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之远和林妙婵日来愈加亲热起来了。他每日除开在中央党部办了七点钟的工作以外,便和林妙婵紧紧地混在一处。也许是,他的心灵得了安托,现在他作梦的脸上时常有点笑容。他的行为再也不放荡的了。他听从她的劝告,酒也不喝了,烟也不吸了,金娇那儿也绝对不去了。他觉得很骇异,他的几个老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一个个都很有学问,很能够说话的,总治不好他的恶习惯;她的软弱的命令竟有了这样的力量。
他对她很坦白,他把他自己所以堕落和颓废的原因和她解释得很明白。她很怜惜他!当他把最近和张金娇的Romance,用忏悔的声口向着她诉说时;她羞红着脸,很同情的说:
“你是上她的当了!”
她说这句话时,令他非常感动,有点想哭的样子。……
麦克扬现在可说是完全失败的了;他很伤感,对于爱人所应尽的责任很放弃。他现在差不多见到霍之远和林妙婵在一处玩时,便托故走开了。他们现在对于英文这一科,教者和读者都很浪漫,很随便;以后渐渐把这种艰涩的研究时间改作谈话会了。这种谈话会以后也不大开,以后只成为霍之远和林妙婵的对话会,情话会了!
霍之远天天碰见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几个老友;他们时常向着他半警告,半羡慕的说:
“老霍,你顾住嗜!你就来跟Miss林恋爱起来咯!呢等野真坏蛋,一世都想住女人!咁!我的同你话,你以后唔准同渠行埋一堆!迟吓,迟吓,你又同渠老够(读Roukou)起来咯!(老霍!你要小心些!你差不多跟Miss林恋爱起来了!你这东西真坏,一生都在想着女人!这样,我们对你说,以后不准你和她一处玩!逐渐,逐渐,你又和她会干起坏勾当来了)”
霍之远对着他们分辩说;
“你的真系可恶!咁样乱闹我都得慨?我同渠行埋有几天,你的就乱车廿四!(你们这班人真可恼,这样子胡乱骂我都可以吗?我和她认识还没有几天,你们便这样的瞎吹牛!)”
但,霍之远虽然口里和他们这么争辩,心里确实觉得有点靠不住。他开始地觉得有点害怕!他这样的想着;
“我是有了老婆和儿子的人了!虽然我和我的老婆并没有爱情存在过,但事实上她仍然是我的老婆!倘若我和Miss林真个恋爱起来,这件事体真不好办!唉!糟糕!我永远是个弱者!我因为不忍和父母决裂便给他们拿去讨媳妇!因为忍不住看我的老婆在守活寡便和她合办,创造出一个儿子来!因为忍受不住和一个旧情人决绝,但又没有法子和她亲近;她从那个时候病了,我从那个时候沉湎一至而今!唉!糟糕,我本来已经是冰冷极的了!是荒凉极的了!此刻偏又遇见她,可怜的Miss林!唉!她对我的那样柔情缱绻,我那里有力量去拒绝她!和她恋爱下去吧!我对不住我的老婆,对不住我的直至而今眼泪尚为伊洗的旧情人!不和她恋爱么?我又那里有那样的力量?唉!可怜的我,在社会上终于不至弄到一团糟不止的我!”
他想到这里,一颗热泪不提防地迸出眼眶,心上觉得一阵阵悲痛。
他的旧情人名叫林病卿,是林小悍的胞妹。她现在已经有了丈夫了;她的丈夫名叫章红情,也是霍之远的好友。他和她在西历1920年便开始恋爱起来了。但那时候,他故乡的风气还很闭塞,男女社交还未公开。爱情的发生只在各人的胸腹里潜滋密渍,并没有可以寻出它的说话的机会来。霍之远和林病卿的相恋,除他俩自己外,旁人都不知道!不!便连他俩亦有些“两相思,两不知”的样子!
他们这头风流孽债在霍之远为他的父母说妇媳这年(西历1923)才开始以一种悲剧的形式爆裂出来。
霍之远的旧乡在石龙,那年夏天C城S大学(那时候学校的名称仍是C城高等师范)放暑假,他抱着怀乡病的热情回到他的旧乡去了。他的年老而顽固的父母,坚决地要把他和一个未曾谋面过的村女结婚,他极力的反对。他因为家中不便居住,所以藏匿着在林病卿的家中。
那时候,他害着神经衰弱症旧里哭泣,夜里失眠。林病卿虽然直至这时还不曾和他说过情话;但她的那种密脉的眼波,那种含着无限哀怨慈怜的少女的眼波已经很明了的告诉他一切。
他当时一则怵于他的慈母为这件事伤心病危的消息,一则以为林病卿对他的爱,或许是他自己神经病的幻觉;所以最终他坦然地走到他的十字架上去。
过了一月,他辞别了他的新夫人到林病卿家中找她的哥哥预备一同到C城S大学上课去。那天,天气还热,她的庭子里的荷花在晨风中舒着懒腰,架上的牵牛高高地在遮着日影。他和她初见面时,脸上各有一阵红热,各把各的头低下。
过了一会,她坐在牵牛藤下的一只小凳上,手支着颐,手踝放在大腿上。她的美丽的脸庞有些灰白了,眼睛里有一种圣洁的处女的光辉,但这些光辉是表示一种不可挽回的失望,一种深沉渺远的哀怨。她的眼波和霍之远的颓丧的,灰白的,沉默的,有泪痕的瞳子里照射出来的光时常在不期然中相遇;两人脸上都因此显出死灭一般的凄寂!
林病卿的母亲站立在庭子的走廊上,她的哥哥,嫂嫂和几个女友都在庭子里朝着霍之远说笑。最后,病卿的母亲向着之远说;
“你的嫂夫人合你的意么?听说她是很美丽的!你的母亲上几天到这里来对我们说你很爱她呢!好极了!好极了!恭贺你!恭贺你!明年暑假,请你带她到来我们这边玩好吗?”
霍之远听了这几句说话,觉得正如刀刺,不知怎样回答。当他偷眼望着病卿时,他才明白现在他和病卿的关系了!这时,病卿满面泪痕,忽然哇然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即时人事不省的倒下地面去!庭子里登时大乱。他只觉得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天旋地转,胸口一团团闷,脑上漆黑昏迷。源助间,他觉得似乎走到病卿身上朝着她昏倒下去,以后便像在梦中一样记不起来了。
过两天后,他从医院中清醒,才渐渐地明白着过去的一切。病卿的事,人家不许他知道,不许他问及。他自己亦感到不便。直到他回到C城上课两个月以后,他才从人家那里听到病卿的病,已经稍有起色了!
他以后也还见过她几次,每次她都哭泣着走避。直至去年,她才嫁给之远的朋友章红情;夫妇间听说并不和睦。
霍之远所以颓废,堕落,悲观,许多人都说他是因为这回故事;他的剧烈的心脏病,听说也是因此致起的。
但,过去的等于过去。他现在只在祝望章红情和林病卿的感情逐日进步。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好友。他自己没有幸福,他觉得那是不要紧的;但他不愿他的朋友们也和他一样薄命!
这回,可是又轮到他的不幸了。他觉得他渐渐地没有力量去拒绝林妙婵给他的那种热情了。他觉得已冷的心炉给她扇热!已经没有波浪的心湖给她搅动!他的默淡的,荒凉的,颓废的,自绝于人世的,孤寂的心,是给她抓住了!他虽然觉得有点生机,但他仍然有些不愿意!因为他是习惯于寂寞的人,习惯于被恶命运踏践的人,对于“幸福”之来,心上委实觉得有点不安!而且,他很明白,他要是和她真的恋爱起来,至少又要再演一次悲剧!他战栗着,一颤抖着,幽咽着!但他究竟是个弱者,他那里能够拒绝一个青春美貌的姑娘的热爱呢!
这晚,他和林妙婵在“C州革命同志会”里而坐谈着。“C州革命同志会”的会址在GT里一号,一座洋楼的楼下;主持的人物是黄克业和霍之远。麦克扬和黄志锐都住在会里面的,这时候,他们都到街上去了。会里面只剩下着他们两人。
她拿着一封信,一面和霍之远谈话,一面在浏览着。
“是那个人写给你的信?”霍之远问,双眼盯视着她的灼热的面庞。
“我不告诉你!”她羞红着脸说,忽然地把她手里的信收藏着了。同时,她望着他一眼,微笑着,态度非常亲密。
“告诉我,不要紧吧!”霍之远用着很不关重要的神态说。
“给你看吧!这儿……”她说着把信笺抽出来给他一瞥,便又藏起,很得意地笑着。
当他从她的手里抢着他的信时,她即刻走开,从厅上跑到卧房里面去。她一路还是笑着,把信封持在手上喊着说:“来!来拿!在这儿!……”
他跟着她跑人卧房里去。她没有地方躲避,只得走上卧榻上去,把帐帷即刻放下,吃吃的在笑着。
他站在帐帷外,觉得昏乱,但舍不得离开她;便用着微颤的手掀开帐帷向着她说;
“好好的给我看吧!你这小鬼子!”
“你自己拿去吧!哪!在这里!她着喘气说,指着她怀里的衣袋。这时,她只穿着一件淡红色的杉衣,酥醉芬馥的胸部富有刺激性,令他十分迷惑。……
当他把她的信儿从她的怀里拿到手上时,他们俩的脸都涨红着。那封信是她的未婚夫蔡烯煌寄给她的。她已经有了未婚夫这回事,霍之远算是今晚才知道!他并不觉得失望,因为他实在没有占据她的野心。
林妙婵倒觉得十分羞涩,她说她不喜欢她的未婚夫,他们的婚约是由他们的父母片面缔结的。她说,她对于婚姻的事件现在已觉得绝望;但愿结交一个很好的,心弦合拍的朋友去填补她的缺陷。最后,她用着乞求的,可怜的声调半含羞半带颤地说:
“远哥!便请你做我的这么样的一个朋友吧!”
倏然地,迸涌的,不可忍住的泪泉来到霍之远的眼眶里。他的脸为同情所激动而变白,他用着一种最诚恳地,最柔和的声音说;
“婵妹!好吧!你如不弃,我愿意做你的永远的好友!”
他俩这时都十分感动,四只眼睛灼热的对看一会;微笑的,愉快的表情渐渐来到他们的脸上。
他们,最后,手挽着手地走出会所来,在毗邻的一片大草原的夜色里散步。这大草原很荒广,有一个低低的小山,有些茂密的树林,在疏星不明的夜色下,觉得这儿一堆黑影,那儿一堆黑影,十分森严可怖。他俩挤得紧紧的,肉贴肉的走动着。一种羞涩的,甜蜜的,迷醉的,混乱的狂欢的情调,把他们紧紧地缚住。倏然间,她把她手指上的一只戒指拿开,套上他的手指上,用着一种混乱的声口说;
“哥哥!我爱!这件薄物给你收起,做我俩交情的纪念!”
他是过度的被感动了!他的心跳跃着,惶惑着;极端的欢乐,混杂着极端的痛苦。他轻轻地拿着她的手去摸按着他的甜得作痛的心。作梦似的说:
“妹妹,我爱!我很惭愧,没有什么东西赠给你;赠给你的只有我的荒凉的,破碎的心!”
他在哭着,她也在哭着;两人的哭声在夜色中混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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