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
“已开机!”
“开拍!”
乌多·库迪那把手里的香烟递给了友好的摄影师乌维·海兹曼。
然后我们又动了起来。
婚礼真是隆重精彩。这是我最美好的日子。
新娘容光焕发,脸上带着神圣的笑容,眼里噙着近乎真正的泪水。
新郎的动作熟练老到。他从嘴里喷出最后一口烟雾,手里还在玩弄着回家牌香烟盒。
两个长着红苹果脸蛋的天真可爱的男孩托着婚纱,脸上还挂着泪痕。
埃诺和身穿玫瑰色礼服的女傧相也同样强压着泪水,作为新娘新郎的证婚人倒退着。这真是一种绝妙的艺术家的表达方式。《独身幸福》的女作者和本市最有成就的离婚事务律师出于抗议,倒退着走向结婚圣坛。走在我们后面的是帕拉和阿克尔·麦泽,他们扮作新娘父母,脸上挂着异常真实的怒色。帕拉正擦着眼睛里流出的真实的同情之泪,交通部长麦泽不可理解地摇着头。
尽管如此,让我们在摄影机前真正地表演一回,也确实激动人心。几百万的观众将看到我的背影!这在国际上也是一场了不起的突破!
由于扭头动作太紧张,拍完后我的脖子还疼了几个小时呢。
遗憾的是,威尔·格罗斯以后把这一镜头也给剪掉了。
出于纯艺术的考虑,这一镜头显然与电影格格不入。这也就是剪掉的原因。
不久,我迎来了拍摄工作的第二个高潮。八月二日是我和桑雅·索娜共同的生日,她二十八岁,我呢,则三十五岁了。
桑雅事先已经宣布,我们俩要好好庆贺一下生日。所有参加拍摄的人员都受到了邀请,无一例外。
上午拍摄电影时就有香槟喝了。
桑雅·索娜把背包潇洒地甩到背后。她今天身穿灰色背带裙和白色衬衣,爽朗地笑着,笑声像铜铃一般响亮。她脸上溢满兴奋,向大家——电缆工、灯光师、化妆师、理发师等频频举杯。
“为考瓦斯基干杯!”当扮演楼房管理员的年迈演员海因茨·吕尔塞尔身穿灰色大褂走去化妆的时候,她有些放纵地说。桑雅·索娜很受人喜欢,这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大家都喜欢她。这家伙也确实非常聪明伶俐。
威尔·格罗斯又一次通过麦克风正式宣布,领衔主演桑雅·索娜今天过生日。于是摄制组全体成员自发地唱起了祝愿歌。
我们都站在学校的院子里,站在攀登架和乒乓球台之间,激动地放声高唱“亲爱的桑雅,祝你生日快乐!”
啊,我真是幸福极了!此时正是仲夏时节,可以说,不管屋里屋外都是热呼呼的。今天我三十五岁了。站在我用心血写成的作品面前,我无比自豪和幸福,毕竟这是根据我的小说改编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怎么样?一年前你能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吗?”当威尔·格罗斯和摄影师从我身边走过时,他问道。
“想不到,”我说,“真想不到。”
“弗里茨,这是弗兰西丝卡,我的前妻。”
“我知道,我认识她。”弗里茨说,“她是作家。”
威尔·格罗斯装作没有听到。
“试一下这个位置。你能滑多远?”
“我得从教室里伸出镜头,没问题吧?”
我刚想偷偷溜走,这时威尔·格罗斯又对我说:“你在一年前会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吗?”
我知道,他希望从我嘴里听到感谢的话,而且是不断地感谢。我应该百依百顺,吻他的裤角边才好。可是今天我偏不这样。
“一年前的今天你飞到加勒比,去拍你的十三集电视连续剧,我还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正是我的生日。”
“我的天啊,又一年过去了。”威尔说。
“那你今天也过生日了?”友好的摄影师弗里茨说。他从可滑动的小凳上伸出手,向我表示祝贺。“怎么没有一个人提这事呢?衷心祝贺!”
“谢谢,弗里茨。”我说。我觉得这位摄影师很讨人喜欢。
“如果今天正好一年过去,那也就是说我们分居已整整一周年了。”威尔说。
“是这么回事吧。”
“哎呀,你呀!”威尔喊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这事。”
威尔急忙跑走了。摄影师弗里茨发愣地望着他跑去的方向。
“独身幸福。”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我们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们俩反正不配。”弗里茨说,然后就专心致志地选择摆放摄影机的位置去了。
“我也这么认为。”我嘟哝着说。
说完,我很快就离开了,为的是不妨碍这位好心的弗里茨的工作。
我蹓跶着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问。这真是一所名副其实的老学校。学生坐的板凳太矮了。房间太小了,散发着一股学校里惯有的气味。走廊里回荡着各种声音和脚步声。我又仿佛看到自己穿着灰色的背带裙,在带格的地板上跑着,心里总在偷偷期待着维克托·朗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急忙揉了揉胳膊。是的,我当时最喜欢的老寄宿学校就是这个样子。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十五岁时的生日,记得那所舞蹈学校、同维克托跳舞时的情景。那时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和维克托在一起,别无他求。
那么今天我所希望的是什么呢?
突然,一个难以控制的念头抓住了我。
维克托,我今天还是非常渴望见到他。
今天,他们正在拍我们俩之间所经历的场面。
维克托应该到这儿来看看。
我跑进教师办公室,那儿有一部电话。
我匆匆扫了一眼凌乱地堆放着破烂衣帽和化妆器具的房问。太好了,没有人,就我自己。现在不打,又待何时!我拨了汉堡的电话。哎呀,糟糕,要是安妮格蕾特问我杜塞尔多夫的天气……
“我是朗格。”
“维克托!”
“是弗兰西丝卡!小宝贝,衷心祝你生日快乐!我打电话给你家,没人接,我整天都在想你哟!”
“我也很想你,想得心都要疼了。”
我偷偷地环顾了一下。好,没人,只有化妆用的长罩衣挂在大衣架上,像个幽灵,至少我有这种感觉。
“维克托,你知道我现在的愿望是什么吗?”
“我知道,小宝贝。现在……我想……你希望……你还是自己说吧。”
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太叫人遗憾了。
“你最好到我这儿来一趟。”
“现在就去?去你那儿?你一个人在家?”
“是的,现在就来。不是到我家,是到杜塞尔多夫的汉斯-普菲茨纳中学。”
沉默,只有话筒的簌簌声和导线的沙沙声。
“这样我们也许就不能单独在一起了……”
“是不能单独在一起!整个摄制组都在这儿。到处都是演员和天才的艺术家。今天下午还要运来五十名青年群众演员!维克托!他们今天在拍我们的戏!是寄宿学校的戏!舞蹈学校的戏!”
“你叫我在学校见面,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维克托!”
我知道他在考虑。
“真拿你没办法,就是发疯的老白痴你都会使他焕发青春的。”维克托说。啊,我太喜欢他说话的声音了!
“你可不是发疯的老白痴!疯狂是有那么点儿,但不痴呆!维克托,我爱你!我希望你来祝贺我的生日,一定要来,不要打折扣。我是不是对你要求太过分了点儿?”
“要求是多了点儿,但你的希望并不高。”
“这么说,你来了?”
“是的,我就去!我只需要弄一条三米长的红饰带就行了。”
“你要三米长的红饰带干什么?”
“给我自己用!我想你希望我这样呀。”
“只要七厘米就够了!我们只是象征性地有个意思就行了。”
我格格地笑了起来。
维克托也笑了。
“反正我也想顺便看看你的拍摄工作,”他说,“纯粹是公事,因为我得计算一下我们有无必要提高印数。”我听到他在抽烟。
“当然你得增加印数!马上再加印几十万册!”我大声喊道,“另外,你肯定非常想知道谁是你的扮演者,这你得承认!”我喊着,几乎抑制不住内心极度的兴奋。“哈约·海尔曼!是这个人扮演你!”
“这个人怎么样?比我年轻、比我漂亮吗?”
“不清楚。也许比你年轻,但没你漂亮。无论如何没你那么性感!”
“你见过他吗?”
“没有。”
“你这个本性难移的弗兰西丝卡呀!我真该打你的屁股!”
“来吧,来打我的屁股吧!你直接去机场,不要耽搁时间,不要去兑那五千马克!先不要去花它!你听着,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今天就要,现在就要,快到这儿来!”
“是在教师办公室?躺在电影剧本上吗?”
“就在教师办公室,躺在电影剧本上!我就会搞到一本的,我们要坚持我们的传统……”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哈约·海尔曼。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架旁,坐在一堆脱下的大衣和凌乱的衣帽之问。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把电影剧本塞给了我。
真他妈的倒霉。
“维克托,我……嗯……我现在不能再讲下去了……”
“好吧,也正是时候。刚才安妮格蕾特说,飞机两点起飞。她还让我转告你,汉堡这儿阳光明媚!杜塞尔多夫的天气也这么晴朗吗?”
“晴朗极了。”我低声说。
“那我就不带雨伞了。回头见!我乘出租车去。站名叫什么?是普菲茨纳中学吗?我自己会找到的。”
“再见!”
我放下电话。天啊,要是有点清凉油使我冷静一下就好了!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师办公室的电话旁。
“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在谈私事。”哈约·海尔曼毫无表情地说,“我可没有听你们的谈话。我正在专心考虑问题呢。”
“对不起,我打扰了您。”我说,但我根本不相信他没有偷听的鬼话。
“没什么。”哈约·海尔曼说。他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维克托。是的,他要年轻一些,漂亮一些,可他油了点,有电影明星那种油劲儿。
“您有什么事?”
“您不需要电影剧本了吗?”他把电影剧本递给我。真够圆滑的,这个家伙。
“嗯……不……我想,事情已经解决了……”
“我可以出去……”
“不,您只管在这儿静心沉思吧!”
“那好吧……”这家伙像泥鳅一样圆滑。
这是我在整个电影拍摄期间同电影中的维克托·朗格所进行的唯一一次谈话。我决不会同这位先生来往,我对他抱有的幻想彻底破灭了。我决不会喜欢上一个滑如泥鳅的人。
对这种人,别太介意。
我现在得抓紧时间找一家合适的旅馆。
不能找廉价的钟点旅店。如果行的话,得住高级一些的!我们整个摄制组都住在拉玛达高级旅馆里。
桑雅·索娜、威尔·格罗斯和哈约·海尔曼都住在那里,只有海因茨·吕尔塞尔住进了英国大院旅馆。
真是件叫人头疼的事,我想。为了避免明天早上大家吃饭时不小心互相碰面,为了避免哈约再面无表情地把电影剧本越过全谷物麦片递给我,也为了避开他毫无表情地询问我是否还需要电影剧本,我们最好不住在拉玛达旅馆,最好住城市俱乐部旅馆、停车场旅馆或其他合适的旅馆。
我一生只有一次三十五岁。
过后就一去不复返了。
我走向最近的电话亭,给帕拉打电话,我希望她今天晚上在我过生日时同孩子们一起过夜。
“没问题。”帕拉说,“祝你愉快。明天我们一起吃生日蛋糕。但我先叫维利跟你说几句,他想衷心祝你生日快乐。”
“帕拉,”我说,“我今天已经跟你说过‘我爱你’了吗?”
“没有,”帕拉说,“但这种话我很爱听。”
从扩音器里传来轻柔的华尔兹舞曲。群众演员全部来自杜塞尔多夫一家有名的舞蹈学校。他们个个充满表演激情,轻盈地翩翩起舞。上面只有几名灯光师趴在那儿忙碌着,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们。站在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脚下被舞台灯光照得通亮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威尔·格罗斯坐在他那张气派的木椅上,通过麦克风向情绪激昂的群众演员下达着指示。助理导演跑来跑去,在给每对舞伴装饰打扮。他们这儿扯扯,那儿拽拽。友好的摄影师乌维·海兹曼正匆忙地把泰萨牌胶带粘到地板上,为的是防止青年男女越过界限。所有人的衣着都是七十年代的风格,使得整个场面几乎像是在梦中,显得那么不真实。站在这群人中间的是桑雅·索娜。她身穿超短裙,叉着腿,同穿着喇叭裤的哈约·海尔曼站在一起。像以往一样,她在人群中总是感觉极佳。为了缓和紧张气氛,她时不时说几句风趣的话,逗得年轻人哈哈大笑。她那独特的大方格背带裙和中间分开的光滑的发式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她不时地同哈约跳几个舞步。引人注目的是,哈约·海尔曼对跳舞似乎不特别在行!但愿这不是导演出于粗心所造成的错误。但另一方面,这个像木头一样的哈约·海尔曼在随着华尔兹舞曲翩翩起舞的青年人中间又显得楚楚动人。突然间,我觉得他不再是刚才教师办公室里那个像泥鳅一样圆滑的人了。确实,从电影院的暗处观看,女人会喜欢上像哈约·海尔曼这样一位穿着流行裤、没有乐感的跳舞门外汉的。
这儿拍摄的场景同当时的现实生活正好相反:在电影里,桑雅是强者,充满自信;在现实中,充满自信的强者却是维克托。
桑雅·索娜发现了我,向我招了招手,笑了笑。
我也不引人注目地向她招了招手。
她那双眼睛似乎在问:“这就是那个现实中的人吗?”
我从阳台上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格格地对笑起来,像两个亲密无间的傻姐妹。我俩手臂上都挽着一个维克托。
怎么样?你觉得我这位如何?
我在暗处看不清楚!
我会马上给你介绍的!
为什么我要急于介绍他呢?要区分假象和现实真是太难了!在电影圈子里就更难区分了!亲密无间这样的玩意儿又有什么用呢?
“音响……”
“已开机!”
“摄像……”
“已开机!”
“开拍!”
所有的人都旋转起来,在大厅里翩翩起舞。漂亮的年轻人在几秒钟之内就会使整个银幕充满活力和青春。
啊,我多么幸福啊!桑雅·索娜和我的友谊太深了!威尔·格罗斯同意我从阳台上观看!乌多·库迪那这期间已知道了我的大名!海因茨·吕尔塞尔住进了英国大院旅馆,他没有来成。无所谓!
但最令人幸福的是,维克托·朗格就站在我身边!
一切都是真实的,都发生在我三十五岁生日这一天!
我的生活还能更上一层楼吗?
我从旁边看了看维克托。
“喂,你在二十年前想到这一结果了吗?”
一股幸福与自豪的热潮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它从后面抓住了我,在我胸膛里四处翻滚,使我浑身颤抖起来。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心中唤起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你必须要有这种精神。
然后才能把这样一份真正的礼物赠送给你多年的情人!
这礼物就是,把共同的爱情史写下来,发表,然后再拍成电影!然后再把多年的情人拖到拍摄现场,叫他从隐蔽的阳台上观看!
香槟酒在哪里?
最好在电影院里喝,要晚点儿喝。现在我们不需要香槟,我们需要的是互相拥有对方。
这已经是一种足够的精神快感了。
我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这就够了。
就在这上面,在灰暗中,在一堆绳索和电缆之间,在舞台灯光的照射范围之外,我们像两个白日的小偷,在偷偷地享受着我们迟来的幸福。
下面,桑雅·索娜和哈约·海尔曼正在互相恋爱。
我们在看着他们恋爱。
是呀,这正像我们从前的情况。
像二十年前的情况。
这种关系一直没有中断!持续到今天!明天也要继续下去,后天也如此。
二十年后也永远如此!
对此我深信不疑,这是最令人幸福的事。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默默地。
但我们感到内心有无尽的幸福。
休息时,我把维克托拽到衣帽问。我想把他介绍给桑雅认识。
“桑雅,这是维克托·朗格。”
“是您哪。”桑雅说着,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我的维克托。“您今天也来观看?”
“是的,”维克托说,“我今天也来看看。”
哈约·海尔曼坐在一个角落里,坐在理发师的白大褂旁,正在沉思默想。他反正没有——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听我们的谈话。
我要不要把真的维克托·朗格介绍给假的维克托·朗格认识呢?这两位结识以后又会说些什么呢?也许假维克托·朗格要骂真维克托·朗格:“您就是那个该死的维克托·朗格啊!”也许他鹦鹉学舌,也问他今天是否来观看的。
真正的维克托·朗格也一定会一字不改地回答:是的,我今天也来看看。然后他们就相对无言了。
一想到这些,我就难以忍受。
我为什么冒出这么一个馊主意,把我自己的维克托拉到幕后来呢?
“您真是一位光彩照人的查洛蒂·克莱贝格。”维克托彬彬有礼地对桑雅说。如果桑雅摘下她的假发、脱下她的背带裙放松一下的话,她的迷人程度也不过一般。她穿着短短的白衬衣,留着微湿和紧贴头皮的头发,坐在衣帽间桌旁的镜子前。
当他用这样的话奉承桑雅(无论怎么说,她比我年轻七岁,比我迷人!)时,出于一种卑鄙的嫉妒心理,我心里还是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才是那个迷人的查洛蒂·克莱贝格呢!
桑雅·索娜只是在演我!
维克托好像不知道这一情况似的!
为什么他不说:“索娜女士,您是这儿最迷人的,但七层布景后面躺在七个枕头上的赫尔女士要比您更加迷人,胜过您一千倍!”
不,这种话维克托不会说的。
他绝对是那种见多识广的男子汉。
如果他今天夜里对我悄悄地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最迷人的查洛蒂·克莱贝格,那又会有什么用呢?
我知道,我很迷人,但要公众知道才行!该如何对公众说呢?算了吧,决不让公众知道!
哎,女人的嫉妒心像一只令人讨厌的老猫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抓挠我的胃粘膜。一秒钟前我还羡慕桑雅·索娜,可现在,当我的维克托用他那种只属于我的柔软的声音赞扬她那半裸的、苍白的外貌时,我却被顽固的嫉妒心折磨得要死。
为了找话说,我开口道:“桑雅,我想我那时候也像你这么漂亮和自信就好了!”
也许桑雅认为这是一种批评。
“我是根据我自己的体会演查洛蒂·克莱贝格的。”桑雅口气坚定地说,“你自己同这一角色对号入座,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突然间我觉得她不再是那个出色的伙伴了,不再是那个单纯、热情、乐天的女人了,不再是那个像姐妹一样亲密无间、具有好心肠的朋友了。
她突然变得冷若冰霜。
哎,我对和她在一起的这半小时真是后悔不已。
“另外,威尔和我还改动了几个场面。”桑雅说,“有些场面要根据剧情的发展而定。”
好哇,好哇,威尔·格罗斯和桑雅·索娜,你们竟然改动了剧情。
她不是一再强调,她不能忍受威尔·格罗斯这个人吗?她不是最近还在说不值得同威尔·格罗斯这个人打招呼,她只想通过助理导演同他打交道吗?
现在可好了,两人共同对剧本作了改变,居然还瞒着我!
“桑雅,我……”
有人敲门。
友好的摄影师乌维·海兹曼把脑袋探进门来打招呼:“喂,弗兰卡!你再次来观看,真是太好了!”
“喂,乌维,”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很高兴。”
“桑雅总说,你在场对她是一种安慰,没有你她就拍不好。是吗,桑雅?”
桑雅在使劲地擤鼻子。
“桑雅这么说,太过奖了。”我说。
两位维克托,不管是真的维克托还是假的维克托,都没有介入。
“喂,桑雅,外面有一位记者先生在等着,想了解一下这个故事的作者的生平。”
我吃了一惊。
“等一等,我马上就去。”桑雅说。
她披上一件理发衣。
“桑雅,”我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她的手臂。“真对不起。”我憎恨吵架,每次总想马上息事宁人。
我真想像我们初次认识那样去拥抱她。毕竟,开始时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和令人难忘!我们曾经几小时之久坐在我家里谈论查洛蒂·克莱贝格,一起喝葡萄酒,一起聊天,共同畅怀大笑。我们在背后说威尔·格罗斯的坏话,竭尽中伤之能事!我们聊得忘记了时间,然后我用每小时一百九十公里的速度飞快地把你送到了机场……
假象与真实,电影与现实,它们的界限在哪里?我茫然不知所措。桑雅,你也有同感吗?
桑雅没有听我说话。
她走到外面,来到了记者等待的过道上。桑雅曾对我发誓,再也不让一个记者接近她。这才刚刚过去四周时间啊!
“走吧,”维克托用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我们回旅馆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都动心了。还是走吧,匆匆离开,让别人来安慰自己吧。让她在沾沾自喜的炼狱中去经受煎熬吧!让她在矛盾之中去耗费精力吧!让她去丢脸吧,即使她在有着成千上万观众的银幕上微笑!让她去散布是她亲自写的这个故事吧!
但我的自尊心随即占了上风。
不。
我弗兰卡·西丝这个超级女人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桑雅·索娜想对记者说,这儿拍的电影讲的是她的故事,那么她应该当着我的面说。
我毅然决然地跟着她走了。
两个维克托若有所思地留了下来,站在理发的白大褂之间,默默无言。
外面那位记者给人的印象很亲切。他很像我认识的《我们妇女》杂志那个叫伯克的编辑,长得就像他的孪生兄弟。桑雅背对着我站着。
我竖起耳朵。我所听到的内容犹如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电影剧本是她自己写的,桑雅·索娜说。也许某个地方已经有某个人写了一个类似的草稿,但她和威尔·格罗斯对电影剧本做了大刀阔斧的修改。
原来如此,记者急忙飞速地记了下来。
我站在一个桑雅能够清楚地看到我的地方。
电影内容是什么,记者打听道。
她没有被授权去谈论电影内容,桑雅有些愠怒地说。如果把电影内容事先透露给大家,人们就不去看电影了!另外,她说的东西总有人喜欢歪曲,这她已经领教过了。
这位记者以他全体同行的名义向她表示道歉。
今天拍摄的显然是讲桑雅·索娜童年时代的事,记者又友好地拣起话题。桑雅是不是真的在一家寄宿学校呆过呢?
没在寄宿学校呆过,桑雅·索娜匆匆向我这边瞥了一眼说。但她上过全日制小学。她晚上从未早回过家,这与寄宿学校的学习情况大体相似。
她十四岁的时候是否也上过舞蹈课呢?
当然上过,桑雅笑着说。她上舞蹈课都上了瘾!她在学习表演期间也学过音乐、芭蕾和爵士舞蹈。她差点就成了一名舞蹈家呢!
“您可真是个全才,”记者激动地说,“舞蹈、表演、写作样样会!您也会唱歌吗?”
“会唱,我唱出来的歌自己也感到很惊讶。”桑雅说。
“我可以把这一情况告诉读者吗?”
桑雅点点头,慷慨地同意了。
我生气地用手拍着自己的屁股,就像房屋管理人海因茨·吕尔塞尔发现地图上有污点时所做的那样。
桑雅看了看我,突然说:“我现在没时间了,再说又有些冷。如果您还有问题的话……”
记者不知所措地向我这边望过来。
要是现在埃诺在场,他很可能就要踢我的屁股了。
快去讲,弗兰卡!现在可不是假谦虚的时候!
你有纠正的义务,可引用某某条款!要指控她诬蔑罪,引用第三条!
我犹疑不决地走近了记者。
是算了呢,还是不能算?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是弗兰西丝卡·赫尔。”桑雅说完便抬脚要走。
“弗兰卡·西丝。”我友好地说。内心里却怒火冲天。
“啊,您是弗兰卡·西丝!”记者激动地大叫起来。“您怎么现在才说!否则我给你们俩合拍一张照片该有多好啊!哎呀,我的摄影师怎么不在身边?”
“您真倒霉。”桑雅在我背后说。
“我真的希望领衔主演和作者一起出现在一张照片上……读者一定会认为这是爆炸性的新闻!”
记者显得非常绝望,转身四处张望着。
“您看,没有办法。”桑雅从走廊的尽头喊道,“您准备登在哪家杂志上?”
“登在《她》杂志上。”记者说。
桑雅一下子站住了。
“糟糕。”
“我们这儿有一位女专业摄影师。”她突然喊道。
“乌维!”她往走廊下面喊了一声。“叫阿妮塔来!”
阿妮塔扛着沉重的照相设备跑了过来。
“给我们拍张照片。”桑雅说,“是登在《她》杂志上的。”
“我得先问问威尔·格罗斯。”阿妮塔有点胆怯地说。
“威尔·格罗斯正在体操大厅策划下一场戏。”乌维·海兹曼,那位友好的总摄影师说。
“快去问问他,”桑雅说,“我不想在这儿久等。”
“他有什么可反对的呢?”我那位维克托说。他悄悄地走近了我。
我知道,威尔会反对的。但我很想听听从他嘴里说些什么。而且就在这儿,此时此刻。
乌维对着他的摄像机说了几句话。我隐约听到几个不连贯的词:“桑雅……肖像……给《她》用……发行量二百万……”
“他马上来。”然后他友好地说,“肯定没问题。”
阿妮塔打开了摄影设备,把闪光灯拧到相机上,然后就开始找合适的背景。
为了拍好这张照片,桑雅跑进衣帽间,稍稍梳妆打扮。这家杂志发行量太大了,值得打扮一下。
我和阿妮塔、维克托、乌维及新闻记者犹豫不决地站在走廊里。
希望我脸上不要因为生气而出现红斑。
我还得同桑雅谈一谈,她到底怎么了?
“在窗子前面不怎么好,有些逆光。”阿妮塔说。
我站到了另一面墙壁旁。
“背景有点乱。”记者说。
“这是我自己的事,您少啰嗦!”不容易让人接近的阿妮塔不高兴地说。
我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桑雅没有再出来。这么长时间,她在衣帽间干什么?
这时,威尔·格罗斯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他一看见我,就站住了,像扎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阿妮塔!”
阿妮塔转过身去。
“什么事?”
“阿妮塔!”
“到底有什么事?”
“阿妮塔,我现在需要您!”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像僵硬的石头一样站在那儿。乌维·海兹曼刚才不还在说,拍张照片没问题吗?
“现在就来,要快!”
为什么威尔不再走近一些呢?那样他就没有必要大吼大叫了!
“您什么地方用我?”阿妮塔生气地问。毕竟,她把照相所需的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体操大厅,现在就来!”威尔·格罗斯喊着,转过身,又重新往回走。
阿妮塔很不情愿地蹭到他的后面。
威尔·格罗斯还在生气地数落着她,摇着头,并越过她的肩头用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望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开了。
阿妮塔返回来,默默地拆下了照相设备。
“不照了。”我对其他人解释说。
“为什么不照?领衔主演和作者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是再理想不过的大好事啊!”《她》杂志的记者说,“二百万发行量!这对电影可是一次极好的宣传呀!”
维克托·朗格也有同感。乌维·海兹曼也准这么认为,但没人去问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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