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地方的变化日新月异,它们已有了戴王冠的仙女。
——莱昂德罗·迪亚斯
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刚走进那个半明半暗的房间就悟到了这一点。他匆匆忙忙地赶到那里本是为了进行急救,但那件多年以来使他是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了。那位安的列斯群岛的流亡者、残废军人、儿童摄影师,又是跟医生交情甚笃的国际象棋对手德萨因特·阿莫乌尔,此刻已利用氰化金挥发出来的气体,从回忆的折磨中彻底解脱了。
医生看到尸体躺在行军床上,覆盖着一条毛毯。阿莫乌尔生前一向是睡在这张行军床上的。靠近行军床有个板凳,凳子上放着一只小桶,那是用来蒸发毒品的。地板上躺着一只胸脯雪白的黑色丹麦大狗,它被捆绑在行军床的床腿上,旁边摆着一条拐杖。那间令人窒息的杂乱的房间,既是卧室又充当工作室,黎明的曙光从打开的窗户射进来,意微的光亮足以使人们立即认出他确实已经死了。其它的窗户以及门缝都被破布遮得严严实实或用黑色的马粪纸封闭起来,这更增加了室内的压抑的气氛。室内有一张木台,上面堆满了细口小瓶和没有商标的香水瓶。在用红纸罩着的一台普通聚光灯下有两只白蜡小桶,外皮已经剥落。第三只桶里盛着定影剂,靠近尸体。过期报章杂志扔得到处都是,一块块玻璃板上堆满底片,破旧的家具摆得零乱不堪,但是在那双勤劳的双手的操持下,一切都显得纤尘不染。尽管从窗外吹来的空气使室内气息变得清新,但熟知内情的人,仍然可以感觉出那带有苦扁桃气息的不幸的爱情的幽怨和隐痛。乌尔比诺曾不止一次地在没有先兆的情况下想过:那里真不是应上帝的思召而离开人间的合适场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终于认识到,死者的神经失调也许正是出于上帝的一种密旨。
警察局长带着一个正在市诊所里进行法医实习的年轻学生先到了,是他们在乌尔比诺医生到来之前打开了窗户,并把尸体盖了起来。局长和学生严肃地跟医生打了个招呼,这位医生这次所以到来,主要是出于同情,而不是出于受人崇敬,因为没有人知晓他和阿莫乌尔的友谊之深。这位医道高明的教授,就像每天在临床课开始之前跟他的学生—一握手一样,同警察局长和年轻的实习生拉了拉手,然后便用食指和拇指紧紧捏住毛毯的边缘,仿佛对待一朵鲜花,像惯常一样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毯子。赤裸的尸体僵硬地弯曲着,眼睛睁着,躯体呈蓝色,仿佛比前一天晚上老了五十岁。他的瞳孔是透明的,胡子和头发是黄色的。肚子上有一道旧伤痕,粗糙地缝合着。由于拐杖的折磨,他的身躯和胳膊犹如被判取划船苦役的犯人那样粗大健壮,但是他的僵死的双腿却象无依无靠的孤儿的细腿。乌尔比诺医生怀着痛苦的心情凝望着,他在同死神徒劳争夺的漫长岁月里,很少有这样的表情。
“真蠢,最糟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用毛毯重新把尸体盖上,恢复了卓而不群的教授的神气。前年他过八十寿辰时,热热闹闹地庆祝I三天,在致辞时,他再次顶住了退职的诱惑。他说:“我死后总会有充分的时间休息,但死亡这件变幻不定的事还没有列入我的议事日程。”他右耳越来越不中用了,他用带银柄的拐杖来掩盖瞒珊的步履,依旧摆出年轻时的气派,身穿一套亚麻布衣服,外加一件坎肩,坎肩上挂着金表链。珍珠母色的巴斯德式的胡须和同样颜色的梳理得溜光移亮、居中分开的头发,是他性格的忠实反映。记忆衰退越来越使他不安,他不得不随时把事情记在小纸条上,以免遗忘。结果,口袋里的小纸条太多了,又混得难以分辨,正同医疗器械、药瓶以及其它东西在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里混成一团一样。他不仅是城里资格最老和最杰出的医生,也是最讲究穿着的人。然而,他的过于外露的智慧和不太谦虚地动用权威的方式,反而使他得不到应有的爱戴和尊敬。
他给警察局长和实习生下的指示是准确迅速的,不必验尸。房间里散发的气息就足以确定死因:某种感光的酸液引起了容器内的活性氰化物的挥发。但死者阿莫乌尔本人是此中老手,决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有所疏忽。看到警察局长的犹疑不定的表情,乌尔比诺以他典型的处事方式斩钉截铁地打断一f他的话:“请记住,签发死亡证明的人是我!”年轻的医生也感到扫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通过解剖尸体来研究氰化金性能的机会。乌尔比诺医生很惊奇,在医学院里没有见过这个学生,但是从他羞涩的面容和安第斯发音上很快就明白了:也许他刚刚来到城里。他说:“在这里,要不了几天,就会有某个爱情狂人给您一个机会。”这句话刚出口,他便马上意识到,在他记忆中数不清的用氰化物自杀的人中间,这是第一个并非由于爱情而自杀的人。于是他稍稍改变了他的声调:
“当您遇到这种事时,请好好注意。”他对实习生说,“在心脏里常常可以找到金属的微粒。”
然后他象上级对下属那样跟警察局长谈话,吩咐他要绕开一切审理手续,以便当天下午神不知鬼不觉地举行葬礼。他说:“以后我找市长去谈。”他知道阿莫乌尔是个十分节俭的人,节俭得近乎原始人,他凭自己的手艺挣来的钱足以维持生活,因此,在他的某个抽屉里应该放着存款,用做葬礼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找不到也没关系。”他说,“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虽说他知道报界对这一消息决不会感兴趣,他还是关照了记者:摄影师是自然死亡。他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找省长谈的。”警察局长是个规矩而谦恭的公职人员,他早就听到过乌尔比诺医生的严厉甚至可以使他最亲密的朋友也无法忍受。他对他那么轻易地跳过一切法律手续匆匆忙忙安排葬礼感到惊讶。警察局长唯一没有同意的是去和主教商量,把阿莫乌尔安葬在圣地。他对自己的不肯通融的态度感到歉疚,请求医生原谅。
“我深知此人是个圣者。”他说。
“不仅是个圣者,还有点古怪。”乌尔比诺医生说,“他是个无神论的圣者。但那是上帝的事情。
在殖民城市的另一端,大教堂的钟声远远地传来了,召唤人们去望大弥撒。乌尔比诺医生戴上半月形夹鼻金丝眼镜,掏出一块精致的方形怀表看了看,弹簧把表盖轻轻地打开了:他险些误了圣灵降临节的弥撒。
客厅里,一架巨型照相机架在轮子上,那轮子就象公共场所活动栏杆下的轮子一样。幕布上画着“黄昏的大海”,是工艺匠的手笔。周围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照片,并标着那些带有纪念意义的日期:第一次圣餐、戴兔子假面具、幸福的生日。乌尔比诺医生通过他到这里来下棋的那些下午,年复一年,于冥思苦想之余,目睹了这个客厅的墙壁已逐渐被照片覆盖殆尽。他曾多次不无痛心地想到,在那个陈列着即共拍下的照片的展室里。孕育着一个未来的城市,这座城市将由那些难以捉摸的孩子来管理和败坏,而他的荣誉则将荡然无存。
写字台上,靠近一个放有几只海狼牌烟斗的陶瓷罐,摆着一局残棋。尽管他有急事要办,心情又非常阴郁,乌尔比诺医生还是禁不住要把那盘棋研究一番。他知道,那是前一天夜里下的棋,因为阿莫乌尔每天下午都下棋,而且至少要找三个不同的对手。不过,每次他都是把棋下完,把棋盘和棋子收拾到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到写字台的抽屉里。他还知道,阿莫乌尔对奕时历来执白,而那一局棋,不出四步,白棋就必输无疑了。“如果他是被杀,这是一个有力的证据。”他心中这样想。“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才会设置这么巧妙的杀着。”那位顽固不屈的、惯于拼杀到最后一滴血的战士为什么没有结束这最后的一局棋就溘然撒手了?他觉得不弄清其原因,自己继续活下去便失去了意义。
清晨一点钟,更夫在做最后一次巡逻时,看到了在临街的门上赫然标着这样几个字:“不必敲门,请入内,并请通知警察。”不久,警察局长和实习生就赶到了,两人在房间里搜索了一番,企图寻找苦扁桃气味的来源。但是,在分析那盘残棋的短短几分钟内,警察局长在写字台上的一些纸张中发现了一封致乌尔比诺医生的信。信封用火漆封得结结实实。必须撕开封口,才能把信取出。医生拉开黑色的筒帘,让光线身进来,然后飞快地向那十一页正反两面都用漂亮的字体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扫了一眼。从读完第一段起,他就明白自己已赶平上领圣灵降临节的圣餐了。他激动地喘着气阅读着,为了把失掉了的思路联接起来,他几次倒回去重读。当读完全信,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从过去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归来。尽管他想努力振作精神,依然改变不了沮丧的神色。他双唇发蓝,手指颤抖着把信叠好放进坎肩的口袋里。这时,他记起了警察局长和年轻的实习医生,便带着痛苦的表情向他们微笑了一下。
“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他说,“是他最后的一些嘱托。”
这半真半假的话完全博得了他们的信任,因为他们照他的吩咐揭开地板上一块活动瓷砖,果然在那里找到了一本陈年旧帐,上面写着开保除柜的密码。钱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多,但是用来安葬和办理其它琐事已足够了。乌尔比诺医生此时意识到,在宣讲福音书之前,他已无法赶到大教堂了。
“自从我记事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误了星期日弥撒。”他说,“但是,上帝会原谅的。”
这样,他宁可再拖几分钟,以便把所有细节全部解决,尽管他迫不及待地想同他的妻子共同分享信内的机密。他表示要通知为数众多的住在城里的加勒比海难民,以考验他们是否愿意向这位最受尊敬、最积极和最激进的死者表示最后的敬意,尽管他显然已经向障碍屈服,没有克服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也将通知死者的棋友们,在这些棋友中间,有著名的职业棋手,也有无名小卒。他同样准备通知一些交往较少的朋友,因为说不定他们会来参加葬礼。在看到遗书之前,他决定成为第一个参加葬礼的人,但在读过遗书之后,他什么也不敢肯定了。不管怎么说,他要送一个桅子花的花圈!也许阿莫乌尔最后曾一度失悔吧。葬礼定在五点举行,那是炎热季节里最合适的时间。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从十二点钟就去拉西德斯·奥利贝利亚医生的乡间别墅,这位医生是他喜爱的学生,将以丰盛的午餐来庆祝从业二十五年纪念日。
当最初的军队服役的那些暴风雨般的岁月过去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变成了一个十分随和的人,他在全省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崇敬和威望。他鸡鸣即起,开始服用一些秘方:提神的澳化钾;治风湿痛的水杨酸盐;治昏厥的黑麦角菌滴剂;治失眠的颠茄。他不间断地吃,但总是偷偷地吃,因为在他长期的行医和授业的生涯中,他一向反对给老人开治标性的药济。对他来说,忍受旁人的痛苦要比忍受自己的痛苦容易得多。他衣袋里时刻带着樟脑晶,没有人看见时,他就拿出来深深地吸一口,以消除对那么多药物混在一起的恐惧。
他一般在书房里呆一个小时,为他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八时整到医学院讲授普通;1$床学备课,直到临死的前夕为止。他也是个新文学作品的热情读者,这些作品由他的巴黎书商寄来,或由当地书商从巴塞罗那为他定购,尽管他对西班牙语文学不象对法语文学那样重视。不管怎样,他从来不在早晨读文学作品,而是在午觉之后读个把小时,晚上睡觉之前再读一会儿。备课结束后,他面对打开的窗户,在浴室里做十五分钟呼吸操。他总是面向公鸡啼鸣的方向做操,因为新鲜空气从那儿吹来。然后他洗澡,修胡子,在货真价实的意大利香水的浓郁芳香中粘胡子。他穿上白色亚麻衫裤,外加一件坎肩,戴上软帽,穿上西班牙科尔多瓦产的山羊皮靴。到了八十一岁,他依然保持着在霍乱流行期后不久从巴黎返回时的那种潇洒风度和欢快神态。他的头发后中分开,梳理得整整齐齐,除了颜色变得像金属一般之外,和年轻时没有半点差异。他在家里用早饭,但是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一杯大苦文花汤顺胃,再加一头大蒜。他吃大蒜向来就着面包一瓣瓣细细咀嚼,为的是预防心脏憋闷。教课之后,他常去参加正当的社交活动,或者去接触天主教徒,或者从事艺术方面或社会方面的某项课题的研究。
他几乎总是在家中吃午饭,饭后一边坐在院里花坛上打十分钟的诚,一边在梦中听女佣们在枝繁叶茂的芒果树下唱歌,听街上的叫卖声,听港湾里柴油机和马达的轰鸣声。炎热的下午那种响声在周遭回荡着,就像被判刑的天使在受难一样。接着,他要读一个小时的新书,特别是小说和历史专著。随后他便教鹦鹉讲法语和唱歌。多年以来,那只鹦鹉已经成了家中迷人的娱乐品。四点钟,喝下一大杯加冰的柠檬汁之后,他就出去巡诊。尽管他已经上了年纪,他还是拒绝在诊所接待病人,而是一如既往,到患者家里去为他们治病。自从市政建设越来越完备以来,他可以乘马车到任何地方去。
他第一次从欧洲回来后,便乘坐由两匹枣骏马驾着的家用四轮马车活动。这辆马车坏了,他又换了一辆由独马驾辕的双座四轮带篷马车。当马车开始被淘汰,只是在供旅游观光者玩赏和为葬礼拉花圈才使用时,他照旧乘坐这种马车,而且还为它古旧的式样颇感自豪。尽管他拒绝退休,但是他心中明白,除非遇到不治之症,人们是不会上门请他的。他认为那也是一种专长。他只凭外表就可看出患者得的什么病。他越来越不相信药物,对外科手术的普及,他怀有一种惊恐的心情。他说:“手术刀是药物无效的最大证明。”他认为,严格说来,一切药物都是毒药,百分之七十的普通药物都在使人加速死亡。“无论如何,”他经常在课堂上讲,“人们已知的良药并不很多,而且只有少数医生真正了解它们的性能。”他从热情奔放的青年时代起,就把自己称为宿命论的人文主义者。他说:“每个人的死期都是自己命中注定,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是时辰一到,就帮助他们既不害怕又无痛苦地了却生命。”不过,尽管这些偏激的观点已经构成地方医学的组成部分,他昔日的学生们,即使在正式开业之后,也还在继续向他请教,因为他们承认他的诊断准确无误。不管怎么说,他一直是一位可贵的不可多得的医生,他的病人集中在总督区的高贵门弟里。
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诊期间发生点紧急事儿,他的妻子准知道该往什么地方给他送信儿。从年轻时起,他总要在回家这前去教区的咖啡店里呆一阵子,因此,从岳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难民那里学了一手好棋。但是,从本世纪开始,他就不上教区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组织由社会俱乐部赞助的全国性比赛活动。就在此时,阿莫乌尔来了,他下肢瘫痪,当时还没有搞儿童摄影。不到三个月,他高超的棋艺便使所有的人对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于走“象”,从来没有人赢过他一盘棋。对于乌尔比诺医生来说,那堪称是一种奇遇。当时,他对象棋简直入了迷,而能使他满意的对手已经不多了。
乌尔比诺医生成了他的无条件的保护人,并为他的一切担保,他甚至没有去调查他是谁,从事何种职业,在什么不名誉的战争中留下一副残废身子茫然地在这儿出现。医生借给他一笔钱,让他开一家照相馆,而阿莫马尔,自从用闪光灯为第一个神色惊恐的孩子照相时起,总是把最后一分钱都付给他。
一切都来自于象棋。最初,他们在晚饭后七点钟下棋,医生略胜一筹,因为对手显然也棋艺不凡。后来医生的优势越来越小,最后就旗鼓相当了。加利莱奥·达孔特先生开办第一家电影院之后阿莫乌尔成了它的最准时到场的观众之一,下棋就只限于没有电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时阿莫乌尔和医生已是形影不离的朋友,所以医生便陪他去看电影。但医生看电影从不带妻子。这一方面是因为她没有耐心看那些曲折复杂的情节,另一方面也因为医生凭着他敏锐的感觉,认为阿莫乌尔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好伙伴。
医生在星期日的生活就是另一种模样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弥撒,然后回到家中休息,或到院里花坛上去看书。如果没有十分紧急的情况,在这个专为自己保留的日子里他很少出诊。多年以来,除非情不可却,他从来不接受社会义务。圣灵隆临节那天,由于意外的巧合,两年离奇的事凑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杰出的学生庆祝从业二十五周年。虽说如此,他并没有如原来预想的那样在证实了阿莫乌尔的死亡以后径直回家,却被好奇心牵到了别的所在。
他一上车,就把遗书迫不及待地重新看了一遍。他要车夫把他拉到古老奴隶区的一个不易寻找的地方去。这个决定是如此反常,以致车夫想确认一下是否有错。没有错,地址很清楚,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说,写地址的人十分了解它。乌尔比诺医生重新读起了遗书的第一页,他再一次沉浸在那些不怎么受欢迎的大量披露中。假如阿莫乌尔能够使自己相信那些话并不是一个绝望者的梦吃的话,那么,即使到了他这把年纪,生活也还是可以改变的。
一大早,天空就板起了脸,变了颜色,乌云密布,寒风袭人,然而中午之前并没有下雨的征兆。为了找一条近路,车夫驱车走上了殖民城市铺着石头的崎岖不平的高地,结果他不得不多次停下来,以免那些参加圣灵降临节礼拜仪式归来的学生和教徒们使马匹受惊。街上摆着纸花环,乐队奏着乐曲,鲜花也到处可见,姑娘们打着五颜六色的阳伞,头上戴着薄洋纱飘饰,站在阳台上观看节日队伍通过。教堂广场上,在非洲棕桐树和崭新的球形路灯之间,几乎看不清芙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的塑像。弥撒一结束,人们蜂拥走出教堂,堵住了汽车出口处,可敬而喧闹的教区咖啡馆里也挤满了人。乌尔比诺医生的马车是唯一的一辆。这辆马车跟城里留下来的其它几辆屈指可数的马车大不相同。它的漆皮折叠车篷总是保持得明亮耀眼,包角是铜的,为的是不让硝石腐蚀。轮子和车辕都涂成了红色,金色镶边。这种装扮,使人想起维也纳上演歌剧时的盛装夜晚。此外,最爱摆排场的家庭往往允许他们的车夫穿上干净的衬衫,而他却要求车夫穿上软绵绵的天鹅绒制服,戴上马戏团驯兽人的大礼帽。这种衣帽除了不合时宜之外,在加勒比海地区的三伏天里,也似乎欠缺一些怜悯之心。
尽管乌尔比诺怪腐似地热爱那个城市,并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个城市,他却很少有过象那个星期日那样,毫不犹豫地在那个古老奴隶区的喧嚣中冒险。为了寻找那个地方,车夫不得不绕来绕去,几次停车问路。乌尔比诺医生终于认出了附近肮脏阴郁的泥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这种恶臭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黎明跟院子里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飘进他的卧室。他感到这种恶臭如同昨天的一阵风一般从他的身旁吹过,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当马车开始在街道的泥泞路上颠簸而行的时候,那种被他的怀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恶臭就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现实。污泥地上,几只秃鹫在争食用船锚从屠宰场里拖出来的下水。和总督区石砌房子相反,这里的房子是用陈旧的木材和锌皮搭成的。大多数的房子都架在木桩上,这是为了避免在阳沟涨水时污水涌入。那些阳沟是从西班牙人手中继承下来的。一切都呈现出贫困、凄凉的景象。但是,从肮脏的酒店里还是不时地传来贫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涉及圣灵降临节戒条的欢快而又震耳欲聋的乐曲。当他们终于找到了应该找的地方时,马车后面已经紧跟着成群的赤身裸体的孩子。他们嘲笑马车夫那一身演员般的打扮,而马车夫则不得不扬鞭抽喝他们,把他们赶跑。准备进行一次秘密拜访并且让别人道出隐私的乌尔比诺医生,有件事他领悟得太晚了,这就是没有比他那种年龄的天真更危险的天真了。
这是一所没有门牌号码的房子,从外观上看,除了挂着镶有花边窗帘的窗户和那扇从某个古老教堂拆卸下来的大门外,看不出它和比较贫寒的家庭有什么不同。车夫敲着门环叫门,直到问清地址准确无误后,才把医生扶下车。大门已轻轻打开,阴暗的门洞里站着一位成年妇女。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耳朵上插着一朵红玫瑰,虽然已年过四十,依旧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长着一对金色的严厉的眼睛,头发紧紧地贴在头颅上,宛如一项铁丝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馆里下棋时他曾几次看见她出现在未来往往的众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还给她开过几袋治问日疟的金鸡纳霜,但此时乌尔比诺医生并没有认出她来。他向她伸过手去,她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与其说是跟他打招呼,不如说是拉他过去。客厅里摆着馨香袭人的花草,放满了家具和精致的物品,每件东西都错落有致地放在恰当的位置上,令人赏心悦目。乌尔比诺医生毫不费力地回忆起了巴黎一个古董商的小店,时间是在上个世纪的一个秋天的星期一,地点是蒙特马尔特勒大街二十六号。女人在他对面坐下来,用很不熟练的西班牙语对他说:
“在这儿您就象在家里一样,医生。”她说,“想不到您竟来得这样快。”
乌尔比诺医生感到女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着重孝,神情痛苦而严肃。他这才明白访问是徒劳,的因为她对阿莫乌尔遗书的详细内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确实如此。他自杀前的几小时她一直在陪伴着他,就像二十年来她怀着柔情忠诚地陪伴他一样。那件事在这个沉睡般的省城里没有一个人知晓,尽管在这里连国家机密都瞒不过公众。他们是在波尔特·奥普林塞的慈善医院里相识的。她出生在那儿,而他又是在那几度过了最初的流亡生活。一年之后,她跟随他来到这儿,进行了一次短暂的造访。他们意见不尽相同,但两个人都清楚,他将永远留在这儿了。她每周一次去他那儿打扫卫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连最爱往坏处想的居民都没有把表面现象和事实混为一谈,因为他们和所有人一样,认为阿莫乌尔的残废不仅仅在行走方面,这一点,就连马尔比诺医生从医学的角度也是这样肯定的。如果不是阿莫乌尔自己在遗书中披露了这件事的话,医生决不会相信他有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两个互不了解对方历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摆脱开一个保守社会的种种偏见,选择了侥幸的默默相爱的道路,这对他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释说她喜欢这样做,再说,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完全属于过她,她同他秘密相爱,他们不止一次体验到了刹那间爆炸性的幸福,在她看来,这无可非议,相反,生活已向他们表明,也许这是最值得赞许的方式。
前天晚上,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各自买了票,坐在隔开的座位上。自从意大利侨民加利莱奥·达孔特在十七世纪一个修道院的废墟上开设了露天电影院以来,他们每个月至少这样去两次。前天的电影虽已过时,但那是以上年一本畅销书为基础改拍的。乌尔比诺医生怀着痛苦的心请读了这本书,因为作者把战争描写得太残忍了。这本书的书名叫《前线无奇事》。然后他们一块去工作室,她发现他心烦意乱,惆怅忧郁,她以为那是因为看了电影里的某些场面所致:垂死的伤兵在淤泥中挣扎,令人不忍目睹。她想驱散他这种情绪,便邀他下棋。为了使她高兴,他答应了,但是心不在焉——当然他用的是白子。后来他发现再有四步,他就要输了,于是不光彩地投了降。医生这时才明白,最后一盘棋的对手是她,而不是他原来以为的赫罗尼莫·阿尔戈特将军。他惊奇得喃喃自语道:
“这盘棋下得妙极了!”
她坚持说赢棋的功劳不在她,而应归于阿莫乌尔,因为他已被死神的信息弄得神志恍惚,没有心绪去把握棋子。当那盘棋中断时,他请求她让他独自留下来。那时大约是十一点一刻,因为舞厅的音乐已经停止。他想写封信给乌尔比诺医生,他认为这位医生是他熟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的挚友。就像他经常喜欢说的那样,”尽管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下棋这个撤好,他仍然这样评价他。他把下棋看做理智的对峙,而不是一门学问。那时她知道阿莫乌尔的末日已到,他的生命只有写一封信的时间了。听了这番话之后,医生真是难以相信。
“那么说,您当时知道他要死了?”他惊叫道。
她证实说,她不仅知道,而且十分愿意帮助他分担痛苦,正如当年她怀着同样的感情帮助他发现幸福那样,因为那是他最后的十一个月:一种残酷的垂死挣扎。
“您的责任是告发他。”医生说。
“我不能对他做这种事!”她愤怒地说,“我太爱他了。”
乌尔比诺医生象听海外奇遇一样听着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她讲得如此直截了当,以致他不能不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企图将她当时的形象永远铭刻在记忆里。她矗立在那里,有如一尊穿着黑衣的冷漠的海神,眼睛象蛇一般,耳朵上插着一朵玫瑰。许多年之前,在交欢之后,两个人曾赤身躺在海地一个荒凉的海滩上,阿莫乌尔突然叹息道:“我将青春常在。”当时她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同时代的灾祸进行英勇的殊死斗争,但是他进一步把话说明了:“我决定到七十岁就离开人间,说到做做,决不反悔。”
果然,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他年满七十,于是他把最后期限定为圣灵降临节前夕,因为圣灵降临节是这个城市膜拜上帝的最大节日。那天晚上的任何一个细节她都是事先知道的。他们经常在一起谈论那件事。时光流逝,他们对那个无法挽回的局面感到忧心忡忡,肝肠寸断。阿莫乌尔以麻木般的激情爱着生活,爱着大海,爱着他的狗,自然也迷恋着她和爱情。随着日期的临近,他完全绝望了,仿佛他的死不是他自己的决定,而是无情的命运的安排。
“昨晚当我同意他独自留下后,他就悄然辞别了这个世界。”她说。
她本想把狗带走,但是他看到狗靠着拐杖昏昏欲睡,便用指尖抚摸它说:“我很遗憾,不过,维尔松将同我在一起。”他在写信时,请求她把狗拴在行军床的床腿上。可是,她打了个活结,以便它能够自然松脱。那是她唯一背信弃义的行为,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她希望从那条狗阴冷的眼睛里永远记住它的主人。乌尔比诺医生打断了她,告诉她那条狗并没有逃生。她说:‘哪是它不愿这样做。”这时,她的情绪一下子活跃起来,因为她更愿意按照阿莫乌尔的意愿来纪念这位已故的情人。当时他正在写信,突然停下笔来,最后看了她一眼,说:
“请用一朵玫瑰花纪念我。”
她回到了家,那时刚过半夜。她和衣躺在床上吸烟,用一个烟蒂点燃另一支烟,为了等他把信写完,她一支接一支吸着。她知道这封信又长又难写。将近三点钟时,狗开始吠叫,她在灶上煮咖啡,并穿起了重孝,然后到院子里去剪下了黎明时分开放的第一朵玫瑰花。乌尔比诺医生早就意识到,他是多么讨厌那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有他的道理:只有玩世不恭的人才会从痛苦中得到满足。
访问结束时,她又对乌尔比诺医生讲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参加葬礼,因为她是这样答应自己的情人的,可是医生认为,信中有一段话内容与此恰恰相反。她不会流一满眼泪,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记起那个惨死的人来折磨自己。她也不会关起门来埋头编织裹尸布,这对当地的寡妇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她打算出卖阿莫乌尔的房子。根据他在信中的遗嘱,这所房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从现在起都属于她了。她将象往常那样继续生活,安分知足地生活在这块穷人的葬身之地上,因为她在那儿度过了自己的幸福日子。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话一直回荡在乌尔比诺医生的耳际:“这块穷人的葬身之地。”这个评语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尽管岁月流逝,旧貌仍在:炎热,干燥,充满恐怖的夜晚,享受着独居乐趣的年轻人。在那里,花朵凋谢,食盐发霉,除了月桂树正在日渐萎败和人们正在烂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这座城市四个世纪以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冬季,阵阵突降的灾难性暴雨使厕所漫溢,把街道变成令人作呕的沼泽地。夏季,一种刺鼻的、有如鲜红的粉末似的看不见的尘埃被狂风吹荡着,透过哪怕堵得再严实的缝隙钻进屋里。可怕的狂风可以掀走屋顶,把孩子们吹到空中。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儿吵吵嚷嚷地乱纷纷地离开在泥沼地边上用马粪纸和锌皮搭成的棚屋,带着家畜和炊具,来到殖民区多石的海滩举行他们的欢宴。在那些最年迈的人中,有些人不久前胸脯上还留着用烙铁打上的印记,这是真正的奴隶的标记。周末,他们疯狂地跳舞,豪饮家酿烈性酒,喝得酩酊大醉后在椰林中自由寻欢。星期目半夜时分,他们便以一场全体出动的血腥格斗来代替方丹戈舞。在一周的其它日子里,这一股浩浩荡荡的人流又涌进了老区的广场和小巷,摆起小摊,做各式各样的生意,他们使死气沉沉的城市变成了散发出煎鱼香味的热闹非凡的集市;展现一种新的生活。
摆脱西班牙统治,以及随之而来的废除奴隶制,加速了王公贵族们的衰落,而乌尔比诺医生正是在那种环境中出生和成长的。昔日的名门望族静静地呆在他们撤去防卫的宫殿和城堡里,深居简出。在一度十分有效地防止了海盗突袭登陆的用石块砌的城墙上,杂草沿着墙头爬了下来,在石灰粘缝的墙上打开裂缝,哪怕它是本市最豪华的府邸。下午两点钟,这些府邸唯一有生气的标志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时刻传出无精打采的练琴声。里面,在充满香气的凉爽的卧室里,女人们躲避阳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样。即使在做早弥撒的时候,她们也用毛巾蒙着脸。她们的爱情来得又迟缓又艰难,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预兆扰乱,生命在她们看来是无尽头的。傍晚时分,在交通拥挤的时刻,黑压压的长脚坟子从沼泽地里飞起来,好像一团团乌云,追赶着路上的行人。同时,难闻的人粪尿味也从那儿涌来,热乎乎地扑到人脸上,扰得他们心烦意乱,确信那是死神送来的信息。
年轻的乌尔比诺在令人忧郁的巴黎常常怀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只不过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在十八世纪,它的贸易在加勒比海地区是最繁荣的,尤其是由于它的令人诅咒的非人的特权——这里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场。此外,它还是新格拉纳达王国总督的传统驻晔之地。总督们喜欢呆在那儿,面向世上的大洋进行统治,而不愿意住在遥远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连绵不断的毛毛雨打乱他们对现实的理解和认识。满载波多西、基多和维拉克鲁斯的巨大财富往来于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队,一年几度要在这里的港口汇集,那是这个城市最荣耀的黄金时代。一七八年六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点钟,圣约瑟大帆船载着时价五千亿比索的宝石和贵金属起航,开往加的斯,刚出港口就被一支英国舰队击沉,直到漫长的两个世纪以后还没有打捞上来。那批躺在海底珊瑚间的财富和斜着身子漂在指挥台上的船长的尸体,经常被历史学家们作为那座被淹没在记忆中的城市的象征提及。
乌尔比诺医生的家坐落在港湾另一边的拉曼加住宅区。那是一幢旧式房子,一座宽大凉爽的平房,室外平台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从平台可以看到散发着瘴气、布满遇难船只残骸的水塘。从门口到厨房,地板上都铺着黑白相间的方格瓷砖。不止一次,这一建筑都归因于乌尔比诺医生的别出心裁,而忘记了那是本世纪初叶,建筑那个暴发户住宅区的加泰隆尼亚建筑师们的共同弱点。宽敞的客厅象家中所有的房间一样,天花板很高,临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厅有一扇巨大的石色古香的玻璃门和饭厅隔开,上面雕着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还有金色的林中牧神和受他的芦笛诱引的姑娘。客厅里的家具,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钟在内,都是清一色的十九世纪的英国货,吊灯上装饰着水晶坠子,苏雷斯的各式花瓶和异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处处可见。但是,那种欧洲家具在家里的其他地方并不多见。在别的房间里,既摆着藤制扶手软椅,也有维也纳摇椅和当地手工制作的皮靠背椅。卧室里除了床,还有圣·哈辛托的豪华帆布躺椅。躺椅上用丝线以哥特文字绣着主人的名字,四周还垂着彩色的流苏。饭厅的一旁有一块地方,原来是用来举行盛大宴会的,后来成了小音乐厅,每当出色的演奏者来到本市时,主人便邀亲朋好友来开音乐会。花瓷砖地面上铺着从巴黎万国博览会上买来的土耳其地毯,为的是使环境更为幽静。近处摆着整整齐齐的唱片架,放着一台时新的电唱机。在房间的一角,有一架用马尼拉大披巾盖着的钢琴,乌尔比诺医生已有多年不弹琴了。这个家里,到处可以看出一个务实的女人的精明和操劳。
然而,最庄严肃穆的地方要算书房了。它可谓乌尔比诺医生在进入老年以前的圣殿。那里,在他父亲的胡桃木写字台和皮革安乐椅四周,镶满一道道上过釉的搁板,把墙壁甚至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搁板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三千册书,全部用小牛皮精装,书脊烫金。其它房间都充满港口的喧闹和污浊空气,书房恰恰相反,它有着修道院的宁静和芬芳。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妻子是在加勒比海海边诞生和长大的,那儿有一种迷信的说法:打开门窗可以引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凉爽空气。所以起初他们关在那座书房里感到呼吸局促。但是,最后他们终于相信了罗马人对付炎热的好办法,就是在闷热的八月,白天把门窗全部关闭,不让街上的热空气进来,晚上有风时再把它们统统打开。从那个时候起,他们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区炎炎赤日下最阴凉的所在了。在卧室的昏暗中睡午觉,下午坐在柱廊上观看新奥尔良满载货物的沉重的灰色货船和水船通过,真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这些木船一到黄昏就点燃起全部灯火,呜呜地鸣响着,清除滞留在港口的垃圾。每年十二月份至翌年三月份,来自北方的信风掀开屋顶,夜间象饿狼似的在屋子周围呼啸不止,打着转转寻找缝隙企图钻进屋里时,乌尔比诺的书房也是保护得最好的。谁都不会去想,住在那样一幢房子里的夫妇有什么理由会是不幸福的。
尽管如此,乌尔比诺医生在那天早晨十点钟赶回家时并没有感到什么幸福。两次拜访弄得他心神不安,脑袋昏昏沉沉。这两次拜访不仅使他误了圣灵降临节的弥撒,而且有可能使他变成一个和他心力交瘁的年龄不相称的另一个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奥尔贝利亚医生一起用丰盛的午餐之前睡个午觉,但是仆人们却在乱哄哄地追捕一只脱笼飞走的鹦鹉。仆人们把它从笼子里抓出来,想替它剪翅膀,它却冷不防飞到了芒果树最高的枝上。那是一只秀毛的怪鹦鹉。训练它讲话时它死不张嘴,但有时却愣头愣脑地自言自语起来。眼下它开了胜,而且那种清晰的语调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见的。鹦鹉是乌尔比诺医生亲自驯化的,这使官享有全家人谁都没有的特权,就连他儿子在小时都没有这种特权。
鹦鹉已在医生家里养了二十多年,谁也不知道它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后,乌尔比诺医生坐在院中的花坛上,与鹦鹉为伴。花坛是家里最凉爽的地方,他以教育家的热情,勤奋地训练那只鹦鹉,直到它能象大学教授一般讲地道的法文。之后,纯属对它的过分宠爱,医生又教会它用拉丁文为做弥撒伴唱,并背诵《马太福音》的一些片断。他还企图给它灌输算术上的加减乘除四个概念,但是没有成功。在他最后几次到欧洲旅行时,有一次他带了一个有喇叭的留声机,还有很多流行唱片和他喜欢的古典作典家的唱片。在几个月之间,他让鹦鹉日复一日地听吉尔布特和布鲁安谱写的歌曲,这两位作曲家上个世纪在法国曾红极一时,鹦鹉终于把他们的歌曲背熟了。它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后还来一阵纵声大笑,跟女仆们听它用法语唱歌时的哄笑不差分毫。这个鹦鹉的美名远扬,几乎无人不知,以致某些从内地乘船来的贵客都来求见。有一次,几个英国旅游者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它买走。那个时期,许多英国旅游者都乘新奥尔良的海盗船打那儿经过。然而,鹦鹉最荣耀的一天是共和国总统马尔科·菲德尔·苏阿雷斯带着他的全体内阁部长屈尊驾临,他们想来证实一下它是否真的象传说那样神奇。他们大约在下午三时到达,头戴大礼帽,身穿呢料大礼服,这一身打扮使他们热得透不过气来。他们在赤日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时的访问中,不曾有片刻宽衣。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因为在令人难以忍受的两个小时中,鹦鹉始终一言不发,请求和威胁都无济于事。乌尔比诺医生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对妻子明智的劝告置之不理,固执地发出了鲁莽的邀请。
在那一历史性的轻举妄动之后,鹦鹉仍然保持了它的特权,这一点,证明它在这个家庭里始终享有神圣的权利。在那个家里,除了陆龟之外,不准豢养任何动物。那陆龟曾失踪过三、四年,人们以为它一去不回了,可后来又重新出现在厨房里,不过,人们并不把它看成生灵,只把它看做交好运的含矿物质的护身符。至于这个护身符到底起不起作用,谁也说不清楚。乌尔比诺医生拒不承认他憎恶动物,他用各种科学的杜撰和哲学的遁辞来掩饰这一点。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征服了许多人,唯独没有征服他的妻子。他说,如果谁爱上了动物,就会对人类做出最残忍的事情来。他说狗并不忠诚,而是奴性十足;猫是机会主义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传令官;兔子使人贪心;猴子能传染色情狂;而公鸡是罪该万死的东西,因为它们甘愿三次拒绝为基督效劳。
他的妻子费尔米纳·达萨却相反,那时她已七十二岁,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外出狩猎,但她对热带花草和家养动物着实爱得发疯。刚结婚的时候,她利用方兴未艾的爱情,在家中养了许多动物,简直有点违反理智。最初饲养的是三条以罗马皇帝命名的南斯拉夫达尔马提亚狗,它们为争风吃醋互相残杀。争夺的母狗不愧叫梅萨利娜,因为它刚产下九个小狗就又怀了十个。以后又饲养了阿比西尼亚猫,它们有老鹰的外貌,法老的风度,逞罗人的斜眼,波斯王朝大臣的橙色眼珠。夜晚,它们象幽灵的影子一般在卧室里窜来窜去,发情求偶的叫声搅得人们难以入梦。有几年,院子里芒果树上挂着一只亚马逊长尾猴,它被拦腰捆着,委实令人同情,因为它有着奥布杜利奥大主教和国王的悲天悯人的外表,天真的目光,还有一双富有感染力的灵活的双手,但是费尔米纳并非因此而抛弃了它,而是因为它有以向贵妇们献殷勤而自鸣得意的坏习惯。
在走廊上的笼子里,她养了各种各样危地马拉小鸟,家中还养了先兆鸳鸯和黄色长腿的泥塘里的鸳鸯,以及一头小鹿,这只小鹿经常从窗口探进头来啃花瓶里的花枝。最后一次国内战争前不久,当第一次传说教皇可能采访时,他们从危地马拉弄来了一只天堂鸟。可是,当获悉政府宣布教皇来访只不过是用来吓唬密谋反抗的自由人的谎言时,那只鸟便被送回它的故上去了,而且回去得比来时还快。另有一次,他们在荷属库拉索奥岛的走私者的帆船上买了关在铁丝笼里的香乌鸦,一共六只。这些乌鸦和费尔米纳小时候在娘家驯养的一模一样。她结婚后仍然想养这种乌鸦。但是,那些乌鸦不停地拍击翅膀,使整个家里弥漫着丧仪花圈的气味,谁都忍受不了。他们还养了一条四米长的蟒蛇,这个不服猎手的飒飒声扰乱了寝室夜间的安宁,尽管他们利用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用它那死神般的呼吸吓跑骗幅和珠爆,以及多种在雨季侵入家中的害虫。乌尔比诺不仅职业上忙得不可开交,而且还有许多社会文化活动,所以照他看来,在那么多令人讨厌的生灵中,只要他的妻子不仅是加勒比海地区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幸福的女人,他就知足了。可是,在一个雨天的下午,当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惫不堪地回家时,看到的一场悲剧使他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从会客室直至视力所及之处,一长排动物的尸体漂浮在血泊之中,女仆们爬到椅子上不知所措,对这场大屠杀惊魂未定。
事情的起因几条德国大猎狗中有一条突然得了严重的狂犬病,失去了理智,见什么咬什么,亏得邻居家的园丁胆略过人,挥起砍刀把它杀死。不知那条狗咬死了多少动物,也不知它用绿色的唾沫传染了多少动物,因此,乌尔比诺医生下令对全部幸存者枪杀勿论,并把它们弄到一个偏僻的处所烧掉。他还请慈善医院的工作人员到家里来进行了一次彻底消毒。唯一得救的是一只象征好运的雄陆龟,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它。
费尔米纳史无前例地在一件家务事上称赞丈夫做得有理,此后许久也没有再提动物的事。她拿林奈的帕然史》彩色插图作为消遣,使自己得到慰藉。她把那些彩色插图镶上镜框挂在客厅里,倘苦不是一天黎明盗贼砸开浴室的窗户偷走了一套五代相传的银制餐具的话,也许她终身再也不愿意在家中看到一只动物了。乌尔比诺医生在窗外的铁环上加了双领,用铁门闩把大门插得死死的,把贵重的东西锁进保险柜,并且从此培养了睡觉时把手枪放在枕头下面的战时习惯。然而,即使盗贼把他们洗劫一空,他也反对买一条恶狗来看家,不管那狗是否接受过防疫注射,也不管是把它放开还是用锁链挂起来。
“不会说话的东西不准进咱们的家11。”’他说。
为了不再让妻子啧啧叨叨地纠缠,乌尔比诺医生说出了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他的妻子固执地想再买一条狗,压根儿没想假如狗在家中一条一条地繁殖起来,终有一天会使她丧命。费尔米纳的任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逐渐地变了,她立即抓住丈夫话中的漏洞,在家中被盗几个月后,重新回到库拉索奥海盗们的帆船上,买来了一只真正的帕拉马里博鹦鹉。这只鹦鹉只会说水手们的骂人话,可是它说得跟真人一模一样。十二个生太伏的价钱虽说贵了点儿,但还是很值得的。
那是一只良种鹦鹉,比想象的还要聪明。它黄脑袋,黑舌头,这是跟曼格雷鹦鹉的唯一不同之处。曼格雷鹦鹉即使用松节油栓剂也不能让它们学会说话。乌尔比诺医生是个有气魄的男子,他在妻子的才智面前心悦诚服地认输了。那只鹦鹉的进步使他兴趣盎然,他对自己的转变也感到惊讶。一到雨天的下午,鹦鹉由于羽毛浸湿而感到惬意,便说一些从前的老话,这些话在这个家里是没人说过的。后来,医生态度上的最后一点保留也取消了。那是一个夜晚,盗贼打算从屋顶平台的天窗上钻进来,鹦鹉居然用猛犬的吠声把他们吓跑了。它模仿得非常逼真,它还高喊有贼,有贼,有贼,这两个有趣的呼救的词儿也不是在这个家里学的。从此,医生亲自负起照料鹦鹉之责。他吩咐在芒果树下面搭个支架,放一个盛水的小碗和盛熟香蕉的容器,外带一个吊杆,供鹦鹉练走绳索的本事。从十二月到翌年三月,晚寒袭人,北风使鹦鹉在户外不能居住时,他们便把它装进一只罩着毛毯的笼子,让它睡在卧室里,尽管乌尔比诺医生知道它的慢性鼻疽病对人的正常的呼吸是有害的。多年以来,他们总是把它的翅膀剪短,把它撒在院子里,让它象个老骑上似的弯着身子,自由地踱来踱去。但是,有一天它在厨房的横梁上兴致勃勃地做起了杂技演员的动作,一下子掉进了木薯香蕉肉菜锅里。它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幸好厨娘用大汤勺把它舀了起来,虽说热汤把它的羽毛烫掉了,它还是活了下来。从那时开始,甚至在白天,他们都把它关在笼子里,尽管人们常说关在笼子里的鹦鹉会忘掉学会的东西。只有在下午四点钟天气凉爽时才把它放出来,由乌尔比诺医生在院子的花坛前给它上课。谁也没有及时注意到它的翅膀长得太长了,那天早晨女仆们正准备为它剪翅膀,没想到它居然飞到芒果树冠上去了。
她们费了整整三个小时还没有捉住它。在邻居的女仆帮助下,她们用了种种办法想把它骗下来,也无济于事,它继续顽固地停在原地不动,还放声大笑,使劲地高呼自由党万岁,扯蛋的自由党万岁。这种胆大妄为的呼叫,近来已经使四、五个幸福的醉汉送了命。乌尔比诺医生望着在茂密的树枝间肆无忌惮的鹦鹉;用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拉丁语规劝它,鹦鹉则用同样的语言,同样强调的声调,同样的音色来回答他,赖在那儿一动不动。看到好言相劝无效,乌尔比诺医生便吩咐求助于消防队员,他们是他在本市的最新的玩具。
确实,不久前,火灾都是让声愿人员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来泼水扑灭的,他们的秩序是如此紊乱,以致造成的灾难比火灾更为严重。但是,前年开始,由于公共福利社——乌尔比诺医生是这个团体的名誉主席——的募捐,这儿有了一个职业消防队和一辆配有警报器、警铃和两条高压水龙带的贮水卡车。一切都是现代化的。当听到教堂敲钟报警时,为了让孩子们看消防队救火,学校甚至宣布停课。最初,消防队的任务只是救火,但是乌尔比诺医生告诉市政当局,他在汉堡看到消防队员们曾救活了一个在三天大雪之后冻僵在地窖里的孩子,他还在那不勒斯的一个小巷里,看到消防队员从第十层楼的阳台上把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运下来——因为楼梯弯弯曲曲,家人无法把棺材抬出来。这样,这儿的消防队员便学会了其它紧急服务项目,如撬锁开门和杀死毒蛇。医学专科学校为他们专门开了一般事故急救课。因此,请消防队把一只跟绅士一般具有种种美德的高贵鹦鹉从树上捉将下来自然也是义不容辞之责。乌尔比诺医生说:“请告诉他们,这是我的鹦鹉。”说罢他便去寝室换衣服,准备出席丰盛的午宴。事实上,这会儿他已被阿莫乌尔的信弄得昏头昏脑,并没有把鹦鹉的命运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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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 第一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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