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相帮着将当爹的抬到炕上让他睡好,默默地收拾了一切,又用扫帚仔细地扫干净了碗渣酒瓶渣。
  弟兄俩来到了厨房。
  “哥,我们揪面片吃?”
  “揪就掀。你把火架着,我先洗上点青菜。”
  “哥,阿大到底阿么了?他老糟践自己。”
  “还不是为了火神庙?实在犯不着这样糟践自己,那时候全中国都在拆庙,那是破‘四旧’!谁敢不拆?阿大他就应该理直气壮地把这话说出来,根本犯不着自己折腾自己。”
  一阵锣鼓声进了巷道。
  “这又是在干嘛?”维党问维民。
  “我去看看。”维民从灶火旁跳起来跑了出去。几分钟后,他又跑回来了。对正在切菜的维党说:“火神会正在一户挨一户地收修庙钱呢,现在进了成娃家,一会儿就轮到我们家了,哥,你说,我们给不给钱?”
  维党把菜刀往菜板上一剁说:“给个球!怪球的很!过去把庙拆了,不叫人讲迷信了,那些神呀鬼呀的也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如今国家政策一宽松,庄稼人才吃了几天饱肚子,这神也来了,鬼也来了。小学校烂得像猪圈,老师们快把嗓子喊哑了,谁给了一分钱?一座破庙没有了,就像把老祖宗的坟头挖掉了,死了亲娘老子也没有他们那样心疼的。不给!有钱也不给。看他们把纪国保的后人一口吃掉来!”
  “好,哥,到时候你说,我看着。谁敢犟一句,我不抽烂他狗日的嘴!”
  “维民!”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弟兄俩吓了一跳。两人回头看时,他们的父亲一条瘸腿戳在厨房门坎上,两只眼睛死了一般盯着自己的儿子看。
  “阿大……”维党叫了一声。
  “你们俩要是心疼你们的阿大,就给他们十块钱打发他们走,我心里颇烦。”他的眼光如风中的灯火,开始颠沛流离。
  “阿大,你……”维党急了。
  “阿大把你们求个,再甭生是非。众怒难犯,今儿钱不给是要起祸端,我们还要在这个庄子上住下去,石头大了弯着走,你们俩就听阿大这一句话,啊?”
  此时的纪国保,这位多少年来在麻尼大庄里说一不二,唾沫渣子掉到地上能砸下窝窝,人见了他都要往后退一步才敢讲话的原大队党支书,他说话的声调和他的形象,都不由要让人想起一个可怜的乞丐。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抬着的头完全低了下去。
  “唰!”一下,维党将才切在案板上的菜一把揽到了地上,气冲冲地跨出厨房的门,朝大门外走去。
  纪国保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他从衣兜里取出十元钱塞到维民手中,“去吧,半路上就给掉,别叫他们把那个报丧锣敲到我们的大门上来。”
  维民看着可怜兮兮的阿大,没有再说啥,手里捏着钱,也出门去了。
  纪国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到案板前,把维党揽到地上的菜拣进洗菜盆里,舀了两马勺水,洗了起来。
  从背后看去,他那佝偻着的脊背如因走了太多的路而破损的半个车轮。
  二十九
  太阳从霍儿岭上落下去的时候,那辆“桑塔纳”又开进村里来了。车一直开到神娘娘家的门口,红光满面的神娘娘从车里一出来,那车便打了两声喇叭,又开出了村口,留下一道车轮带起的尘土,在黄昏的山村小道上飞扬。
  倾刻之间,神娘娘家的门口便围满了看希罕的人。
  “他婶婶,那个尕卧车儿把你拉上着干啥去了?”
  “跳神。”神娘娘说。
  “县里?”
  “哼,县长也坐不上那么好的车。”
  “你去了西宁城?!”
  “对!西宁城!一个当官的人的婆娘得了疯病,叫我去跳神,尕卧车儿一溜烟,西宁就到了,比去上庄里的还快!到了人家的家,乖乖!一进门七八间房,全是一色的红地毯,叫人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就脱了鞋精脚儿进去了,进去后回头一看,还是留下了一串儿黑脚印。”
  “哈哈哈哈……”人们都笑了起来。
  “再?”有人又问。
  “我再一看,天哪,那就不是人坐的房子。”
  “那是鬼坐的?”
  “屁!像神仙娘娘们坐的。”
  “那你去就对了。”有人打岔。
  “为啥?”神娘娘不解。
  “你不是正儿八经的神娘娘吗?”
  “哈哈哈哈哈……”人们又大笑起来。
  “老娘就是神娘娘,你不服气?”
  “好好好,服气服气,你往下说,你跳了神?”
  “屁话,人说邀处儿要到,留处儿要坐。我是叫人家动了大驾请了去跳神的,能不跳?跳完了,还给我吃了一桌席,嘿!那才叫席!你当是我们庄稼人哄庄舍一样的半碗洋芋半碗臭罗卜?人家的席上大鱼大肉,鸡儿鸭儿全有,还有叫不上名堂的,一碟子端上来,全是花样儿,心疼得认连筷子也舍不得嫌下去。”
  “给了多少钱?十块?……十五?!”
  “就这两张。”神娘娘从衣服兜里拿出两张票子来。
  “天!二百块!”人们一下子把自己的眼睛瞪成了瓦缸口口。他们中有好多人还没见过这种有四位领袖的头像的百元大票呢。
  “还有这些儿。”神娘娘神气十足地将钱装进口袋,指着放在地上的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袱说。
  “这里是啥?”
  “衣裳,全是半新不旧的衣裳。”
  “也是人家给的?”
  “人家说,拿上去吧,你们能穿的穿,不能穿的呢,就拆了当铺衬……”
  “神娘娘,你也教我跳神吧?”一个小伙子满脸巴结相地开玩笑。
  “胡说啥,这又不是木匠,教得来的吗。”
  “那咋办?我也想像你一样跳两下就吃好的,挣大钱。”
  “那好办。神娘娘不教,我给你教,保证你立马会跳神。”一个中年人说。
  “啥办法?”
  “把纪国保请来。”
  “请他干啥?”
  “叫他当众宣布停发你的救济款!”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立即爆发出开心的大笑,他们一下子就想到了十几年前,纪国保停发了火神姐的救济款后,火神姐大哭大闹,满庄子撒泼,骂纪国保是国民党,要饿死贫下中农的事来。
  “你放你妈妈的狗臭屁去!”神娘娘脸一红,骂了一句脏话,提起包袱,将看热闹的人撂在大门外,自个儿进了大门。
  “哈哈哈哈……”
  人们又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这开心的笑把因神娘娘进城跳了一次神,就挣了二百块钱给他们造成的心理落差一下子笑没了。
  高原的天气是孙悟空的脸,说变就变了。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天一阴,竟落雪了。瑞雪如絮,非常叙情地落下来,如田园诗人笔下的一首首小诗。
  人们喜孜孜地从草堆上抱来大抱大抱的麦草,一堆一堆地在巷道里放成一串儿,点着后,跳起了“冒火”。
  火焰升腾,浓烟滚滚,每家的巷道都成了火龙的世界。男女老少从火堆上来回地跳,他们一边跳,一边喊,这边有人高声问:“青龙关过了没?”
  那边有人应:“过了!”
  “白虎关过了没?”
  “过了!”
  “地煞关过了没?”
  “过了!”
  “过了!”
  “过了!”
  “过了!”
  “过了!”
  “冒火消了百病了!”
  “永世千年不犯了!”
  叫声喊声笑声闹声把个平日里寂静冷清的山村变得热闹而又红火。
  雪越落越大,渐渐地,给贫瘠的黄土地盖上了一床白白的棉被。
  晚饭后,锣鼓又响起来了,人们扛着锨,拿着大栽把扫帚,来到场面上,刚把场面打扫干净,出黑社火的炮就响了。
  三十
  就像变戏法一般,漆黑的山村里出现了一点一点的亮光,那些亮光一闪一闪地朝一个方向——刚扫干净了雪的打麦场上汇拢。
  渐渐地,那些亮光越来越清楚了,哦,原来是一盏盏五彩的灯笼。
  老年人们穿着大皮袄,而年轻人们却不愿让这寒冷的天气使自己变得臃肿起来,他们三五成群,穿红戴绿,说笑着,谈论着比式自己和别人的灯笼,快步地朝场面上走去。没过多少时间,那打麦场就变成了灯火的海洋。
  各式的灯笼汇聚在打麦场上,问老年人们,他们便会告诉你:这是一字长寿灯,那是二郎担山灯;阿爷挑的是三战吕布灯,阿奶提的是四海龙王灯;左面挂的是五福捧寿灯,右面悬的是南斗六郎灯;前面走的北斗七星灯,后面跟的是八大金刚灯;姑娘端的是九天玄女灯,小伙举的是十面埋伏灯……还有那碌碡灯,西瓜灯,五星灯,飞机灯,三角灯,四方灯,灯灯相碰,交相辉映,热闹非凡了。
  黑社火开始了,在锣鼓声中,又是才让拉毛老爹领头的龙出场。龙身里点了灯,于是,这龙就在飘着雪花的夜空里拽光吐焰、精神抖擞地舞了起来,直舞得呵着热气、把脸儿冻得红扑扑的庄稼汉们心旌荡漾,喜上眉梢。
  滚灯上来了。他们手推着滚灯在打麦场上走“四门”,走“八卦阵”,走“剪子花”,走“太极图”。他们唱:
  正月里到了(者)正月正,
  雪打门前五彩灯;
  滚灯压雪了转呀啊,
  明年的庄稼成呐啊—啊—
  每唱一段,就有震耳的锣鼓喧天地响,唢呐激昂地吹。锣鼓唢呐把人们的喜悦之情激发到了亢奋状态。
  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天哪,看,走马灯!”
  人们像发现了飞碟一样,几乎在同时“刷”一下,将头扭了过去。
  确实有一个走马灯在上百个灯笼中。正由于在上百个灯笼之中,所以,忙于看社火的人们(确切地说是老年人们)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人们一看就知道,这灯笼并非出自麻尼大庄哪个能人之手。这是县百货商店的柜台里摆着卖的灯笼。灯呈八角型,当然不是用纸糊的,而是粉红色的绢,绢上有画,分别为松竹梅岁寒三友。灯笼里是一宣纸糊就的圆形灯罩,罩上画的是“嫦娥奔月”图,在蜡烛的热作用力下,嫦娥奔月图在徐徐旋转,给人以飘飘欲仙的感觉。
  持灯人是狗得娃。
  前两天狗得娃到街上去买糊灯笼的纸,碰上了他的姑夫,姑夫在县文化馆当保管员。为迎接元宵节,县上要举办灯会,文化馆派他出来采买灯笼。灯买好后,这位保管员正愁没人帮他往车上装,碰上狗得娃,自然高兴。问狗得娃来街上干啥,狗得娃脑子一转说,随便转转。
  “刚好,我正愁没人给我装车呢,帮我装车,我叫我们馆长给你开两块钱的小工钱。”
  狗得娃就帮姑父往车上装灯笼。灯笼装好后,他在车顶上,他的姑父钻进驾驶室里,司机开了车往文化馆走。车过林业站的一片苗圃地,靠路边是一道护林墙,狗得娃看准一个地方,拿起一个灯笼就撂到了墙那边。
  车到文化馆,他姑父打开仓库的大门,让狗得娃往仓库里放灯笼,他自己去找馆长开了条子,又到出纳那里替他领了两块小工钱。再来时,狗得娃已经把灯笼全搬进仓库了。他姑父锁了仓库门,把那两块钱给他后说,你娘娘身体不好,你自己到街上吃上一碗饭吧。
  狗得娃朝姑父一笑就出了文化馆。出得门来,他一趟子跑到苗圃边上,翻墙过去,找回了他撂进去的灯笼。就这样,他不但没花一分钱,反过来挣了两块钱还弄回来了这个走马灯。
  正月十五晚上,狗得娃让他的媳妇打上他老子糊的灯笼,他自己就往他弄来的灯笼里点了蜡,挑在一根柳木棒上,打了出来。
  庄稼人笨手笨脚地糊出来的灯笼,哪能跟得上他的这个灯笼的脚后跟?一开始他就希望自己的灯笼打出来后能把大家的灯笼全盖了,可这半天了,人们才看见。
  听得有人朝他喊叫,他把灯笼拼命往高里举。
  人们的眼光一下子集中到了他的灯笼上。
  “天哪,这就是走马灯吗?”
  “本来就是。”
  人们纷纷议论。
  狗得娃得意洋洋。
  “撕烂!”
  “踏掉!”
  “打!打这个不知忌讳的贼打鬼!”
  狗得娃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人们突然朝他挤了过来。于此同时,他的走马灯,被人抢过去,在一片混乱中撕得粉碎、踏了个稀巴烂。狗得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搞懵了。他此刻的样子,更像是一条正在幽闲地觅食的狗突然遭到了一群顽童的攻击。当人们又朝他喊打,并且屁股上真的挨了狠狠一脚后,一种出自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他几步蹿出圈外,横过原是用来挑灯笼的柳棍,叉开八字脚一站,喊了声:“谁敢过来!”
  一时间社火场子大乱。挤散的人们相互喊着名字,一个小孩大概被人踩了,发出尖利的哭叫声。
  纪国柱没在社火场子里,他是火神会的理事,今晚上他的任务是守在火神庙庙址上的帐篷里,一为火神牌位添灯油,二是那帐篷里有许多东西,怕人进去乱拉。
  狗得娃的老子忙着火神会里的事,一天到晚的不在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会把这么个东西弄到家里,更没想到此时此刻,社火场子因他的儿子而大乱。
  “狗得娃!你不知道我们麻尼大庄里不叫出走马灯吗?”刘七爷质问。
  “五百年前我们的老祖宗就因了走马灯遭了大祸的事,你的老子没给你说过吗?”才让拉毛用指头捣着狗得娃的脸骂。
  “你不知道我们庄子里出社火的古规吗?我给你说,谁敢在我们的庄子里打出走马灯,全庄子的人就要把他乱棍打死!狗日的,你还不给我跪下!”山海阿爷唾沫渣子四溅地喊道。
  狗得娃的脑子里一阵混乱。
  此时的他才算是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恍惚中,他似乎记得小时候他老子说过此事,但他没想到,人们还真的在乎这事。透过一盏盏灯笼发出的光,他发现了人们眼中的愤怒,他知道,这时候如果他听了山海阿爷的话,顺从地跪下去,情况会比大白天出社火时压在灯官老爷的“大堂”前,让“人役”们柳棍“治病”更糟。人们会把诸如高跷、钱棍、鼓棒、以及船姑娘的桨板等当成武器,朝他没头没脑地砸过来。他咬紧牙关,用一种几乎是乞求的目光紧紧盯住杀气腾腾的众乡亲。
  “他要是不跪,就乱棒打死这个想把灾难降到我们身上的丧门星!”
  “对,不打死他,天理不容!”
  “打呀,打呀!”
  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把个狗得娃围了个水泄不透,有几个人高高地举起了刚从腿上解下来的杨木高跷。
  “谁敢动狗得娃一指头!”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这危急关头,人群中突然跳出两个人来,他们两个几步跳到狗得娃身边,一人手中提一根碗口粗的旗杆,把狗得娃护了起来。人们仔细一看,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纪国保的两个宝贝儿子维党维民。
  “嘿!大正月的,谁的裤裆烂了,掉出你们这两个蛋来,不走开,就别怪棍棒不认人。”
  “对,他两个不走开,连他们一块儿打!”
  见此情景,抱着维军站在人群里的菊花吓坏了,但她又不敢出声,浑身却不由她的颤抖起来。
  “维党哥哥,维民哥哥,你们小心,他们要打你们,你们快跑呀,妈妈妈妈,你快叫维党哥哥和维民快跑呀!”小维军在妈妈的怀里使劲儿喊。
  维党扭头看了看小维军喊的地方,他没看见人。他这就喊:“婆娘娃娃们回家去吧,这里都快出人命了,看的啥热闹。”
  菊花的眼中几乎流出泪来,她听得出来,维党的话是对她”说的。
  “乡亲们,别打了,热热闹闹过十五,出个事儿不好,如今不是过去了,出了事有法院、公安局。实在要是有哪个想去蹲两天班房,就先报个名你再打,我纪维党当个免费跑腿的,今晚上就把公安局的请到麻尼大庄来。”维党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此话,人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几个举起杨木高跷的人相互看看,也把手缩了回去。
  “维党维民,他狗得娃把老先人的古规犯了,难道你们不知道?”
  山海阿爷气得抖着山羊胡子说。
  “不就打出了个走马灯吗?就是打出了十个又咋样?你们今晚上到县城里看看去,满大街的走马灯,谁有本事,去打县长啊!”
  “县上的事我们不管,谁敢在麻尼大庄打出走马灯,我们就和谁算帐!”
  “山海阿爷,就算狗得娃犯了先人的古规,你们当老人的说说不成,非要打人吗?再说了,狗得娃又不是故意的,他是不知道才打出来的呀。”维党口气温和地说。
  “这个……”山海阿爷没话可说了。
  “山海阿爷,你说一句话,你说打,我们就打!”有人高声喊。
  形势已经非常明显,此时,人们也在寻找台阶,只要山海阿爷说一句,“好吧,那就看在老天爷的面子上,饶了这个‘保掉没赎身’的贼打鬼!”人们就会四散而去。
  狗得娃见惹恼了众人,孤独一人怕吃眼前亏,吓得软了腿骨。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支持他,并一地里替他说话,真不知天高地厚了,突然撂出一句话来:“谁敢动我一下,我就放火把谁家的房子烧掉!”
  “好哇,马没跳,鞍子跳开了!你惹了众人,没说个赔礼道歉的话,维党维民出来保你个狗小子,你倒毛驴儿骑到人背上,反过来行开事了。你这个驴日马下,骡子伙里长大的畜生,我打你,你今晚上就去烧我的房子!”说着,山海阿爷顺手从一个杀娃手中夺过一个“钱棍子”,跳过去,“啪!”朝狗得娃的头上一棍,那钱棍子便断成了两截。
  “打!”
  人们发一声喊,棍棒像雨点儿一样,朝狗得娃打去。一时间喊声、叫声、哭声、骂声和夹杂在其中的狗吠声代替了锣鼓欢歌声,使麻尼大庄的正月十五之夜由热闹而喧嚣,继而惨烈了。
  维党和维民虽然挨了几棍子,他两个见情况不好,几步跳出了人群外,所以并没受多大的伤。
  而可怜这狗得娃叫人这一顿乱棍打得腿也瘸了,头也肿了,身上也青了,还丢了一颗门牙。
  事情没有就此而结束,山海阿爷一声令下,让“人役”们押了狗得娃往临时火神庙前走。
  社火场子里的人们不欢而散,场面上一片狼藉,踏碎的灯笼、打断的高跷、丢失的帽子,都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和正月十五的喜庆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后窑洞里的纪国柱正在往用面捏成的灯里添油,突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地来了人,跑出帐篷时,见人们推推搡搡地拉着一个人已到了帐篷前,他仔细一看,这人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儿子。
  狗得娃三天两头的给他惹祸,当老子的也已司空见惯了,可这正演着社火的当间,由“人役”们将儿子拉到这里来,这狗小子一定干了啥大不敬的事,于是上前,先踢了儿子一脚,骂问:“狗日的东西,你又闯了啥大祸了?”
  这厢里狗得娃哪里还说得清楚,刘七爷把前因后果的汤汤水水给纪国柱一说,纪国柱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就啥也不知道了。
  就这样,可怜的狗得娃不但让众人“柳棍治病”,而且火神会的“理事”们当场开紧急会议,决定除了按社火榜文上的规约对狗得娃“罚银二十”外,还决定罚馒头一副(十二个)、猪头一个、丈二长红两段、长香两包、红蜡四对,责令他在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交到火神会,否则,众人将逐狗得娃出麻尼大庄,永不得回。
  这时候的狗得娃跪在火神爷的神案前,耷拉着头,再也不言语了。众人等他给火神爷磕了头认了帐,才让他媳妇将他和他老子用架子车拉回了家。回到家里,狗得娃越想自己越窝囊,他有苦无处诉,只好躺在炕上一会儿要喝烫开水,一会儿要喝凉茶的给媳妇要脾气。
  纪国柱缓过劲儿来,却在窑洞里一边抽旱烟,一边叹气。他没想到大正月的会有这么个倒霉茬子戳在了他的心窝上。
  他叫婆娘压指头算火神会罚狗得娃的东西。白面倒是有,一副馒头好办,到时候蒸上就是了。家里宰了年猪,猪头还吊在梁头上,准备过二月二的,大不了不过,给掉火神会。可丈二的红布要两段,这得花钱买,长香两包,红蜡四对,也得拿钱买,再加上那二十元的“罚银”,整个儿没有六十元拿不下来。可手头连十元钱都没有,大正月的上谁家去借钱呢?
  纪国柱家住在麻尼大庄北边的一孔土窑洞里。
  这地方不像陕北,虽然也靠崖靠山,并且是一色的黄土山,但人们没有住窑洞的习惯。哪怕是几根木头搭在土墙上,也要当房子住。靠山靠崖住的人家的也挖窑洞,但百分之百是用来圈牲口或存放柴草的。纪国柱家住窑洞的原因决不是因为他们一家对窑洞有特殊的感情,而是由于他们家的房子在一次山体滑坡时压掉了,同时压在里面的还有纪国柱自己和他们家的一头猪。
  三天后,人们从土里将他和他家的那口猪一起挖了出来,想着这一下全没命了,凭谁也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还活着,只是纪国柱的一口牙脱落的没剩一个。后来,他们一家就住进了这孔本来是生产队放草的窑洞里,一住二十多年。慢慢地,人们说起他们家时,就说后窑洞里的咋样,后窑洞里的咋样,不再指名道姓了。
  给狗得娃说媳妇时,有姑娘的人家一听这家人住窑洞,连个客气话也不给。逼得纪国柱从党家邻舍连借带要地弄了几根木头,搭了两间房,才说来了个媳妇。如今,小两口住在房子里,他老两口依旧住在窑洞中。
  这位后窑洞里的纪国柱的年龄虽然还不到六十岁,但现在看上去,像整整活了一个世纪。上下嘴唇紧紧地包在没了一颗牙齿的牙床上,极像一个驼腰躬背的老太太。
  “给山海阿爷说个情,不中吗?”婆娘问。
  “你当这是老山海罚我们的?”纪国柱反问。
  “不就是他们罚的吗?”
  “放屁!这是火神爷罚的!”
  婆娘吓得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
  “神罚的东西你就卖了贴身的裤子也得给,要不呀,一把天火下来,我们连命也顾不住了。”纪国柱摇着头说。
  “钱啊钱,你是个要命的阎王爷呀!”婆娘抽泣着说。
  山村里各家窗户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连无声无息的雪也停了,麻尼大庄陷进被黑暗包围的寂静之中。偶尔出现的一两声犬吠,也被无边的沉寂吞没了。
  后半夜刮起风了,刀子一样的西北风裹着雪袭上麻尼台,把在风中站立的经幡打得哔剥作响,那声音像孩子们在放鞭炮。
  这天晚上,菊花的儿子维军从梦中惊叫着哭醒了好几次。他哭着对妈妈说,他梦见人们在打维党哥哥和维民哥哥。
  菊花搂紧儿子说,你好好睡觉,要是他们再敢打维党哥哥和维民哥哥,我叫公安局的人来抓他们。
  儿子这才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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