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世贞忽又想起隐娘遭遇,不知怎地,心中似有不祥之兆,便到拥芳楼来。其时世贞哪知,还有惦念隐娘比他紧的,早已捷足先登。你道是哪个,便是五品父母宫徐知府。那徐知府早在做孝廉之时,便打上隐娘主意。至今朝思暮想,也不曾上手。去得多了,只与一个叫月月红的妓女打得火热。这日宴罢,送顾琼走后,没甚情趣,又到拥芳楼来。上得楼来,自是先到月月红房中。待进门时。
却见门儿关了,只是屋里灯亮。隔窗瞧瞧,却见床纬也放下,敢是睡了。徐知府反语戏笑道:“日高三丈,该起床哩,此刻做甚好梦?”
那月月红懒洋洋下床开门,只穿水红内衣,噘嘴嗔道:“没得扯淡,老娘只是身上不爽。你们做官的老爷,只怕把我忘了,自去寻诀活。今日有几个与你送礼,带了什么物事送我的?”
徐知府坐下只摇头,道:“一向只我送你罢了,有哪个给我送礼?”
月月红道:“只是皇帝远了,这里天下只有你大。怕那些送礼的不挤破门框。
便是你送老娘的东西,有几个物件是你买的?”一边说时,眼里便膘他袖儿。见鼓鼓的,待嘻嘻挨近坐在他怀里时,便劈手揪住他袖筒,夺过那物件看时,见是一个金纹镶玳琩檀香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对翡翠宝钗。便劈手丢掉,佯装不乐道:“果然一个清廉不爱钱的老爷,专会拿这不值饯的玩艺儿,当是哄三岁孩儿。”知府道:“好,好!不要我倒留下。”欲待去拿,手儿还没抓到,早被月月红一脚将他手踢开,自拣起道,“便做了皇帝,怕也是讨饭花子的脾气,打狗棍也舍不得丢。”知府搂住她笑道:“油嘴臊根,小小年纪,便是这样出口伤人。”
知府与她调笑一会儿,便扯她去床上温存。月月红扭捏不肯。到得帐前,知府在帐缝中看那被子有些动,象有人在内的,便把被子揭开,果真露出粉妆玉琢般的一个人儿,浑身洁自,一丝不挂。那人见知府撩起被时,慌忙把脸儿转向里面,只掉转背来,知府笑道:“敢是黄花女子,还怕羞么”便捱身去搂她,那人更慌,只夹紧腿儿,缩作一团。
月月红见状、却掩嘴嘻嘻笑了起来,道,“不要惹他,他便是你儿子,那地方也带家伙的。”隨手把那小即拉了起来,却是十七八岁光景。那小郎知是知府,脸都黄了,难免悚惧不安,抖颤颤穿上衣服。知府也不怪他,反笑道:“小臊根子,哪个讨你,怕不带绿帽子。”小郎慌忙退了,月月红只是嘻嘻地笑道:“你们做宫的,莫说我们,便是良家女子,也不知糟蹋了多少。我劝你这寡醋少吃吃罢。”知府见她如此说,便央求道:“好姐姐,你今日被弄得累了,便发个慈悲,设方请那婉云同我会上一会,只为这冤家害得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姐姐若可怜时,相帮见她一见,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当日后相报。”
月月红道:“你便叫我亲娘,也是白费口舌!那是不起骒的骡子,好自在性儿,如今越发尊贵了,便请得妈妈出来劝她,空费上三车唾沫,也是自说。”
知府道:“只求姐姐可怜,终不然就罢了不成?”。
月月红自是妒忌婉云,思忖片刻说道:“有了,只是你如何谢我?”
徐知府道:“若是事成,但凭亲娘吩咐。”月月红笑道:“好个孝顺儿子,娘便帮帮你忙。”遂说道:“适才听那姐儿的丫环说道,那姐儿自见了一个什么王相公,心绪恹恹,恰似大病了一般。今夜月明之时,她与丫环去天井拜月,你便趁机潜入她房中。她一向是独居,门子极紧的,待她闭门睡下,不怕你事不成。”
知府连连称妙。一面与月月红调笑,在她房中等候。
知府买转了月月红,使她偷偷窥视。果然月明中见婉云与丫环持香,同往天井中去。知府干恩万谢,辞别了月月红,悄悄潜入婉云室中来。偷藏床下,又惊又喜,隐伏片刻,不见她回来,又蓦地想起一事,便将随身私藏的春药偷偷溶进她杯中。
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凤月会娇娘。
少顷,听得楼梯脚步声响,婉云与丫环走上楼来,徐知府又惊又喜,怦怦心动。待到门儿呀地一声响时,一颗心悠地蹦在喉咙里,恰似卡住,大气也不敢出。
丫环秉上蜡烛,见婉云心绪郁郁不欢,低声劝道:“姐姐不必挂心,王相公必定是有事缠住,脱不得身,才来不得。今夜便不到,明日定是来了。”
婉云叹道:“只是他性爽好事,叫人放心不下。或是彼人相请,醉在哪里,也说不得!不知怎地,不见他时,只是愁惯了,也便自认命苦罢了,一见他时,便似丢了魂儿一般,心下空空落落,倒无端烦恼起来,只似又要生祸。”丫环道:
“姐姐只该欢喜,怎么说出这话。”一婉云道:“我也说不得!自是寻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想是这般想,仍是放心不下!}丫环道:“只待王相公救姐姐脱开这肮脏之地,远走高飞,日后就好了。”婉云道:“哥哥自有这心,只怕妈妈不肯与我脱籍。我们这等人家,只管图钱,哪讲什么情义,不榨尽你油水时,哪肯放你?不见前时那一个姐姐,与一个赴京应试的公子相好,妈妈见他有钱,初时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只哄得他欢喜,夜夜酒宴。那公子岂知是弄局骗人,做下天罗网,只把大把银子,往贼坑里填,待到钱囊倾尽,却被赶出门外,穷得流落街头讨要,前程也误了。那个姐姐虽是有情,一气之下,不再接客,结果仍拗不过妈妈,被卖与一个客商作妾,在迎娶那日,无奈忍气坠楼自尽了。”
丫环道:“姐姐不要尽想这些。人横竖要活着,鸡儿一叫——你明我也明。
只须放宽心思,将息身体才是。”
婉云叹一口气,含泪说道:“虽说是天下只一个日头,鸡儿叫时,也有不明的地方。你我只在这里,便如长夜,时时恶梦惊心,哪有明时?”
丫环见劝她不开,随说道:‘姐姐一日不吃什么东西,我替你冲坏茶喝罢。”
遂将那暗藏春药的怀里冲进水去。婉云接过她手中怀儿,嘱咐一句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去睡吧。”待丫环出门去时,她闩上门儿。回到案前,仍是手托香腮,恹恹的闷坐。愁思片刻,顺手端起那藏药的怀儿,呆呆望着窗外星斗。
徐知府在床下隐匿多时,甚是憋闷。今见房中门户闭紧,只留她一人,又端起药杯就饮,心下暗喜:“今宵便是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手了!且是再忍耐些,待她睡时怀春性起,再去杀火。”耐下性子等时,叉不见她喝茶,叹吁一声,反将茶怀放下。知府心下暗暗叫苦。偷偷望去,只见她双目含泪,神情凄然,长叹一声骂道:“严贼啊严贼,你无端害死我父,又抄我满门,害得奴家沦落天涯,陷身为娼,忒是蛇蝎般狠毒!如今便是哥哥救我出去,也是有家难回,无栖身之地了。”哭了一回,又长叹一声,道:“哥哥呀哥哥,你如今哪里去了?一日也不见信息,空叫奴家悬念!你外面敢怕是又生事,我就如闷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晓得?”
知府闻她言语,心下着实惊讶,暗恩忖道:“听她那话评,恰似那犯臣杨继盛之女。若不是时,何以与王世贞这般熟悉?想那世贞本从京都而来,不是旧日相识,又如何说出这番话语。果真这样,我须吓她一吓,倘若畏罪,伯她不肯就范。”想到这里,偏巧那蜡烛燃尽,灯花跳上几跳,噗地灭了。
知府见是良机,就鼠儿一般从床下钻出,冷冷笑道:“端的好个兵部杨侍郎家小姐,竟敢抗拒圣命,畏罪潜逃,隐匿于此,我在床下听得多时了。”
那婉云正自沉思,见灯烛灭了,正待上床歇息,忽见黑影里钻出个人,遭此一惊吓,魂都飞了,失声问道:“你是哪个?”
知府道:“且休问我,便是此时,你犹自怀恨,辱骂相爷,知罪不知罪?”
婉云本是柔软性儿,见被他说中要害,益发慌了,无奈跪下央求道:“奴家身遭不幸,家破人亡,实出无奈,颠沛流离至此,忍辱偷生。今既被爷爷识破,还望高抬贵手,只是不要声张。奴家若有出头之日,便是再生之思,定当生死相报。”知府见她先自软了,挨身近前,嘻嘻笑道:“宝贝儿放心,爹爹不是那狠毒之人。只是久已仰慕姐姐芳名,如鱼思水,情牵意乱。今日良宵,还望姐姐成全好事,你我一酬一报,也自是相当不过。”边说时,便要动手用强。
婉云又惊又羞,慌忙挣脱身体,厉声喝道:“听你言语,也是读书识礼之人,岂可偷鸡摸狗,做那苟且之事。奴家虽误落烟花,却是良家女子,苟合之事,实难从命。”此时知府欲火难熬,便是片刻也等待不得,涎下脸儿笑道:“姐姐要骂时尽管你骂,只是今宵放你不过了。”说罢扑上前来。婉云左躲右闪,气急败坏说道:“要用强时,我便喊人了。”知府哪管许多,反威胁道:“你若不从,我正倒要喊,只道出你身份,奠说清自,便是性命也伯丢了。”
婉云一时被他话语唬住,不敢做声。知府乘机一把搂住她道:“我不害你性命,你也要救救我则个。”婉云见他用强,一时心乱如麻,血气上涌,脸如烧炭。见脱身不得,啪啪抽他几个耳光,知府哪管这许多,只是把她抱到床上,强行按祝正欲用强,只听有男子唤门,恰似世贞,心下一惊,手自松了。婉云乘势脱身去开门。知府见情势不妙,打开后窗跳出,竞逃之夭夭,正是:
水中费尽扳捞力,月儿自在天上明。
且说世贞迸得屋来,点上蜡烛,见隐娘云髻散乱,眼圈红肿,犹自哽咽,甚是诧异,慌忙问道:“妹妹却为何事?”不同则罢,待问一声时,隐娘满腹委屈与羞辱,一发控制不住,蓦地扑到世贞怀里,放声哭道:“这里我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世贞见她话语溪跷,待又间时,隐娘怕他性烈生事,只不肯讲,却饮泣问道:“一日不见哥哥,为甚此时才回?”
世贞叹息一声,道:“前日仓促,不曾讲得,也是世贞时运乖蹇,偏遇上许多不快。”遂把与柔玉小姐相识并《清明上河图》之事一一说了一遍,隐娘听罢,停住泪眼,动了侧隐之心,反把自己的苦楚抛下,替柔王担心道:“难得这般有情有义女子,又是火热刚直心肠。若哥哥得此女子,恰是一世良缘,远强似奴家无才无德,反拖累哥哥受这许多甘苦。偏是如今时事,愈是好人,愈没好报,正应了那‘好人不长寿,坏人活不够’的话儿。不知柔玉姐姐被强抢回府,又生出些什么事来。”世贞强笑道:“我只信命运由人不由天!待我设法使你脱籍,日后再寻柔玉妹妹好了。”
次日,世贞便找鸨儿相说婉云脱籍之事。那鸨儿只把婉云作摇钱树看待,怎肯轻易出手。常言道:“姐爱俏,鸨爱钞。”世贞知她心意,便多许银两打动她。
鸨儿果动心了,道,“合家女儿,老身最疼那婉姐儿,要赎她时,三日之内,就拿一千两银子来,便少一个,也不放她。三日若拿不出,休道老身再不认得相公:”也是世贞心急,只为隐娘脱籍,见她口活了,只怕翻悔,便应承下来。
世贞原是来省亲,哪有这许多银两。应承下来,又犯难了,恩忖哪里去借。
这日晌午烦闷,一人在酒披独坎,忽有一公人寻他到酒楼来,道:“知府老爷请大人府内叙话。”世贞自恼恨他,哪里肯去,冷冷笑道:“回你老爷,尽道我没空,便有功夫时,不如去看狗儿咬架?”公人只不肯去,低声说道:“我家老爷,实有要事相告。奴才也听说,前日酒宴,我家老爷只当是调停顾老爷与大人至亲口角,不曾想却是顾老爷设计要稳住大人,抢那小姐,虽是得罪大人,也是无意。今日顾老爷又来府求见我家老爷,老爷只道事紧,不敢得罪大人,特派小人寻找相告。”
世贞将信将疑,问道:“有甚要紧事情找我?”
公人道:“极是秘密,小人不知。只隐约听顾老爷说道他家小姐并未抢去,却是被店家女儿假充小姐骗了。又听说小姐携得一张什么宝画逃走,如今正不知去向。”那公人一番口舌,只把世贞说转了,自寻思道:“那店家老儿也道他女儿被抢走,如今又露出这珍画儿,事情弄得大了,只伯柔玉妹妹逃走是真。若是这般,也须弄个明白,便是他奸诈生计,却伯他作甚。”想到这里,因要探听柔玉下落,拿定主意,付与店家几钱碎银,随公人竟往府衙而来。到了府衙,徐知府备酒相叙。数杯饮罢,知府起身拱手赔罪道:“大人本当今名士,名噪四海,小官久已仰慕,不想屈驾至此,反使大人遭许多不便,多有得罪。””世贞不耐烦说道:“今邀我至此,究竟为何事?”
知府赔笑道:“前日设宴,本是好意,只当大人与顾兄有隙,从中调停,不想顾兄有诈,反使大人受害,特此谢罪。”
世贞冷言说道:“既是不知,何罪之有?若只如此,也大可不必。”
知府又道:“下官偶闻顾小姐与大人已私订终身,今闻小姐携珍画出逃,下落不明,不敢不相告。”
世贞只恐他有诈,便以虚探实说道:“府台何出此言,前日为我设宴之时,小姐便被掠去,哪个不知?”
知府道:“大人若不信时,待我领你看一个人时,便知道了。”说毕嘱咐仆人一声,竟将荔枝儿带了上来,道:“今日便是顾兄将她送官,告她以假充真,纵容顾小姐私逃。只问她时,便明白了!大人若仍不肯信,现有顾府丫环翠荷尸首,从河中打捞上来,认后便知。”那荔枝儿见到世贞,好似见亲人一般,早已珠泪盈盈,不等他问时,便将顾府如何抢人,自己如何以身暗替,翠荷如何被逼投河之事一一述说起来。
世贞听罢,正沉默不语,知府说道:“本官欲将此案了结。荔枝儿虽是以假乱真生事,也难得她真诚多情心意,便判她无罪,赏些银两发送她回家营生;翠荷仗义已死,便买棺木安葬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世贞只当他好意,自然允诺。事毕,知府喝众人退下,待静室只剩二人时,徐知府一副极其神秘模样儿,低声说道:“尚有一极秘密要紧之事,下官不敢动问,特相邀请教大人。”
世贞道:“但讲无妨。”
知府左右顾盼,稍沉思,俏悄说道:“拥芳楼今有人密告,那绝世名姬婉云,便是朝廷钦犯杨继盛之女隐娘,如今天机泄露,便是生死大事。下官素闻大人与杨府关系甚密,便偷偷将案情压下,特密请大人来相告,以图良策。”
世贞闻听此言,却似晴天一声霹雳,面上虽无表情、心下甚是诧异,暗暗想道:“隐娘向是谨慎,此绝等秘密之事,他却如何知道?”
知府见他不语,秘密献策道,“下官有一拙见,不知大人可纳否?”
世贞道:“愿闻尊教。”
徐知府道:“此案事发,当有杀身之祸。那杨小姐,须在事情尚未张扬时,速速脱离险境,大人在此地,也不可久留。”
世贞道:“此言极是。欲待替她脱籍,只是资囊不足,一时凑不齐许多银两。”
知府问道:“鸨儿自是看钱紧,便要多少?”
世贞道:“三日之内,要凑齐千两银子。”
知府说道:“这有何难,大人既有此心,下官虽是清贫,自当舍命相助以赎前日之过。”一面说时,竟到内室取出自花花纹银千两,慷慨说道:“下官仰慕大人,此权作卑微心意。只是事不宜迟,怕夜长梦多,惹出许多是非。”世贞赔笑道谢,心中甚是狐疑,晴思忖道:“久闻他为人势利,一味结交权贵。我与他素日并无深交,为何如此慷慨?若是奸计,又待怎样?”忽而又寻思道:“官场之人,也自是可怜不易,便是正直善良之人,若不善应酬交际、说得许多假话时,哪个站得住脚?如今的官儿,都是那小官为大官儿做的,清正廉洁古来稀,便是有点作人的良心,也就难能可贵了。”这样想时,只当他是诚心好意,便把以前许多恶感驱散。笑笑说道,“府尊一片好意,世贞便受领了。”
知府问道:“大人为隐娘小姐脱籍时,便去哪里安置?”
世贞道:“京都我家府上往来人极多,怕去不得,待将她领回太仓原籍,也恐人言纷纭,乱加猜测,怕也不妥。妥善之策,莫如到一陌生之地,找一熟人家权且寄身,日后再图打算。”
知府道:“此言极是。若大人不怕委屈小姐,我有一嫂嫂,在此城寡居,便认作母女,暂可栖身。”
世贞道:“我自有旧日相识,岂敢再打扰。”
次日,世贞替隐娘赎身出来,安置张银匠家。那张银匠原在世贞家中寄居过数月做生意,且为人正直,老两口儿膝下又无子女,见旧主相托,自是乐意。世贞安顿下隐娘,便去寻找柔玉。一连数日哪得半点踪迹,看看归期已过,便回京城去了。只是惦念柔玉与那千古珍画,放心不下。正是:
一遭惊弓鸟自飞,漂篷重会不胜悲。从此孤舟云山远,各在天涯怎共归。
话分两头,且说那柔玉小姐仓皇逃出酒店,仍是男装打扮。出门时已是日头西斜,渐渐天色近晚。况路又不熟,慌慌如惊弓之鸟,也不择路,只往荒野逃奔,落魄之态,不胜愁怜。恰是:
仓皇孤身何处投,荒野茫茫起离愁。风筝断线任飘零,扁舟脱缆随荡游。
柔玉起初原是仓促而逃,渐渐夜深,月儿明时,依稀还辨得路径,后来偏偏愁云遮月,茫茫旷野,黑暗下来,风吼山谷,猿啼鹤唳,草木皆兵,脚下不知深浅,一发走得惨了。她原本深闺干金,哪里走过野路?况又是病体才愈,纤纤弱质,更弱不禁凤。惊汗未落,冷汗又出,且又胆战心惊,到得此时,真个是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只硬着头皮,抱定珍画,没深浅的舍死奔去,正行之间,钻入黑黝黝一片林中,忽闻近身之处,有人咳嗽。柔玉忽地一身冷汗,心儿悠地悬起,心下惊道:“敢是林中有歹人隐藏,我为何如此命苦?”拔腿逃时,那咳嗽声却在头上响,听得真时,原来树上有老鸹做窝,在上面嗑牙,声音就象人咳嗽一般。柔玉虚谅一场,心儿在肚里又落下,连连抹几把冷汗。出得林来,月影微露,幽光朦胧,心里也亮了些,稍梢壮起胆子。柔玉只恐后面家人追赶,不敢停留。正急走时,蓦地又见路旁黑黝黝蹲一个人,手待一根长棍,横阻在当路。
柔玉惊道:“这定是断路抢劫的强盗,此番定死无疑,活该是天命如此了。便是逃跑,又哪及他快!横竖不过一死,伯他做甚”随即横下心来,加快脚步,往前硬撞过去。走到近前,也不敢看,血往上涌,头发根根竖起,待闯过去时,又见那人不动,偷偷扭半个脸儿,用眼角向回扫时,却见是一丛树,宛如蹲下一个人,一根长枝横出于路面,恰似人手中拿着根棍子。方叹一声道:“疑神疑鬼,全是自己吓自己。”正这样想时,忽听得后面喊声响起,这回听得真切,连那马嘶声也清楚,真真有人追赶来了。柔玉想到:“这定是家人追赶无疑,此番再无逃避之处了。”
一腔苦楚,又上心来。只向天祷祝道:“菩萨有灵,当遣世贞哥哥速来救我。”
这样说时,后面人声马蹄声更紧。正在危急,忽见左面一片林子,微微透出一点灯火。柔玉道:“是生是死,且到林中躲躲。”便离开道路,也不管脚下坑洼不平,双腿酸软,急匆匆胡乱奔去。未到林中时,那人马早已追赶近前。柔玉恐被发觉,便卧于地上伏着,仔细看时,那人马斜刺里竟向对面去了,并不向林中追赶。原来这些人是趁夜狩猎赶獐的,灯笼火把,恰似追人一般。
柔玉受许多惊吓,到得林中,见一道粉墙小院。双门紧闭,门上似有匾额,只是字迹看不甚清。一夜奔波皆因紧张,浑似不觉。待到安全无事,放下心来,那困乏劳累,一肚饥饿,遍体酸疼,却一齐袭上身来。柔王一步步从那门前台阶强涯上去,心里想到:“菩萨保佑,这一夜九死一生,总算脱身过来。”只因这一想,肚里气泄了,举手刚刚要敲门时,便觉脚在上,头在下,眼前旋转起来,晕倒门前。
柔玉将明方醒,抬眼望时,只见自己躺在屋中,四面粉墙,围着一个小小庵院。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匾额,写着“净云庵”三字。柔玉见是女庵,心下甚喜,自是饥饿难挨,便起身叩门,就有个垂髫女童,呀地将门开了。见了柔玉,连忙问讯。柔玉道:“便烦报请令师,说有客来访。”
女童领她到佛堂间,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柔玉听此言略惊,看看自己妆扮,会心笑了一下。
稍顷,女童引一少年尼姑出来,向柔玉稽首,柔玉慌忙道个万福,倒引得那女童喷地笑出声来。
只道他是少年相公风流取笑,故作女儿之态。柔玉看那尼姑,年纪二十上下,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十分标致动人。
原来尼庵规矩,但凡香客到来,一向都是老尼迎接搭话。那少年尼姑,便如闺女一般,向是深居简出,非是至亲与相熟的主雇,从不相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不能迎客时,即便那权势显要的老爷、夫人,一心要见少尼,也少不得三请四唤,才肯出来。这少年尼姑如何便轻易肯出来?有个缘故。她原是个官家使女。主人几次欲霸占她,只是不从,逼得紧了,才怀怨恨私逃出家。虽入空门,又怜凤月,嫌冷清。今听有个俊俏相公采访,由不得便迎出来。尼姑见这公子果是英俊,哪知真假,笑嘻嘻问道:“相公尊姓贵名,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渝?”
柔玉只道:“我自远方探亲而来,不想途中遇强人抢掠,逃难至此。今慕仙姑清德,特来拜见。”尼姑见他谈吐文雅,又是避难而来,半是欢喜,半是同情,笑笑说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相公枉顾。此处不便,且请里面侍茶。”
柔玉起身随她入内,到得一静室,果然好不精雅,窗外梧桐修竹,绿荫蔽日,奇花异草,芳香袭人。室内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袅袅,下设蒲团一坐。里间是寝室,用锦屏相围,里面一张桐柏书桌,摆着佛家经典,文房四宝,桌前花藤小椅,甚是别致洁静。右边临窗一张斑竹榻儿,纤尘不染,也是用香熏过。两个在桌前对面坐下,女童奉上茶来。尼姑双手棒过一盏,递与柔玉。
但见十指尖尖如笋,甚是白皙可爱。柔玉见她只含笑盯着自己,找话问道:“仙庵共有几位师父?”
尼姑道:“师徒四众,只是家师年老多病,卧床半载有余。小尼贱名净玉,便临时主持院中之事。”
柔玉问道:“仙姑何时出家?”
页观沉下脸色,叹口气道:“不谈也罢。”柔玉见她光景,似是不悦,便赞道:“仙姑如何不悦?我看这宝庵幽静,胜似世间繁华。终日诵经念佛,超脱尘事烦忧。闲来一炉香,一壶茶,闷时理丝桐,品字画,好不安闲自在。”
净玉笑道:“相公只是取笑,若你是女身时,岂肯便入这空门?”
柔玉忙上前重新施礼道:“我正喜入佛门净地,做个世外之人。也是前生有缘,得与师父厮熟,倘若不弃,便拜在师父门下做个徒弟,望勿推辞。”
这里柔玉却是真意,只是忘了男身装扮。那里净玉只道他于已情浓,用话语试探,心下春情已动,便笑笑说道:“只是小庵房间,一时寻不得清净卧处。”
柔玉自是女身,岂知她话中隐意,便直说道:“若师父不见弃,便暂与师父同室相居,也好学习经典,谈谈诗画,做个伴儿,省得寂寞。”
净玉听他如此一说,只当意领神会,想做一处,红着脸儿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便置备酒蔬菜,留他在内室,只不放他出去。柔玉奔波一夜,本已疲倦不堪,几杯酒落肚,又是空饮,益发不胜酒力,便推托几句,和衣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那粉团也似的娇娘,本已春尽荡漾,如今看他模样,只道他不肯先入,故意卖弄机关引她亲近;由是情不自己,按捺不住,俏悄掩上门儿,便上床与他搂作一团。
此时柔玉早已睡熟,哪里觉得?净玉只当他不拒,便放开手脚,先是亲嘴,后来索性替他解脱衣裤,欲办那事。刚刚解开袄儿。只见他肌肤如雪,一抹酥胸鼓鼓两个奶儿,恰和自己一般,正自惊讶。柔土被惊动。呀地一声坐起,厉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只这一声呼唤,把个偷云握雨的师父唬得果了,粉面羞愧,无地自容。有分教:偷云握雨恣意贪,欲游仙梦会尼庵,岂知同是罗刹女,是色非空作笑谈。
欲知后事,下回待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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