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第九章

  刘玉风一走到门口就看到连应祥已迎面骑马而来。  
  泰山崩於眼前也不会紧张的刘玉风第一次全身发著抖迎接连应祥,生怕他会突然拎颗头回来。好在,当他下马时,虽然脸色异常难看,却两手空空,刘玉风登时放了一百颗心,勉强挤出笑容道:「应祥,主子醒了!」
  连应祥惊喜的睁大眼道:「真的!」便要跑进府邸,却被刘玉风一把抓住道:「喂!等等!」  
  连应祥没有正视他,心虚也似道:「做什麽?」  
  「你怎麽处置傅先生?」  
  一向连名带姓叫的刘玉风,现在竟尊称”傅先生”,连应祥登时狐疑的面向他道:「不管怎麽说,他予我有恩,再怎麽样也要留他个全尸,所以我要他自行了断!」  
  刘玉风突地变脸的站在原地,连应祥没等他反应过来,已奔进房见穆凊扬。
  四虎将里最贴心的便是连应祥了,他一开门瞧见穆凊扬一口一口喝著鸡汤的劳悴神情,忽地便动了肝肠哭了起来,穆凊扬抬眼瞧他一下便笑道:「你这什麽毛病,人还没死,哭什麽!」
  「主子您醒了…奴才很高兴…」他揭揭泪,勉强挤著笑容要再说话,却撇见房内镜儿的尸体摊在一旁,不由得惊道:「镜儿…怎麽…」  
  穆凊扬仍喝著汤,一旁的里格泰已沈声道:「他一直在主子药里下毒,所以主子的病都好不了,主子去找傅先生那天,因为太匆忙的灌下药,所以发作的特凶才七窍出血…」里格泰语带哽咽道:「还真是感谢这突发的状况…不然…主子怎麽了,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呢!」
  「主子…您是什麽时侯发现被镜儿下毒的?」  
  穆凊扬喝完汤,皱起眉头道:「毒一发便知道了…」  
  连应祥当场听的手脚发软,颤声道:「那…那…主子为什麽要杀傅先生呢!」  
  穆凊扬心一凉,面容却显得异常平静,淡淡道:「我为什麽要杀傅京华?」  
  穆凊扬本就有逻辑精确的脑袋,也正因如此,连应祥的话已足够让他明白了,只是,它隐藏的真相实在太恐怖,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连应祥这会儿忙跪下来,惊恐道:「可是那天在营帐外,主子不是亲口命令我杀…他吗?」  
  穆凊扬抬眼瞧著他,那恐怖的感觉已缓缓爬上他的皮肤、肩头,教他有些眼花了乱。  
  在旁铁青著脸,不曾开口的沈长荣终於也跪了下来,乾哑著喉头问道:「应祥,那天镜儿…是不是也在场?」  
  他这句话让连应祥头「嗡」一声脤得老大,他急速的回想著,穆凊扬那时双目流血,颤著手,指著营帐…不,不是营帐,天啊!是踉跄飞奔去骑马的镜儿啊!  
  连应祥已木了身子,混不觉麻痒的望著沈长荣,穆凊扬语气却平静的像閒聊道:「告诉我,你刚刚去了哪里?」  
  他们跟在穆凊扬身边多年,太明白他口气越平淡,心里的愤怒便越难捉摸,正不知作何处置,刘玉风突然像狂狮般冲了进来,双腿一跪,嘶声道:「主子,主子,是奴才们逼应祥的!该死的是奴才!」
  沈长荣这会儿忙也伏在地上颤道:「主子,应祥本就不愿去杀那傅先生,他是奴才逼去的!」  
  里格泰那时倒没有逼连应祥,但碍於口拙没有反对,便也有默认之嫌,因此也万分惶惑的伏在地上。  
  连应祥其实该很感动这几个兄弟的开脱,然而他却无法原谅自己的大意,便只摇摇头的低泣道:「奴才该死…」  
  穆凊扬的沈默远比咆哮还令人恐惧,四虎将个个哽咽不敢发出声,那硬是挤在喉头与胸腔的哭声让他们面孔扭曲起来。  
  约莫半盏茶功夫,穆凊扬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淡淡道:「我不相信应祥下的了手…」  
  连应祥被他这体谅的一句话感动的心慌意乱,掩不住的激动道:「主子,我确实下不了手,可是…他自知道主子派我去杀他…不,他以为主子派我去杀他後,似乎深受打击,一直有自裁的动作,应祥不忍见…便回来了,就怕他现在已…」
  刘玉风忽地大声道:「我这就去看看!」随及爬起身便要冲出去。  
  「我和你一起去吧!」连应祥毫不迟疑的爬起身,歉疚的看了穆凊扬一眼。  
  穆凊扬竟又温言道:「我不怪你们,你们是以为他毒杀我才这麽做的,不是吗?」  
  这句话果然搅动了他们的肝肠,四人八目瞬间红的似火,泪眼汪汪,穆凊扬赞许似的点点头,向後靠了靠,松泛了身子才淡淡道:「去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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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毫无阻碍的淹没口鼻,傅京华很想潇洒的摊开双手,永远沈淀在这美丽的莲花池下,然而无法呼吸的痛楚是那麽令人惊恐,自己竟控制不了肌肉,任由它们激动无助的扭曲起来。
  就在绝望快击毁心灵之际,一股顽强的力量穿脥而过,带著自己往上飘、往上飘,从那深黑的水碱里向远方的一小点光亮攀升,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散布成一大片…
  在被逼迫跳下莲花池的那一夜,傅京华服下了毒药。  
  原以为这是像鹤顶红般的毒性,痛苦个大半时刻便会双脚长蹬永离尘世,谁知全身燔灼火燎般痛入骨髓倒罢了,竟是拖了一整夜仍没有断气,隔天,全身还长满恶脓,坐卧难安。
  袁府派来的大夫完全无法诊出结果,府里的小厮奴婢怕他是恶疾也没有人敢接近照料,傅京华就这麽孤零零的被丢在书斋床铺上,辗转反侧痛楚的呻吟著。  
  直至第二日深夜,全身烧的头晕目眩之际,朦胧中,袁尔莫温和俊秀的脸旦忽地出现眼前,傅京华忙用著乾哑喉头,低泣道:「主子…求你…杀了我吧…」  
  袁尔莫面露苦楚的摇摇头道:「再忍些时辰便好了…」  
  说著便自腰间取下个鸡血玉石,就著绳子帮他挂在颈上,随及翻转玉石,一字字道:「你细细听好,这玉石上头是天然鸡血刻的「袁」字,十分珍贵,你好好戴在身上,当有一天你遇到什麽疑难,便拿它来袁府,只要我袁尔莫不落败的一日,便定保你周全!明白吗?」
  傅京华突地觉得双肩发麻,一股从没有的感动让他心绪沸腾著,因为他明白这个玉石包含了袁尔莫如谷深重的爱意,但却又不明白,自己既然已服了毒药,又怎麽会有用到这玉石的一日呢?
  「…我用不到了…」  
  「不,你会用到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袁尔莫意味深长的说了句,突然眼圈一红,竟还不嫌恶他全身恶脓,将他深拥入怀。
  有些事,是摆在眼前却看在心里的。  
  尽管不明白这是谁一手策划,但他相信,那该是个深沈的人。  
  只不知,那个人是否也把自己会对傅京华痴狂的迷恋算了进去?若真如此,那麽,那个人也太可怕了!  
  但,没时间再想了----傅京华在袁府太险、太险了...无法再待了!  
  袁尔莫紧紧抱住他,份外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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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华…你真的死了吗?  
  那冰雪连天的景色,还没带你瞧过呢…我答应过你,咱们要在这天地一线的茫茫边界,永远在一起的啊!
  你可知那边界就只是一个小小的石头?很可笑吧,我在这个白色荒漠,出生入死,为了就是维持那小石头的位置…可是撇开这些事…这雪景、雪片是多麽美啊!拿在手上,每片都不一样呢!
  京华…不管怎麽样…你都不能让那蟠龙刀沾了自己的血的…你答应我的…即便你以为我派了人来杀你…即便你是多麽的绝望…你还是不能这麽做的…知道吗?你答应过我的…
  若你真的死了…若你真的死了…穆凊扬轻轻抚著胸,这个想法像一柄大勺狠狠的将他心口挖了碗大伤,痛的他连做表情的力气也没了…  
  「主子!主子!」刘玉风几乎是冲进穆凊扬房里,一开门便兴奋道:「主子,傅先生没事!傅先生没事!」  
  这句话真是让在场所有人松了口气,里格泰更是惊喜交加的望向穆凊扬,见他原松靠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向前倾听,虽然面无表情,但圆睁的双眼总算松下了警戒。  
  沈长荣道:「既然没事,怎麽没有顺便带他过来呢?」  
  「嗯…」刘玉风神色为难的想了想道:「这是奴才一点私心…因为我们赶去时,傅先生正沈睡著,我和应祥便商量,让我先回报主子,请主子放心,至於傅先生,是否可以恩准他先休息一夜,明日再来…」
  「你糊涂啦!是主子的病重要,还是傅先生睡觉重要!」  
  刘玉风被沈长荣喝的慌了手脚,迅速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这决定很不得体,忙道:「那我这就请他过来!」  
  穆凊扬终究忍不住颤声道:「不,不用,让他睡,让他好生睡一夜…」并用眼神制止了沈长荣的坚持,问道:「那…应祥呢?」  
  刘玉风深吸口气,小心奕奕道:「是这样的,我们去的时侯…其实袁大人也在,他说找傅先生是为了复诊,後来因为看傅先生精神不好,便请他先睡一下,接著我们就到了,应祥是因为镜儿是由袁大人送的,怕袁大人会害了傅先生,所以先留在那儿了!」
  袁尔莫会害了傅京华…
  穆凊扬明白,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相反的,恐怕又是袁尔莫及时救了情绪颠狂求死的他啊…  
  想到这里,一股无力感深深的击入穆凊扬的心灵,教他几乎要哭出来。  
  为什麽…为什麽…总是阴错阳差的让袁尔莫在他心里变成了好人,而自己成了那要杀他,推他入火坑的绝情人呢?  
  京华,你会恨我吗?你会恨我吧!  
  他悲哀的闭上眼。屋内的烛火倏忽跳动,一股寂莫淡淡流入心田,慌落落像无边无际似的,让他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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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尔莫似乎没料到穆凊扬会召自己来。  
  在向他跪安後,袁尔莫发觉,短短几日不见,穆凊扬的神情竟变得相当劳瘁,人也瘦得离谱,里格泰几乎要圈著他身子才能坐起身。  
  袁尔莫赶紧要帮忙搀扶他,里格泰敦厚的脸难得出现一丝警戒道:「我来就可以了!」  
  「里格泰,你出去。」穆凊扬坐定身,便让里格泰出去,里格泰顶著惶恐的表情,硬是不敢领命。  
  穆凊扬淡笑道:「你便站在门口,有什麽动静我自然会出声音的。」  
  灯烛下,袁尔莫越发见得俊杰飘逸,一条油光漆亮的长辫子随意的搭在肩上,正显得气度蕴宏,风流而不轻浮。  
  穆凊扬只匆匆的瞧了他一眼,那顾盼生辉的影像仍深驻脑海。  
  穆凊扬好痛苦,现在的自己跟他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三爷,您病的这般严重,怎麽不好好休息,有啥要紧事比得上您的身体健康呢?」  
  听到他语意那麽情真意切,穆凊扬更加焦躁不安,便自怀里拿出一段黑发丢向他道:「你的镜儿,让我给杀了!」  
  如同平地炸雷,一股难掩的激动突地涨红了袁尔莫的脸,他极力想保持平静,但仍止不住颤著手才能拿起那辫子。  
  瞧他惊愕失神的样子,穆凊扬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也不想给他半分好过,冷冷的瞧著他一眼又道:「他还要我告诉你,他和你一刀两断,永生永世不再纠缠,请你放心。」
  「三爷…」袁尔莫并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显得狼狈,反而杏眼圆睁,面目阴森的注视著他,乾哑道:「不知…镜儿是犯了什麽军令…还是做错了什麽事,竟…要受这极刑处置?」
  「放肆!你这是在指责我吗?」穆凊扬没有用很大的声音说话,但那阴冷的肃杀的口气也让袁尔莫突地警觉,眼前这病若羔羊的男子可是天璜贵胄的贝勒爷!  
  因此他马上躬身一跪,伏在地上道:「请三爷息怒!奴才是一时错愕,言语不敬!望三爷恕罪!」  
  穆凊扬冷哼一声道:「告诉你,我这副样子正是你镜儿做的好事,他每日在我药里下毒,让我的病每况日下,好在天网恢恢,总算泄了底才被我正法了!」  
  袁尔莫听的有些头昏眼花,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镜儿这麽大胆,硬著头皮道:「三爷…只怕这其中有误会…」  
  「误会?」穆凊扬挪动一下支撑辛苦的身子,狞笑道:「真是个好说法,若你是想好好追究清楚,我是不反对将案子交议部处理,像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奴才,竟有这麽大的胆子残杀王公大臣,难保没有人指使,只怕到时侯七勾八连,你袁府也逃不了干系!」
  袁尔莫不由得心一吓,惊觉这件事实在无法认真起来,因为镜儿怎麽说都是出自袁府,不管他做这事是什麽道理,抄灭九族都不为过。  
  袁尔莫自廿岁便被皇上特例拔擢晋御前行走,官途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虽是十来年宦海浮沈,倒从也不曾沾染上这麽麻烦的事件,不由得背若芒刺,思量著道:「是臣下不对了,臣下乍听此事,诚惶诚恐,私心脱罪便口不择言,还望三爷顾念臣下原一片好意,想送个小厮照料三爷起居,恕了臣下,若三爷非想苦心维护,也不用降尊纡贵的告知臣下,臣下实在愧对三爷!」
  穆凊扬看他戒惧恐慌的样子,才稍为消了心,脸色由冷转温道:「镜儿的事可大可小,只是我原就不兴拿小事作文章的人,你起来吧,你镜儿一条命用我的健康来换,也不枉他了!」
  袁尔莫忙急速的叩了好几个响头缓缓站了起来,偷眼望著气定神閒的穆凊扬,已没有刚进门的冷漠才稍加懈心,赶紧守著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箴言,立在一旁待他开口。
  「袁尔莫,问你一句话,你实话回答!」  
  「三爷请问,若为臣下所知,定当无所不答!」  
  「很好…」穆凊扬咳了两咳才道:「你可记得四年前,你的侍卫梁容保曾帮你买一个小厮奴才傅京华?」  
  袁尔莫万万没料到他会提出这个名字,不由得一阵心虚的涨红脸,哑著嗓子道:「臣…下记得…」  
  「嗯…那你也知道这位傅京华便是那日在黄沙坡军营里的傅先生了?」  
  「臣下…知道…」  
  穆凊扬再度挪动了身子,似像无比疲累的支著额道:「我不想知道是什麽原因会传出他暴死袁府的消息,只他曾在异地医疗过我,算来,也算对我有恩情,无意间知道他似乎和你袁府有些过节,便想代他向你讨个情,希望以後袁府不要再追究了,成吗?」
  「臣下谨遵三爷命令!」  
  穆凊扬缓缓动了动似想躺著,袁尔莫忙扶著他,便听他道:「若可以…当他有所危难时,你便代…我…好好关照他吧!」  
  隔日,连应祥已迫不及迨的拉傅京华来见穆凊扬,然而却在到门口时被里格泰憨实的身子挡住了。  
  「主子说不用见他了!」里格泰楞楞的说著。  
  连应祥看到傅京华的脸沈了下来,忙道:「为什麽不见,主子昨日才说要见傅先生…」  
  「主子说请傅先生不用再费心,因为昨儿圣上自京城派了御大夫来了,嗯,主子还说,他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会很繁忙,会有一阵子无法见傅先生了…」里格泰语带犹豫又道:「…若傅先生有什麽事,可以去找袁尔莫大人,他应该会很乐意帮忙的!」
  傅京华苍白著脸,颤道:「三爷要我去找袁大人?」  
  「是…」里格泰似乎不明白,为什麽他会出现这副深受打击的表情,随及又道:「嗯…主子还要我跟你拿个东西,什麽龙蟠匕首的,他说先前请你保管,现在他有用处,所以要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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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旨在这几天到了,当时京城还不晓得穆凊扬的状况如此糟糕,因此竟软求硬逼似的要他仍留守东北。  
  其实严格说来也是因为朝廷对他寄予厚望,因为皇上有意要彻底解决天朝与罗刹国多年来的争端,也就是说,近年来或许会有大肆兴兵的一日,而熟悉东北战况的大将实在不多,因此皇上希望他多加「保重」,同时只允许他将身上的职权先暂时卸下,却不得回京。
  结果,整整半个月的时间,穆凊扬竟是无法充份休息,全都在交接职务。这一交接,穆凊扬病危的消息终於传了出去,官邸里无时不刻充满著来探病的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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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凊扬靠坐著,一手抚著镶嵌亮闪的匕首,一手紧紧握住手肘长的黑色辫子,眼泪无助的掉了下来。  
  里格泰看著他悲恸的表情,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突然听他轻声念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的声音充满哀伤,里格泰没有读过书更不懂诗文,不知道穆凊扬在念什麽,然而那句句透著绝望的音调,让一向豪爽粗气的里格泰心里凉惨惨。  
  正不知作如何处置时,里格泰忽地双肩一麻,惊恐的张大嘴,原来穆凊扬的汪汪泪水竟变成了鲜红色,顺著他乾瘦的脸庞,蜿蜒而下,里格泰吓的魂飞魄散,忙粗手粗脚,毫无章法的帮穆凊扬擦著血泪,胸口再也抑不住悲伤的哭道:「主子,您这是怎麽了!为什麽不让傅先生试试,却硬要骗他呢!您看您…这血…」
  穆凊扬终於忍不住伏在里格泰胸前,凄伤的哭道:「我的七筋八脉全毁了,救了也癈了…若真要活的像死人…又何必!」  
  「难道便要这样等…死…」里格泰苍凉的哭著,像个孩子一样的抱住穆凊扬,却因为手上早沾上了穆凊扬的血,弄得四处尽是怵目惊心的鲜红。  
  穆凊扬哭了好一会儿,才挪动了身子,虚脱道:「里格泰…拿纸笔来,眼前好黑,我…快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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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锺王小楷写得十分歪斜,却是穆凊扬拖著病、颤著手,字字谨慎的斟酌落笔的,目的便是要帮这四个贴身长随开脱,要王爷、福晋不可因自己死在外地而悲伤过度迁怒他们。
  连应祥拿起这封充满热血又温柔的信,心一抽,不由得哭了起来。  
  「别哭…人生自古谁无死嘛!」穆凊扬裂嘴一笑,手虚扶一抬,吃力道:「起来,起来,咱们在木城…苦战没死…现在,你家主子竟要死的这般窝囊,又有什麽好哭?」
  四个人听罢,一颗颗头摇得像波浪鼓般,想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却因太过悲伤而说不出来,只呜咽道:「主子!别!别这样说…休息一阵便会好的…」  
  穆凊扬凄然一笑道:「别说这混话!现在是大寒时节,我回都回不去,看来得死在这儿了…」他深吸一口气又道:「若真不幸,我在此归天,只求你们安生把我送回家去,让我瞧瞧王爷、福晋再落地,便算成全了你们的忠心,知道吗?」
  四个人此起彼落的叩起头,里格泰是个满洲粗人,率先压不住气终於嚎啕大哭起来,他这一哭连带著三个人也跟著伤肝动肠,淅沥哗啦的哭起来,看著他们这般难过,穆凊扬心里十分情伤,无奈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安慰,便闭上眼,哑著声道:「好了,你们先出去,我真乏了,应祥,你管他们尽自去做自己的事,我就不再见了!至於来问侯的官员也帮我应付了,我想静一静,…喔…应祥,晚会儿忙完,你一个人进来,我有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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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黄昏时分,连应祥总算应付完许多探病的官员,走进穆凊扬这充满草药味的昏暗房里。穆凊扬退下身旁的内侍,让连应祥扶起自己这病骨支离的身子半坐著。  
  连应祥不动声色的瞧了瞧,穆凊扬的气色比早晨好了许多,原本又白又瘦的双颊总算上了些血色,只一头因病而半白的头发衬得他苍老许多。坐定,穆凊扬便用那黯淡无光的眸子,为难不安的瞧著连应祥。
  「主子,你有什麽话尽管说,奴才不要命也帮你办!」  
  穆凊扬避开他的眼神,张惶四顾像在说服自己道:「人死如灯灭,再难堪的流言,反正也听不到了…」随及握住了连应祥的手。  
  连应祥眼见过去这双能拉硬弓、勇持倭刀的手,变得又冰又凉又白又细,若不是明白穆凊扬有要事交代,心一酸,差点抑不住悲伤。  
  这时穆凊扬的双眼变得深沈,语气也急迫道:「应祥,我要你帮我顾个人,保他一生周全!」他咽了一口口水,神色更加严肃道:「那便是你傅先生,傅京华。」  
  连应祥早猜出他要说的是谁,便不慌不忙的点点头道:「主子,我可以立誓,只要应祥活著的一天,便有他的一日!」  
  听罢这话,穆凊扬像了了一大桩心事般,神情转为柔和,眼神也黯淡下来,他向後松乏的靠了靠,放开了连应祥的手道:「应祥,你这段日子都陪在我身边,帮我和傅先生传了许多话…」穆凊扬顿了顿,苍白的脸忽地红了红,探视般瞧了他一眼道:「我想,你多少已猜出我和他…关系匪浅了吧?」
  连应祥心里咯登一跳,他是早有所疑的,只是一直以来都刻意不顺这思路想,然而穆凊扬这一坦言,却使他再也绕不过去了。因此他低著头想了半日,总算想到了如何回话:「不管主子和他是什麽关系,奴才永远忠於主子!主子既交代要好生照顾他,奴才无论如何必是照办的。」
  穆凊扬惨青的脸朝他凄然一笑,似乎很安慰,但他垂眼思量一会儿,便又忧心道:「应祥,我不怕你不照顾他,只怕你因我和他这份暧昧情份让你瞧不起,顾起他来心里不爽脆,到头来会伤了他,也为难了你啊!」
  连应祥哑了言,只怔了半日,便溜下身,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严峻的望著穆凊扬道:「主子,请恕奴才放肆,奴才有话要犯颜直说!」  
  穆凊扬一股不安升上心,但仍毅然道:「你起来,但说无妨,在这关头,说明白总是好的!」  
  连应祥深吸几口气,仍旧是趴在地上轻声道:「奴才与傅先生相处日久,其实心里也曾对傅先生有所…有所…」他艰难的粗喘口气才接道:「有所绮想,只是奴才一直忍著不去钻究,现下主子既托奴才照看傅先生,奴才是高兴都来不及,奴才就是拚死也会保他一世周全!所以主子是大可放心的。」
  原以为他和冷颖奇一样,要来个长篇大论的劝解自己不要心系男宠,搅坏了後世名声,可却没想到竟是一长串的表白,穆凊扬虽然生了病,但思路仍很快捷明晰,他一下子便想起在客栈时,连应祥就曾多次找自己开脱傅京华的罪,一下子说他辛苦,一下子说他有心,最後还自请留在客栈照料他到康复。
  当时,自己也曾吃过他一次味,可时日久了却给忘了,现下听他侃侃而言,也不知怎麽的,心口竟紧紧一缩,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蒙得自己头皮发麻,无言以对。  
  连应祥看著穆凊扬青白的脸,突然感到自己似乎表示的太快太明白了,本来原意是要让穆凊扬放心的想法,搞不好反而挑起了他的不安及妒意,伤了他的身更伤了他的心,因此忙叩下头急道:「主子,奴才的意思并非要取代主子在傅先生心中的位置,奴才的意思是,奴才会尽心尽力的照料他,请主子别…别多疑…」
  最後这句“多疑”几乎快发不出声了,可穆凊扬仍没有任何表示,只一张脸木然怔忡的瞧著他,连应祥的心不由得剧烈跳动起来,一个後悔明言的念头闪出脑海,让他接不下去,只好慌乱的猛磕头道:「请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直等了好半晌,穆凊扬总算叹了口气,虚弱道:「应祥别急,我不是在怪你,只是我一下子知道你竟对京华有情意,心里不舒坦…」  
  果然!连应祥脑袋轰然乍响,只觉眼前白茫茫,便是咽了好几口水也清醒不过来。  
  穆凊扬瞧他伏在地上剧烈颤抖的身子,语意温柔道:「别这样,别这样,是我自己要你照顾他的,可却又疑心你,你表达的意思我明白,便是想让我放心,不是吗?你,你就当是你这心量狭窄的主子在吃你的醋吧!」
  「主子!」连应祥惊喜交加的抬起头,心一酸,再也克制不住的掉下泪,扑到他身前哭道:「主子!主子!你别和奴才吃味!奴才对傅先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头,傅先生对主子是深情厚意的,他几次来都是又跪又求奴才要见你,上次你让我去收了他龙蟠刀,他更是伤心的哭昏倒地,若不是他在意主子,他也不会这麽伤肝动肠啊!」
  穆凊扬听的心中凄测,默然的望向屋顶一会儿,眼泪忽然扑簌簌滚落下来道:「说来,也是我太不知足,过去,总是怨老天,既是让我和他同为男儿身,又何必让我喜欢上他,结果,老天乾脆给了我这没来由的病…让我们想见也不长…这几日,我又对京华这般无情凶狠,不知他往日还会不会想起我啊!」他终於抑不住满腔悲苦与无奈哭出了声音。
  「主子…别再想了!您的身子受不住啊!」连应祥听到这性格刚如铁的主子如今竟悲泣的难以自己,直怕会伤了神,忙自己抹抹泪,拚命劝解,然而穆凊扬却哭没几声,忽地觉得晕头转向,眼前是忽明忽暗,一股作恶冲上心头,只说了句:「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便不醒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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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睁开眼,便觉得四周一片凄黑,一股低声啜泣的哭声,硬是压抑般时断时续。  
  他想开口却觉得喉头乾涸如火燃烧,只原本几要四分五裂的身子竟不再痛楚,静等一阵,眼前也缓缓亮了起来。  
  他吃力的转著身,侧头一瞧,便见到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绝色面孔,他心头轰然一热,全身血都沸腾起来,冲击的头都有些晕眩,只是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觉喉头像被什麽哽住,吃力的叫了一声:「京华…」
  昏顿的眼神吃力的盯紧他,生怕他会突然消失一样。眼前正是傅京华,他正顶著一张僵白的脸,惊惧不安的瞧著他。  
  「京华…你来送我啦?」穆凊扬身体动也动不了,心头却澎湃汹涌。  
  傅京华木然的瞧著他一会儿,忽地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一副不可置信的咬牙道:「你…你到底为了什麽和我睹气…」  
  穆凊扬从没听过傅京华用这麽放肆的口气说话,正想开口,傅京华一张原就惨青的脸煞时扭曲移位,充满恨意的厉声道:「我书读的不多,许多事都想不透,穆凊扬啊穆凊扬,你为什麽就不明白的说?竟是死到临头还不肯见我?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好…狠…的心!你可知我多想你!多想你啊!」说著说著,傅京华又趴在他身边哭了起来。
  连应祥守在门外,听见那哭声正回盪在这漆黑宁静的雪夜,像是失怙的幼狼,悲恸的哀号,他的心口竟忍不住的抽搐起来。  
  穆凊扬知道他是悲痛过了头才会变得这般混乱失态,然而孱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流不出眼泪,只酸楚的吃力道:「京华…别这样…」  
  傅京华无意识的摇摇头,收回忿恨的眼神,魂不归位的凄伤道:「到底是什麽吃了你的心?竟要这样折磨我?你这般恨我吗?这般希望我生不如死吗?为什麽要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熬这许多日子?每天每天,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傅京华顿了顿,眼泪直流的哭道:「你让应祥去收回我的刀子,是想告诉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吗?你为什麽要这麽做?我好难过…」
  穆凊扬看他伤心到这份儿上,一颗心都快碎了,然而面对著这许多问号,他却半个也不想回答,因为他知道自己己没有时间了,因此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撑坐起病骨支离的身子,摇摇晃晃的伸长手,轻抚他的头,温婉道:「别哭了,京华,快…别哭了,来…坐我身边来…」
  傅京华泪流满面的坐到他床边,抱住他,将头埋在他肩上,万般不舍的啜泣起来。  
  穆凊扬这会赶紧环住他,然而人在怀中,却觉得心里空落落慌糟糟,一股即将离别的愁绪悲凉的让他说不出话。  
  直抱了好一会儿,傅京华才抬起头,像有无限的话要说般痴痴的望著他,却见刚刚面容还略有血色的穆凊扬竟变得又灰又白。  
  「京华…你听我说,我已没什麽时间了…」穆凊扬眼前一花,枯瘦的胳膊已无力再圈住傅京华,软软垂了下来,吓得傅京华忙惊恐的抱住他,穆凊扬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而勉力道:「我知道…我先前对你凶狠了些,但你要明白…我这般发作你,其实心里比你还难受…之前,我还不明白镜儿死前为什麽要我传那麽些狠话给袁尔莫,原来他便是不要他挂在心头难受…」
  说到这儿,穆凊扬直喘了几口粗气才又道:「只是我实在想你想得紧,我真的好舍不得离开你…」他哀怨的望著傅京华,语意满是不甘的喃喃道:「原以为在这冰雪连天的边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谁料…竟是这样的生离死别…」
  傅京华只听的肝肠寸断,痛苦道:「对不起…凊扬…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傅京华喊自己的名字,穆凊扬会心的凄凉一笑,突然一股血气上涌,不由得猛咳起来,这一咳几乎要了他的命,傅京华慌乱的拍著他背,才让他止了咳,但声音却已变得微软道:「你别道歉,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是要问你,你真的要和我恩断义绝吗?你要像镜儿一样…生生世世都不和我纠缠吗?」
  傅京华无限痛楚的猛摇头道:「不要,不要,我从没想过这个事儿!」  
  「那你又为何要送我头发呢?你们汉人不是说…挥剑斩情丝…」  
  傅京华掉著眼泪,激动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不懂什麽挥剑斩情丝,我只知道结发夫妻啊,我们今世虽然成不了夫妻,可来世却要成夫妻,所以我只是要你留著我的头发,好在看到时能想想我,别不要我…」
  穆凊扬听罢,苍白的脸忽地露出一抹笑意道:「结发夫妻,好个结发夫妻!」  
  他颤著身道:「来,帮我把刀子拿出来!」傅京华忙跨著他身子在里床翻了翻,便拿出那把金碧辉煌的龙蟠刀。穆凊扬抚了抚躺在自己胸前的长辫道:「来,你也把它削下一段。」
  傅京华猜出他的意思,心口一痛,咬著牙轻轻削断了他的长辫。  
  经这一削,穆凊扬的辫子登时松散开来,便听他道:「你也留著我的辫子,我们约好,来世做结发夫妻!一辈子…不,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傅京华紧紧抓著这一节头发,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泪如雨下。  
  「京华,你还要这把刀子吗?」  
  「要,要,我要,我要一直带在身上…一直带在身上…」  
  「那麽…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傅京华毫无章法的挥著泪,点头道:「你说…你说…」  
  「你千万不能让这刀子钻入你的心口,也不能…让这刀子带了你半滴血…知道吗?不然我会死不瞑目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要傅京华拿它来自杀,傅京华当然听的懂,因此他的心登时愀作一团,直点著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穆凊扬瞧他答应,眼神忽地透出离情依依的光茫道:「我己让应祥好好照顾你,京华你要安生活著,保重自己…明白吗…明白…」傅京华一股不详的预感爬升上来,正惊惶的要开口,穆凊扬已吐出人生最後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头一歪,不再起来了。  
  这个年纪轻轻、气宇轩昂,同时拥有辉煌战地功勋的天璜贵胄,竟因闯不过情关而身染沈疴,病逝在这平凡宁静的官宅。  
  看著穆凊扬溘然长逝的身躯,傅京华忽地一阵茫然,胸口一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随及他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子一溜便摔到地下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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