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候,在爆竹声里和街上人都穿着丽服的情境下,春天的快乐的影子已经来到人间了。
霍之远照旧忙碌着,他一身兼了两个重要的职务,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代主任,和X部后方办事处的主任。他的头发和胡子比平时格外散乱了,他的脸格外瘦削了,他的衣服格外不讲究了。但他的炯炯有神的双眼,他的脸上一种有吸引力的特殊情调,却一些也是不变,他现在差不多完全在团体生活里面陶醉了;关于个人的伤感,怀乡病的意给,悼惜过去的心情,差不多都没有了。可是,在和女性接触这方面的,他的心里还不免留下一点腻腻的快感,这或许是他的年纪还轻的缘故吧。
他和林妙婵的恋爱;现在已告成功了。可是他对谭秋英和褚珉秋的态度究竟是怎样呢?他和她俩究竟有了恋爱的成份存在吗?这问题,实在连他自己亦觉得难以答复呢。他觉得他的心虽然在否认他和褚珉秋,谭秋英两人有了什么爱的存在,他的理智虽然在排斥这种不合逻辑的爱的事件的发生,但在下意识里,在朦胧的境界间,他有时又觉得她俩在他的心里都占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林妙婵曾向他戏谑着说:“哥哥呵!要不是我和你先有了婚约,谭秋英或者褚珉秋一定会把你占据去哩!哎哟!她们对待你的态度都是亲密得多么厉害呀!”……他觉得这几说句话也并非完全违背事实的。
不过,他现在已经把全部的生命力都寄托在革命上面,对于恋爱这回事他并不表示得怎样热烈。因此,他对着谭秋英和褚珉秋的种在他心中的爱的嫩芽,便很不吝惜地借着革命的利斧去把它割去。
他和褚珉秋的情感的浓厚本来也不减他和谭秋英的。但,谭秋英深沉寡默,用情专而刻,褚珉秋天真浪漫,用情自然而无痕迹,故此霍之达和褚珉秋虽有时极端表示爱,但林妙婵未曾加以干涉;潭秋英和霍之远接触时,虽绝对未曾表示爱,但林妙婵却早已经不能够容忍了。
褚珉秋曾和他侃侃地讨论著恋爱问题,曾和他紧紧地挤在一处谈着话,曾和他肉贴肉地呆立了一会;她和他中间有许多地方不拘形迹,任意抒写。她极端的祟拜他,信仰他。她对谭秋英批评他的说话,十分抱着反感,她憎恶谭秋英,她说谭秋英太幼稚,而且对于革命只会讲,不会做。她入X党已经三四年,是个老党员了。但,她依旧是天真浪漫,毫无拘束;实在说她是个优游于法度中的人物了!
一个月来,她和霍之远,林妙婵一同到公园散步去许多次。每次在路上走动时,她都站在中间,把霍之远和林妙婵分开在她的两旁。在公园的长凳坐下去休息的时候,她也毫不客气地坐在中间,把霍之远和林妙婵紧紧地靠在她的胁下。她说她很不高兴和人家恋爱,她一见男性向她进攻时,便觉得肉麻。她时常放大喉咙,手舞足蹈的向着霍之远和林妙婵这样说:
“现在一般的男性向女性进攻的那种态度,真是一种发狂的态度啊!他们看见一个女性便没头没脑地设法要和她相识;和她相识后没有几天便匆匆忙忙地向她求爱了!真真是岂有此理!我碰到像这样的男性差不多一打以上了,真叫我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呢!有一次我有一个男同乡,他忽然间天天跑来看我,并且忽然向我写起情书来了;我觉得奇怪不过,只是置之不理!过几天,他哭丧着脸走来找我,他骂我无情;我把他大大地教训了一场,他才抱头鼠窜而去!哎哟!真是痛快得很啊!……”
她说话时的那种坦白毫无拘束的神态,那种大刀阔斧不顾一切的表情,时常使霍之远觉得襟怀为之一畅。
她自己虽说她不喜欢和人家恋爱,但她在霍之远面前却最喜欢讨论恋爱问题。她所听到恋爱史亦多得很,她时常在霍之远面前把人家的恋爱史拿来做谈笑的材料。她对待霍之远的态。度,总是笑迷迷的,亲密不过的。她那种亲密的态度,比普通的所谓爱人或许还要厉害呢。……
她和林妙婵的感情好得很,林妙婵加入X党,她的确尽了不少的力量。林妙婵一向的态度是懦弱不过的,而且她和章昭君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私隙;因此章昭君极力反对她;在支部的会议席上,褚珉秋和章昭君大战了一阵,才把她打退。林妙婵才得被通过,她的党员的资格才算确定。一林妙婵因此很感激她,她也把林妙婵姊妹一般的看待着。
霍之远也很爱褚珉秋,他隔几天不见她便很挂念着她。他心里时常这样想着;
“我如果有了这样的一个妹妹,和她一世厮守,(不结婚的!)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这天,下午时候,霍之远刚从惠爱路的一间小浴室里面出来,走不上几步,迎面便碰到她。她和一个女朋友同行,那位女朋友也是G校的学生。
“到哪边去?霍先生!”褚珉秋撇下那位女朋友,走上前来含笑向着他问。
“想去找你啦!Miss褚”霍之远笑着答。他身上穿着一套黑呢西装,把大衣挂在手股上。天气很是温暖了。
“真的吗?你为什么要找我呢?”褚珉秋点着头扭转身向着那女友说;
“我替你介绍,这位是霍之远先生,海外工作人员训练班的主任,X部后方办事处的主任!”
那位女友向着霍之远含笑点着头,便这样说;
“罗琴素,在G校读书!”
罗琴素也是个江南人,中等身材,脸部圆椭,两颊像熟苹果一样涨红。她穿着一套浅蓝色的灰布长袍,态度颇娟静。
霍之远和她搭讪了几句,便转过脸去兜着褚珉秋说话。
“Miss褚,林妙婵的入党手续弄清楚了没有?”
她便把怎样和章昭君冲突,怎样通过的情形告诉给他。他们一面说话,一面走路,不一会已到了G校的门首了。他们好像还有许多话未尝说完的样子,便在门口继续谈论著。那位女友等得不耐烦,便先辞别了他们走到宿舍里面去了。
天上的云像千万双白色的羔羊,这些羊都是忙着要走到它们的归宿处去似的。在那些白色的云朵里面闪着千万道斜阳的金光,那些金光汇成一派大河,在天体上流荡着。
霍之远把他的过度疲倦了的脑袋,在这样美丽的阳光下晒着,脸上溢着一段微笑,那微笑好像能够把他的疲劳的带子解开来似的;他索性合上眼微笑了一会,脑袋里便觉得清爽许多了。
因为工作的过度疲倦,他的神经末稍的感觉似乎愈加锐敏。在这样的状况下,他愈加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褚珉秋是像仙子一样可爱了,他觉得越看越动情,越离不开她了。他有点神经衰弱病似地想着;
“哎哟!我如果能够倒在她怀里躺一忽,是多么舒适啊!我的头便靠着她的心窝,我的额和整个的脸部便都藏在她的盈握的一双乳峰之下,我的手便揽住她的腰,我的身体便全部都挂在她的大腿上,啊!要这样能够让我躺下一会啊!……”
“霍先生!我和你到会客室里面谈谈去吧!”褚珉秋在他的耳边说;她的那双美丽得像能够说话的眼睛向他温暖地一闪。
霍之远吃了一惊,脸上顿时涨红了。他几乎即刻走上前去拥抱着她。倏然间,他有点羞涩起来了。
“呵!呵!好的!好的!一道去吧!”他几乎喘气说,足步已经随着她一步一步的走到G校里面去了。
G校的会客室是在女生宿舍的楼上,那是一间二丈见言的雅洁的房间,前后两面都镶着玻璃窗。褚珉秋带他到这室里面后,便把室门关闭了;她说;
“我们的舍监是四Y团的重要人物呢,她住在距离这儿不远的房间里,我们说话时,倒要提防她!”
她和他都坐在同一列的藤椅上,他俩的身体的距离就只有几寸远。她今天穿的是一套淡红色的旗袍,身上的曲线很明显,很有刺激性和诱惑性的美。她坐在那儿,恍惚就是春的化身,恍惚使全室都放了光明,和充满一种娱乐的空气。
霍之远很是兴奋,他的眼奕奕发光,他鼻孔翕翕地在喘着气。他周身恍惚发热一般;他觉得他好像躺在美丽的彩云里面,而那些彩云都是有了女体遗下来的暖香似的。
“是的!我们谈话应当低声一点!”霍之远茫然的答。
褚珉秋用手拍着她的美丽的肩膀,她的紧小的旗袍荡了一下,一种处女所特有的肉香从她的袖口里面飘洒出来,一直刺入霍之远的鼻观去。她的那对深夜里,森林中在天体上照闪的星星一般的眼睛朝着霍之远发光。她婀娜而又自然地说;
“霍同志!我们的舍监陈嘉桐是多么可恶啊!她把我们压迫得很厉害;像社会主义一类的书,都不给我们看;我们如果太活动了,她便即刻把我们制止!学生中做她的走狗的,实在也不少;因此我们的一举一动,她都即刻便知道。譬如我们此刻在此谈话,若是给她知道,说不定会给她痛骂一场,说我们是在此间做出不可告诉人家的说话来了!……霍同志,你知道吗?谭秋英这人真坏,她和她很接近,很有感情呢!”
“这陈嘉桐真是可恶!她以前曾在我们X部办事,后来给部长开除了。她现在对X部的人,都很痛恨呢。唉!真糟糕!你们的校长侯烟妍,倒像个很革命的人物,自从她北上了,便把这G校交落给这班混蛋!真可惜呢!……谭秋英,我觉得倒还不错,她好像很沉着而有理性的样子!”霍之远答,他把褚珉秋的一双放在桌上的手腕看得发呆。在那双手腕上,他即刻幻想到被她们拥抱着时的愉快,他全身在抖颤着。
斜阳光像一双小病猫似地爬进会客室里面来;窗外碧绿色的树叶发出一层冷冷的光,形成一种凄然的沉静。
“Miss褚!”霍之远站起身来怪亲热的这样叫着,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他的身上像触了电似的,一下里热起来了。“你不久便要毕业了!毕业后你一定要回到你的故乡去!我呢,说不定在最近的将来也会东飘西泊,我们以后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里便会这样呢?我们以后相见的日子多着呢!……霍同志,毕业后我打算不回家去,我愿跟在你的后面去干着革命呢!”褚珉秋把她的全身都靠在霍之远身上,她的头依在一边,眼睛向他瞟着,脸上溢着稚气的微笑。
“……”霍之远尽在呆呆地沉思;他觉得他恍惚已经答复了她的说话,又觉得好像未曾答复她似的。她的眼睛像用螺丝钉住也似的盯在褚珉秋的美丽得可怜的体态上。
“那是最好的!”他作梦一般的答着。
忽然地,他的腰上接触着一双温柔的,有力的手,他的胸前软软地压着一个有弹性的,芳香的女体!他眼前一阵昏黑,室里面的一切都像在转动着了!
他定睛看时,褚珉秋已经从他身边走开去,脸上全都飞红,身体在战抖着!
“再会!”霍之远咽声说,几乎流出眼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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