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班
我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我们举行了庆祝。
我离开学校已经五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希望了。12月份我从加利福尼亚大学布雷亚分校毕业,获得了“美国研究学”学士学位。这并不是一个最实用的专业。从毕业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找工作。
我的教授以及指导老师们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对于一个有事业心的人来说,选择美国研究是再合适不过的一门专业。那些“跨学科课程”会使我能够胜任那些有辉煌前程的工作,而且在当今的人才市场上,一个有综合性知识背景的人比起那些只有狭窄的专业知识的人具有更高的身价。
通通是放狗屁。
我敢断定,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的教授们并不想故意破坏我的生活。我还可以肯定,他们真的认为一张美国研究专业的学历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而且认为社会上的人们对此也有同样的看法。可是他们对我的误导所产生的最终结果便是,没有任何人愿意雇用我。大公司的老板们在报纸上开展的书面讨论中说,他们需要选用多方面的人才,不仅招收商贸专业的人,而且也招收文科专业的人。但事实上,他们在大众媒体上披露的这种信息跟实际情况完全是两码事。工商专业的毕业生早已收到了好几个单位的答复,而我却仍旧在西尔斯服装店推销男装,做一名钟点工。
其实只能怪我自己,真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工作,或者说究竟应该怎样养活自己。在完成了普通学校的基础教育之后,我选择了美国研究这个专业领域,因为在我刚刚走进大学校门的那个学期,这一专业的课程设置听上去十分吸引人,而且它跟我在西尔斯服装店的工作有着多方面的联系。其实我对于自己将要从事的事业、毕业以后的去向以及未来的生活均没有任何打算。我既没有目标,也没有计划,是一种有什么就要什么的人。当我离开校园之后,才终于看清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可惜一切已经太晚了。
这种性格直接影响了我的求职面试,使我至今没有找到一份工作。
当然,诸如性格上的种种问题绝对不会出现在我的简历之中,我的简历简直可以说是一份具有极高专业水平的玩意儿,而且说句实话,它读起来还真他妈的感动人。
我是在布韦纳公园的公共图书馆里看到这则招聘启事的。
那里有一本很大的活页央,里面五花八门,放满了政府部门、公共机构、私营企业等各种各样的招工广告。每个星期一都会增加下个星期的招聘广告,因此我每逢星期一都去那里查询。图书馆里存放的这类广告比起街头广告栏和《洛杉矶时报》刊登的分类广告质量高得多。这里所包含的任何一项工作都比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求职中心所推荐的要强上好几百倍。
列于“商业和公司”分类标题下面的这则广告是需要一名专业技术文书,尽管要求不太具体,但是看上去我似乎很有希望。
它并不要求有相关的工作经验,而且向应聘者提出的惟一要求便是具备商业、计算机、英语、文科或任何一门专业的学士学位。
我正好具备了这一条件。
美国研究大约应该归为文科专业,因此我抄下了这家公司的名称和地址,驱车回到寓所,给简留了一张便条,放在冰箱上,便立即开车去了欧文市。
这家公司坐落在一群庞大的、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建筑群中,它本身就是一座毫无个性的建筑,正面和反面看上去毫无区别。我在前台保安的指点下,在空旷的大厅里找到了电梯,上楼来到了人事部。我在那里得到了一份表格、一张垫板、一支笔,坐在一把舒适的办公椅上开始填写那些表格。我已经断定,这份工作恐怕不会属于我了,但我还是按照要求填好所有的内容,并把它交了上去。
一周以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已经为我安排了面试,时间是下个星期三,一点半。
我不想去,也告诉简说我不打算去了。但是星期三一大早,我便打电话向西尔斯公司请了病假。我在厨房餐桌上铺了一条白色的毛巾,将那件白衬衫熨烫得平整如新。
我提前一个半小时便到达了面试地点。填写了另外一些表格之后,有人交给我一份电脑打印的职务介绍,在人事助理的引导下,我来到了位于大堂中的会议室门口,面试正在室内进行着。“在你之前只有一名求职者,”人事助理向一扇紧闭的房门点了点头,“请坐在这里等一会儿,很快就会轮到你的。”
我在门外一把塑料椅上坐下来等候。加州大学求职中心的人曾经建议,面试之前应该做好充分准备,提前想到那些可能会提到的问题,并要准备好答案。但是尽管我努力想象,仍然想象不出他们会问到哪些问题。我直起腰板儿,把脑袋紧贴在会议室的门上仔细听了一会儿,想听听我的竞争对手被提问了哪些问题,以便从他的错误中吸取教训。但房门是完全隔音的,里面一片寂静,我什么也听不到。
我的准备工作至此便宣告结束了。
我将大厅两侧观察了一番。这里环境很不错,既宽敞又明亮,棕黄色的地毯一尘不染,雪白的墙壁看得出来是刚刚粉刷过的。这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工作环境。一位衣着讲究的年轻女人拿着一摞纸,从走廊的另~端走来。她从我身边经过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汗水在胳膊底下顺着身体淌个不停。
感谢上帝,我在套装外面又增加了一件外套。我将手里那份职务简介匆匆扫了一眼。这上面对于求职者的教育背景有着十分明确的要求,因此我一点儿也不必为此担心。但是在冠冕堂皇的、官腔十足的措辞当中,关于这一职务的具体责任却描述得含糊不清。看完职务简介之后,我意识到我对于自己正在申请的这份工作仍然一无所知。
门开了,一位英俊潇洒、一副经纪人装扮的男子手拿皮夹走出了会议室。他比我年长几岁,有着非常职业化的风度,精心修饰的短发光可鉴人。这就是我的竞争对手吗?我忽然感到自己简直毫无准备,就凭我这寒酸的外表和业余化的打扮,这份工作显然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此确信无疑。
“琼斯先生。”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一位中年的亚裔女性用手推开了房门,“请进。”
我站起身,点了点头,跟她走进了会议室。她向坐在长条会议桌正前方的三位先生走去,然后在靠近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走上前去。那几位先生看上去有些令人生畏。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灰色西装,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靠右边的一位年长者头发灰白,体态臃肿,面容严峻,脸上架着一副深色的眼镜。
中间那位最年轻的看来是整个面试中的关键人物。他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的会议桌上放着一些申请表,跟我填写好并交上去的那些完全一样。坐在右边的那个矮个儿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目光散漫地注视着窗外某个地方。
坐在中间的那位负责人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们互相握了握,“你就是鲍勃?”他说。
我点了点头。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汤姆。罗杰斯。”他示意我坐在会议桌对面惟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坐下了。
我感觉好多了。除了衣着比较规范以外,罗杰斯使人明显地感受到一种非正式的气氛。他在讲话过程中不时流露出随意、轻松的神态举止,使我立刻放松了许多,况且他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估计这一点会对我有利。
罗杰斯低下头,将我的申请表浏览了一遍,点点头,然后抬起头来对我微笑着,“看来你的情况不错。哦,我忘了向你介绍,这位是人事部的乔。卡恩斯先生。”他冲那位目光始终注视着窗外的矮个儿男子点了点头,“这位先生是特德。班克斯,文献标准部的领导。”那位最年长的先生迅速朝我点了点头。
罗杰斯拿起了另外一张纸。从背面透过来的亮光可以看见一行行打印的字迹。我猜想,那一定是要向我提问的内容了。
“你以前用计算机撰写过文件吗?‘罗杰斯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我想最好直截了当地回答他,也许我会因为诚实而得上几分。
“你熟悉系统软件和数据库软件吗?”
由此便开始了一系列专业技术方面的问题,而且话题始终没有离开同一类型的范畴。我顿时明白,这份工作我是断然得不到了,因为提问中出现的计算机术语大多数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但是我仍然硬撑着,一直坚持到面试结束。我鼓起勇气,目的是想试一试自己坚实的基础和教育背景以及作为我的强项的写作技巧能不能派上用场。罗杰斯站起来,又一次跟我握了手,笑着对我说,会让我知道结果的。面试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的那两位先生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一言不发。我感谢各位先生为我花费了时间,努力向每个人点头以示谢意,之后便离开了会议室。
我的车在回家的路上熄火了。
“糟糕的开端注定要以糟糕的结尾告终。”这句老话看来有它一定的道理。长期以来数不胜数的烦恼使我最终陷入了这场理不清头绪的混乱之中。我并没有对这次事故感到过分意外,我只是觉得累极了。我走下汽车,让车门敞开着,为了防止交通堵塞,我手握方向盘,把车推到了路边。这辆车充其量只是一堆垃圾,它是我从一个早已停业的!日车市场上买到的,从我买回家的第一天起它始终就是一堆垃圾。我真想把它扔在这里不要了,自己步行回家。但是就像通常那样,我想要做的和真正做的却完全是两码事。
我锁好汽车,来到71连锁店,拨通了汽车救助协会的电话。
我想,假如我家距离这里不太远的话,情况就不至于糟到这种地步。可是我的车是在距布雷亚20英里远的塔斯廷熄的火,汽车救助协会派来拖车的那个尼德森是个生性好斗的家伙,他说他只负责把我的车拖到5公里以内的任何一家修理厂,超过5公里的路程我必须支付每公里2.5美元的额外路费。
我兜里的钱所剩无几,我的耐心也早已消耗尽。我要他立即把我的车拖到布雷亚大街的西尔斯公司去,并告诉他说我会支付拖车费用,我自己则搭了个便车回到了家。
我和简同时到家。我三言两语地叙述了我这一天的经历,好让她知道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谈话。整个晚上我都静静地躺在长沙发上看电视。
那家公司在星期五傍晚时分打来了电话。
简拿起电话之后,叫我去听,“跟你的工作有关!”她悄悄对我说。
我从她手中接过话筒,“你好。”
“是鲍勃吗?我是自动化界面有限公司的乔。卡恩斯。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得到那份工作了吗?”
“你得到它了。”
我只记得汤姆。罗杰斯,除他以外,面试时还有另外两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我不知道乔。卡恩斯是其中的哪一位。不过这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我已经得到这份工作了。
“你能在星期一来一趟吗?”
“没问题。”我说。
“咱们到时再见。请你届时直接上楼,去人事部办理有关手续。”
“几点钟?”
“8点整。”
“需要穿西装吗?”
“最好配上白衬衣,打好领带。”
我真想翩翩起舞,想跳得高高的,还想对着话筒大喊一声,然而最终我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卡恩斯先生。”
“我们星期一见。”
简满怀希望地看着找。我挂上了电话,对她咧着嘴笑,“我得到它了。”我说。
我们去麦当劳庆祝了一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进饭馆了,甚至去快餐店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对于我们来说也变成了一种享受。我把车开进停车场,回头看着简,尽力模仿戏剧舞台上的夸张表情,然而不很纯正的伦敦音暴露出我不具备任何的表演天才,“食品带走还是在车里享用,夫人?”
她对我的表演心领神会,用傲视一切而又略表不满的神情歪着脑袋配合著我,“当然不,”她轻蔑地说,“我们要进餐馆,像所有的文明人一样在餐桌上就餐。”
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当我们走进麦当劳时,我的感觉好极了。外面很冷,餐馆里面却暖意融融,十分惬意,空气中洋溢着诱人的炸薯条味儿。我们决定美美地挥霍一番,因此两人各要了一份巨天霸、大薯条。
大可乐,还有苹果派,在紧挨着跟真人一般大小的罗纳德。麦当劳全身雕像的四人餐桌旁就坐。我们的邻桌是一大家子人,妈妈、爸爸,带着一位身穿制服、浑身上下后波普主义打扮的年轻儿子。我从简的肩膀上观看着他们吃东西的样子,感到一种由衷的满足和放松。简手捧可乐杯,举到了我的面前,并示意我也这样做,然后用纸杯在我的杯口上碰了一下。她乐得合不拢嘴,“干杯。”她说。
第2章 新的环境
自动化界面有限责任公司公司的名称并没有说明任何问题,但同时它也说明了所有的一切。这一点跟成千上万家无法具体描述性质的公司其实没有什么两样。它只表明了一件事,我即将为其工作的公司生产的是一些并无实际意义和真实价值的产品,尽管它毫无疑问赚了许多钱,但是一旦公司明天搞砸了,那时跟现在相比对于整个社会来说不会有多少区别。
准确地说,这是那种我从来不想干的工作。然而使我悲哀的是,它却是惟一能够接纳我的地方。
其实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我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遥远。现在我已经意识到,我并不是一个自己所想象的或者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有想象力、富于创造性、甚至有艺术造诣的人,尽管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哪怕跟艺术沾边儿的事情。我重新审视了自己,我对于自己的认识似乎更多受到文学或电影剧本移情作用的影响,它们并非我的真实性格。
我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经过一排预留的空车位,费了半天劲儿才把我那辆超宽的别克车勉强塞进一个狭窄的空车位,夹在红色胜利车和白色沃尔沃之间。我走出汽车,拉直了领带,端详着这座我将要在其中工作的办公楼。以前我认为这是一座毫无个性化特征的建筑物,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临街的一面用水泥和玻璃构成,尽管它并不具备最显著的现代化建筑特征,仍然代表了目前普遍流行的设计外观。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仍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想也许是它那友善的外观正好迎合了我的口味儿。自从这天早晨我第一次踏进这座大楼起,我的内心便升腾着一股希望的火花,我感到这份工作也许不至于太糟糕。
其他汽车接二连三地开进了停车场,男人们全都西装革履,白衬衫打领带,女士身着职业化套裙,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们纷纷从领导世界潮流的昂贵汽车中走了出来,晃着皮包,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大楼。
我跟随上班的人流走进了大楼。
在我第一次来面试时,我只注意到人事部办公室和进行面试的那间会议室。这一次我对整个大堂仔细地观察了一番。陈印象。勃良策牌的地毯因长期践踏已经被磨出了一条路径;立于大门两侧的塑料棕桐树上落满了尘埃;保安前面那只破旧的圆形前台上甚至暴露出了里面的木片。
其他男男女女们在去电梯的路上特意靠近保安的身旁,顺便向他点头示意。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他们一样直接进去还是需要登记一下。于是我向前台走去。
“对不起。”我说。
保安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接着转向了别处,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向一个体态臃肿、戴着一副厚厚的角质眼镜的人点了点头,“嗨,杰里。”
“对不起。”我又用更大的声音说了一遍。
保安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什么事?”
“我是刚刚得到雇用的新雇员,我不知道去什么地方——”
他向电梯方向扬了扬头,“乘电梯去人事部,上3楼。”
他所说的跟上次我来面试那天一模一样。我刚想跟他开个玩笑,但是他显然已经把我抛到了脑后。他的目光又一次从我身上扫过,转向了走进大堂里的其他人。
尽管他没有听我把话说完,我仍然感谢了他,并向电梯走去。
已经有两位女人等候在电梯旁了,一位30出头,另一位约有四十五六岁。她们正在讨论年轻些的那个女人为什么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性欲,“并不是因为我不爱他,”那女人说,“但是他似乎再也无法使我兴奋起来了。我每次都装作很激动的样子,因为我不想伤害他的感情和自信。但是实际上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我总是等他睡着以后自慰一番。”
“这种事情总是会发生变化的,”年长些的女人告诉她说,“你的感觉终究会回来的。别担心。”
“但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找个情人吗?”
“只要闭上眼睛,想象他是个别的什么人就行了,”那女人停顿了一下,“一个比他更强壮的男人。”
两个女人大笑起来。
我就站在年轻女人的身边,距她们两个人很近。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位女人居然会当着我这个陌生人的面谈论这种话题。这使我感到十分难堪,我把自己的视线固定在金属门上方闪亮的阿拉伯数字上。
几秒钟过后,电梯门打开了,我们三个人走了进去。年轻女人按了5楼,我按了3楼。年长的那位女人说,她的丈夫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当电梯门在3楼打开时,我怀着万分庆幸的心情,以最快的速度逃出了电梯。
人事部的柜台后面一共有5个人。两名中年男人坐在一台电脑终端机前,一名年长些的女性正在从袋子里取出午餐盒,另一位年长的女性坐在一张桌前。柜台前还站着一位跟我年龄相仿的漂亮的金发姑娘。
我在寻找卡恩斯先生,尽管我不知道他是面试中的哪一位考官。柜台后面的5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眼熟。我穿过走廊,来到那位女孩儿面前,“你好,我是鲍勃。琼斯。我——”
她对我笑了笑,“琼斯先生,我们一直在等候你的光临。”
我想,我一定是迟到了。今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我却迟到了。
但是那位女孩继续对我微笑着。当她递给我一只信封后,我才意识到现在还不到8点。我怎么可能迟到呢?他们有可能一直在等我,那是因为我是今天惟一的新雇员。
我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本像平装本小说的小册子,封面印着《雇员手册》几个字,中间夹着几张活页纸,一支笔,以及一些显然应该由我来填写的表格。
“你在上楼去见班克斯先生之前必须填写一些表格。请你填写W-4表、医疗保险、牙医保险、人寿保险、免费药品等申请表,以及你的申请表上没有显示出来的其他信息,这些材料将被放进部门的人事卷宗里。”那排柜台有一扇小门,金发女郎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我们还为新雇员备有训练程序。它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正规的程序,而是一盘半小时长的录像带,并附有相应的调查表,你可以从这本小册子里找到。”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轻快地对我笑了笑,“我知道一次填写这么多材料有些令人厌倦,不过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会议室,你可以放松一下,先看那盘录像带;之后我会告诉你那些表格怎样填写。顺便说一声,我叫莉莎。”她对我笑了笑,看着柜台后面一位比她年长几岁的女人,用脑袋向她示意着大厅方向。那个女人点头回答了她。
她带领我穿过了走廊,我曾经在这里等候面试。经过会议室时,我扫了一眼那扇关着的大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们究竟为什么要雇用我。从他们所提的那些问题来看,我猜想他们打算雇用一名熟悉计算机专业知识、或者至少熟练使用计算机的人。我恰恰在这方面连一点儿常识也没有。我不仅不会使用计算机,而且对它毫无兴趣。
这难道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吗?
我们沿着走廊继续前进,终于走到了。门关着。莉莎推开房门,我们走了进去,“请坐。”她说。
房间是空的,里面只有一张长条会议桌,听众席上放着许多椅子。会议桌前方有一只活动金属架,上面放着一套电视录像系统。莉莎打开电视机和录像机,我坐在了椅子上。她用夸张的姿势弯下腰,放了一小段录像。显然她知道这样做能绷紧裤子,使内裤的轮廓充分展示在我面前,“好了,”她说,“从你的手册里拿出笔和调查表,看完录像以后就可以填写了。”她加强了语气,“现在我要回办公室了。你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就去那里找我,我会帮你填写有关的内容。你只要关掉电视机就行了,录像机不用关。你知道怎么关电视吗?”
“我会设法关掉的。”
“这个按钮是开关。”她按了一下红色的方形按钮,电视机闪了一下,不亮了。她又按了一下开关,电视机又亮了,“咱们半小时以后见。”她打开了录像机,从会议桌前绕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便走出了会议室,顺手关上了门。
我坐直了身体,开始著录像。刚看了几分钟,我便断定了我不会喜欢它。这盘录像带介绍了当前工业程序的发展水平。尽管它有清晰的画面和复杂的现代化生产技术,然而解说员的声音以及欢快的背景音乐使我联想起60年代,我上小学时看过的那些过时的教育片。这使我感到了忧郁。思乡或怀旧的情绪总是使我感到忧郁。我猜想,这就是我不愿意回忆过去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过去的岁月,而是因为它不断地提醒我事情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的过去并不灿烂,但是我想,我的未来应该无比辉煌。
我的未来不应该浪费在自动化界面有限公司关于程序的录像带上。
我不想再考虑了。我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个问题。我试着关掉音量以便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但是这办法并不奏效。我发觉自己已经离开座位,来到了窗口,直到录像带放完,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停车场。当电视机里的声音完全消失以后,我才回到了会议桌前,我意识到自己在录像带播放期间没有注意那些与调查表有关的问题。我低下头,将调查表大致浏览了一遍,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份自我介绍性的材料。我回答了这些问题,然后关掉电视机和录像机,拿起那些材料,回到了大厅。
我用了20分钟时间填写莉莎交给我的其他表格以及其他更多的问题。按照规定,为了获取健康保险,我应该填满两页纸的个人信息。她说我可以有三种选择,我填写的个人信息会直接送到我选中的那家保险公司。
“关于这方面如果你有任何问题的话,可以直接来找我。”她笑了,笑声中包含的内容远远超过了友谊的范畴。我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便正眼看了看她。也许我误解了她的意思,但是我的确感觉到,她真的对我有兴趣。我想起了她在会议室里轻轻地拍我的肩膀,并在电视机前故意弯下腰的动作。她递给找医疗保险小册子的短短的一瞬间,我们两个人的手指接触了。过了很长时间我的手指上还留着她那冰冷皮肤的感觉。
她绝对是在挑逗我。
我这才注意到她没有穿胸衣,因为我能够看到轻薄的紧身毛衣上清晰地显出乳头的轮廓。
我感到自己的脸颊烫极了。但是我脸上仍然堆满了笑容,竭尽全力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并点头向她表示了感谢。我终于平静地从柜台上转过身来。我有些受宠若惊,但仍然保持着临危不乱的章法,因为我不想给她留下错误的印象。
“班克斯先生的办公室在5搂,”莉莎说,“你想让我带你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能找到。多谢你了。”
“那好,不过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好了。”她冲我摆摆手,仍然那样笑容可掬。
“我会的,”我说,“多谢。”
我在电梯旁等待着,盼望它快点儿上来,我没有胆量回过头去看一眼,因为我知道莉莎还在那儿注视着我。金属门终于滑向了两边,我走进去,按亮了5层的按钮。
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摆了摆手,向她告别。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特德。班克斯的办公室。电梯门打开时,他正在门口等候着,当我跨出电梯时,他便握住了我的手,“真高兴再一次见到你,”尽管他这样说,但是他脸上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现在我终于想起这个人了。他是对我进行面试的三位先生中最年长的那一位,也是两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先生中的一位。他松开我的手,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完全是强装出来的,因为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传达出笑意。并不是因为那副厚厚的黑边眼镜的遮挡才使我看不清眼睛的表情,“咱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自我介绍一下,你认为怎样?”
“没问题。”我说。
“很好。”
我跟他去了他的办公室。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我已经后海没有接受莉莎要陪我上这里来的提议。我虽然只能看到班克斯的后脑勺而看不见他的面孔,我却有一种感觉,好像他正在生我的气。他似乎对我流露出某种敌视的情绪。我十分纳闷:他是否在我受雇一事上表示了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一定是这样。
走进办公室后,他在办公桌后的一把高背皮椅上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好了,让我们来谈一谈。”
我们谈了一会儿。其实还不如说是他在谈,我在听。他告诉我有关这家公司、这个部门、关于我的工作等情况。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不仅在商务软件方面领导工业界的潮流,而且还拥有一流的工作环境。它向那些有抱负、有工作能力的人提供了既舒适又专业化的工作氛围和无限的发展机遇。他说,软件文本标准部是整个机构中最重要的部门,因为客户们只有清楚地了解软件,才能对用户的满意程度进行评价。软件位于公共关系和客户支持的前沿阵地,它属于第一道防线。而且软件的质量在公司后来的成功中也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按照班克斯的说法,我的工作无论干好干坏,都将影响到部门的形象,从整体来说,它将会影响到整个公司的形象。
在班克斯谈话过程中我不停地点头,假装听懂了他的意思,并同意他所说的一切。其实他鬼话连篇地说了半天,我却一点儿也不明白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软件文件?用户的满意程度?
这些语汇我听上去怎么那样不舒服和不熟悉?尽管我曾经听到过,但总是要花更多的精力尽量回避它们。这是别人的语言,不是我的。
“怎么样,有问题吗?”班克斯问道。
我摇了摇头。
“好。”他说。
其实用什么字眼儿都行,就是没法用一个“好”字来评价。
他继续谈了下去,我也继续听了下去,但是…我该怎样描述呢,说这次谈话是在令人不快的气氛中进行的吗?我们之间不融洽?或者说我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这些描述完全正确,但它们都不能最准确地反映此时我在那间办公室里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因为我们坐在那里相互对视时,双方都意识到,我们都不喜欢对方,而且这种情况将永远不会改变。在两个互不融洽的人之间往往会在瞬间产生反感和厌恶,尽管双方都能感觉到,但却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这就是我们两个人当时共同感觉到的东西。谈话正遵守着官方的一切繁文得节在彬彬有礼中进行着,而另外一些东西同时也在发展中,我们之间正在网织着一种绝非友谊的关系。
假设我们两个人现在只有10岁,站在学校操场上的特德。
班克斯一定会是个恃强凌弱的人,他会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罗思。斯图尔特是你的直接上司,”班克斯说,“罗恩是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协调员。你将直接向他汇报工作。”
有人在敲门,“请进!”班克斯喊道。
门开了,罗思。斯图尔特就像得到信号似的走进了办公室。
我第一眼就不喜欢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个人,因此我对他的判断毫无来由,但是我的第一印象过于强烈了,这对他十分不利。
斯图尔特信心十足地走进了房间。他个儿很高,人长得也很帅,穿着一身灰色的套装,内穿白衬衫,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
他大步走进了办公室,笑容满面地向我伸出了手,他神态中的某种东西,他走路和站在那里时傲视一切的神态以及他脸上的表情都激怒了我。我脸上依然堆满了笑容,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回敬了他的问候。
“欢迎你的加盟。”他说。他的嗓音爽快而干脆,带有浓厚的商人味道。他的手掌过分的强劲有力。
欢迎你的加盟。他没有开口之前我就猜到他一定会借用体育界的某种行话和隐喻对我表示欢迎。欢迎我的“加盟”,意思就是说,欢迎我加入他们这支“球队”。
我不失礼节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盼望着能跟你一起工作,琼斯先生。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将会成为自动化界面公司一笔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根据他对我的了解?当斯图尔特就坐时,我观察着他。他对我能有怎样的了解?
“我一直在向琼斯介绍有关公司的整体业务情况,”班克斯说,“你何不跟他谈谈有关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协调处的情况。”
斯图尔特开始谈了起来,显然是在背诵一篇事先写好的文章。我听着他的声音,在适当的时候点点头。但是我发现自己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谈话上,他的声音和语调枯燥乏味到了令人难以容忍的地步,似乎是在向一位低智商的孩子讲解某个极其简单的概念。尽管我强忍着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但他的语气已经使我忍无可忍。
最后,斯图尔特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他说,“让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这个部门。”
“好的。”我说。
我们乘电梯下到了四楼,经过了模块工作站的兔窝式工作区,程序员们就在这里工作。他向我介绍了每一个人:埃默里。
菲利普斯,戴夫。迪莫塔,斯泰西。克林,钱丹,金。托马斯,加里。
亚马谷西,艾伯特。康纳,以及帕姆。格林。他们大多数看上去十分友好,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潜心于自己的工作,所以很难从表面判断他们究竟怎样。只有当我被介绍给那个矮个儿的、看外表很讲究效率的深色皮肤的斯泰西时,她耐心地从终端桌上抬起了头。我跟她四目相视。她对我轻轻点点头,我们握了握手,接着她又回到了工作中。其他人只是冲我点点头或者弯弯手指,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注意力丝毫没有转移。
“程序员必须培养和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斯图尔特说,“他们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聊天。不过你别以为他们天性如此。”
“我不会这样认为。”
“等你掌握了系统文件之后,你的工作就会逐渐跟这些程序员发生密切的联系。你将会发现他们不像你开始看到的那样与社会格格不入。”
我们走出了程序区,经过了一排镜面玻璃房间,那里正在进行测试工作。他向我介绍了部门秘书霍普。威廉姆斯,以及跟我们同在一层楼上的两位女速记员路易斯和弗吉妮亚。
该去参观我的办公室了。
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这个词令人想象到一个宽敞的房间、木地板上铺着豪华绒地毯、一张橡木写字台、一只可以看见风景的窗户、书架、以及一些类似班克斯办公室里的东西。然而,我却被领进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其面积比我父母客厅里的壁橱大不了多少。
办公室里放着两张桌子,无异于两只用金属材料制作的丑陋无比的庞然大物,它们几乎占去了所有的有效空间,而且几乎紧挨在一起,中间只留下一条勉强能走人的狭窄通道。两只桌子对面是空无一物的白色墙壁。后面是一排灰色的金属文件柜。
靠近门口的办公桌旁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当我走进办公室时,他用那双带有敌意的小眼睛注视着我。那是一种可悲的目光。
他想让我知道,我正在踏进他的势力范围。
我希望在一个愉快的环境中拥有一份有趣工作的梦想最终永远破灭了,我强迫自己对这个老家伙微笑着点了点头。斯图尔特简单地用“德里克”三个字结束了介绍。
“你好。”德里克干巴巴地说。他的性格看上去有些愚蠢,反应有些迟钝,扁平的狮子鼻,地包天的小嘴巴,以及一双小而偏执的眼睛。他的脸型显示出,他无法容忍不同文化、不同时代甚至不同性别的人。他的手伸过桌子,握住我向他伸出的手晃了两下。但是从他的脸部表情看得出,因为我过于年轻,不足以令他认真对待。他收回冰凉而潮湿的手掌,立刻坐回到椅子上,故意装出忽视我的样子,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匆匆写着什么。
“好吧,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归置东西。这方面德里克很在行,你尽可以向他请教。怎么样?”
老人抬起了头,不情愿地点了两下。
“你可以整理一下你的办公桌,留下你需要用的东西,把多余的通通扔掉。我也许会在休息过后来你这里,向你宣布你的第一项任务。”
班克斯手下的人分为好几个层次。表面上听起来既合乎标准,又无明确特征,但是我从斯图尔特的表情中看出其中的潜台词,那就是无论我多么努力,我永远也成为不了这个球队的队员。
“我一会儿再来找你。”斯图尔特说。他再一次跟我紧紧地握了握手,之后便离开了。
拥挤不堪的办公室突然变得出奇的安静。我经过德里克的桌子,走到我的办公桌旁。我笨拙地坐进一把为我预备的老掉牙的转椅上。
这完全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工作。我在内心深处盼望已久的,我猜想应该是在电影《商界成功奥秘》中所描述的那一类职业。我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那部电影。那时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进入商界。在我的心中,那个电影将商业和公司的世界罩上了一层耀眼的光环,即使又过去了许多年,即使是更加现实主义、更加光彩夺目的电影也不能将这层虚假的光环完全从我心中抹去。
我拉开写字台抽屉,却不知道需要清除哪些东西。我尚不清楚这个职位究竟都做些什么,又怎能知道需要留下什么、扔掉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德里克。他冲着我笑了笑,但是由于那笑容过于迟钝,以至于没能掩盖住几秒钟之前还留在他脸上的僵硬表情。
“一份新工作。”他晃着脑袋说,好像深表同情地向我介绍他的老经验。
“没错。”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
我看着我的写字台。上面和底下的金属盒子里都装满了东西,旁边堆满了书:《罗热的西塞罗》、《最新韦氏大学词典》、《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字典》等等。
创新技术指南?计算机终端学?尽管我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我却已经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我对这些垃圾究竟知道什么?
我仍然不明确我的责任到底是什么。莉莎曾经给过我一张职务介绍,但是跟我在面试时见到的那张一样,上面充斥着一堆含混不清的措辞。我对于他们向我提出的要求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但是关于具体要做哪些工作,对我的岗位有什么具体要求,却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有了一种失落感。我想就这个问题请教一下德里克,他毕竟应该是一个很“在行”的人。
可是当我的目光再一次扫向他时,他明显地假装出很忙的样子,全身心地扑在一页打印稿纸上。我知道他不想跟我说话。
紧接着,我仿照他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堆文件,一份一份地浏览起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不过这丝毫没有关系。德里克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则一页接一页地继续看下去,假装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小时过去了,对我来说似乎已经过了5个小时。我桌上的电话响了两声。
“斯图尔特先生,”德里克自从对我说了“一份新工作”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他对着话筒点了点头,“请你拨一个星键,一个7。”他对我说道。
我拿起话筒,拨了一个星键和一个数字7,“你好。”我说。
“不对。”电话里传来斯图尔特流露着强烈不满的声音,“你在接电话时必须说,‘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我是鲍勃。琼斯。”’“对不起,没有人告诉我。”
“现在我已经告诉你了。下一次别让我发现你用不正确的方式接电话。”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斯图尔特说,“你每天有两次15分钟的休息时间和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休息时间分别在上午10点和下午3点。午餐时间是从12点到1点。你可以在办公室里或者去4楼休息室休息,午餐时可以离开单位去任何地方,一点钟必须准时上班。”
“好的,”我说,“谢谢。”
话筒里传来咔啦一声响。我低头看了看,心里一阵惊慌。
我发现自己拿话筒的那只手一直在哆嗦,心想一定是自己不小心把电话给挂断了。可是我又发现我的手其实离电话机很远,这才意识到是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话筒,看了一眼德里克,“休息室在什么地方?”我问道。
他头也不抬地说:“从大厅走到头,往右拐。”
“谢谢。”我擦着他的桌边走出了办公室。
休息室很小,面积跟我家的客厅差不多。房间里有一只冰箱,紧挨墙壁还有一只软饮料机,另一面墙边靠着一把破旧不堪的长沙发,中间是两只颜色和尺寸截然不同的餐桌。房间里能够闻到老年女人的气息,储藏已久的亚麻布气味,以及腻人的香水味儿。我还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臭味儿,不知是冰箱还是从什么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体臭。
休息室里有三位年长的女人正在休息。她们坐在桌子周围,身着鲜艳的花裙子和过时的套装,其中一位染了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她正在小口小口地吃东西,眼睛茫然地望着别处。另外两个人一边喝咖啡,一边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已经翻烂的红皮书,她们都没有说话。当我进去时,她们抬起头,目光循着我的脚步声扫了一眼。
我究竟为什么要到这个鬼地方来?我突然希望自己能在业余时间继续兼职西尔斯公司的那份工作,以便为自己保留一些精神寄托。我不能放弃那份工作。长期以来我和简都在做钟点工,虽然不怎么富裕,但是还算过得去。假如我事先知道等待我的是这种情况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我还可以等待下一次机会。
可是现在我已经身陷其中,不能自拔了。在我找到别的工作之前,我没有理由不干。
我发誓要尽快开始申请另一份工作。
买一罐可乐需要50美分,我正巧还有75美分。我将50美分塞进自动贩卖机,按了一下按钮。从机器里面掉出了一罐莎西特可乐。莎西特?这台机器一定是运行了一条可乐程序。
我大吃一惊。
当我回到办公室时,斯图尔特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我走过去后,他转身面对着我,“你去哪儿了?”他问道。
我看了一眼文件柜上的挂钟。我离开这里还不到10分钟,“我在休息。”我说。
他摇摇头,“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休息的合法权利,”他说,“但是请你不要滥用这个权利。”
我想提醒他说,他曾经打电话告诉我可以休息15分钟,我还只用了七八分钟。可是我不敢这么说。我点了点头,“好的。”
“就这样吧。”
我等待着。可是他并没有离开我的座椅,而是直起腰来,继续看他手里的一份文稿。我尴尬地站在办公桌前,“首先,”他说,“自动化界面公司将要在1月份推出一套刚刚开发的软件,它名叫派博。派博是一种集成的雇员名单和人事信息系统软件,它能使用户查询雇员的个人数据文件,同时还能处理工资单,计算联邦和州所得税的扣除额以及公司税前税后可分配利润项目。我将去参加一次新闻发布会,我要你为我起草一份有关这一产品的详细阐述。”
我绝望地感觉到力不从心。但是我仍然以自信而又干练的姿态点了点头。
“我把产品简介留给你做参考。”他往前靠了靠,把几页纸放在我桌上,然后站起身来,“我认为你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假如有问题的话,你可以打电话给我。请你在今天下班之前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我,或者,假如来不及的话,明天早上也行。这样你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完成这项任务。”
我又点了点头。他贴着桌子走出去,我向墙边靠了靠,以便给他让路。
我坐下来,看着他留给我的几页纸。我不能肯定他要的是什么东西。一份详细阐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既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提纲一类的东西,也没有给我看本公司的任何一份新闻发布稿;没有人告诉我说,“这些是我们需要的,”“那些是我们不需要的,”写多少字?写几行?哪怕一个字的提示也行,可是现在一切全靠我自己了。我意识到,这是我在这个新岗位上初次面临的考验,我他妈的最好能够通过。
我扫了一眼德里克,这一次他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我不喜欢那种笑容。
我猜测,斯图尔特正在写一份新闻发布稿,我需要做的就是简单描述一下这套派博系统,他再把这篇文章加进他所写的新闻发布稿中。我阅读了他留给我的那些产品简介,基本上说,它是从技术角度对派博系统做出的详细描述,我想,我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份资料重新组织和修改一下,使它更加简洁。
我丝毫没有注意到,眨眼已经是12点了。德里克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准备去吃午餐。我看见人们手里拿着午餐袋纷纷向电梯走去,走廊上传来哗啦哗啦摇晃钥匙的声音。我不想跟德里克一起去吃午餐,于是便让他先走了一步。几分钟之后我走出了办公室,向电梯走去。
我没有带午餐,也不想在大楼附近花掉这一个小时,于是便乘电梯下楼,直奔我的汽车。在来上班的路上我曾经看见一家墨西哥餐馆,便决定去那儿吃饭。
墨西哥餐馆里挤满了吃午餐的人群。显然,公司其他人和社区附近其他公司的就餐者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等我点的菜端上来时,午餐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所有的餐桌周围都坐满了人,我不得不拿到汽车里吃。等我吃完饭开车回到公司时,停车场里已经停满了汽车,我好容易才找到一处车位。我想可能已经过了上班时间。
我决定从现在起自带午餐。
我锁好汽车之后,看到莉莎向她的汽车走来。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向她摆了摆手,冲她笑了笑。她毫无反应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转向了别处。尽管意识到的有些晚,我毕竟还是意识到了,那天她在人事部的表现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她根本不是在跟我调情。她是在做她的本职工作。很显然,她对我微笑的方式跟对别人一模一样,接触我的方式也跟别人没有任何不同。我回到办公室里,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
我终于在两点钟写完了派博软件的详细阐述。当时距离下班还有3个小时,我便一遍遍地浏览文稿来打发时间,希望把它修改得尽善尽美。我用写字台旁边的一部打字机打出了文章,在4点半左右送到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他在看文章的时候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说这篇文章出色极了,但也没有说这玩意儿是臭大粪,因此我估计他是接受了它。
他把文稿放进了抽屉,“下一次,”他说,“我希望你写在个人电脑上,以便在必要的时候进行修改。我会让人把那台打字机从办公室里拿走的。”
我对文字处理系统并不熟悉,不过上大学时在通讯课上曾经使用过一种,我敢保证过不了多久就会熟练起来。因此我点了点头,“我本想用电脑写,可是没人告诉我它在什么地方。”他扫了我一眼,“有时你必须自己采取主动。”
我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到家的时候,简正在做意大利通心粉。我把外套和领带扔到椅背上,走进了厨房。我感到这一天过得简直糟糕透了。
房间里温暖如春,洋溢着烹调的香味儿,电视上正在播出地方新闻。我感到我已经置身于家庭生活之外了,因为我总是不在家里。当简关上窗户,挡住夜晚的凉风时,我不能代替她,当她看电视的时候,我也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这使我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匆匆过客。我想我早已习惯了业余时间工作,而多数时间在家晃悠的生活,但是现在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走进厨房,简转过身来对着我微笑,手里仍在搅拌意大利面条的调味汁,“怎么样?”她问道。
她没有说“亲爱的,今天过得怎么样”,但是其效果却是同样的。她的问候激怒了我。她简直太富有幽默感了。我耸耸肩膀坐了下来,“还行。”我本来想多说几句,告诉她关于莉莎、班克斯、斯图尔特、德里克,关于我那间可怕的办公室和那份可憎的工作,可是她的问候好像堵住了我的嘴。我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上,隔着走廊远远地看着客厅里电视机上正在播出的节目。
我在那儿坐了很久。进餐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对于刚才的沉默向她表示了歉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迁怒于她,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她处之泰然,根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并且对我表示了最大限度的理解。
“一般来说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她一边将脏盘子放进洗涤池一边说。
我盖上了意大利干酪罐头,“但愿如此。”
她回到餐桌旁,亲昵他捏了我一把,“别担心。一会儿我会让你尽情开心的。”她说。
晚餐后,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星期一的情景剧是我们的传统节目,可是我告诉她我必须早睡,因为6点钟就要起床上班。通常我们总是看到11点钟才睡觉,那天晚上我们10点钟就并肩走进了卧室。
“你想跟我一起洗个澡吗?”我刚坐下她便问道。
我摇摇头,“我情绪不好。”
“很累吗?”
我笑了,“对,我很累。”
“很累。”这是我们两人对换个姿势进行性交的一种婉转的说法。自从我们搬进这套公寓起就开始用这种方式表达了。有一天她想跟我作爱,但是我不能肯定自己行不行,因此便对她说我很累。我闭上了眼睛,知道下面该发生什么事情了。她用嘴巴替我做了她该做的一切,我的感觉好极了。从那时起,“很累”
对我们来说便具有了新的涵义。
简迅速地吻了我一下,“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我脱掉衣服,爬到了床上。我很兴奋,也有过一次射精。我的确感到累极了,便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我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还没等她洗完,我已经进入了梦乡。
第3章 被冷落的人
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助理协调员。
除了我这个假惺惺的头衔中所包含的意义外,我似乎变成了比那些引人注目的小职员们还要高出一等的人物:打印备忘录,校对文稿,做一些内部程序及二级软件处协调员既不愿意亲自做又不愿意交给秘书去做的事情。
第一天的工作如果不是偏离了轨道,就是我的考验以失败而告终,总之斯图尔特再也不会冒险把真正的工作交给我了。
我不敢问他究竟是什么原因。
开始几天,我试着跟德里克交谈,早上向他问声“你好”,晚上下班时说声“再见”,一天中偶尔还会在某个时候没话找话地跟他套近乎,希望两人就此交谈起来。但是我的一切努力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结果。他坚持对我沉默不语,我很快便认输了。
用专业术语来说我们是“同事”,这是一种略带感情色彩的关系,然而实际上我们的关系中丝毫没有搀杂任何私人性质。我们充其量只不过在共同分享着一块工作空间而已。
事情就是这样。
令人沮丧的是,不仅德里克一个人跟我过不去。似乎所有的人都不想搭理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是一名新来的雇员,我不认识任何人,为了尽快跟同事们熟悉起来,我努力向在走廊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点头或招手致意,对他们说“你好”,“早上好”,“你最近好吗”,但我的问候总是被人们所忽略。我感到自己遭到了冷落。偶尔也有人冲我摆摆手,或者向我微笑问好,但是这种情况太少见了,真他妈的见鬼。
我的存在几乎令那些计算机程序员们无法容忍。平常我不用跟他们打交道,但是刚开始的几天里,我不得不经常去他们的工作区,或者向他们分发备忘录复印件,或者取回需要校对的文稿。而他们则竭力地冷落我,把我当成没有感情、没有人格的机器,或者一名只知道干活的奴隶。他们想借此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鄙视我。
有时我会在休息室里偶尔碰到其中一位,我总是试图打破坚冰,建立某种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关系,可是我的尝试无一例外地宣告失败。我曾经跟那位名叫斯泰西。克林的深肤色女人交谈过两次,我从她所说的以及没有说出的潜台词中均能想象得到,我的前任是一位极受同事们欢迎的好人。在工作时间以外,他用社会通行的准则与程序员们进行交往,同每个人都保持着友好而融洽的关系。当她谈起他时同样抱有好感。
很显然,我在这里只不过是个二等公民。
我希望自己比别人优越。我本来就应该比他们优越,他们是傻子、呆子,是一群畸形儿。我在他们的周围感到十分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慌。他们在真实的社会中有可能是失败者,但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是正常人,而我才是个被逐出族群的下等公民。
我决定今后我的大多数休息时间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度过。
星期五,斯图尔特交给我一项工作,让我修改一份部门标准手册中的语法错误。我花了至少一个小时才把那篇东西打印出来c我应该在中午之前完成这项工作。等我打印好之后,已经过了12点。
等我最后复印完毕已经12点半了,我将它放在斯图尔特的桌上便走出了大楼。
今天早晨停在我的汽车两侧的两辆宝马车都不在了,我很容易就把车开出了停车场。别克车里已经没有多少汽油了,从这里到高速公路之间都没有加油站,因此我决定去别处找一找。
我想,我能在公路交汇处找到一家壳牌或者德克斯科或者别的什么加油站。
10分钟后,我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我从来没有在欧文市真正开过车。我开车去圣地亚哥时曾经途经欧文市,去海滨时从它的边界经过。但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在大街上开过车,我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当我向南部的埃默里方向开去时,我为城市的单色调和相似性感到了吃惊。我开了好几英里,却没有遇到一家商店和加油站,也没有看到任何类型的购物中心,只看见漫长的、绵延不断的棕色砖墙后面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棕褐色的两层小楼。我经过了4个红绿灯,在第5个路口转弯。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街道名称,我继续转弯,向右、向左,接着向右、向左,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加油站,或者至少找到一家零售商店,以便打听加油站的位置。但是我只看到矗立在每条大街两侧的棕色砖墙,我好像进入了一座迷宫般的科学幻想城。我开始担心起来了,因为仪表盘上的指针已经掉到了最后一档,即使如此我心里仍然感到十分激动。这里的许多东西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欧文市是一个计划性的社会:它分为商业区、居住区、农业区等几个不同的社区,很显然,商店和加油站一定是在某个特定的地区内。这个发现真让我着迷。尽管我十分担心汽油会用光,但在这里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心情十分舒畅。整齐划一的、迷宫似的街道和建筑模式简直令我发狂,在我看来这几乎是个奇迹。
我终于找到了阿库加油站,它位于路角的一个十分隐蔽的建筑中,这栋建筑和大街两侧那些棕色的砖墙涂着同样的颜色,因此具有很大的欺骗性。我加满了汽油,向工作人员打听返回埃默里该怎么走。他的解释简单得令人惊讶:实际上不像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我所在的位置其实离公司并不很远。我谢了他,掉转车头回去。
我回到了办公室。由于午间做了一次短途旅行,我感到轻松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
我对自己发誓,要利用更多的午餐时间来熟悉欧文市。
时间在慢慢过去。
我的工作枯燥乏味到使人麻木不仁的地步,后来当我了解到所有的工作实际上都毫无意义之后,情况便变得愈加糟糕起来。从我的观察来看,自动化界面公司有没有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公司也许早该撤销我这个岗位了,也许早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职位的存在了。
一天晚上吃饭时,我跟简谈起了这事儿。她试着说服我,并说如果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大多数工作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例如制造防臭鞋垫的公司,还有制作三明治和奥利奥巧克力夹心饼干的公司,它们究竟有什么实际用途呢?其实没有人需要那些垃圾。他们的工作无足轻重。”
“对,不过人们总是要买东西的。他们需要那些东西。”
“不错,他们也需要购买跟计算机有关的一切。”
“可是我既不制造计算机,又不设计、生产、开发、销售……“
“其实每个公司里都有干你这一行的人。”
“它并不会因此而引人注目。”
她注视着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去非洲喂他那些饥饿的儿童?我认为你不是那种类型的人。”
“我没有说我要……”
“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举手投降。我不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感到自己既无能又渺小。当一个人把支票拿回家,实际上却并没有完成任何一项工作或者生产出任何一样产品时,他会感到羞愧的。这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明确地向简表述。它令我感到不舒服,我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尽管我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也没有厌恶到必须辞职的地步。在我内心深处,我感到这份工作只是临时性的,有某种东西一直在鼓励着我,让我一定要找到一份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
我跟自己说,这只是在大学校门和真正的职业之间的一项过渡性工作。
可是我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我的真正职业。
我很快便明白了一件事,大公司里的人们有一半时间是真的在工作,另一半时间里他们装出一副很繁忙的样子。星期一我接受了本星期的工作后,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星期三做完。
我从电影和电视剧中看到,人们努力提前完成任务,又迫不及待地要求增加工作,最终感动了他们的上级领导,因此而得到了提拔。可是我早就看明白了,这种主动积极的工作精神在真实生活中不仅得不到鼓励,而且还会招来怨恨。公司的统治者竭尽全力在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多年来他们一直在潜心研究,工作和休息怎样进行合理搭配才能使他们最舒服。如果我突然开始拼命工作,公司的劳动分配生产率曲线将会下降。这会使我的上司脸色很难看,甚至上司的上司脸色同样也很难看。我所要做的便是跟我的前任一样,或者比他稍有改进。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应该填补那个预先为我设计好的位置,固守在它的疆域以内,严格地遵循等级制度下庸才的提升原则。
这就意味着我有许多空闲时间需要打发掉。
我仿照他人的做法,很快便掌握了假装努力工作的技巧。
我发现办法其实很多。当斯图尔特或者班克斯来办公室检查我的工作进度时,我尽量把文稿弄得哗哗作响,重新挪一挪桌子,或者在抽屉里面胡乱摸索一通。我不知道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我的伎俩,他即使已经注意到也没有说什么。我怀疑他也在玩着类似的把戏。因为每当公司领导或者部门上司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也总是突然变得格外忙碌起来。
我想念在学校读书的日子,我经常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的大学时代有许许多多乐趣,尽管毕业至今才还不到半年的时光,从感情上说,那些日子却好像已经距我十万八千里了。我发现我很留恋跟同龄人在一起的那些无所事事、满街闲逛的悠闲岁月。我想起有一次我跟克雷格。米勒一起在校园附近玩,那里的小型超市有一个叫做“敏感区”的成人玩具店。那段时间我们一直在合用一辆汽车。克雷格建议去商店里呆一会儿,由于我从来没有去过,出于好奇便答应了。我把车停在小型停车场,刚刚踏进超市的门,三位出纳员和几名顾客都转过身来看着我们,“克雷格!”他们同时喊起来。这使我想起了一个叫做“干杯”的电视剧,酒吧里的老主顾们含着热泪齐声高喊“诺曼广我实在忍不住想笑。克雷格局促不安地看了我一眼。这使我想起了一首歌中的歌词:你的名字家喻户晓,你的感觉多么奇妙!
在自动化界面公司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我至今还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雇用我,特别是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已经表现出了对我的鄙视,这就更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难道属于某种按照比例招收的人员吗?我难道恰好符合了年龄或者族群方面的录取条件吗?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假如雇用人员的决定权掌握在斯图尔特或班克斯手里的话,我是断然得不到这份工作的。
我很少见到特德。班克斯,但是他有时会抽空来部门进行检查。每次见到我时他总是毫无来由地、粗暴无礼地伤害我的感情,经常用有辱人格的口吻评价我的头发、领带、走路姿势,以及凡是他能够想象到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尽量装作没有听见他的无理取闹,对他置之不理。
罗恩。斯图尔特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置之不理的人。他不像班克斯那样赤裸裸地表达出对我的厌恶和无礼,从表面上看来,他甚至对我有些彬彬有礼,但是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使我感到忍无可忍。他说话时总是流露出一副傲慢的神态。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愉快,但他竭力设法让我知道,他在智力和地位方面比我优越得多,他跟我谈话已经给了我很大的面子。
更使我感到愤怒的是,当我跟他谈话时,我总是无法摆脱掉他比我优越、聪明、有趣、经历复杂的看法,似乎他一切方面都比我强。尽管我们的谈话总是在平等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但是实际上却在暗中讲述着另外的故事,我感到自己的举止就像一个下贱的奴才。尽管我痛恨自己的行为,我却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我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了偏执症。也许班克斯和斯图尔特其实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同样的。
不。班克斯有时跟程序员们开玩笑,有时跟女秘书和速记员们打情骂俏。斯图尔特对他手下所有的人都十分友好,他甚至跟德里克轻松愉快地聊过天。
我是惟一置身于敌对阵营中的人。在我被雇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听到斯图尔特和班克斯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谈话。
他们站在我的门口大声地说着,似乎故意希望我听见他们谈些什么。
我的确听见了。
班克斯说:“他干得怎么样?”
“他不是我们圈内的人。”斯图尔特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尽快对程序熟悉起来。”
“我们这里容不得溜奸耍滑的人。”
我距离第一次汇报工作还有一个多月。他们极力想激怒找。我清楚这一点,我感到无比愤怒。我不能将这些无妄的谴责背负在自己身上。我起身走出了办公室,来到走廊里,“两位先生,”我冲着他们说道,“我完成了你们布置给我的所有工作,并且是在规定的时间以内完成的。”
斯图尔特温和地看着我,“那就好,琼斯。”
“我听见你们说了一些关于我的话……”
班克斯宽宏大量地笑了起来,完全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琼斯,我们并没有谈到你呀。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呢?”
我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私人谈话呢?”
我无言以对,不回答问题作为一种防御措施并不能算过分。
于是我便闭上嘴巴,假旗息鼓,面色通红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里。德里克正坐在他的座位上窃笑。
“这是你应得的下场。”他说。
你这人渣,我想对他说。你想找死?你这狗杂种。
但是我没有理睬他,拧开钢笔,开始工作。
那天夜晚当我回到家时,简说她想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情。自从我找到工作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出过门,长期幽闭使她难以忍受,她表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说实话,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决定出外度过一个夜晚。
我们去了巴尔博,在蟹菜馆吃了晚餐,每人买了一碗蛤蜊海鲜杂烩汤,坐在餐馆门外的餐桌上,一边对过路的行人评头论足一边吃着晚餐。之后我们开着车,经娱乐城一直开到了半岛的码头上,把车停放在码头旁的一个小型停车场里。这里始终是我们的两人世界。在我们穷困潦倒、没有工作的那些日子里,我第一次跟简一起外出时来的就是这个地方。我们当时是在车里过的夜。在我们确定关系后的最初两年里,我们连一张电影票也买不起,来这里玩时,我们从娱乐城一直步行到码头,逛那些橱窗式的冲浪商店和T恤衫商店,在游乐场上观看孩子们玩乐,跟在海滩上的小船后面走,我们能够一直走到码头尽头的鲁比斯汉堡车那里。当所有的游客都离开了码头,所有的商店已经打烊之后,我们通常总是钻回到别克车上,在后座上做爱。
现在当我们的汽车经过娱乐城时,我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现在已经买得起T恤衫,也买得起游乐场的门票了。
不过出于习惯,我们仍然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只是手拉手地在人群中漫步。我们走过了一群身穿皮夹克、靠在褪色的护栏上的朋克青年,穿过一个提供住宿的港口游艇售票事。空气中充满了汉堡包、比萨饼、炸薯条等各种食物的混合气味,还能模模糊糊地闻到一股从港口飘散过来的鱼腥味儿。
我们走进了一家贝壳商店,简想要沙币,我为她买了一只。
我们乘小船穿过海港,来到了巴尔博岛,在小岛上漫步了一个钟头,从冰激凌摊上买了香蕉冰棍,然后乘小船返回了码头。我们在停车场上就远远地听到了音乐声。在一家夜总会门口的人行道上站着一群穿着讲究的雅皮士,霓虹灯广告在打开的大门和黑暗的窗口之间闪着五彩的亮光,上面写着“影楼酒吧”,旁边有一副挂有汉堡包样品的篷帐,写着“现在登场:桑迪。欧文”几个字。我们在酒吧门口停住了脚步,欣赏着里面飘来的音乐。乐曲简直太奇妙了,那是一支用萨克斯吹奏的爵士乐,不断交替变换的旋律时而热烈时而平静,间或加入尖细而飘忽不定的钢琴伴奏音。这支曲子跟我以前所听过的都不一样,整个乐曲散发着迷人的扭力。我们站在人行道上静静地倾听了十几分钟,后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我们没有回到汽车里,而是继续沿着倾斜的人行道向码头走去。鲁比餐馆是个闪闪发亮的正方形的小型建筑,它的背后是夜色茫茫的大海。码头沿岸站满了渔民,到处是成双成对散步的人。一群黑头发、深色皮肤、身穿黑色服装、讲一口西班牙语的女高中生从我们身边走过;一位手拿钓鱼竿的老人坐在一把破旧的长沙发上;一时穿着过于讲究的男女正靠在栏杆上热烈地拥抱、亲吻……微风从远处吹来了音乐声,它随着我们的脚步四处荡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已经不在奥兰治县,而是在某个更加美妙的地方,好像进人了电影里南加州的美丽景色,空气那样清新,人也特别友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鲁比餐馆里的生意十分红火,一群等候进餐的客人站在餐馆门外,里面拥挤而狭窄,到处是正在用餐的人们。我和简走到餐馆后面,跟两个渔民一起趴在栏杆上欣赏海洋的夜景。洋面是深黑色的,这里的夜色比起内陆地区来更加黑暗、更加深沉。
我注视着远方,看见黑暗的洋面上有一艘小船在闪烁着孤独的亮光。我将手搭在简的肩膀上,背靠金属栏杆,遥望着海滩。在建筑工地和汽车灯光的辉映下,海港的天空变成了橘黄色,它掩盖了真正的夜空。洋面,波涛声声,一浪盖过了一浪。
在电影《星尘记忆》里有一幕场景,伍迪。艾伦在星期日早晨喝着咖啡,他的情人夏洛特。兰普林坐在地板上看报纸。唱机正在播放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录制的《星尘》唱片。伍迪用一种不寻常的声音说话,当时的场景、声音、气味以及所有的一切揉合在一起显得那样完美,在那一刻,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变成了一个极其幸福的人。
那就是我跟简一起在码头上时所体验到的人生感觉。
那便是幸福。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享受着夜景,享受着在一起的快乐。沿着海岸线望去,能够一眼望见通往拉古纳海岸的路。
“我想住在离海岸很近的地方,”简说,“我爱听海水的声音。”
“哪个海岸?”
“拉古纳。”
我点点头。这只不过是个梦想。我们两人累死也挣不到足够在南加州海岸买套住房的钱,不过这可以作为我们今后的努力方向。
简有些发抖,她往我身上靠紧了一些。
“天气变冷了,”我搂着她说,“你想回家吗?”
她摇了摇头,“我们就这样再呆一会儿好吗?”
“好。”我把她拉得更近了一些,紧紧地依偎着她。我们两人共同沉浸在海水和夜的世界中,沉浸在拉古纳海滩沿岸灯火辉煌的夜色之中。
第4章 无端的鄙视
我们仍旧住在加州大学布雷亚分校附近那套狭窄的公寓里,但是我已经在考虑搬家之事。现在我们买得起房子了,我再也不想应付那些喝醉酒的男孩儿没完没了的纠缠,他们总是从我家门外的大街上成群结队地走过,去参加一周一次的啤酒桶聚会,或者参加完以后从那里出来。但是简说她想留下,因为她喜欢我们的公寓。她除了上学以外,还在日托中心兼了一份工作,这里离校园和日托中心都不太远,所以对她来说十分方便。
“此外,”她说,“万一你突然丢了工作或者遇到其他一些事情,我们在这里还能对付一阵,我交得起房租,我们可以一直住到你重新找到工作为止。”
这是我的一次契机,对我的挑战。当时我真该将有关工作的真相全部告诉她,并让她知道我是多么痛恨这份工作,接受它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希望放弃它,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
我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因为我担心她会冲我发火。她也许会试图说服我放弃这个打算,但是最终她会理解我的。我可以不伤和气、不失等严地解决问题。谈话结束后便没事了。
然而我不能这样做。不愿放弃这份工作并非因为我有职业道德恐惧症,我并不崇尚某些抽象的观念。由于我厌恶这项工作,认为自己并不具备这个岗位所要求的资格,因此始终无法置身于同事们的行列中。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动摇自己的感觉——我应该继续做这份工作。出于某种原因,我感到我应该在自动化界面公司工作下去。
因而我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简的妈妈星期六早晨来看我们。当她走进公寓的时候,我尽力装出很忙的样子,把自己藏在卧室里,在简的一位朋友送给我们的旧缝纫机上弄出震耳欲聋的响动。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简的妈妈,她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得到这份工作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尽管简已经将我终于找到一份全日工作的事告诉了她,她也装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是我能看得出来,她心中被某种东西激怒了。她又少了一个批判我的理由,同时也少了一个教训简的借口。乔治亚,或者她自己喜欢被人们所称呼的乔治,这是一个正在灭亡的种姓,马提尼酒的故乡中最后的传人。那些特别能喝酒的粗野女人总是用粗重而沙哑的嗓音说话,那种声音在我童年时代在偏远地区曾经十分流行。她们还喜欢用男人的明称来称呼自己:吉米,格里,威利,菲尔。当我知道这就是简的妈妈时,我简直吓了一跳。我曾经认为,看一看妈妈就会知道女儿最终会是什么模样。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在简身上看到了一些乔治的影子。但是简的身上完全没有她那种粗护的气质。她比她妈妈显得更加温柔、善良、美丽,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而且我也知道,“历史不会重复。”
我在缝纫机上制造出了最大的噪音。我有意在透露一个信息:我不想听见那些废话。但是在哐当呕当的喧闹声中,我仍然能够听见乔治那种饮酒过度所造成的沙哑嗓音:“他还是一个无名之辈”,“没什么本事”等等,她还说我是个“失败者。”
我一直等她离开后才走出了卧室。
“妈妈真的为你感到高兴。”简拉着我的手说道。
我点了点头,“一点不错,我全都听见了。”
她看着我的眼睛,笑了,“好吧,我为你高兴,这总该行了吧?”
我吻了吻她,“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我去上班。斯图尔特自鸣得意的傲慢态度变成了更加直接的鄙视。有些事情正在悄悄地发生着某种变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惹恼了他,还是他的私人生活中发生了一些事件,总之他对我的态度明显地改变了。表面上的文质彬彬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只剩下丝毫不加掩饰的敌意。
这一次斯图尔特没有像往常那样,星期一打电话通知我去他的办公室,向我交待下一个星期的工作任务。斯图尔特开始把工作留在我的办公桌上,上面夹着一张纸条,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那张纸条通常总是写得内容不完整或者含混不清,尽管我最终能够抓住要领,有时却对他的要求摸不着头脑。
一天早晨,我发现我的办公桌上堆着一大堆过时的计算机用户手册。据我对计算机的了解来看,这些手册是一种本公司从未出现过的键盘和终端机的使用说明。斯图尔特在留言条上只写了两个字:“修改。”
我不知道该怎样修改,因此就从最上面拿起一本用户手册以及那张便条,去了斯图尔特的办公室。他不在。但我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他正在走廊上跟一位名叫艾伯特。康纳的程序员津津有味地聊着上周末刚刚看过的一部动作片。我站在那里等候着。康纳不断地抬头看我,显然想暗示斯图尔特,我有事找他。但是斯图尔特继续跟他慢条斯理地、详细地叙述电影中的情节,故意对我视而不见。
最后我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既温和轻柔,又文质彬彬,而且带有试探性。出乎意料的是我的上司被激怒了,好像我用污言秽语辱骂了他,“你能不能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不要打扰?我的上帝,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有事吗?”
我退后了一步,“我只想……”
“你只想闭上作的臭嘴。我真讨厌你,琼斯。我讨厌你这废物。你放明白些,你的试用期还没有结束。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解雇你。”他瞪着我,“听懂了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其实心里明白,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地吓唬我。也许这就是斯图尔特最近经常欺负我、有意冷落我的原因。但是他和班克斯都无法使我相信,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对我进行控制。假如他们说的都是真话,我早该在几星期之前就被他们解雇了。也就是说,现在我已经不大可能被他们解雇了。职位比他们更高的人才有权对我发号施令,而他们无权做出任何决定。他们尽可以大喊大叫、欺软怕硬,也可以趾高气扬、狂妄自大,但是假如事情做得过了头,他们的真实嘴脸必然会暴露无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只想知道我应该修改哪个部分。
从便条上看不出来。“
康纳看着我们。他也被斯图尔特爆发的脾气吓坏了。
“你应该修改用户手册。”斯图尔特慢条斯理地、故意怒气冲冲地说。
“用户手册的哪个部分?”我问。
“所有的部分。如果你能受累通读一遍我放在你桌上的那些手册,你就应该注意到、我们早已不用那种硬件系统了。我要你把用户操作方法修改为我们目前使用的系统操作方法。”
“我该怎么做?”我问。
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在问你该怎么做自己的工作吗?”
康纳变得越来越不安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我会教你。”他提议。
我感激地看着他,对他笑着表示了谢意。
斯图尔特不满地看了程序员几秒钟,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跟着康纳来到了他的工作间。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康纳给了我一大堆自动化界面公司最近刚刚购进的计算机用户手册。他让我复印一下,装进活页夹中,然后把它们分发给公司各部门。
“你的意思是说,我只需要用这些新用户手册替换那些旧的就可以了吗?”我问。
“说得对。”
“那么,斯图尔特先生为什么要让我修改用户手册呢?”
“这只是他的说话方式而已。”程序员抽了拍那本新用户手册的封面,“不过这本书用完之后一定要还给我,我有用。你应该在办公桌上找一份雇员名单,好知道每个部门需要几份。加布手里总是有最新的部门员工名单。”
加布是我的前任。除了待人友善和爽快以外,他显然还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工作效率很高的人。
“多谢了。”我对康纳说。
“别客气。”
我舔了舔嘴唇。实际上这是我与我的工作伙伴第一次做正面接触,我除了只想把这种接触继续保持下去以外,别的什么愿望都没有。我试图在这种和谐的基础上跟康纳建立起某种关系。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实现这个愿望。我想,也许我刚才应该试着继续我们的谈话。我应该问他在忙些什么,并试着跟他谈一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但是我却没有这样做。
他回到了他的终端机旁,我也回到了我的办公室里。
后来我在休息室的可乐机旁见到了康纳。当我看到他之后便对他微笑,并招手致意,但是他却好像没有注意到我似地背转身去。我感到尴尬极了,立即拿起饮料离开了休息室。
午餐时,我看到康纳跟帕姆。格林一起离开了办公室。我站在走廊上目送他们乘电梯下楼,他们却没有看到我。我开始惧怕午餐了。我已经意识到,我可能会永远独自享用午餐了。我宁愿取消这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连续工作8个小时,在一天结束时提早一个小时回家。我不需要每天用60分钟时间证明我的同事们如何看待我,工作本身已经够令我沮丧了。
更加让我无法忍受的是,似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午餐伙伴。
是的,每一个人,甚至像德里克这种我认为应该遭到普遍排斥的人,居然也有人愿意跟他一起用餐。那是楼上某个部门的一名矮胖的、长得像只癞蛤蟆似的男人。惟独只剩下我自己。上班时对我不错的那些秘书们在去午餐之前都出于礼貌地向我摆摆手,说声再见,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我是否愿意跟她们一起去,也许她们猜测我的午餐已经早有安排了。
也许并没有。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我感到自已被冷落了。没有人邀请我。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被所有的人遗忘掉了。
我必须承认,秘书们对我的态度比起别人来好得多。我们的部门秘书霍普总是对我十分友好。她温柔、善良、和蔼,永远像一位典型的祖母,她每天都以欢快的笑脸和一声诚挚的“你好”向我致意。每个星期五下午她都要询问我的周末安排;星期一早晨总是关心我的周末计划是否顺利实现,每天晚上离开之前还要说声再见。
当然,她对部门内所有的人都同样友好。她跟每个人谈话,好像她喜欢所有的人,但是这并没有使她对我的关注搀杂任何虚假的成分,也不会减低我对她的感激之情。
同样,速记中心的弗吉尼亚和路易斯对我也很宽容和公道,她们的态度与我们部门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也许跟大楼里所有的人都截然不同。
大堂里的那位保安尽管乐呵呵地跟出入自动化界面公司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却依然对我不理不睬。
在简面前,我继续对我每天的工作进行一番中性的评论。
我可以告诉她我跟斯图尔特的烦恼,并对一些重大问题发发牢骚;但是我把我每天遇到的困难、我无法跟工作伙伴融洽相处以及遭到社会摈弃的感觉统统埋进了心灵深处,没有告诉她。
这个十字架必须由我自己背负。
在我分发了那些计算机用户手册一周后的某一天,斯图尔特手里晃着一张蓝色备忘录走进我的办公室。我当时正在利用休息时间看《时报》,斯图尔特啪地一声将那份备忘录扔在报纸上,“看看这份材料。”他对我说。
备忘录是财务处写来的,它要我们再送去一份计算机用户手册,因为他们最近新添了一台终端机。我抬起头来看了看斯图尔特,“好的,”我说,“我再找一份给他们送去。”
“这不太好,”斯图尔特说,“你开始就应该知道他们需要多少。”
“我手里只有加布留下的雇员名单,”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们新添了一台计算机。”
“你应该知道,因为这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向每个部门的负责人咨询一下他们到底需要多少,而不要依赖那些过时的名单。
你简直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琼斯。“
“我很抱歉。”我说。
““你很抱歉?这件事会反映到我们部门领导那里。”他拿起了备忘录,“我必须向班克斯汇报,让他决定对你采取什么措施。
你尽快把用户手册给财务处送去。“
“我会送去的。‘俄说。
“你最好现在就去。”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便开始越发难熬了。
回家之后情况也好不了许多。当我到家时,简正在做汉堡杂烩饭,同时在看重新播出的黑色幽默喜剧《军事外科医院》。
我一直都很讨厌汉堡杂烩饭,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简,而这种事情仅靠她的想象力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
我走到电视机旁,换了一个频道。我虽然喜欢这部老掉牙的喜剧片,可是我更喜欢看新闻,我宁愿从一进家门那一刻起一直看到黄金时间。如果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了什么事,什么地方又发生了些什么灾难,我会感到坐立不安,而简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她甚至在看新闻的时候也只关心电影预告,她喜欢看一些重播的电视剧或者有线台的电影。
这曾经是我们之间大多数争论的导火索。
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她也知道我的感受。我无法使自己不认为,她今晚对电视节目的选择简直就是一次蓄意挑衅,她在试图激怒我。通常在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电视总是在新闻频道上。今晚她却没有这样做。我感到自己好像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我看着她,“为什么不看新闻?”
“我今天参加了一场考试。我实在太累了,想看一些轻松的娱乐节目,不想再费脑子了。”我理解她的感受,当时如果对她谦让一些就不会有事了。可是我仍然在生斯图尔特的气,我想我总该把这口气撒到什么人的头上。
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恶战。
我们吵得很凶,几乎打了起来。之后双方道了歉,接着又是接吻又是拥抱,最后终于和解了。她进厨房继续做她的饭,我在起居室里看我的电视新闻。我甩掉了皮鞋,躺在长沙发上。我意识到,我还没有对她说我爱她。
她也没有对我说她爱我。
我把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会儿。我的确爱她,而且我也知道她爱我,可是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这个字眼儿了。
过去我们还经常说,奇怪的是,尽管那时我告诉她我爱她,但是我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爱。这三个字既空洞又陈腐,甚至还有些虚假。第一次说出口时感到它代表了一种希望而不是承诺。后来的感觉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既没有快乐,又没有宽慰,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丝不安,好像自己对她撒了谎,担心迟早会被她发现。我不能断定她的感觉如何,但是对我来说“爱”是一个转换词,它用一种能够被接受的方式把男女之间的朋友关系转换为同居的情人关系。它虽然十分必要,但是却不一定那么真实。
我们搬到一起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说过这个字眼儿了。
她也不再说了。
但是我们的确相爱,而且比以前爱得更深了。它是那种……它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爱。我们欣赏着相互陪伴的生活,在一起感到很开心,但是当我下班回家时,我并不像电影上表现的那样,为她脱掉衣服,把她放在地板上,随时随地跟她疯狂一下,她也不是面带微笑,身穿三点式泳装迎接我回家。我们的生活并不是小说、电影、音乐和电视向我们所展示的那种梦幻般的浪漫的爱情生活。尽管它是美好的。但是并不那么十全十美,也不是每时每刻都令人动心。
吵架之后,我们甚至都没有像平常那样疯狂地做爱。
不过那天夜晚我们仍在临睡前做爱了,而且还不错。我感觉很好。我甚至想告诉她我爱她。我当时真的想说。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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