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女郎 第一章

 一八一九年八月
  将近中午,疲惫的马儿终于踏上通往丹森大宅的车道。牠鼻孔喷气,扬起低垂的头,开始快步走。热热的太阳光照在窗户上,使红色的屋顶发亮,这幢宅邸久受忽略,车道几乎被野草,纠缠的树枝,和一度曾修剪整齐的树篱淹没。
  莫宇修坐在马背上,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知道自己头痛欲裂,嘴唇发干,眼球凸出,他已经不记得昨晚离家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大约是在曼彻斯特的某间酒馆,喝那种断人心肠的白兰地,召妓女,直到醉得不醒人事,这就是他惯有的、打发夜晚的方式。
  马儿不待指示,迳自穿过拱门,来到中庭,而在这里,宇修终于察觉自己不在家时,似乎有些异于平常的事情发生。
  他眨眨眼睛,甩甩头,迷惑地瞪着台阶底端的双轮马车,访客……他从来没有人来访,侧门开着更是异于平常,山姆究竟在想什么?
  他张开嘴大喊山姆,一头巨型的杂种狗突然跃出门口,用力狂吠,龇着利牙冲下楼梯,而最令人不解的是,牠那长长的尾巴竟然摇着表示欢迎。
  马儿警戒地嘶鸣,在鹅卵石地上跳动,宇修诅咒地勒住牠,那只陌生的巨犬昂首阔步,又吠又摇尾,绕着马儿和骑士兜圈子,彷佛在迎接久逢的好友。
  “山姆!”宇修大嚷,一跳下马,剧烈的动作更增头痛,他弯下腰,封着巨犬喊道:“安静!”吓得那条狗向后缩,尾巴迟疑地摇摆,探着长长的舌头。
  山姆没有出现,宇修咕哝地诅咒,迳自系上缰绳,一拍马屁股,使牠奔向马厩,自己则两面步并成一步跑向通往侧门的台阶,那条狗跟在后面,总算有一刻安静;他在大厅停下脚步,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这不是他家。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灰尘在光线下飘浮,墙边的椅子和大桌子都布满灰尘,就像以前一样,可是大厅中间摆满皮箱、盒子,和很多宇修一眼认不出来的东西,其中一项更是出人意料,是一只鹦鹉关在笼子里,细看才发现那只鸟只有一只脚,牠微偏着头,口中发出一句三字经,那可是宇修十年前在海军服役时才学到的。
  他迷惑地转身,一不小心踩到狗尾巴,痛得牠哀哀叫。“出去!”他不带希望地大叫,狗儿咧着嘴,满怀期待地喘呀喘,仍然留在原地。
  其次宇修看见一个打开盒盖的帽盒子,里面没有帽子,反倒是一只托特斯种的猫,腹部节奏的收缩起伏,在他的注视下,牠生下一只小猫,牠立即有效率地舔舐,小猫盲目地搜寻母亲的肚子和肿胀的乳头,母亲仍在继续生产的过程。
  “啊,你回来了,宇修先生,我真高兴,我从没见过家里这些状况!”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穿着皮裤、马靴、背心,戴着两只大耳环,走进来打断宇修着迷地观看母猫的生产过程。
  “这里究竟怎么啦?山姆?”他质问。“这是什么?”他指着帽盒。
  “看来牠开始生了。”山姆瞄了一下内容。“牠挑上帽盒子,一如小姐说的,牠快生产了,就让牠留在盒里吧。”
  “我显然是发疯了。”宇修宣布。“否则就是我还醉倒在酒馆里面,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你究竟该死地在说些什么,山姆?什么小姐?”
  “喔,我真高兴你回来了,现在安小姐可以上路了。”
  那个银铃般的声音实在非常吸引人,宇修缓缓地抬起头,越过一片混乱,望向另一道门口,那声音的主人笑得好自在惬意。
  岁月消失,屋子似乎在旋转,那是十六年前的贝丝,当时他俩首度相遇,那是贝丝……却又不是,他闭上眼睛,揉揉太阳穴,然后再一次睁开眼睛,那个倩影仍然站在门口,信任地微笑。
  “你又是谁?”他粗嗄地质问。
  “筱岚。”彷佛这么说就一清二楚了。
  宇修茫然地摇头。“很抱歉,可是我还是一头雾水。”
  女孩皱了皱眉。“葛筱岚。”她微偏着头,彷佛更好判断他对这个进一步的消息的反应。
  “我的天。”宇修低语,她一定是贝丝的女儿,决斗那一夜,她才三岁。
  “他们写了一封信通知你我会来。”她的声音有一丝迟疑。“你有收到吗?”
  “他们是谁?”他清清喉咙,努力控制心中纷杂的思绪。
  “喔,是陈院长,宇修先生。”第二个声音加进来,第二个人影出现在贝丝翻版的后面,一个女士胆怯地上前。“陈氏女子学院,宇修先生,它位于波尔登,他们上个月写信通知你筱岚要来。”
  她近乎痉挛地点点头,双手扭在一起。宇修仍然困惑而且头痛欲裂,努力压抑渐增的暴躁。
  “你显然占上风,夫人,我们显然还没被介绍过。”
  “这位是安小姐。”筱岚插进来。“她要去伦敦办事,陈院长认为她应该顺道陪我过来。现在你见到他,知道他不是虚构——”
  “什么?”
  “想象中的虚构人物!”她愉快地说。“我们就怕来的时候发现根本没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既然在,安小姐就可以按照计划去伦敦,毕竟那里和曼彻斯特之间还有一大段路程。”
  宇修心中纳闷这个女孩是不是向来话又多又快,即使他觉得自己可以永不厌倦地聆听那愉快的声音。
  “筱岚,除非一切没问题,否则我怎能离开。”安小姐说。“喔,陈院长不会原谅我的。”
  “喔,胡说。”葛小姐自信地宣称。“你亲眼看见他本人,所以你可以良心平安地离开。”
  宇修有一种感觉,一分钟之内,她的双手会放在女教师的肩膀上,催促她出门,这两位之间说话比较有分量的是谁,很显而易见。
  “我可以问一下妳为什么要留下来吗?”他问。“我相信这是我的荣幸,但仍令我困惑。”
  “你在开玩笑,”筱岚的声音又有引起迟疑。“你是我的监护人,陈院长决定送我过来,因为——”她顿了一下,咬住下唇。“呃,我不知道他们信上怎么说,不过那全是谎言。”
  “喔,筱岚,你不应该这么无礼,亲爱的。”安小姐结巴地说。
  宇修用手抓抓头发,这真像一埸梦。“我真不懂妳在说什么,”他终于开口。“上次我见到你,你才三岁。”
  “可以律师一定有通知你,我母亲的遗嘱——坚持要你当我的监护人——”
  “贝丝死了?”他尖锐地问。
  女孩点点头。“三个月以前,反正我一年只和她见一、两面,实在很难会思念她。”
  宇修转身,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感伤,而今才明白内心深处,一直存着一丝希望之火,她会让他重回她的生活之中。
  他走向前门,视而不见地注视明亮的早晨,试着组织混乱的思潮,这个奇特的到访是否是去年他收到一张怪信的解释?来自另一个村落的一封亲笔信,丈夫死后,贝丝一直住在那个村落里,信上只是说她相信他会遵守诺言,只要她有需要,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都愿意服务,信中没有解释,没有友谊的字眼,也没意味着这是他等待多年的机会。
  这封信使他既生气又渴望,最后是撕成两半,努力抛在脑海外。自从战争结束,他离开海军,两人的居处相隔七英哩,她没有尝试和他联络,他也出于荣誉感,尊重她的愿望,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然后单单一张龙飞凤舞的纸条……一份要求,现在又是这个。
  他转过身,巨犬已经走到筱岚脚边坐下,爱慕地仰望着她。
  “信都在书房,”山姆观察道。“你全没看过,我早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些重要的东西在里面。”
  宇修怒目瞪着山姆,这个男人是他二十岁到海上之后的同伴兼仆人,不过山姆向来是对的,他头痛得更厉害,知道再无法忍耐。“叫那只狗出去。”他命令,大步走向楼梯。“把那只该死的母猫和小猫移到马厩去……拿布盖住那只鸟。”他野蛮地补充一句,那只鹦鹉又吐出一句三字经。
  “喔,不!”筱岚惊叫。“『丹尼』住在里面——”
  宇修小心翼翼地转向筱岚的方向。“『丹尼』?”他难以置信地质问道。“那只狗叫『丹尼』?”
  “是的,因为牠来自炼狱之处。”她说。“我从火场救牠出来,当时牠还是小狗狗,被人绑在那里,我本来想叫牠火女。”她沉思地说。“后来发现牠是公的。”
  “我可不想再听下去了。”宇修说。“我还没上床睡觉,所以我现在要上楼,或许该做个睡前祈祷,等我醒来,全心希望祷告实现,届时会发现这一切……”他挥挥手。“只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鹦鹉巧妙地模仿酒醉者笑声。“把那只鸟笼拿出去!”宇修满怀希望的说完,迳自走向他的房间,身后传来安小姐的咕哝。
  他把衣服零乱地丢在地板上,爬到床上,松了一口气地闭上眼睛,太阳穴的悸动逐渐减轻。  他不能再去想贝丝,和那看起来像她又不像她的孩子,这是大错特错,她应该和葛家人在一起。
  葛杰士那张残忍的脸孔,突然间又浮现在他内在的视线当中,令他再次十分清醒,杰士是他父亲的儿子,提文的儿子,他可不是一个适合监管少女的男人,贝丝是不是想避免那样?可是这是哪门子的疯狂,杀父仇人竟然被视为合适的监护人?一个藉酒和妓女来麻痹过去记忆的隐士。
  他呻吟地翻身,窗外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他一心希望两个女人和一只巨犬都随着马车离开,等他醒过来时,这疯狂已然结束。然而他又有一种剌人的预感,他的生命即将发生巨大的转变。
  楼下,筱岚挥手向安小姐及马车道别。那位可怜的淑女挣扎在对筱岚的责任感和她对新任雇主的责任之间,然而她的责任感,毕竟敌不过筱岚简洁的祛除她的恐慌,终于被说服上马车,揉着眼泪,临走前还交代了一大堆的叮咛,宅邸的破败情况、奇怪的宇修和他的仆人,以及这里显然缺乏官家或莫夫人,在在令她担心呻吟,筱岚最后仍听到她说:“喔,亲爱的,或许我不该这样抛下你……陈院长会怎么说呢……可是柯夫人又会怎么说呢……迟到会给人坏印象……喔,亲爱的……”
  筱岚坚定地为她关上车门,为她的唠叨画上句点,大声喊再见,车夫挥动马鞭,轮子向前滚动,载走那位仍然迟疑不决的乘客。
  筱岚深思地返回屋里。即使学校里假设这里有位莫夫人,事实却不然,直到宣怖母亲的遗嘱内容,筱岚这才首度耳闻莫宇修先生的存在,她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选他当监护人,不过,她对母亲几乎一无所知,从六岁以后,一年只有几次和她在一起,此刻她只知道这种处境的改变至少比较好。
  她跪在帽盒旁边,母猫似乎已生产完毕,总共有六只小猫在牠肚子旁边蠕动。牠们好丑陋,她心想,心不在焉地抚摸母猫的头,倒像是小老鼠,而不像迷人的猫咪。
  “妳最好在宇修先生下来以前,把牠们搬到马厩去。”山姆抱怨地说。
  “我们还不能移动牠,否则牠会觉得受威胁,弃小猫而去。”
  山姆耸耸肩。“宇修先生不喜欢动物,当然是除了马以外。”
  “他不喜欢狗吗?”筱岚摸摸“丹尼”的头。
  “室内不行,”山姆告知她。“养狗很好,不过牠们的位置在屋外的水沟。”
  “『丹尼』和我一起睡,”筱岚说。“即使陈院长也接受,否则牠会整夜哀嚎。”
  山姆再度耸耸肩。“我最好回我的厨房,宇修先生一醒就要吃早餐。”
  “你们没有厨娘吗?”筱岚跟着他走到位在屋后的厨房。
  “谁需要?就我们两个人?”
  筱岚环顾周遭的大壁炉、桌子,和铜锅。“只有你和宇修先生在这里?”这似乎很奇特,可是人很有适应性。
  “是的。”山姆打了一个蛋。
  “唔,”筱岚蹙眉地咬住下唇。“呃,或许你可以指引我的房间,好让我把大厅里的行李移开。”
  山姆探询地看她一眼。“你想留下来?”
  “当然,”筱岚自信地说。“我根本无处可去。”
  山姆喃喃地说:“这里有十六间房间,随妳去挑。”
  “十六间!”
  他点点头,倒了一匙盐在蛋里面。
  筱岚迟疑地站了一分钟,可是山姆似乎没有要说什么,她离开厨房,目前她生命中的境遇并未使她期待受欢迎或特别友善的待遇,因此眼前奇特的处境并未困扰到她,她生性实际,坚信凡事靠自己来改善,不论发生什么……总比她住在学校好,她已经在那里幽禁了十年。
  眼前最重要的是确保自己不必再回那里,为此目标,她开始到书房搜索,山姆说信件都放在那里。
  书房和这屋里其它地方一样都布满灰尘,欠缺整理,“丹尼”在角落嗅啊嗅,尾巴用力摇呀摇,整颗头埋进板子里面,大概是老鼠吧,筱岚心想。迳自走向放信的桌子,室内相当暗,她想点燃桌上的烛台,却找不到打火石和火绒,只好拿着那叠信走到窗户旁边。
  哪种男人不看自己的信?她一封封察看,有些甚至是六个月之前,或许他只在新年那一天拆信,或者他根本是丢掉去年来的信。
  她找到署名曼彻斯特律师事务所的那封信,当时他曾写信通知她母亲遗嘱的内容。她把信放进口袋;继续找,看见陈院长那字体有如蜘蛛网的来信,也同样抽出来,她猜测信的内容不会太好,她心想稍后再来决定是否把这封信交给她的监护人。
  收好信,她开始探索其余的房间,“丹尼”极不情愿地抛下牠的老鼠,随她走上大楼梯,顶端有好几条通道,褪色的织锦悬在墙壁上,角落都是灰尘,一股霉味使筱岚相信这里有老鼠,从“丹尼”的狂嗅和追逐的反应来看,狗儿显然也有同感。
  她打开好几间没人住的房同的门,里面有着沉重的家具,四柱大床,和微有破损的天篷,她无法想象要睡这样的房间,最后她来到一个位于角落的房间,三面有窗,还有一个大壁炉,床顶的垂帘虽然也有些褪色,但至少完好如初,看起来比其它房间怡人,一张织锦的伊丽莎白式的地毯,盖住灰兰满布的地板,窗外的风景相当美丽,可以眺望远方的村落。
  她推开窗户,让阳光和新鲜空气进来,“丹尼”大大的呼口气,趴在壁炉前面,显然是赞成这个选择。筱岚决定,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安顿猫咪,只要眼不见,这幢房子的主人或许就会忘了牠们,鹦鹉亦然。
  筱岚花了十五分钟,才把鸟笼放在窗台上,帽盒放进凉爽阴暗的橱柜里面,然后她离开房间,坚决地关上房门,不管“丹尼”在里面狂吠,迳自走开。
  在另一条通道的尾端,她发现一道双扇门,铜把手不像其它的锈得那么厉害,她突然有股自信,这人房间有人,一定就是宇修先生的房间,她忍不住好奇,不经考虑,就轻轻转动门栓,推开房门。
  她伫立在玄关处,沉默地打量这个房间,这是她所见最大的房间,布置和其它的一样,巨床、垂帘是金色的织锦,只不过却很破旧褴褛,不复往日的光耀眩目,帘子掀开,当她试探地踏进去时,沉睡的男人没有动静,窗户开着,有人在底下的中庭吹口哨,她猜那个是马夫,即使屋内没有仆人。
  她再次望着大床,浓密的褐色头发披散在枕头上,一边的肩膀和手臂压住盖在身上的床单,筱岚着迷似的瞪着赤裸而强健的躯体,皮肤是深古铜色,手臂的毛像阳光一样透明,她觉得床单底下的身体一定是强健有力,在大厅当中,诸事繁忙的时候,她就觉得他又高又魁梧,但是此刻这位往后四年要为她负责任的男人,更像一股力道似的击中她,即使他在睡眠中一无动静。
  那股力道像一颗北极星,将她引入房间,她走近床边,然后突然觉得天翻地覆。
  前一分钟她还站着,下一刻就趴在床上,脸向下,一手被扭到背后,肚子压着他大腿上坚硬的肌肉,她痛得开始掉泪,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那股压力微微减轻。
  “妳这偷窥的小蛇,”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她头顶上说。“妳以为妳在做什么,竟然到我房里来偷窥?妳在找什么?”他用力一扭她的手臂,强调他的问题,她忍住痛呼声。
  “我没在找东西,”她努力转头。“求求你……你弄痛我了。”压力减轻了些。“我没在找东西,”她重复一句,语带哭音。“我只是看看,不是在找任何东西。”
  一阵短暂的沉默,她的位置仍然不变,宇修仍然扣住她的手腕,开始察觉她的身体压在腿上的感觉,她很轻……像她母亲,短暂而苦涩的感伤闪过他脑中。
  “好,”过了一分钟之后,他说。“那妳究竟在看什么?”
  那纤细的身体微微欠动,他开始不悦的察觉她的动作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再次扣紧她的手腕。“嗯?说啊!”
  “随便看看……东西……房子……我想探索,知道东西在哪里,然后我找到律师和陈院长寄来的信。”太迟了,她想起自己还没决定该如何处理那两封信。“我正要交给你……请你让我起来。”
  “我可不认为应该趁我睡觉时给我。”他说,心中却纳闷这个毫无技巧的解释似乎很有说服力,他放开她的手腕。“妳可以起来了。”
  她爬起来,他身上只留下她身躯和秀发的芳香——玫瑰花瓣和熏衣草花,他心想。
  “退后一步,让我看看妳。”
  筱岚依言而行,警戒地打量着他,一手按摩疼痛的手臂,她早已习惯冷淡的对待,可是这种经验更令人不喜欢。
  宇修坐直靠在枕头上,心不在焉地注意到头痛已经消失了,感觉又像以前宿醉消失之后一样……直到隔天的宿醉和头痛,他一瞥时钟,自己大约睡了一个半钟头,不算长,但勉强够了。
  他的注意力回到女孩身上,第一次把她看清楚,评估她究竟哪里像她母亲。
  他惊讶地察觉葛筱岚美得惊人,他一直认为贝丝很美,她的女儿完全继承那些特质,而且贝丝微有缺陷的地方,在女儿身上却是完美,贝丝的嘴小了些,两眼距离稍窄,鼻子过长,这些缺陷并不会引人注意,除非面对完美的比较。
  女孩的头发紧紧地扎到额头后面,绑成两条辫子垂在后面,目的则是使她秀发的光泽黯淡,五官突显出平滑和阴暗,然而这一切的用心都无损于她整体给人美丽的印象。
  她身上裹着一件单调的学校制服,又宽又松,圆圆的,完全显示不出曲线,如果衣服设计的目的,他心想,在于隐藏女性化的魅力,那无疑是聪明和成功的设计,不过它仍然无法成功地罩住筱岚那骨架娇小、比例完美的身躯。他自己的身体再次起了骚动,只好努力忽视它。
  “放下妳的头发。”
  这突兀的命令吓了她一跳,但是她仍顺从地解开发辩的丝带,松开辫子,用手指梳开。
  最后的效果十分惊人,金色的光芒直直自背后一泻而下,衬托她的脸,突显那对亮蓝色的眼睛,和水蜜桃般的肌肤。
  “我的天,”他自言自语,然后才评论。“那真是一件最有隐藏效果的制服。”
  “喔,我知道。”她愉快地回答。“我至少有十几件这样的衣裳,好像斗篷一样。”
  “什么?”
  “斗蓬啊!”
  宇修揉揉太阳穴,纳闷是否头痛又回来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它们是用来掩住我的光芒。”她解释。“免得助理官、陈院长的侄子,和屠夫的儿子一味纠缠。”
  “啊,”他说。“我开始明白了。”他向后靠着枕头,半眯着眼睛打量她,世上没有多少青嫩少年能够轻忽她的艳光四射,任何一位谨慎的监护人当然会尝试在不恰当的人面前掩住光芒。
  筱岚继续站在床边,迎视他审视的目光,床单掉到他腰间,她着迷的目光盯在他心脏上方,古铜色肌肤上的一个小图案,看起来像盘着的蛇,以前她没见过男人不着上衣,眼前并未试着隐藏她的好奇和兴趣。
  他的上半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颈部强健,下巴凸出,褐色的头发长长地盖住他宽广的额头,浓眉大眼,眼尾有着细细的纹路,他的嘴唇丰满,此刻则抿紧,正反映出他的思绪,一定不是很怡人的思绪,筱岚局促不安地心想。
  她一手插进口袋,触及袋中的信件。“你想看看律师写来的信吗?”她迟疑地问。
  “我想我最好看看。”他叹口气。“妳那胆怯的伴护在哪里?”
  “去伦敦了。”
  “把妳留在这里。”他心情沉重,认命地说,看来他必须解开这一团糟的事务,比他通常所愿意的付出更多的精力。
  石律师随信附上一份遗嘱的复印件,葛贝丝夫人将女儿筱岚的监护权留给莫宇修先生,他要管理她的财产,估计约有八万英镑,直到她秸婚。
  八万英镑,他无声地吹了声口哨,提文是为了钱才和贝丝结婚,这已不是秘密,虽然因为他死了,财产又转回她身上,四年的婚姻还不够长得足以让他挥霍殆尽,他死后,葛家又沾不上边,这倒有趣——他敢用尽一切来打赌,杰士一定费尽心机,想要染指他年轻虚弱的继母的财富。
  他皱着眉,想起女孩早先说过,她并不为母亲的死哀伤。“妳说一年只见妳母亲几次面,那是什么意思?”
  “她不喜欢见人,”她说。“我六岁就被送到陈院长那里,只有圣诞节回家一周,妈妈从来不出房门。”她咬着唇。“我想她在生病,医生开的 让她想睡觉,她通常不记得东西……或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突然别开脸,想起母亲临终之前的那次会面,她的寝室弥漫着一股奇怪而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从不开窗,即使大热天,火炉还旺盛地燃烧,她的头发披散,眼神无光,甚至还带着一种骇人的狂野,她要吞下医生的 ,那种恐慌才会消失,然后就变得茫然发呆,喔,她们偶尔会交谈,不遇不是真正的谈心,所以母女俩根本不认识。
  宇修看见女孩迥避的目光,僵直的肩膀、奇怪的嗓音,心中不禁起了同情心。“她为什么那么小就把妳送走?”他温柔地问。
  “我不知道。”筱岚耸耸肩。“大概因为她在生病吧,学校就像孤儿院;其它的女孩都是父母在国外或是父母死亡。”她再度耸耸肩。
  那杰士又扮演什么角色?他没有尝试介入同父异母妹妹的未来吗?
  “妳哥哥呢?”
  “杰士吗?你认识他?我想一定是,毕竟你认识我妈。”她蹙眉。“他从没来过家里,我记
  得去过大房子和仕平玩耍,可是上学之后就停止了,已经很久没再见过面,他们没来参加母亲的葬礼。”
  宇修记得,杰士的继子仕平比筱岚大四岁,他可以了解经过杰士和他父亲对贝丝的所作所为之后,她为什么会努力让女儿远离葛家的人,然而他仍在纳闷她是怎么做到的,像贝丝那样心碎的隐士究竟有什么力量?他可以帮她吗?如果没有接受她的命令,他能够救她脱离对鸦片的依赖吗?提文一直利用鸦片来控制他的妻子,因为贝丝对现实实在没有多少概念。
  往日狂乱的回忆,旧日的问题,和长期的自我厌恶再度涌起,又苦又难咽。他闭上眼睛,地窖潮湿的气味又掠过鼻孔;一排衣着不整的女人,酒精和兴奋使她们眼神狂野,他那些玩伴的眼神亦然,那曾经是他的生活方式——一心一意追求单一的感官娱乐,他和其它人的生活,以鲜血和誓言祭在一起,放荡淫乱,完全没有道德伦理,直到葛提文和他儿子走入邪恶的王国……
  筱岚看着他的脸,本能地退向门口,他的表情充满怒火,变得泠硬无情,他睁开眼睛,眼神令她战栗,那是一个看见地狱,被鬼魂纠缠的男人的眼睛。
  然后一切突然消失了,他伸手揉揉眼睛,再把头发拂开前额。“好了,那妳又为什么离开陈院长那里,跑来找我?”
  “他们不要我再留在那里。”
  “喔?”他询问地扬起眉毛,她的脚突然欠动着,似乎对这个问题深感不安。
  筱岚掏出另一封信。“都因为陈院长的侄子。”她说。“上至助理官的事,我不觉得是我的错,可是他们似乎都认为是我引导他们。”她说下去,有些气忿。“我不知道他们怎能这么想,不过,信上应该都说了。”她把信交给他。
  他看信时,察觉她不安的反应,等他看完,把信揉成一团,丢入壁炉。“好个美丽的画面,多读那些毒 般的内涵,姑娘,任何人都会认定妳是邪恶的大淫妇,一个欺骗、设计害人、说谎的小荡妇,年轻无辜的少年靠近妳都不安全。”
  筱岚红了脸。“那太不公平,如果助理官要迷恋我,失手将蛋糕掉在地上,忘了做正事,那又不是我能够制止的。”
  “是的。”宇修同意。“我相信,然而再看那些信,我怀疑真正搞鬼的是陈院长的侄子。”
  筱岚的表情变得极为厌恶。“那个讨人厌的癞蛤蟆,”她声称。“他的手老是黏黏的,嘴巴好可怕,还想吻我,好像我是厨房的女佣似的!他想娶我!呃,你能想象吗?”
  “很容易,”宇修呢喃。“陈院长如何看待他的追求呢?”
  “她同意。”
  毫不令人惊讶,宇修心想,哪个姑姑不希望她的侄子有一笔八万镑的财富?
  “可是当我告诉她,我对陈塞利的看法时,”筱岚说下去。“她……呃……她大吃一惊,然后她和艾小姐说我会带坏其它的女孩,她们不能再留我在那里,喔,当然啦,她们很遗憾,毕竟我刚成为孤儿,可是为了大家好,我还是得走,所以她们写信给你。既然安小姐要搭柯夫人雇用的马车到伦敦,她顺便载我一程似乎很方便。”
  “我明白了。”可怜的小孩,这个故事透露的讯息比女孩所了解的更多——她的生活一直是黑暗、寂寞,没有人爱的存在,如果她父亲没有死在那个地窖里,这一切会有所不同吗……
  他抛开这个念头,掀开床单,脚一抬,就要精力勃勃的下床。
  女孩双眼圆睁;他怒冲冲地诅咒,再次拉回床单。“出去!”
  筱岚飞身逃离。
  宇修将床单裹住腰间,大步走出队房,叫唤山姆,他出现在走廊的彼端。
  “叫那个白痴南顿过来,派男孩去送信,我要他晚餐前到达。”
  “是的,宇修先生。”
  宇修走回房里面,匆匆套上衣服,那女孩不该留在这里——一夜都不可以,一个单身汉的家庭根本是不合适的环境,刚刚那疯狂而轻率的动作正是证明,无论他的行径多么违反传统,毕竟还有一些界限不可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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