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酋长 05、“闪电快刀”

  奇奥瓦人的态度令我们为自身的安全担忧,因此我们再次躺下睡觉时,决定天亮之前大家轮流站岗。奇奥瓦人发现我们实行了这一防范措施,大为恼火,对我们显得更加不友好了。
  天亮后,岗哨叫醒了我们。我们发现,奇奥瓦人又开始忙着搜寻阿帕奇人和夜里没找到的两个逃跑者了。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俩的足迹,然后循迹而去,到了敌人把马留下的地方。“好太阳”和温内图与看守都骑马走了,但没带剩下的马。得知这些后,唐古阿更是大为光火,他觉得,没能早发现阿帕奇人的马还有看守对他是多大的损失。塞姆神情狡黠地问我:
  “您也许能猜到‘好太阳’和温内图为什么把剩下的马都留下吧?”
  “能,这一点都不难猜。”
  “哦嗬,您这样的一个‘青角’可不能自以为纯粹靠碰就能碰到点子上,要回答我的问题,必须有经验才行。”
  “经验我有。”
  “您?经验?我倒想知道知道您的经验是从哪儿来的!也许您愿意告诉我?”
  “怎么不愿意,我所说的经验,是我从书里汲取来的。”
  “又是您的书!也许有那么一次半次您读的书派上了用场,可您不能因此就以为您可以用勺子舀着聪明吃下去。我马上就能证明您什么也不懂,一星半点都不懂。好吧,为什么——那两个逃跑的人为什么只带上自己的马,而把剩下的马留下?”
  “可能是为了这些俘虏。”
  “啊!为什么呢?”
  “因为这些人还会用得上他们的马。”
  “您这么想吗?俘虏怎么会用马呢?”
  我并没有因为他提问的方式而觉得受了伤害——他就是这样。于是,我听任他对我的质问。
  “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我解释说:“要么‘好太阳’和温内图不久会带一支人数足够多的队伍回来救俘虏,那他们干嘛要把马先带回去再带来呢?要么奇奥瓦人不等阿帕奇人来就带俘虏离开此地。如果俘虏要是能骑马,他们的状态会更轻松一些,押送他们也不太困难,他们就有可能在被送到奇奥瓦人的村子去的路上获救。如果他们没有了马两只能步行,就很容易让奇奥瓦人想到,不如把俘虏就地处死,省得还要押送他们,那又累又无聊。”
  “嗯,您想的确实不像您的脸看上去的那么蠢。但您忘了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即使马还在这儿,奇奥瓦人也会就地杀死俘虏。”
  “不,这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您怎么会把塞姆·霍肯斯认为极有可能的事情说成不可能呢?”
  “因为这个塞姆·霍肯斯好像忘了有我在这儿。”
  “啊,有您在这儿?真的吗?您认为您面临的是件非同小可、震惊世界的大事吗?”
  “不是,我只是想说,只要我在这儿,能替他们活动,他们就不会被杀。”
  “不会被杀?您的价值可太大啦,嘿嘿嘿嘿!奇奥瓦人有两百精兵,而您单枪匹马一个‘青角’就能阻止他们做想做的事吗?”
  “但愿我不会单独对付他们。”
  “不会单独对付他们?您还想把谁搭上?”
  “您,塞姆,还有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我深信不疑,你们一定会全力反对这么一场大屠杀的。”
  “原来如此!您信任我们!为此我感谢您,赢得如此的信任真是太值得了,我真为此感到自豪,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塞姆,我是认真的,我可不想把这件事变成闹剧;既然事关这么多条性命,玩笑就不必再开了!”
  他眯着小眼睛讥讽地看着我。
  “见鬼!您真是认真的?是啊,那我当然得换一副面孔了。您到底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先生?我们不能指望其他人,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可能要对付二百奇奥瓦人。您认为我们会有好结果吗?”
  “我不问结果,我就是不能容忍有我在场的情况下发生这样一场杀戮。”
  “可它照样儿会发生,不同的只是您也一块儿被干掉了,或许您是想仗着您的新名字‘老铁手’?您以为您能用拳头把二百个印第安战士打倒吗?”
  “胡说!这又不是我自封的名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四个人对付不了二百个人,但是非得动用武力不可吗?用计往往会效果更好。”
  “是吗?这大概又是您读来的吧?”
  “是的。”
  “真是的!您还真是读书读成了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我倒想什么时候也看您耍个花招儿——那时您会摆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孔呢?我告诉您,在这儿就算用尽了您的计谋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奇奥瓦人会做他们想做的事,才不会管咱们是威胁的面孔还是狡猾的面孔。”
  “好吧!”我恼火地声明。“我看我是不能指望你们了——既然如此,我只好独自行动了。”
  “天响,别干蠢事,先生!您什么也不能自己干,所有的事情您都得照我们的样子办。我决不是说我不愿意帮阿帕奇人一把,但是拿脑袋去撞厚墙,这从来就不是我的方式,墙终归比脑袋硬。”
  “而我也没说我要让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现在我们还根本不知道奇奥瓦人准备拿俘虏怎么办,因此根本还用不着担心,折磨自己。要是以后我们不得不行动,总是会有条出路的。”
  他沉思着目视前方。
  “可能,但谨慎的人不能指望这个,有可能的事总是不确定的。有一个问题咱们必须考虑到——如果他们要杀阿帕奇人,咱们怎么办?”
  “咱们不答应!”
  “不答应——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您说清楚点儿!”
  “咱们提出异议。”
  “这不会有用的。”
  “那我就逼酋长按咱们的意思办。”
  “您怎么逼呢?”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制住他,把刀子顶在他胸脯上。”
  “把他捅死吗?”
  “如果他们不听我的——对。”
  “见鬼,您真是个冒失鬼!”那小个子惊呼起来,“您果真敢做这种事情吗?”
  “我会干的,我向您担保!”
  “这真是——这真是——。”他顿住了,先是吃惊,而后担忧的神情渐渐换成了另一种表情,最后他接着说:“这主意不坏!用刀子顶住酋长的喉咙,这种形势下,这可能是唯一能治他的办法了。原来‘青角’也有所谓灵机一动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办!”
  他还想接着说,但班克洛伏特走了过来,要我去干活儿。他是对的,只要还有可能在“好太阳”和温内图带兵回来之前完成测量工作,我们就不能在这儿浪费哪怕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们马不停蹄地直干到中午,这时塞姆走到我身边嘟囔道:
  “很遗憾我得打扰您一下,先生,奇奥瓦人像是要对俘虏做出点什么事来。”
  “做出点什么事?这太不明确了,您不知道是什么吗?”
  “我猜,他要把他们送上刑柱处死,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什么时候?以后还是很快?”
  “当然是很快,要不我也不会现在来找您。他们已经做了准备,我由此推断,阿帕奇人马上就要受刑。”
  “酋长在哪儿?”
  “和他的战士在一块儿。”
  “那我们必须把他从他们那儿引开,您能办到这事儿吗,塞姆?”
  “能,可是用什么方式呢?”
  我回头观察了一下,奇奥瓦人也已经不在昨天我们宿营的地方了,他们随着我们工作的进程,在草原上一片小树林的边上扎下了营。拉特勒及其手下在他们那边,塞姆·霍肯斯为了盯住他们,一直在附近转悠,而斯通和帕克在我们这边坐着。在红种人和我此刻站的位置之间有一丛灌木,对实施我的计划正合适,因为有它挡着,奇奥瓦人看不见我们这里在干些什么,于是我向塞姆建议:
  “您就跟他说,我有事要告诉他,但又不能放下工作,这样他就会来的。”
  “但愿。他如果带几个人一块儿来呢?”
  “我把他们交给您、斯通和帕克。酋长由我处置,准备好捆他们的皮带!事情于得要利落,但要保持安静。”
  “好吧!我不知道您的打算好不好,可既然我没想出更好的来,那就听您的吧。我们豁出去了,但我还不想死,我想这一关我们会闯过去的,嘿嘿嘿嘿!”
  他用他那惯用的方式悄没声儿地笑着走了。我的伙伴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干活,却没听见我们的谈话。我认为告诉他们我要干些什么是多余的,我深信,他们一定会阻挠我实施我的计划。对他们来说,他们的性命比被俘的阿帕奇人更重要。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的行为要冒多大的险,我能把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牵扯到我惹出来的危险之中,而不事先告诉他们吗?不行,于是我问他们是不是我不该把他们扯到这场赌博之中,而他们的回答正像我所预料的:
  “您怎么能这么想,先生!”迪克·斯通生气地嚷道。“您以为我们是那种对患难之中伙伴弃之不顾的无赖吗?您打算干的事,正经是牛仔该干的,我们当然会兴高采烈地加入,不是吗,老威尔?”
  “是的。”帕克点点头。“我倒要看看咱们四个人是不是对付得了二百个印第安人。我早就盼着看他们吼着冲上来,可又不敢拿我们怎么样的场面了!”
  我继续工作,并不回头看。过了一阵,斯通叫我:
  “准备好,先生!他们来了。”
  我转过身,塞姆和唐古阿来了,还有三个印第安人同来。
  “每人一个,”我说。“我对付酋长。要掐住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没法儿喊。等我先动手,不要提前!”
  我缓步走向唐古阿,斯通和帕克跟着我。双方相遇时所站的地方,恰好被那丛灌木挡住,不会被其余的奇奥瓦人看见。唐古阿满脸怒色,冲我抱怨道:“这个被称为‘老铁手’的白人竟然让人去叫唐古阿——难道你忘了他是奇奥瓦人的酋长吗?”
  “没忘。”
  “那你应该去他那儿,而不是让他来你这儿。不过,既然你刚来,还得学习怎么和酋长打交道,唐古阿这回就原谅你这个错误。你要说什么?讲得简短一点儿,因为酋长没时间!”
  “你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
  “我们要让那些阿帕奇狗鬼哭狼嚎!”
  “什么时候?”
  “现在。”
  “为什么这么急?我还以为你们要把俘虏当人质带回你们的村子去,在那儿当着你们的妻子儿女的面,再把他们绑到刑柱上去。”
  “我们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们要行军打仗,他们碍手碍脚的,因此他们今天就得送命。”
  “我请你不要这样做!”
  “没有你请求的份儿!”他冲我叫道。
  “你就不能像我同你说话一样客气吗?”我镇静地问。“我只不过是说出了一个请求。如果我想命令你,你倒也许有理由对我这么粗暴。”
  “唐古阿不听你们的,不管是命令还是请求。他是不会为任何一个白人改变他的决定的。”
  “也许会的!你们有权杀死俘虏吗?我不需要你的回答,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说;我也不想同你争吵,但让一个人速死和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是不同的。我们在这儿,就不能发生这样的事。”
  这下,他挺了挺身子轻蔑地回答:“不能发生?你以为你是谁!你反对唐古阿,这就像是一只赖蛤螟要反抗大岩山的熊。俘虏是我们的财产,酋长想拿他们怎么样,就拿他们怎么样。”
  “靠了我们的帮助,他们才落到你们手里,因此我们对他们有同样的权利。我们想让他们活着。”
  “你爱想什么就想什么吧!”
  他向我吐口水,转身要走,这时我的拳头已到了,他仆倒在地;但他脑壳很硬,没有完全晕倒,还想爬起来,因此我得弯下腰,准备再给他一拳,一时也就不能顾到其他人了。我给了他第二下,直起身后,看见塞姆正跪在一个红种人身上,掐着他的脖子,斯通和帕克也把另外一个摔倒了,第三个大叫着逃跑了。我赶到塞姆那儿去帮忙,等我们把那个奇奥瓦人绑上后,迪克和威尔也把第二个制服了。
  “你们干得不够机灵。”我说。“怎么让那第三个跑了?”
  “因为我想抓的人也正是斯通想对付的那个。”帕克回答。“就这么着晚了两秒种,但是这点时间已经足够那个家伙逃跑了。”
  “没关系,”塞姆·霍肯斯安慰道。“这只会使舞会早些开场,我们用不着为此打破头。两分钟之后奇奥瓦人就会来的,我们得在他们和我们之间留出一块开阔地来!”
  我们也把酋长迅速绑了起来,测绘员目瞪口呆,惊骇地看着我们干的一切,总工程师向我们跳过来,惊慌地喊道:“你们这些人想干什么?印第安人对你们干什么了?这下我们都死定了!”
  “先生,您要是还不赶快跟我们站在一边儿,那您可就真是死定了。”塞姆说。“快把您的人叫过来跟我们走!我们会保护你们的。”
  “你们保护我们?可是……”
  “闭嘴!”那小个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如果您不赞成我们,您就完了,快点儿!”
  我们揪起绑着的三个印第安人,用最快的速度把他们弄到开阔的草原地带。我们在那儿停住,把他们放下,班克洛伏特和另外三个测绘员随后也赶到了。我们选了现在这个地方,因为在开阔地上比在一个受遮蔽的地方更安全。
  “如果红种人来了,谁跟他们交涉——也许我来吧?”我问。
  “不,先生。”塞姆果断地说。“我来干这个,您还不太懂半是印第安语半是英语的洋经帮英语;但您得在必要的时候助我一臂之力,装出要捅酋长的样子!”
  话音刚落,只听奇奥瓦人那里一片怒吼,不一会儿,他们就出现在我们刚才用作掩护的灌木丛旁。他们绕过灌木丛向我们冲来,但由于有人腿快有人腿慢,他们不是一大群,而是单个儿的一路跑来,这对我们很有利,因为拥在一起的一群不大容易阻挡。
  塞姆·霍肯斯迎着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伸出双臂做出让他们停止的手势。只听他向他们喊了些什么,但听不懂,开始也没有即刻达到效果;但在他又喊了一遍之后,只见最前面的奇奥瓦人站住了,后面的也跟着停下来。塞姆对他们说着,并一再指我们,我立即命斯通和帕克把酋长架起来,并挥舞我的刀子对他做出威胁的样子,只听奇奥瓦人中发出一阵惊叫。
  塞姆还在跟他们说着什么,接着,一个印第安人离开队伍,同那小个子一起迈着庄重的步子向我们缓缓走来——他是副酋长。到了我们面前,塞拇指着我们的三个俘虏说:
  “你瞧,你从我这儿听到的都是真话,他们已经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了。”
  副首长显然在强压着怒火,他打量着那三个人。
  “两个战士还活着,可酋长像是死了!”他说。
  “他没死,‘老铁手’的铁拳把他打倒在地,他就晕过去了。他会醒过来的,你在这儿等等!等他醒过来又能说话了,我们要和你们商议一下。但只要有一个奇奥瓦人胆敢拿起武器对着我们,‘老铁手’的刀子就捅到唐古阿的心脏里去!”
  “你们怎么可以像对待敌人一样对待我们!我们是你们的好朋友!”
  “朋友?这恐怕连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哦,当然信!我们不是同你们抽过和平烟斗了吗?”
  “是的,可这种和平靠不住。”
  “为什么?”
  “难道侮辱朋友和敌人是你们奇奥瓦人的习惯吗?”
  “不是。”
  “好,可你们的酋长侮辱了‘老铁手’,因此我们就可以不当你们是兄弟——哎,他动了!”
  已被斯通和帕克重重放倒在地的唐古阿真的动起来了,很快他就睁开眼睛,一个挨一个地看着我们,像是在慢慢回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随后他完全清醒过来了。
  “呸,呸!”他叫道。“‘老铁手’把唐古阿打倒了,又是谁把他绑起来了?”
  “我。”我告诉他。
  “给我把皮带松开,酋长命令你!”
  “当初你不听我的请求,现在我也不听你的命令!你命令不着我们!”
  他看着我,眼里直要冒出火来。
  “住嘴,小子,否则唐古阿捏扁了你!”他怒吼道。
  “还是你住嘴的好,你当初侮辱了我,所以才被我打倒;‘老铁手’决不能容许有人叫了他‘白狗’之后还能逍遥自在。如果你不给我客气点儿,更厉害的还在后头。”
  “唐古阿要获得自由,如果你不听,我们的战士会把你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笑话!你是第一个遭殃的人。听着,那边站着你的人,如果有一个不经过我们的允许就敢抬脚向我们这边靠近,这把刀就会捅到你的心脏里去——就这么定了!”
  我把刀尖儿抵在他的胸上,他一定已经明白自己落入了我们的掌心,也不再怀疑我真的有可能将我的威胁付诸实施了。一阵沉默,他疯狂的眼睛瞪得溜儿圆,要把我们吞下去似的。然后他勉强抑制怒火,用平静多了声音问道:
  “你想要唐古阿怎样?”
  “没别的,就是开始时求你的事——不能让阿帕奇人上刑柱。”
  “你们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他们死?”
  “你们想对他们怎样,以后再干!但只要我们在,就不能让他们出事。”
  他又沉默了一阵,虽然他脸上涂着表示战斗的颜色,但还是看得出愤怒、仇恨、幸灾乐祸等各种表情从他脸上一一掠过。我以为他会继续与我唇枪舌剑下去,因此他突然放弃让我着实感到惊讶。
  “就按你的意思办吧。而且,如果你接受唐古阿的建议,他还会让你获得意外的满足。”
  “什么建议?”
  “首先酋长得告诉你,你不要以为酋长怕你的刀子,你当心别刺着他,如果你这么干了,几分钟之后就会被他的战士撕成碎片。你们再勇敢,也敌不过两百个对手。所以你的威胁只能让酋长嘲笑。他不满足你的要求,你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不让那些狗上刑柱。唐古阿甚至答应你,如果你肯为他们决斗一次,我们就根本不杀死他们。”
  “和谁决斗?”
  “和我的一个战士,由我决定人选。”
  “用什么武器?”
  “只用刀——如果你被捅死了,他们也得死;你要是刺死对方,他们就可以活命。”
  “而且可以获得自由?”
  “是的。”
  我猜他一定是心怀鬼胎:他大概认为我是在场的白人中最有威胁的一个,要除掉我这个祸患,很显然,他会选一个使刀的行家里手。尽管如此,我还是片刻都没有犹豫。
  “同意。”我声明。“我们就按这些条件定约,并且要抽起誓的烟斗,然后就可以决斗。”
  “您想干什么!”塞姆·霍肯斯插话了。“我决不能同意您干这种蠢事,接受这个建议,先生。”
  “这不是蠢事,亲爱的塞姆。”
  “这是最大的蠢事。如果是一次公平诚实的决斗,结局应该是相当的,可现在却不是这种情况。”
  “哦是的。”
  “不是,根本不是!您用刀子进行过生死决斗吗?”
  “没有。”
  “就是啊。你会遇到一个使刀的行家,而且您想,胜和负的结局差别有多大啊!您要是死了,阿帕奇人也得死,可要是您的对手死了,还有谁会死呢?除了他没别人。”
  “但阿帕奇人就可以活下来,而且获得自由。”
  “你真相信这个吗?”
  “是的,因为要抽烟斗起誓。”
  “一百个鬼主意都有可能的情况下,鬼才信什么起誓呢,再说就算他是诚实的,您可是个‘青角’,而且……”
  “别再提您的‘青角’了,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他的话。“您已经看到不只一次了:这个‘青角’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他还是反对了好长时间,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也力劝我打消念头,可我坚持我的决定,塞姆终于没脾气了。
  “那好,您就用的您的硬脑壳去撞十堵、二十堵墙吧,我不反对了,但谁想骗您,骗我们,就让他倒霉!我会用我的利迪把他打到天上去,让他碎成片飘在云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
  接下来双方做出如下约定:在附近找一块没草的地面,画一个“8”字,它由两个圆圈组成,对阵双方每人站在一个圈里,决斗当中不准出圈,不许手下留情,两人中必死一人,但死者一方不得向胜者报复,其余的条件和不同结局的后果也都已一一定好了。达成一致之后,酋长被松了绑,我和他一起抽了烟斗。然后我们给另外两个人松了绑,四个印第安人回到自己人那里去,向他们报告即将上演的这出戏。
  总工程师和其他的测绘员都对我横加指责,而我才不理睬他们的话呢。塞姆、迪克和威尔也大不以为然,但他们至少不跟我找别扭,塞姆只是担心地说:
  “您本来可以有比接受这鬼把戏更好的办法,先生!但我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还要再重申一遍:您是个鲁莽的人,鲁莽得要命!如果您被捅死了,您能从中得到什么?您倒是给我说说看。”
  “得到什么?死呗,别的也没什么。”
  “别的也没什么?听着,这个时候就别再开这种恶劣的玩笑了!死是一个人最后撞上的一件事,您一死,就什么事儿也甭想再遇上了!”
  “哦,可以遇上的!”
  “是吗?是什么呢?比如说?”
  “会被埋葬!”
  “住嘴,尊贵的先生!如果您除了让我伤心就只会惹我生气,但愿我把我的爱全部浪费在更值得我爱的人身上!”
  “您真的很伤心吗?亲爱的塞姆?”
  “当然伤心——您几乎是死定了,我在剩下的日子里还干什么呢?啊?我该干什么呢?我身边得有一个‘青角’,让我时不时训一训。可现在会怎么样呢?您要是死了,我训斥谁呢?”
  “您就训另一个‘青角’好了,也许是威尔·帕克——您不是也喜欢让他享有这一殊荣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像您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青角’、不可救药的‘青角’,我在有生之日再也找不到了,帕克可远远比不上您。但是我告诉您,先生,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印第安人想想我吧!我就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他们中间,然后……”
  “亲爱的塞姆……”我打断了他。
  小个子继续说着:“我就是不能让您被打死。那么先生,您的良心怎么办呢?我知道您心肠好,一个人都不愿意打死,您该不会暗地里存心要放过跟您决斗的那个人吧?”
  “嗯,嗯!”
  “嗯?这没什么‘嗯’的,这事关生死,先生!”
  “如果我只是打伤他呢?”
  “这不算数,您已经听见了。”
  “我是说,如果我把他伤得没法继续决斗呢?”
  “也不算数,您不算赢,还得跟另外一个人重新决斗。您已经听到了,败者必须得死——您懂了吗,是必须,必须!如果您把他伤得不能再打了,就得给他结果性命的一刀,您不要在这儿大发善心!要想成为一个棒牛仔,您就得让您的刀尝到些人肉味儿。您想,这些奇奥瓦人都是强盗,这儿无论出什么事,都是他们的责任,因为他们要偷阿帕奇人的马!如果您杀了这班恶棍中的一个,您就救了许多阿帕奇人的命;可您要是放过他,他们就惨了!这您必须要考虑到,如果我没搞错的话。现在您说真心话:您会像个真正的、不会看见一滴血就吓得晕过去的牛仔,勇敢地干!您得向我保证,好让我放心!”
  “如果这能让您放心,那您就相信好了,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因为对手不会对我手下留情。我要救很多人,而且我对付的是一个印第安恶棍,所以我向您保证,我不会抱慈悲心肠上阵的。”
  “好极了!这话我看勉强可以算数了,总算可以宽宽心了。可我还是感觉好像一个儿子要上切肉案子似的;最好能让我替您去打,您不能让我去吗,先生?”
  “不,塞姆!老实说,首先我觉得,让一个‘青角’去比让您这样一个好牛仔去死要好些;第二……”
  “还是闭嘴吧!我这个老家伙没什么要紧的,可要是一个这么年轻的……”
  “不,您住嘴!”这次我打断了他。“第二,我想说,如果这时让我退下来,换一个替我出场,很不光彩,像胆小鬼;再说酋长也不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冲我来的。”
  “这正是我不能容忍的!他是冲着您来的,偏偏是冲着您!但愿船不按他指挥的方向走!注意,他们来了!”
  这时奇奥瓦人缓缓走了过来,人数不到二百,因为有一部分人在看守阿帕奇俘虏。唐古阿领着他们经过我们身边,径直走到决斗的地点。他们在那儿站成一个四分之三圆圈儿,剩下的四分之一是留给我们白人的。我们就过去填满圆圈。随后唐古阿一挥手,从队列中走出一个身材魁伟的战士,他把除了刀以外的所有武器都放下,然后脱掉上衣,谁要见了那身暴露出来的肌肉,就会替我捏把汗的。酋长把他领到中间,用一种确信胜利非他莫属的口气大声通报:
  “这是梅坦一阿克瓦,奇奥瓦人最强壮的战士,他刀下的人就像被闪电击中一样。他将同白人的‘老铁手’进行决斗。”
  “见鬼!”塞姆对我耳语道:“他叫‘闪电快刀’,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听着,亲爱的先生,您完了!”
  “呸!”
  “胡闹!您别自以为是了!要制服这家伙只有一种方法,不要打持久战,要速战速决,否则他会把您拖垮,那您就输了!您心跳得怎样?”
  他抓住我的手腕检查,随后放心地点点头。
  “谢天谢地!不到七十下,一切正常。您不激动吗?不害怕吗?”
  “好家伙,能不能活命就看能否保持头脑冷静、目光敏锐了,激动和害怕还行!这个大块头的名字和个头一样说明情况。正因为他是最厉害的一个,他手里的刀还从来没遇到过敌手,所以酋长才建议用刀子为阿帕奇人决斗。就让我们看看红种人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可战胜。”
  我们小声说话的时候,我也脱光了上身。这虽然不是约定里要求的,但不能让人觉得我想利用衣服在对手刀下寻求保护。猎枪和左轮枪我都交给了塞姆,然后我就站到了人群中央。霍肯斯的心大概在狂跳,而我却并不觉得害怕,从容镇定,这是面临危险时最重要的一条。
  这时,沙地上用战斧柄划出了一个大大的“8”字,接着,首长要我们站好位置。“闪电快刀”用轻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用勉强能让人听懂的英语说:
  “这个白人吓得身子都发抖了,胆小鬼,敢站到圈子里来吗?”
  没等他说完,我就站到了“8”字朝南的那个圈子里。因为这样站太阳就在我背后,而那红种人却得脸朝着太阳,容易被阳光刺花眼睛。他嘲笑我,胡说什么我吓得发抖,这是对他的惩罚。这儿不是体贴人的地方,不得不杀死一个人,这很可怕;但是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顾虑或者手下留情都可能让我搭上性命。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刺死这个大力士,不管他块头、名字如何,我还是保持着镇静,因为我没有理由自认为是个蹩脚的剑手,虽然这是我头一次面对持刀的对手。
  “他还真敢!”那红种人嘲笑道。“我的刀会喝他的血的,大神让他发了疯,把他送到我手心里。”
  这种叫阵在印第安人那里是很普遍的,如果我保持沉默,就会被认为是胆小鬼,于是我答道:“
  “你用嘴巴战斗,可我拿着刀站在这儿呢。你要是不害怕,就站好你的位置!”
  他一步跃入“8”字的另一个圈儿里,怒叫道:
  “害怕?你们听见了吗,奇奥瓦人的战士们!我要一刀就取了这白狗的命!”
  “我一刀会取你的命!闭嘴吧!你其实不该叫‘闪电快刀’,而该叫‘大嘴’。”
  “‘大嘴’,‘大嘴’!”那奇奥瓦人一再吼着。“你们听到了吗,我的兄弟们?这在我们的语言里是‘阿瓦特一亚’!这只臭狗竟敢骂‘闪电快刀’!好啊,让老鹰把他的内脏都叼走吧!”
  这恐吓实在是太不谨慎,简直是太愚蠢了,因为他泄露了他打算怎么使用他的武器。我的内脏!这也就是说,他很可能不是对准我的心脏,而是要自下而上,将我的身体一刀剖开!
  我们站得很近,只须略一弓身,就可以用刀触到对方。他的目光直射,右臂垂着,拿刀的方法是让刀柄的球形把手刚好露在小指外面,刀身则从前面虎口之间伸出来,刀刃冲上。看来他果真是像我猜测的那样,准备自下向上运刀,如果要想从上往下运刀,就会倒过来,让刀柄把手露在拇指外,而让刀身在小指那一边从拳头里伸出来。
  就这样,我摸清了他的进攻方向,现在关键在于时间。要知道,在人迅速作出决定前的一瞬间,瞳仁儿里会现出特有的电光般的一闪。我垂下眼睑,让对手觉得更有把握,而我透过睫毛,却能更清楚地观察他。
  “出手吧,胆小鬼!”他挑战道。
  “别再耍嘴皮子了,动手吧,红小子!”
  这个侮辱势必激起暴怒的回答或是进攻。随即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他眼中一闪,紧接着右臂有力地出刀,自下向上,要将我开膛破肚。如果我以为他要从上向下出刀,我就完了。但我飞快地向下运刀,划破了他的小臂,轻而易举地挡住了他的进攻。
  “狗,讨厌的狗!”他咆哮道,缩回胳膊,惊吓和疼痛使他把刀子扔在了地上。
  “别说,打呀!”我再次激他,同时举起手臂,刀便刺进了他的心脏,一直没到刀柄处。转眼间,我已拔出刀。这一刀太准了,一股手指那么粗的血柱直喷到我身上,那大块头只来回摇晃了一次,想喊,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便倒在地上死了。
  印第安人发出一声怒吼,只有一个人没有跟着吼——唐古阿。他走上前来,弯腰去看我的对手,碰了碰他的伤口,又直起身,看看我,那目光我久久不能忘掉,其中混和着愤怒、吃惊、恐惧和钦佩,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想走开,我把他叫住了。“你看见了吗?我还站在我的位置上,他却已经离开了他的位置,躺在决斗场以外了,谁赢了?”
  “你!”他怒吼一声,走了。但才走了五六步,他就又转过身来,对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恶神的白人儿子,我们的巫师要摄去你的魔力,那时你就会在我的手下丧命了。”
  “你的巫师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要遵守你的诺言。”
  “什么诺言?”他讥讽地问道。
  “不杀阿帕奇人的诺言。”
  “我们不杀他们:唐古阿既然说了,就会信守诺言。”
  “他们会获得自由吗?”
  “是的,他们会获得自由,奇奥瓦人酋长说的话,总是算数的。”
  “那我和我的朋友们现在就去给俘虏松绑。”
  “这个,到时候我自己会做。”
  “时候已经到了,因为我赢了。”
  “住嘴!我们开始时说过关于时间的问题吗?”
  “没有特别提到,但这是不言而喻的。”
  “住嘴!”他又向我吼起来。“时间由唐古阿来定。我们不杀阿帕奇人,但他们有可能饿死、渴死,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要是不等酋长放他们,就饿死渴死了,酋长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赖!”我一声怒喝。
  “狗,再说一个字,我就……”
  他停住了,惊恐地直瞪着我,我的眼神大概让他不舒服了。我接上他断了的话头:
  “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你这个所有的骗子中最无耻的一个。”
  他迅速后退了几步,拔出他的刀,恫吓道:
  “你休想再让你的拳头靠近唐古阿!只要你碰到他,他就捅死你。”
  “‘闪电快刀’也是这么说、这么想的,可躺在那儿的是他自己,你也会是这个下场。我要和我的白人兄弟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处置阿帕奇人,你要是弄弯了他们一根毫毛,就要你和你的人好看!你知道,我们是可以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炸到天上去的。”
  说完这些话,我才步出“8”字,走到塞姆身边。由于红种人们的大声惊呼,那小个人没听见我是怎么和酋长交涉的,他跳过来,用双手抓住我,大喜过望地喊着:
  “欢迎,欢迎,先生!你从死神的王国里回来了,您本来是注定了要去那儿的。天响,您到底是个什么尤物——是人、朋友,还是小伙子、‘青角’?他以前从没见过野牛,就打死了牛群中最壮的两头,以前从没见过野马,就给我抓来新玛丽;从没见过灰熊,就像给一条鲤鱼开膛那样捅死了一头。现在他又和印第安人里最有名的使刀行家对阵,三下五除二就把刀捅进了他的心脏,而且自己一滴血也没流!迪克和威尔,你们倒是过来呀,看看这个德国来的测绘员!该拿他怎么办呢?”
  “让他当伙计。”斯通微微笑道。
  “伙计?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再次证明自己不再是‘青角’、学徒了,我们要让他做伙计,以后他就能当师父了。”
  “不再是‘青角’了?让他做伙计!假如你真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想好了再说!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青角’,否则他也不敢和那个印第安大块头较量。莽撞的人往往最有运气,最蠢的农民能种出最大的土豆。他就是这么个愚蠢、鲁莽的‘青角’!他还能活到这会儿,多亏了他运气好,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决斗开始的时候,我的心都不跳了,气也喘不上来,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青角’的遗嘱。可这时候,只见一刀下去,那红种人就倒在地上了!现在我们达到目的了——阿帕奇俘虏能活命、能自由了!”
  “这您就错了。”我插嘴道,并不是因为他评判我的那些话而生气。
  “我搞错了?为什么?”
  “酋长和我们定约的时候,故意有所保留,现在他才说出来。”
  “我就知道他会要花招儿——是什么保留条件?”
  我把唐古阿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他勃然大怒,当即去质问酋长;我便利用这段时间洗了洗,穿好衣服,把武器收起来。
  奇奥瓦人本来都坚信“闪电快刀”会捅死我,决斗的结果出人意料,因此对我们充满愤怒,他们恨不得向我扑过来,但又不能,因为事先已郑重约定,败者的朋友不得向胜者报仇,这一点是不容动摇的,不管怎样,他们要另找个缘由与我们为敌。在他们看来,我们是囊中物,用不着操之过急。因此他们暂时压下怒火,忙着处理尸体,酋长也参与了。可以想见,塞姆·霍肯斯去找他们,根本就不会有人乐意理睬他。他大为恼火地回来了,向我报告了他的失败。
  “那家伙确实不讲信用,这个恶棍要让俘虏受尽折磨,还把这叫做‘不杀’!可我们会让他的如意算盘落空的,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嘿嘿嘿嘿!”
  “我们自己的打算不落空就是好的了。”我说,“如果自身尚且难保,还想保护别人是很困难的。”
  “我想,您是怕这些红种人吧,先生!”
  “呸,您知道我和您一样不害怕。”我反驳道。
  “可是有区别——我怕的地方,您偏要像一头公牛一样硬往红布上撞,而真到了需要勇气的时候,您又该左思右想,犹犹豫豫的了。您脑子里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关于什么?”
  “关于您刚才经历的那场刀战。”
  “我想,您对我还是算满意。”
  “我指的不是这个,而是指责。”
  “指责?谁会指责我呢?您吗?”
  “我的天,难道您头脑迟钝了?您说实话,先生,您在老家的时候,曾经因为杀人被控告过吗?”
  “我想没有,至少我想不起来。”我回答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这么说您还没杀过人?”
  “没有。”
  “那么今天是您头一次杀人,您心里感觉怎么样?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哼,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我大概不太容易再去杀人了,我像是有一种丧尽天良的感觉。”
  “您别胡思乱想了,在这儿,每天您都有可能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违背心愿去杀人,在这种情况下——天呐,这种情况已经出现了。”他打断了自己的话。“阿帕奇人已经来了!现在可要头破血流了。准备战斗,先生们!”
  原来,看押俘虏的地方响起了又高又尖的“嘘嘘”声,这是美斯卡莱罗人的战斗号子。出乎我们的意料,“好太阳”和温内图现在就赶来了,他们袭击了奇奥瓦人的营地。此刻,我们这边的奇奥瓦人惊得面面相觑,唐古阿喊道:“敌人,在我们的兄弟们那里,快,快去救他们!”
  他想跑开,但塞姆·霍肯斯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们不能过去,呆在这儿,我们肯定也已经被包围了!你们以为那两个首长会那么蠢,只进攻那些看守而不知道其他人在哪儿吗?他们转眼……”
  他说得又快又急,没把话说完,我们周围也响起了那种穿透脊髓、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声。我们虽然是在开阔的草原上,但草原上也散布着一丛丛灌木,阿帕奇人从这些灌木后面悄悄摸上来,把我们完全包围住了。这会儿,他们一群群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冲来。奇奥瓦人向他们射击,并且射中了几个,但是进攻者已经近在眼前了。
  “别杀阿帕奇人!”我向塞姆、迪克和威尔喊道。白刃战已经在我们身边展开了,我们四个人没有参加。但总工程师和三个测绘员在自卫,他们被打倒了,这真可怕。
  就在我关注着这场残酷的战斗时,一大群阿帕奇人从背后向我们发动了进攻,我们被冲散了。我们向这些人大叫我们是他们的朋友,但他们还是继续挥舞着刀子和战斧向我们逼近,逼得我们不得不自卫。于是我们用刀柄打倒了好几个,这时他们注意到了,便放过了我们。
  我利用这空当儿迅速环视了一下四周,每一个奇奥瓦人都在同时对付好几个阿帕奇人。塞姆也看到了,大喊:
  “快走!到灌木丛里去!”
  小个子指着前面已经提到过好多次的灌木丛,我们可以隐蔽其后而面向营地。他跑过去,迪克和威尔尾随其后。我又看了一眼另外几个测绘员,他们是白人,我很想过去帮他们一把,但是太晚了,于是,我也转身向灌木丛跑去。没等跑到,就见“好太阳”在那里出现了。
  他和温内图本来是在攻打营地,在营救俘虏的那部分战士中间,目的达到以后,两位酋长就离开那儿,来看对付我们的战士是否已得手。“好太阳”先他儿子一步,他转过灌木丛,就看见了我。
  “偷土块的贼!”他冲我吼道,同时调转他的那杆银枪的枪头,迎面向我劈了下来,要把我打倒。我虽然向他喊了些解释的话,说我不是他的敌人,但他根本不听,奋力向我猛击。我别无他法,要是不想被他打成重伤甚至打死,就得让他吃点苦头。他再次举枪要砸的时候,我扔开本是用来抵御他的猛击的猎枪,左手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右拳对准他的太阳穴来了一下。他撇了枪,喉咙响了一声。倒在草丛里,只听身后一声欢呼。
  “‘好太阳’在这儿,阿帕奇狗的首长!唐古阿要他的头皮!”
  我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奇奥瓦人,不知怎的,他们到这儿来,他撇开枪,拔出刀子扑向失去知觉的阿帕奇人,要割他的头皮,我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把手拿开!我打败了他,他属于我!”
  “闭嘴,虫子!”他咬牙切齿地说:“唐古阿用不着你多嘴!酋长是我的,放开我,否则……”
  他持刀捅过来,刺中了我的右手腕,我不想捅死他,就没把刀从腰带里抽出来,而是扑向他,把他从“好太阳”身边拉开。我掐住了他的喉咙,直到他动弹不得。随后我俯身去看“好太阳”,我手上的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滴到了他的脸上。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有响动,便转身去——这一转身救了我的命,我的肩膀遭到枪托重重的一击;这一击本来是冲着我的脑袋来的。如果被打中了,肯定天灵盖儿就被打碎了。给我这一击的是温内图。
  前面已经提到,他是跟在“好太阳”后面的。当他转过灌木丛时,正看到我跪在他父亲面前,后者像死了似的躺在那儿,身上溅着血。温内图立刻就用枪托给了我致命的一击,幸亏只打中了我的肩膀。然后他就扔下枪,拔出刀,向我直扑过来。
  我的处境十分不妙:那一击震撼了我的全身,胳膊麻木得不听使唤了。我很想向温内图解释一下,但我们之间的冲突来得太快了,我连说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他持刀向我的胸口刺来,这一刺肯定会把整个刀身都刺进我的心脏,我向边上一躲,刀子刺进了我左面的胸兜儿,碰到了我放图纸的铁皮盒子,滑过去,从我的脖子上半部和下腭刺进了嘴里,又刺穿了舌头。接着温内图把刀拔出来,用左手掐住我的喉咙,再次出刀。我的极度恐惧使我力气倍增。我只能使上一只手、一条胳膊,而对手是在我的一侧。我成功地转动了一下,抓住了他的右手,狠命地攥,疼得他把刀扔到了地上。随后我又迅速抓住他的左肘向上顶,逼得他不得不松开我的脖子,否则他的左胳膊非断不可。这下我一伸膝盖,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起身来。温内图被甩了出去,上身触地。转瞬之间我已骑在他背上,正像他开始骑在我身上一样。
  现在不能让他起来,如果他起来了,我就完了。我一个膝盖横压在他两条大腿上,另一个膝盖压在他一侧的胳膊上,右手掐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用尚能自由活动的那只手去找刀子,但没有找到。我们俩人激烈地扭打起来。我的对手是温内图,他迄今为止还从未被战胜过,以后也不曾被打败过,他有着蛇一般的柔韧和灵活,钢铁一般的肌肉和筋骨!现在我有说话的机会了,只要解释几句就足够了。可是血从我的嘴里奔涌而出,当我试图用刺穿了的舌头说话时,只呜噜呜噜发出了一些含混不清的声音。
  温内图竭尽全力,要把我掀翻,可我骑在他身上,就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一样。他开始气喘吁吁了,而且越喘越厉害。我用手指尖紧紧地掐着他的喉头,使他喘不上气来。让他窒息而死吗?不,决不!于是我将他的脖子松开了片刻,他立刻就抬起了头。这正中我的下怀:我连续击出两拳,温内图晕过去了。我把这个不可战胜的人打败了。我以前把他打倒的那一次不算数,因为事先没有经过一番搏斗。
  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还得小心着别把满嘴的血咽下去。我大张着双唇,让血流出来。从外部的伤口里涌出的血流也几乎有手指那么粗。我正想从地上站起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印第安人的怒喝,脑袋上随即挨了一枪托,我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当我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我毫无知觉地躺了这么久。我先是恍然如在梦中:我似乎跌进了一座磨房的水轮里。磨不转,因为我夹在那儿,水轮动不了。水从我头顶哗哗流过,它冲击轮子的力量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我,简直要把我碾碎一般。我浑身都痛,尤其是头和左肩。
  渐渐地,我辨认出,这既不完全真实,但也不全是梦。那鸣响不是水声,而是我的头在嗡嗡作响,是我挨的那一枪托的结果。左肩的疼痛也不是什么磨房的水轮造成的,而是被温内图那一下打的。血还在从嘴里往外涌,要封住我的喉咙把我憋死。我听到一阵可怕的格格的响声,完全清醒过来。原来是我自己的喉咙在格格作响。
  “他动了!谢天谢地,他动了!”我听见塞姆的喊声。
  “是的,我也看见了!”迪克·斯通证实道。
  “现在他睁开眼了!他活着,他活着!”威尔·帕克接着喊道。
  我是睁开了眼睛,可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并不让人感到欣慰——我们仍然在战场上。至少点着二十堆营火,大概有五百多阿帕奇人在火边活动着。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受了伤。我还看到在两部分人之间有不少死人,这两部分人,一部分是阿帕奇人,一部分是奇奥瓦人。后来我得知,打胜的一方损失了十一名战士,打败的一方死了三十个。周围躺着被俘的奇奥瓦人,都被紧紧地绑着;唐古阿也在其中,他们一个也没有跑掉。
  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一个人,身体被抽成一个环形,就像酷刑时代常常施行的所谓“西班牙山羊”——那是拉特勒。阿帕奇人把他绑成了这副歪歪扭扭的样子,让他受罪。他凄惨地呻吟着。他的同伴们已经没有活着的了,袭击刚一开始,他们就都被打倒了。他还活着,是因为阿帕奇人要让他这个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受够了罪,慢慢死去。
  我的手脚也都被绑着,我左边的斯通和帕克也是同样。塞姆·霍肯斯坐在我右边。他的脚用绳子绑着,右手被绑在背后;奇怪的是,他的左手是自由的。
  “谢谢老天,您又醒过来了,亲爱的先生!”他一边用那只自由的手爱抚地摸着我的脸,一边说。“您是怎么被打倒的呢?”
  我想回答,但却做不到,因为我的嘴里都是血。
  “把它吐出来!”他告诫我。
  我听从了他的指点,但也只能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句子,然后嘴里就又充满了血。由于大量失血,我虚弱得要命,我的回答只能是简短的、断断续续的,而且声音轻得塞姆几乎听不见。
  “跟‘好太阳’打……还有温内图……刺了嘴。”
  这之间的字都被血噎回去了。这时候我发现,我躺的地方形成了一片洼地。
  塞姆很吃惊。“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本来愿意投降,可阿帕奇人不听我们说话。所以我们就跑到这个灌木丛里,想等他们的怒气平息下来再说,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我们以为您也是这么做的,还找过您。一看找不着您,我就爬到灌木丛边上张望。只见有一群大呼小叫的阿帕奇人围着‘好太阳’和温内图。他们像死了似的,可很快就醒过来了。您像死了似的躺在一边,吓得我赶快叫迪克·斯通和威尔·帕克,一块儿跑到您那儿去看您是不是还有气儿。我们马上就被抓住了。我对‘好太阳’说,咱们是阿帕奇人的朋友,昨天晚上还想救两位酋长,他却恶狠狠地嘲笑我。只是多亏了温内图,我这只手才没被绑上,可以帮帮您。也是他把您的脖子包上的,要不您早就流光了血,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一刀捅得很深吗?”
  “捅……穿了……舌头。”我呜呜地回答。
  “见鬼!这很危险,您会得破伤风,发起烧来的,但愿能让我替您得,虽然我不想得;不过像我这样的老烷熊总比一个‘青角’更容易挺过去。您该不会还受了别的伤吧?”
  “枪托……头和……肩膀。”我气息微弱。
  “这么说您被打倒了?我还以为您只是因为挨了那一刀才惨成这个样子的。那您的脑袋肯定是嗡嗡响得要命,不过这会过去的。重要的是您那点儿可怜的脑子没被一块儿打坏了。悬就悬在刺穿了的舌头上,那儿没法儿包扎,得……”我没听见下面的话,这时我又晕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动,只听马蹄杂沓。我睁开了眼睛。我是躺在被我打死的那头灰熊的熊皮上,它被做成了一张吊床,吊在两匹马之间,驮着我前进。我深深地陷在毛皮里面,只能看得见这两匹马的头和天空。强烈的太阳光向我直射下来,火辣辣地,就像是铅水灌注到我的血管里。我的嘴肿了,里面充满着流出来的血。我想用舌头把血顶出去,舌头却动不了。
  “水,水!”我想喊,因为我感到渴得厉害。可我发不出声来,就连呼出能让人听得见的一口气都不可能。我自忖要死了,便想要像每一个要死的人那样,想一想上帝和彼岸的一切,我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这之后我和印第安人、野牛、灰熊搏斗,骑马穿行在干枯的草原上,数月之久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泳——这是我在发烧,同死神做着漫长的搏斗。偶尔我看到面前有两只深色的、丝绒一般的眼睛——温内图的眼睛。然后我死了,被装进了棺材,被埋葬。我听到土块儿被铲到棺材上的声音,接着便在地下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棺材盖儿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飘浮起来,消失了,我看到了头顶上明亮的天空。坟墓的四周全都落下去了——这是真的吗?这可能吗?我用手去摸额头,然后……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他复活了,他醒过来了!”塞姆欢呼着。
  我转了转头。
  “你们看见他用手摸脑门儿了吗?看见他又转了转头吗?”小个子喊道。
  他俯身看着我,脸上放出喜悦的光芒,虽然浓密的胡子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可我还是看出来了。
  “您认出我来了吗,先生,亲爱的先生?”他问,“您睁开眼睛了,您动了,您又活过来了。您认识我吗?”
  我想回答,可不行,一是因为极度的虚弱,二是因为我的舌头沉得就像铅一样,因此我只点了点头。
  “您听见我的话了吗?”他继续问。
  我又点点头。
  “你们快看他,看,看啊!”
  他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斯通和帕克的脑袋。这两个好伙计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泪花。他们要和我说话,可塞姆把他们推开了。
  “让我来!我要和他说话!”
  他拿起我的双手,按在他的胡子上大约是嘴的那个位置,又问道:
  “您饿吗,先生?您渴吗?您能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呢?”
  我摇摇头,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需要,我这会儿衰弱得连一滴水都不能享受。
  “不想?真的不想?上帝啊,这可能吗?您知道,您在这儿躺了有多久吗?”
  我又略略地摇一摇头算是回答。
  “三星期,整整三星期!您想想吧!您不知道您受伤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您烧得厉害,后来又得了破伤风。阿帕奇人要把您埋了,可我不能相信您死了,求了好长时间;最后温内图去找他父亲,酋长同意等您开始腐烂的时候再埋您。这我们得感谢温内图替我们说了话。我得去找他,把他叫来!”
  我又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着,但不再是昏昏沉沉的,而是处在一种幸福的疲倦、快乐的平静之中;我希望就这么永远躺下去。这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有只手触到了我,动了动我的胳膊。接着我听见了温内图的声音。
  “塞姆·霍肯斯不会搞错了吧?‘老铁手’真的醒了吗?”
  “当然,我们三个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甚至还用点头、摇头回答了我的问话呢。”
  “那么这真是个不小的奇迹。如果他就这么死了也许更好——他醒过来之后,还是得去死,因为他得跟你们一道被处死。”
  “但他是阿帕奇人最好的朋友!”
  “他两次打倒了温内图!”
  “他只能那样!”
  “‘老铁手’不是非那样不可!”
  “不对!第一次他那样做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你反抗,就会被奇奥瓦人杀掉。第二次他是不得不抵挡你。我们本来想主动投降,可是不能,因为你们的战士不听我们解释。”
  “霍肯斯这么说,只是为了救自己。”
  “不,这是真的!”
  “你的舌头在撒谎。你为了免于一死对温内图所讲的一切,都只能让我们坚信你们是比奇奥瓦人还坏的敌人。你溜到我们那儿去偷听,如果你是我们的朋友,你就会提醒我们,那我们就不会在河边遭到袭击,又被绑在树上。”
  “但你们要为克雷基·佩特拉的死向我们复仇,即使出于感谢不这样做,你们也会阻止我们继续工作的。”
  “你们本来也不能继续工作。你找的借口连小孩儿都能看穿。难道你以为‘好太阳’和温内图像小孩子一样无知吗?”
  “怎么会呢。‘老铁手’又晕过去了。如果他醒着并且能说话的话,他就会证明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
  “是啊,他也会像你一样扯谎。白人都是撒谎者和骗子。温内图只认识一个心地正直的人,这就是被你们杀害的克雷基·佩特拉。阿帕奇人几乎被这个‘老铁手’蒙骗了,他看到他那么勇敢、有力,很钦佩他。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诚实的光,温内图本以为可以爱他。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偷土地的贼。你们引我们上圈套,他不加阻拦,还两次用他的拳头打了我的头。大神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人,却又给他一副坏心肠呢?”
  他碰我的时候,我想看看他,可是我虚弱不堪的运动神经不肯听从意志的指挥。我的躯体像是由太古时代的物质组成的,根本就不能被感觉器官感觉到,因此也做不出能让人感觉到的动作。这会儿我听见温内图所下的结论时,能够抬动眼皮了。我睁开眼,看到他站在我旁边。他此刻身穿一件轻便的麻布衣服,没带武器,手中拿着一册书,封皮上印着大大的金色字母“Hiawatha”。看来,这个印第安人,不仅能够阅读,而且趣味十分高雅!郎费罗的著名诗歌拿在一个印第安阿帕奇人的手里!这我连做梦都想不到。
  “他又睁开眼睛了!”塞姆这时喊道。温内图转向我,再次向我走过来。他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随后问道:
  “你能说话吗?”
  我摇摇头。
  “你身上疼吗?”
  还是同样的回答。
  “对温内图要诚实!死而复生的人不会撒谎。你们四个人真的曾经想救我们吗?”
  我点了两次头。
  他做了个表示轻蔑的手势,用显然被激怒的声音喊道:
  “谎言,谎言,谎言!刚从坟墓里出来就撒谎!如果你向我说了真话,我也许会想你能变好,温内图也许就会请求他的父亲‘好太阳’免你一死。但你不值得我替你求情,你死定了。我们会好好地照顾你,让你很快好起来,有力气承受足够长时间的折磨。又病又弱地很快死掉,这算不上惩罚。”
  我的眼睛睁不了很长时间,我又闭上了眼。要是能说话该多好!
  塞姆又开始试图说服温内图了。
  “我们已经清清楚楚地向你证明了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奇奥瓦人本来要让你们的战士受刑,为了阻止他们,‘老铁手’和‘闪电快刀’决斗并且打败了他。他为你们冒了生命危险,你们的回报就是让他受刑吗!”
  “你们什么也没向我证明,因为这些话也是谎言。”
  “你去问问奇奥瓦人的酋长,他还在你们手里!”
  “温内图问过他了。”
  “他怎么说?”
  “说你在撒谎。‘老铁手’没和‘闪电快刀’决斗,他是在我们偷袭的时候被我们的战士杀死的。”
  “唐古阿真是坏透了。他知道我们暗地里站在你们一边所以要这样来报复我们。”
  “他当着我向大神起誓了,所以温内图相信他而不相信你们。我也要对你说刚才我对‘老铁手’说的话:如果你们承认一切,我就替你们求情。克雷基·佩特拉,我的父亲、朋友和老师,把和平、宽容的思想灌注在我心里。温内图不想看见血,而他的父亲,酋长,总是听从他儿子的请求。所以我们这儿押着的奇奥瓦人,一个也没有杀。他们不愿意用性命赔偿他们所做的一切,而要用马匹、武器、帐篷和铺盖来代替。我们还没跟他们完全谈好价,但很快就会达成协议的。拉特勒是杀害克雷基·佩特拉的凶手,他必须得死。你们是他的同伴,但是如果你们诚实,我们也许会宽恕你们的。可既然你们不老实,也会落得和拉特勒一样的下场。”
  这段话说得很长,我以后从沉默寡言的温内图口中极少听到这么长的话,只在遇到极为重要的情况时才有那么几回。看来,他对我们的命运重视的程度,比他承认的要高。
  “如果我们是你们的朋友,就不可能声称是你们的敌人啊。”塞姆回答。
  “住口!”那阿帕奇人命令道。“温内图看透了,你打算嘴上挂着这些谎言去死。到现在为止,我们给你们的自由,比给其他俘虏的自由要多,好让你们能帮助‘老铁手’。你们不配得到宽容,从现在起,我们要严加看管你们。病人不再需要你们了,现在就跟我走!温内图要给你们指定一个地方,你们从此不准离开那儿!”
  “别这样,温内图,千万别这样!”塞姆骇得喊道,“我不能和‘老铁手’分开!”
  “你能,温内图命令你!他的意愿必须执行!”
  “但至少请你让我们……”
  “闭嘴!”年轻的阿帕奇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温内图不想听反驳的话!你们是跟我走,还是要我让我的战士们来绑你们走?”
  “我们在你手里,只能听你的。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到‘老铁手’?”
  “在他和你们该死的那一天。”
  “再早些不行吗?”
  “不行。”
  “那让我们在跟你走之前向他道个别!”
  塞姆握住我的手,我的脸感觉到了他的大胡子,因为他亲了我的额头一下。斯通和帕克也做了同样的事。随后他们就跟着温内图走了,我一个人又躺了一阵,直到几个阿帕奇人过来把我抬走。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太虚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他们抬着我走着的时候,我就又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这是身体开始恢复的睡眠,通常总会睡得很沉,时间很长。当我醒来时,睁开眼睛并不困难,感觉也不像当初那么虚弱了。我能够稍微动动舌头,并把手指伸进嘴里,清一清血和脓。
  令我惊奇的是,我发现自己是在一个有四堵石头墙的房子里。光从入口处射进来,没有门。我的铺位是在后面的角落里,人们在那儿摞起了好几张灰熊皮,并在我头顶上弄了一个美丽的帐子。出口左右两边各坐了一个印第安女子,一个年轻的,一个老的,既是为照顾我,也是为看守我。那个老的脸上都是褶子,很丑,像大多数的印第安女人一样;可那个年轻的却很美,非常美。她穿一件长衫,紧紧地围着脖子,腰间用一条响尾蛇的皮系住。在她身上看不见什么饰物,像玻璃球、廉价的硬币之类许多印第安女子喜欢佩戴的东西都没有。她唯一的饰物就是她那一头美丽的长发,编成两根粗粗的、泛着蓝光的黑辫子,直垂到腰际。这头发令人想起温内图,她脸部的线条也同他的相像。她也有一双黑丝绒一般的眼睛,半藏在浓密的长睫毛下,就像是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她丝毫没有印第安人那种突出的颧骨,两颊柔软、丰润,下颌上的小酒窝儿如果是长在一个欧洲女子的脸上,那一定是表明她做了调皮的事情。她在和那个老女人说话,为了不吵醒我,声音很轻;当她张开轮廓优美的嘴微笑时,她的牙齿在红唇之间闪着象牙一般粲然的光。她细致秀气的鼻翼使她不像是印第安人,倒更像是古希腊人的后裔。她的皮肤是浅浅的古铜色,还带着一抹银色。这女孩大约有十八岁,我认定她是温内图的妹妹。
  两个人都在忙着给鞣成白色的腰带缀上红色的针脚作为装饰。
  我坐起来——没错,我坐起来了,而且一点儿也不困难,上一回我睡着之前,可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那老女人听到我有动静,转过身,指着我喊道:
  “噢,阿古安因塔辛塔!”
  “噢”是惊奇的表示,别的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是阿帕奇语。后来我会翻译那几个音节了:“他醒了!”
  女孩儿从她的活计上抬起头来,一看我坐了起来,就起身向我走来。
  “你醒了,”她用相当流利的英语说道,让我很惊讶,“你有什么愿望吗?”
  我张开嘴正待回答,可又闭上了嘴,因为我想起来,自己讲不了话。但我既然能够坐起来,也许讲起话来也好些了。于是我试了一下,果然,我成功了。
  “是的,我——有——好几个——愿望呢。”
  听见自己的声音时,我是多么高兴啊!那声音听起来当然很陌生,像是挤出来的,还漏风,使我咽喉疼痛,在我躺了三个星期,一个音都发不出之后,终于又说出话来了。
  “轻一点说,或者只打手势就行了。”她劝道,“Nscho—tschi听出来,说话使你很疼。”
  “Nscho—tschi是你的名字?”我问。
  “是的,用白人的语言说就是‘丽日’。”
  “感谢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你的了,因为你就像春季里第一朵花开始吐露芳香的美丽的一天。”
  她的脸微微地红了,提醒我道:
  “你还没说你的愿望呢。”
  “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因为我才在这儿的。”
  “我奉命照顾你。”
  “奉谁的命?”
  “是我哥哥温内图的命令。”
  “我猜你们就是兄妹,因为你和那个年轻勇敢的斗士长得很像。”
  “你想要杀死他!”
  这听起来一半像是断言,一半像是疑问。同时她审视地望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似的。
  “不,”我反驳道。
  “他不相信,认为你是他的敌人。你两次把他打倒在地,还从来没有人打败过他。”
  “一次是为了救他,还有一次是因为他想杀我。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喜欢上他了。”
  良久,她又用她的黑眼睛凝视着我的脸,随后说道:
  “他不相信你们,而‘丽日’是他的妹妹。你嘴里疼吗?”
  “现在不疼。”
  “你能咽东西吗?”
  “我想试试。你可以给我些水吗?”
  “可以,喝的水和洗的水,我去拿。”
  她和那个老的一起走了,剩我一个人在那儿惊奇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温内图把我们视作他的敌人,我们一再保证也换不来他的信任,可他却让他自己的妹妹来照顾我!这对不上啊,个中缘由也许我以后会知晓。
  过了一阵,两个人又回来了。年轻的一个手里捧着一只类似茶杯的褐陶容器,只有印第安人才会做这样的容器。杯里盛着凉水。她认为我还太弱,自己喝不了,便把水送到我嘴边。我吞咽得很吃力,而且疼得厉害,但总算还可以——必须可以。我小口地喝,喝一口歇半天,直到把一杯喝完。
  多么沁人心脾啊!“丽日”一定是看出来了。
  “这对你有好处,”她说,“以后我再给你拿一些来,你一定是又渴又饿了。你想洗一洗吗?”
  “想,如果我能的话。”
  “试一试吧!”
  老女人拿来了半个掏空了的南瓜,装满了水。“丽日”把它放在我的铺边,给了我一块又细又软的树皮,就像毛巾一样。我试着想洗一洗,可是办不到,我还是大虚。于是她把树皮的一角浸了水,开始给我清洗脸和手——给我,她哥哥和父亲的死敌!她做完这一切以后,又带着浅浅的、然而显然是充满同情的微笑问我:
  “你一直像现在这么瘦吗?”
  瘦?啊,我还根本没想到过这个呢!发了漫长的三个星期的烧,还伴随着几乎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破伤风!而且什么也没吃过,滴水未沾!这不可能不产生什么影响。我摸了摸脸颊说:
  “我从来就没瘦过。”
  “那你看看你在水里映出来的样子!”
  我向南瓜里看了一下,惊得缩了回来,因为水里有一个幽灵、一副骨头架子的脑袋在看着我。
  “我还能活着,这真是个奇迹!”我惊叹道。
  “是的,温内图也这么说。你甚至熬过了到这儿来的那么长的路。大神给了你格外强壮的体格,要是换了别的人,连五天也坚持不了。”
  “五天?我们这是在哪儿?”
  “在佩科河边我们的石堡里。”
  “你们住在石堡里?我还以为阿帕奇人住帐篷。”
  “是这样,美斯卡莱罗人例外,酋长家和几个首领决定搬到这个被废弃了很久的老石堡里来。这是克雷基·佩特拉促成的。”
  “你们所有去抓我们的战士都回到这儿了吗?”
  “是的,所有人。他们住在石堡附近。”
  “奇奥瓦俘虏也还在吗?”
  “也在。本来他们应该被处死,任何一个部落都恨不得处死他们。但克雷基·佩特拉曾是我们的老师,他给我们讲了大神的慈悲。如果奇奥瓦人交出赎金,他们就可以回家。”
  “我的三个伙伴儿呢?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他们在一个和这儿差不多的地方。”
  “绑起来了吗?”
  “没有,用不着,因为他们不可能逃跑。”
  “他们怎么样?”
  “他们没有受罪,因为要上刑柱处死的人,得身体强壮才行,这样他受折磨的时间更长,否则就算不上是惩罚。”
  “他们要被处死吗?”
  “是的。”
  “我也要被处死吗?”
  “是的。”
  她的话音中没有一丝难过。这个美丽的女孩儿难道如此无情吗,连一个人被活活折磨死都不能触动她?
  “告诉我,我是不是能再和他们谈一次话?”
  “这是不允许的。”
  “也不能从远处看他们一眼吗?”
  “也不行。”
  “那么至少我可以给他们送个信儿吧?”
  “这也是被禁止的。”
  “如果只告诉他们我怎么样了呢?”
  她考虑了一会儿。
  “‘丽日’要去请求她的哥哥温内图,让他允许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她终于说道。
  “温内图会到我这儿来吗?”
  “不会。”
  “但我得跟他谈谈!”
  “他不想跟你谈。”
  “我要跟他说的话非常重要。”
  “对他重要吗?”
  “对我和我的伙伴们。”
  “他不会来的。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告诉他,可以让‘丽日’替你转告他吗?”
  “不,谢谢你。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是如果他太骄傲,不愿意同我说话,那么我也有我的骄傲,不通过一个信使同他谈。”
  “直到你死的那一天你才能和他说话。现在我们要走了,如果你想要什么,就发个信号,我们听见了,马上就会有人来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土做的哨子递给我,然后就同那个老妇人一起走了。
  我的处境难道不是非常奇特吗?我病得要死,得有人好好照料我,使我有足够的力气被慢慢地折磨死!要我死的人,让他自己的妹妹来照料我,不是让一个干瘪的印第安老妇人!
  我大概用不着说我同“丽日”的对话并不像读起来这么流畅吧?我说话很费劲儿,并且很痛苦。我说得很慢,中间还得经常停下来休息一下。这使我筋疲力尽,两个女人一走,我立刻又睡着了。
  几小时后我醒来时,觉得非常渴,并且饿得要命。我试了一下那个小东西,吹了一声哨儿。那个老太太立刻就把头伸了进来,她肯定是一直在门口坐着。她问了句话,可我只听出“伊沙”和“伊施特拉”两个词,但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问的是我要不要吃饭喝水。我做出吃和喝的样子,她不见了。不久,“丽日”拿着一个陶碗和一把勺子来了。她在我铺前跪下来,一勺一勺地喂我,就像喂一个还不会自己吃饭的孩子一样。阿帕奇人通常是不用这样的餐具的,死去的克雷基·佩特拉大概在这方面也是阿帕奇人的老师。
  碗里盛的是搀了玉米面的很稠的肉粥,印第安的女人们艰难地把玉米粒在两块石头之间磨成面。克雷基·佩特拉给“好太阳”家做了个手推磨,后来他们引我去看过。
  吃比喝还要困难。我疼得几乎忍受不住,每吃一勺都恨不能叫起来。但是肚子要吃,如果我不想饿死,就得吃些。因此我努力地不去注意我感到的痛楚,但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丽日”注意到了,当我好歹吃完了最后一勺的时候,她说;
  “你虚弱得都快要倒下去了,可你仍然是个坚强的人,是个英雄。如果你生为阿帕奇人,而不是一个爱撒谎的白人该多好啊!”
  “我不撒谎,我从来就不撒谎。这个,你以后会知道的。”
  “‘丽日’很想相信你,但是只有一个白人说真话,就是克雷基·佩特拉,我们都爱他。他是个残废,可头脑却很清醒,心地善良美好。他没有杀害你们,你们却把他杀害了。所以你们得死,为他陪葬。”
  “怎么,还没有埋葬他吗?”
  “没有。”
  “但他的尸体不可能保存这么长时间啊!”
  “他被保存在一具很结实的棺材里,空气进不去。你临死之前能看到那具棺材。”
  她这样安慰了我一下,就走了。对一个要被处死的人来说,能看看另外一个人的棺材居然也成了个安慰!顺便说一句,我根本没把自己即将被处死当回事,恰恰相反,我坚信自己一定会活下去,因为我有个可靠的证据能证明我们是无辜的,那就是我救温内图时从他头上割下的那络头发。
  可它真的还在我身上吗?他们没把它拿走吗?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着实吃了一惊。在我短暂的醒着的时间里,我还从没想到过,印第安人通常要对他们的俘虏进行搜身。我得先查一查我的口袋。
  我打开口袋,惊喜地发现我所有的东西都还在。他们只拿走了我的武器。我掏出铁皮盒子,图纸还在,其间夹着温内图的头发。我又把它装好,躺下,心里踏实多了,想再睡会儿。傍晚,我刚醒,“丽日”就给我送来了饭和新鲜的水。这次我没让她帮忙,是自己吃的饭,并向她提出各种问题,她或答或不答,视问题的内容而定。这是给她的行为定下的规矩,她必须要严格遵守。有很多不允许我知道的东西。我也问到了为什么没有搜我的身。
  “我哥哥温内图就是这么下的命令。”“丽日”回答。
  “你知道他下这个指令的原因吗?”
  “不知道,我没问。但我能告诉你一件更好的事情。”
  “什么?”
  “我到那三个和你一块儿被抓来的白人那儿去过了。”
  “你自己?”我高兴地问。
  “是的。我想告诉他们,你强壮多了,很快就会全好了。那个叫塞姆·霍肯斯的人让我给你带样东西,是他在照料你的三个星期期间给你做的。”
  “是什么?”
  “我问过温内图可不可以把它给你带来,他同意了——给你。你一定是个又坚强又勇敢的人,敢用一把刀子去惹灰熊。塞姆·霍肯斯都给我讲了。”
  她递给我一条项链,那是塞姆用灰熊的牙齿和爪钩做成的,两个耳朵尖儿也在上面。
  “他是怎么做成的呢?”我很惊讶,“该不会是只用两只手吧?他们没把他的刀和其他东西拿走吗?”
  “拿走了,只有你还保留着自己的东西,除了武器。但他跟我哥哥说,他要做这条项链,请求把熊的爪钩和牙齿还给他。温内图满足了他的愿望,还给了他做项链必需的工具。你今天就把它戴上吧,要不就没有多长时间可以为此而高兴了!”
  “因为我很快就得死吗?”
  堤的。”
  她从我手中拿过项链,为我系在脖子上。从这一天起,我只要身在西部,就总戴着它。
  “你可以以后再把这个纪念品给我,”我对美丽的印第安女郎说,“不着急,但愿我还能戴很多年。”
  “不,只有很短的时间了。”
  “别信这个!你们的战士不会杀我。”
  “哦会的!这是在长老会上决定了的。”
  “如果他们听到我是无辜的,就会另外做出决定的。”
  “他们不会相信。”
  “他们会信的,因为我能向他们证明!”
  “证明吧!如果能听到你不是骗子,不是背叛者,我会非常高兴的。告诉我你想怎么提出你的证据,我好告诉我哥哥温内图。”
  “他要知道证据,就让他来我这儿!”
  “他不会来的。”
  “那他就没法儿知道。我可不习惯向人乞求友谊,或是通过信使跟一个本来可以自己来找我的人交往。”
  “你们这些战士是多么倔强啊!”她叹了口气。“我多想能给你带来温内图宽恕了你的消息啊。看来你并不想得到宽恕。”
  “我不需要宽恕,因为我没做什么要求得宽恕的事情。但我要求你另一件事:如果你再去塞姆·霍肯斯那儿,告诉他用不着担心。一旦我病好了,我们就会得到自由。”
  “别这么想!你这个愿望不会实现的。”
  “这不是愿望,而是非常有把握的事。以后你会承认我是对的。”
  我说得是那么充满信心,她不再反驳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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