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界 第五章

  穆凊扬携著四个贴身长随,刻意避开官道回东北,一方面他十分厌烦路过州省时,各道官员相交筵请护送的繁文缛节,一方面想在最短时间赶到黄沙坡驻营,因此在快马走了七、八天荒道後,总算找了家较像样的客栈休息。
  客栈接近河口,许多客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为了避免吵杂,他们一行五人选了十分偏僻的位置坐了下来,菜刚上,穆凊扬拿起筷子要食用,门口便起了一阵骚动,他无意识望过去,不看还好,这一看,五官几乎错了位。
  身旁的四个长随看到主子这般失神的模样,忙顺著他眼光瞧过去。  
  原来进门的是三个卅来岁的客商而另一个则是约莫十来岁,五官雅秀超俗的儒生,他们四个衣著光鲜、风尘仆仆,在柜台要了几个房间後便随便找张桌子坐了下来,七嘴八舌的点著东西。
  这时穆凊扬忽然捏住身畔长随连应祥的手,低声颤道:「那边…是四个人吗?」  
  连应祥跟在穆凊扬身畔四年了,这个青年军门在边关上斩敌杀将是既勇猛又果断,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只因为看到四个客商举子便骇的手心冰凉,不禁跟著惊道:「主…子爷,是四个人!」
  穆凊扬一双瞳子黑晶亮的死盯著客商,吃力的吞著唾液,连应祥与其他三个长随相望一会儿,才齐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这一叫,穆凊扬似乎回了神,便整整情绪站了起来,长随也都跟著紧张的站起来,穆凊扬不管长随的惊愕,缓步走向那四个客商身边。一站定,四个客商八目齐注,登时目瞪口呆。
  「军爷…」其中一个客商见他一身军服,体格挺拔,正忙著站起身来哈腰询问时,那少年儒生却忽然惊呼一声,不由纷说,登时就跪在地上,嘴里则因激动过度而说不出话,只道:「主子…主子!主子…」
  这一变化让在场食客面面相觑,搞不清楚现在演的是那一出,而长随及客商则你望我,我望你,呆楞住了。  
  「主…子…主子…是你吗?」少年欣喜异常,涕泗纵横,连话都已说得不清不楚。  
  但穆凊扬却只是全身发颤,杏眼圆睁的盯著他,直等了好一阵子才语意艰难道:「傅…京华?」  
  少年听到穆凊扬喊出了名字,便更加猛力的磕了好几个响头,重得额头都渗出了血迹。  
  然而这一动作无疑承认了这个身份,穆凊扬登时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倒下去。  
  试想,一个在心里死了三年的人,如今竟好端端活脱脱的出现在眼前,谁能不惊愕呢?  
  好不容易穆凊扬扶住连应祥站定,忽想到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啊?便赶紧伸出颤动的手要摸摸他,却在当刻,他感到四周一片发怔的眼神,忙停住手道:「你不是…」他本想说”你不是死了吗?”,但又马上转口道:「你怎麽会到这儿?」
  「主子…奴才…」傅京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溢满泪水,虽有满腹话想说,却因为情绪过於激动,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你…起来吧!」  
  傅京华动也不动,只是睁大眼怔怔瞧著他,语意真诚关切道:「…三爷一切安好?」  
  穆凊扬没等他说完,忽然又厉声道:「起来!」  
  傅京华被他的突然变脸噤住声,穆凊扬却又怒道:「你早已不是我府奴才,我不受这个礼!」  
  傅京华当场惊的面目苍白,直颤道:「三爷…奴才…」  
  这次穆凊扬更是尖吼著:「我叫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傅京华想不到与穆凊扬久别重逄,他竟是这般凶狠的口气,心头一热,眼泪终於忍不住掉了下来。  
  然而傅京华又如何知道,当穆凊扬听到他嘴里叫著”主子!主子”时,就无由的大动肝火,因为穆凊扬忽然惊觉,对傅京华来说,自己在他心里只是个四年未见的主子,而傅京华在自己心里却早不再是康亲王府的奴才,也不是生死至交,更不是什麽恩人,而是一个自己真心深爱的人。
  这一切的转折,是他经历了整整一年的伤肝动肠、凄惶失魂的混乱才想清的,因此,他根本无法冷静的、好好的和他说一句:起来吧!  
  长随们没见过穆凊扬发过这麽大火,连应祥赶紧也凶霸霸的对傅京华喝道:「主子叫你起来,你聋了吗?」  
  这真是马屁拍在马腿上,话才一落,穆凊扬已迅及返身,提起手「啪啦」就是一记耳光:「要你出什麽口!」  
  这时不止挨这一巴掌的连应祥吓一跳,在座每个人都莫明其妙,因为看来看去,怎麽都看不出连应祥做错了什麽事。  
  穆凊扬粗喘著气,怒气冲天道:「大庭广众之下,乱吼乱叫成什麽体统!」说完话,顿了顿,才又冷然道:「京华,你起来吧,现在是在外面,而且你既已非我府家奴,不用行如此大礼了…」
  傅京华胆怯的瞧了他一眼,尽管不愿,却仍站了起来。  
  穆凊扬看了傅京华害怕的眼神,眉头一皱似有些於心不忍,然而众目睽睽下便也没做什麽抚慰,只挺挺身,如同平时的贝勒神气道:「我先走了!」  
  傅京华默然的点了点头,穆凊扬这时眼不看他,缓缓坐回桌子,四个长随便也巴巴的走了回来,各自拿起箸子吃东西。  
  客商们对著傅京华七嘴八舌的问著,傅京华却半句未吭,只一双眼远远盯著穆凊扬。  
  不多时,穆凊扬忽然站起身,四个长随忙跟著站起来,穆凊扬道:「我突然觉得有些累,先上去歇息,你们不用侍侯,吃饱了各自回房吧!」  
  傅京华见他一站起来,自己也忙不迭的站起身,穆凊扬远远瞧了他一眼,淡然道:「京华,念在我们主仆一场,若有什麽需要,等你用完了餐…尽可到房里找我!行走上有什麽难处尽量说,我帮你周全!」
  傅京华万般不舍的瞧了瞧穆凊扬,才默然的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回到房里,一閤上门,穆凊扬几乎马上软跪在地,心里止不住澎湃汹涌的情绪,又惊又喜却又痛又怒,想到四年前,傅京华为了康亲王府变成袁尔莫的男宠,又想到自己带功回来,想帮他脱去奴籍却得知他死讯,接著,自己为了他又是祭墓又是挖坟,徘徊在生死边缘,那百种滋味让他几乎疯狂,现在,他还活著的事情已是印证了,教他怎麽能安生的吃下饭?
  好不容易调好气息,没什麽主意的在房里乱转,直等著傅京华晚膳後来找自己,可没想到他这一等,等到了大半夜,傅京华竟都没有出现。他全身随著夜色深沈而越来越紧绷,他揣想著:也许他在整理行当吧!也许他和那些客商们有事商榷吧!也许…
  他止不住的胡思乱想一阵,实在待不住了,可他一身贵公子哥儿的脾性仍没消掉,便是再怎麽难熬也无法拉下脸去找他,就这麽精神折腾了个把时辰,他忍不住自床头拿出一小包袱,慎而重之的将它捧到桌上,小心奕奕的打开,原来正是阿福送他的”小豆子本命树”。看著小树仍然精神奕奕的生长著,穆凊扬的心踏实了些,一股轻松挠上心头,便轻轻将它圈在肘里,趴在桌上休憩。
  穆凊扬被一阵委婉的敲门声吵醒,眼一睁却觉得窗外已翻鱼肚白,他像受了电击般直跳了起来,也不管衣饰是否零乱便赶忙去开门,然而眼前却不是傅京华,而是长随连应祥。
  连应祥看到穆凊扬双眼布满红丝,衣著也稍显皱乱,不由得惊道:「主子…您整晚没睡吗?」  
  「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已是寅牌时分了…」连应祥瞧著他发怔,便道:「主子,我去帮你打水洗脸!」  
  「他没来…为什麽他没来呢?」穆凊扬洗了脸,精神虽好,心情却无比浮躁,要不是看著桌上那盆”小豆子本命树”,他几乎快以为昨天见到傅京华是作梦。  
  「应祥…你今晨可见过昨天那四个客商?」  
  「今天见过其中三个在用早膳…」连应祥有感觉穆凊扬应该是要问昨天那个儒生,便又道:「昨天那个儒生模样的客商…没见到!」  
  也不知怎麽,穆凊扬心里有股不安的预感,便顾不得连应祥的诧异,吩咐道:「问问他去了哪里?」  
  连应祥答了一声,正想出去,穆凊扬又叫住他道:「应祥,好生问,别无礼!」
  「是!」  
  约半盏茶时光,连应祥回来了,但带来的消息却差点让穆凊扬昏厥。  
  四个长随恭身立成一圈,连应祥一脸诚惶道:「那位傅先生昨夜儿用完晚膳…就走了…」  
  「走?怎麽他是一个人走呢?他们不是一起的吗?」  
  「小的问过了,他们三人原本便与傅先生不同路,後来在渡船上因其中一人不习船行,头晕目眩,重病缠身…同船的傅先生颇精医道,便主动看诊,後来才结伴同行…」
  穆凊扬面如死灰的艰涩道:「去…去问问…他可曾提过要去哪里?!」  
  连应祥忙又一躬身道:「小的也问了…他说傅先生只提过要到定军山找他的恩人…」  
  定军山是穆凊扬初次落营的地方,跟这次要去的黄沙波离约百里,算是很近,因此穆凊扬一听到傅京华最後要落脚的地方是定军山,心头总算稍有喘息。  
  此时三个一直没开口的长随互望一下,彼此喃喃道:「那倒跟我们是一路,搞不定在路上便遇上了!」  
  听到三个长随的”閒谈”,穆凊扬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情绪便已略为稳了下来道:「我知道了,那…你们也准备准备…也该要起程了…」  
  他挥挥手让四个长随出去,却听连应祥边走边和三个长随道:「我倒觉得他原本就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你没瞧他见了主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不跟见了恩人一个儿样?」
  听到这话,穆凊扬整个心提了起来,急不迭的吼道:「应祥,回来!」  
  连应祥吓一跳,赶紧转身道:「主子!」  
  穆凊扬脸色铁青道:「你刚刚说什麽?」连应祥豆大的汗滴直落而下,哆嗦的找著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然而思来想去却始终不明白,只得硬著头皮,尽量挑著不轻不重的话道:「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样子,跟…跟见了恩人一样…」
  穆凊扬脸色阴沈道:「上一句…」  
  「嗯…他…该是要去定军山找主子的…不然…」  
  「好你个应祥!」  
  连应祥实在不知自己犯了哪戒哪条,脸上一青一红的急道:「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你留下,其他三个出去!」  
  待房间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时,连应祥大气也不敢吭声,只瞧著穆凊扬像无头苍蝇围著桌子直转了两圈才定下身,盯著连应祥道:「若照你说的,他去定军山是找我,那麽,他在这路上见著了,不就不再去了?」
  连应祥呆了呆,心道:「这主子是傻了还是怎麽咧?谁能知道那书呆子去了哪啊!?」但嘴上也只得敷衍道:「兴许是…」  
  穆凊扬不管他满面愕然,急问道:「那麽据你推敲,他会往哪儿去?」  
  连应祥思路一向敏捷,但面对这不著边际的问题终也难展长才,可是瞧著穆凊扬一副忧心如焚的模样,尽管料不出来这贝勒爷到底和那个傅姓儒生有什麽丝萝盘缠的恩怨,却也认真的思索起来。
  「若说…那位傅先生是昨夜儿走的…我和兄弟们快马加鞭各走一方,那麽在方圆百里内的寺院,兴许遇得上!」  
  穆凊扬正想问:「何以是寺院?」但随及却摸透了连应祥的逻辑。  
  连应祥定是认为傅京华既是夜间出走,便可能投宿挂单在庙里,因此便转问道:「你怎麽知道他走不出百里?」  
  连应祥笃定一笑道:「那麽个年轻儒生,就算骑马也走不快!百里或许还算多估了」  
  也不知为什麽,一听到”骑马”,穆凊扬满腔热火瞬间浇了熄,一个闪神便坐倒在椅上。  
  连应祥眼见穆凊扬情绪变化倏忽,一阵莫明其妙,正待要问,穆凊扬已右手支额,万分颓丧道:「不用去了,不用去了…」  
  「主…子?」  
  「你…先出去吧…我…们多休息一天…明天再起程…」  
  连应祥哪料得出来他口中的”年轻儒生”什麽不会,正是马术最行,连他现在这位顶头上司穆凊扬的骑马、养马、驯马之法皆出自於他啊!因此,傅京华若存心让人找不到,在这一个夜里提鞭赶路,他们根本鞭长莫及。
  想到傅京华昨天还一副伤心动肠的模样,如今月亮未落,便已挥马逃离,穆凊扬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他抬起头,望著窗外纷飞的黄叶发怔。  
  傅京华对自己的情份到底存了几分绮想?难道他竟真的只当自己是个主子,半点情份也没有?  
  他下意识的抚起自己的双唇,想到四年前的分离时刻,自己闭上了眼,那股柔软多情的轻触仍是这般真实,难道当时傅京华贴近自己的不是他的嘴唇,而真是自己的错觉?
  天啊!若真是错觉,那麽自己是对自己开了多大的一个玩笑啊?!  
  想到这里,穆凊扬的心头无由的拧作一团,直站起身呆踱了几步,一股从未有的疏懒之气袭得他头重脚轻,一夜未睡的疲惫加上心结难开,他眼前突然一片阴黑,身子一斜昏过去了。
  穆凊扬这突然的昏厥竟是一病不起,连应祥等四个长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完全失了主意,匆忙间,请了四方临镇的三位大夫,竟个个束手无策,什麽脉象都有,就是开不出个好样儿的方子,连应祥猜侧穆凊扬的病况似乎又回到一个月前的心疾了,因此便商议著快马加鞭,直奔回京,求助冷颖奇。
  原本七、八天的路程,连应祥是半刻也不敢停,因此仅花了四天便到了。  
  然而最令连应祥惊疑的是,冷颖奇竟只三言两语的问著穆凊扬在客栈遇了什麽人、什麽事,却是什麽症候也不问,待提到那个斯文的傅姓客商後,冷颖奇一脸青红不定,随及振笔疾书,草草的写了一封信,交给他道:「应祥,拿这信给三爷看,记住,只能由他本人看,到时,他自会告诉你去哪里找能治他病的大夫!」
  就这样,待连应祥回来,已又花了四天时间,穆凊扬此时的状况比在京城时更糟糕,一直昏昏沈沈,喝汤吃药都是长随之一的里格泰,硬板开他口灌下去的,因此如何也无法看这封信!
  四个人焦头烂额的等了大半天,连应祥终於横下了心,当下撕开了信。  
  信中没有抬头,没有属名,竟只几个粗黑的大字。  
  ─我不知道这麽做对不对,我只能告诉你,他该在祥和寺,这条路,只能由你自己选择。─  
  连应祥和其他三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由得面面相觑,正自莫明其妙间,连应祥便拉了正路过的店小二问道:「祥和寺在哪里?」  
  「祥和寺在客栈以西四十五里左右的千层坡上!」  
  「那里住了什麽名医吗?」  
  「名医?」小二歪头想了好一下子才道:「没听过那儿住什麽名医。」  
  突然一个乾哑无力的声音轻轻道:「你们在找什麽名医?」  
  四人一同望去,不是穆凊扬是谁,便见他满脸苍白,摇摇欲坠的支著门板,四人登时一阵激动异常,个个红了眼眶,冲到他身畔,有的扶,有的抓的将他送近了房里。  
  连应祥当场便急道:「主子,你总算醒了!你总算醒了!」  
  里格泰憨厚的脸上更是激动道:「主子,你觉得怎麽了?」  
  穆凊扬半坐在床上,面色疑惑,语气虚弱不堪道:「我病了多久了?」  
  「十来天了!都是昏昏醒醒,竟像在京城般的症状,吓的我们四个…」连应祥说著,也不哪句话动了肠,竟哽咽的说不出话。  
  长随之一的沈长荣是四人中最沈著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道:「主子,应祥都来回京城一趟了,您说你病的久不久啊!」  
  「应祥回过京城?做什麽?」  
  「主子…你一直病著,四镇三个大夫都看不好你,我们才决定回京找四额驸讨药方,结果四额驸竟写了封莫明其妙的信,害我们都不知如何是好!」  
  「是吗?拿来我瞧瞧…」  
  连应祥掏出那封信,却在交给穆凊扬时,忙慌乱的伏下身,叩头道:「主子,原…原本冷先生交代这信要主子…亲自看,说…您看了自会告诉我们医治您病状的大夫在哪里,可…主子一直…昏…睡,所以…我们…」还没说完,其馀三人也跟著倒头跪拜。
  穆凊扬虽然卧病,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冷峻异常,语气更是森冷道:「罢了…这次便不计你们罪,下不为例…」他接下了信,深吸了几口气才看著信。  
  四人一直不明白信中的意思,可是穆凊扬却在一看了信,脸就现出了潮红,更不可思议的,他还下了床,语气兴奋道:「应祥备马!到祥和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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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和寺位在千层坡半山腰,是个正宗禅寺,五人进了寺里,投下些许香油钱後,穆凊扬便要连应祥问知客僧找一位傅姓挂单的客商,知客僧引了他们进西厢道:「军爷,容小僧先和傅先生知会一声。」
  「不,师父放心,那位傅先生是我府家奴,他不会避忌我。」  
  知客僧瞧了他们一眼,个个都身穿军服,气势威猛不说,便是脸色惨白的穆凊扬也是英气飒爽,尤其见到旁边四个粗犷的军爷对他又恭又敬,不由得点点头道:「那…军爷请!」
  穆凊扬不管他面露惊恐,只淡淡笑道:「应祥,你们四个在这里等著。」  
  那男子背著窗户在整理东西,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直过腰际的躺在背上,他一会儿翻著东西,一会儿忽又呆站著像在想什麽。  
  那雅俊的脸蛋还是如此可人…只是数年不见,他一身少年身段已转成了翩翩青年,无疑的更增漆了股淡淡英气…  
  穆凊扬见了这瘦削的背影,心头便没来由发酸,一股激动让他几乎快推不开门。但听他用著委婉的语调轻道:「京…华?」  
  男子肩一缩,马上回过身,在一看到穆凊扬时,目瞪口呆了。不一时,脸色就苍白的全无半点血色,像是压抑著内心极度的激动,颤栗著身躯要跪下来。  
  穆凊扬这次没让他及时下跪,一个箭步便上前挽起了他,同时猛地将他拉近身前,盈盈欲泪的直瞅著,像要将他吞噬般。  
  傅京华看他这般动情的模样,心中惊愕,口还没开,便已红了眼圈。  
  穆凊扬花了极大力气才忍住不拥抱他,但那炽盛的欲望在他体内乱闯,不禁令他全身颤抖,以至说起话来竟显得不大俐落:「不用…不要…对我行这礼…」他深怕自己失常的行为吓了他,忙粗喘口气,缓缓松开了他。
  「主…」傅京华还没念完,穆凊扬已又抬起手阻止他,同时满面痛苦的斥著:「你别叫我主子!」  
  傅京华幽幽的瞧著他,一颗心忐忑不安,对他来说,要他不许跪安也不要示称,简直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然而这次穆凊扬多少已揣透他不告而别的顾虑,便是自己见到他时,那过份的激动,因而忙挤出笑容道:「京华…坐下,我们这麽多年未见,怎麽那天一见,你却又匆匆走了…」他本想说:害我找你找的好苦,可又忍了下来,转口道:「现在好不容易又见著了,我们该仔细聊聊…那些礼数在我们之间,不重要!」
  接著他才平静了心绪,强挺著多日虚浮潺弱的精神,温言道:「京华…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自你去了袁府都…怎麽过?」  
  「袁府…」傅京华听他一开头就提起袁尔莫,脸色当场变得雪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更是糊上水气。  
  瞧他清秀的面目变得悲苦难堪,穆凊扬登时心如刀割,他很舍不得再问下去,但一想到他一个好端端、活泼泼的人走进去,却是躺著出来,便难以克制的胡思乱想,因此打心一横,柔声道:「一年前我一回京便听到你病死的消息,现在却在这千里之外遇见了…怎能不问清楚,我知道你一定过得不好,可你得详细说来,别让我心里老是乱猜乱想你是受了什麽折腾,竟没一年便告病报丧,替你难受…」
  穆凊扬既是真心诚意,这串话便显得更热沸有情,傅京华登时窝心一暖,哽咽的说:「奴才没…受什麽折磨…请三爷放心…」  
  穆凊扬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一酸,红著眼圈沈声道:「你别瞒我…」  
  「奴才真的没受什麽折磨,只是…过不惯…那袁府服侍…服侍人的方式…才会吞毒药自尽!」  
  穆凊扬了解傅京华口中”袁府服侍人的方式”,指的该是要他与男人交好,然而原该出口护慰的立场,却因为想到自己也对他产生这般异样的情思便感到万分难堪,一张脸变得铁青。
  傅京华看到穆凊扬面如死灰,反而安慰道:「三爷,你别难过,奴才上辈子也不知是修了什麽福,竟蒙得三爷这样垂爱…关怀…心里已是很高兴了!」  
  事隔数秋,傅京华已脱去了往昔粗略的谈吐变得这般文诌诌,然而听在穆凊扬耳里仍觉得熟悉,心头一暖,精神也渐次恢复。  
  「你既然吞药自杀…怎麽又会在这儿出现?」  
  傅京华眼神垂到桌面,含著泪却神态坚定的说著自己在入袁府前,冷颖奇将自己拉至一旁,如何赠予特制药包,如何吞药自杀、又如何死後莫明醒在一间百草药铺店…一五一十明明白白的说著。
  穆凊扬越听越惊,却越惊越明白,一直以来,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一开始就质疑他还活著,连开了棺验了尸也抹不去这种印象,他直觉的认为冷颖奇是主导这出戏的主谋,只是不管他如何用尽心力的逼问,冷颖奇总有法子浇灭他所有的怀疑,如今事情正如自己所想,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话一说完,四周忽然宁静起来。  
  傅京华不安的偷眼一瞧,眼前这个三爷虽然神色有些苍白,但依然英气飒爽,器宇轩昂,尤其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比四年前还多了份深愁重郁,饱含著一股难以捉摸的情思。
  「三爷…您这些年可安好?」他终於鼓起勇气,还是忍不住小小声的问候了穆凊扬。  
  穆凊扬没有回答他,另辟了问题道:「京华,另外有件事…一直放在我心里,」他深吸口气,似下了极大决心才瞧著他续道:「我需要你的答案。」  
  傅京华用著布满红丝的眼看著他,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神态,坚定的点点头。  
  穆凊扬瞧著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无法像他如此冷静,便站起身,踱向一旁,背著他道:「你还记不记得…四年前你要去袁府前…和我道别的事?」  
  「记得…」傅京华如何能忘了那差点天人永隔的一天?  
  「我想知道,你那时要我闭上眼…」没等穆凊扬说完,傅京华惊呼一声,整张脸变的煞白。  
  穆凊扬回过身,不理会傅京华的失常,慬慎而小心道:「你…是不是亲了我?」  
  傅京华料到他要问这事,但猜到是一回事,真的问出来又是一回事。  
  便看著穆凊扬那喜怒难分的神态,心里实在怕他会突然翻脸,便颤声道:「对不起,主子,对不起!」  
  也许是情急,穆凊扬的语气不禁严厉道:「我不要你的道歉,我想知道,是,或不是。」  
  傅京华只得闭著眼,缩著颈子,紧张道:「…是…」  
  听到这一声”是”,穆凊扬心中一定,随及又道:「告诉我,为什麽你要这麽做?」  
  「那是因为…因为…」看著穆凊扬布满红丝却睁的斗大的双眼,瞬也不瞬的死盯著自己,傅京华一时气弱,忙一侧身,噗通一跪,不由纷说,当场叩头如捣蒜的慌道:「奴才该死…奴才竟对主子…存有令人难以启齿的…非份之想,求主子赐死奴才吧!赐死奴才吧!」
  穆凊扬没有动,只是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前尘旧事历历在目,自己曾为他丧魂失魄、肝肠寸断、那铭心刻骨的缕缕相思,剜心戳肺的令他痛不欲生,然而一句”非份之想”却如同一副万能仙丹,尽皆的释放了他所有的苦楚,让他煎熬的破碎不堪的心,渐次整合起来。
  穆凊扬忍著哽咽问著:「京华…你的非份之想…所谓为何?」  
  傅京华突然开始惶惑的哭起来,额头是磕的又重又痛,话都不敢答了,穆凊扬使出蛮力的抓住他,不让他又伏在地上,字字铿锵有力道:「你可知你的一句非份之想…会让我受多少苦楚?」他吐口长气,凄伤道:「我万里回京,想拿自己的军功帮你脱去奴籍,却听到你死的消息,我不相信,便傻得去开棺验尸,最後还因为承受不住失去你的事实,而身染沈疴不吃不喝几乎死去,京华,这一切的一切你可知道…有…多难熬吗?」
  傅京华目瞪口呆的看著穆凊扬,他实在不敢相信穆凊扬会对自己说出这许多深情款款的话。
  「你还不跟我说,你的…非份之想…所谓为何吗?」  
  看著平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穆凊扬,此刻竟卑微的企求著,傅京华的心忽地揪成一团,颤声道:「奴才也不知道为什麽…就是忍不住想亲亲三爷…从很久以前就这麽想了…後来去了袁府,那袁尔莫便是这般对待奴才…奴才实在很害怕…怎麽自己和他竟是一般的想法,尤其奴才想的都是三爷便无法原谅自己,才会吞药自杀…谁知…後来…却没死成…」
  穆凊扬这时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手一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任那两行清泪泉涌而落。  
  也许是哭太久了,也或许是积郁突解,穆凊扬在放开他时,一股作恶的反潮,胸口一甜,忽地吐出一口血,沾了傅京华满背。  
  傅京华但觉背一凉,忙拨起身,抬头瞧向穆凊扬,只见他原本因激动而涨得血红的脸突然化作白雪,嘴角、下巴则腥红一遍。傅京华瞬时吓得五官移位,惊道:「三爷!」
  穆凊扬双眼呆望著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怎麽会吐出这麽口血来,不多时,全身像突然被抽光了力,眼前一阵黑,不支的向旁斜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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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穆凊扬醒转,才知道自己躺在床板上,而连应祥则满面欣慰的在眼前晃动,同时听他喃喃念著:「醒了!醒了!」随及一转脸朝旁道:「快,快,快去叫傅先生过来!」
  「主子,你可醒了!」连应祥吩咐完,马上又神色激动的对著穆凊扬念著。  
  穆凊扬觉得心口份外轻松,以往满填在胸膛内的郁气一扫而空,可是也不知是太轻松还是怎麽了,竟无力的连手也举不起来,才想开口,喉头却也乾的发疼。  
  「我…病了?」  
  「可不是!奴才本来还以为是那姓傅的作了什麽手脚,害了主子,正想拿他的命来填,却见他守在屋里两天两夜,担心的不敢入睡才稍加放心!」  
  「傅…先生?」  
  「主子,您…是病慌了吗?连人也不认得了?」连应祥瞧著穆凊提满面狐疑,忙又转脸朝旁急道:「傅先生呢?来了没?主子好似病傻了!」连应祥话刚一念完,门呀然一响,傅京华的脸就出现在眼前了。
  穆凊扬一瞧见傅京华,思虑才忽然清晰起来,随及也忆起与他重逄的种种情由,心头瞬时一热,情绪激动起来。  
  「京华…」他忘情的朝傅京华伸长手,傅京华却没有回应他,只一脸从未见的冷静,默然的蹭入床旁,随及伸手搭住他的手腕,严肃的把著脉。  
  穆凊扬原想开口示意他不要太担心,但一来看到傅京华原若潘安的五官竟憔悴不堪,二来没料到傅京华竟然会看起自己的病来,便也说不出来了。  
  「京…华!」穆凊扬一开口,声音也异常乾哑道:「我到底怎麽了…竟然半分力也使不上…刚刚还听应祥说…我倒了三天两夜啊!」  
  傅京华一张脸绷得实紧,颤著声道:「主子…您可曾受了什麽重怆?怎麽心肺伤的这般严重…」  
  「重怆?」穆凊扬沈思一会儿道:「没有啊…在东北时受的伤早好了…更何况那都是外伤…」随及忽又想到什麽,惨笑一声道:「若说心肺…难道是因为…」他本想说”因为与你生死离异而痛不欲生”,转念想到傅京华会陷入自责,便道:「该是有吧,但没什麽记忆了,来,先扶我起身…」
  穆凊扬坐起身,吃力的转脸看四周,瞧见屋里除了自己只剩下傅京华,便马上温柔道:「京华…靠过来。」  
  傅京华怔了怔,随及明白他的意思,苍白的脸,上了些血色,讷讷的坐在他身畔。  
  「别担心…我可能是见到你,高兴过头了!倒是你,竟然也会看起诊了!」  
  他示意傅京华取水给自己润喉,傅京华手不停,嘴巴也同时解释著:「奴才自化人场被带走後…冷先生便安排我住在一间百草药铺,平时除了帮著大夫制药草也自看医书,逄初二、十六,冷先生便会来铺里指点我…」
  听到冷颖奇这几年来与傅京华相近,穆凊扬心头又妒又酸,但想到冷颖奇一向反对自己对傅京华产生这样违反常伦的感情,却又在节骨眼出手救傅京华还百般照顾,必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便宽心道:「难怪你把脉沈思的动作像极了杉林!」
  「但奴才毕竟不是冷先生…」傅京华眼圈发红,却异常冷静道:「或许真该找…冷先生来…」  
  「我没事,吃了你开的方子,包准没几天便会好的!」穆凊扬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心口闷的难受却笑著转问道:「京华,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认真的回答我。」  
  「是,主子…」  
  穆凊扬忽地脸一沈道:「你别叫我主子了…这样听来好生份,好情薄,从现在起,就算有人在,我允你叫我名字…你也别再自称奴才了…」  
  穆凊扬不理他的满面为难,自顾又道:「你这一路是要去什麽地方啊?」  
  傅京华怔了怔,随及垂下眼道:「我是…想…想…」  
  「想什麽?」  
  「想什麽?别跟我说你要出家!」  
  傅京华脸上一青一红,紧张道:「是,奴…我原是想去定军山偷偷瞧一眼主子…便要这般做的…只是没想到在岳阳镇竟遇上了主子…後来到了祥和寺…满脑子乱七八糟,竟下不了决心…」
  穆凊扬听他说满脑子乱七八糟,心里明白他想的是自己,便开心道:「幸好我来得及时,否则你还得还俗啦!」  
  瞧著傅京华眨著眼不知如何反应,穆凊扬心绪更加好了起来道:「你以後就跟著我去东北,有我陪著你,莫再想什麽出家的事了,那儿,冬天时是一片苍茫,一片雪白,远远望去,没有开始,没有尽头似的,虽然有争战,荒凉,却很美,以前有时都会觉得很寂寞,现在有了你,必是不一样了……」
  傅京华听罢心一跳,他知道穆凊扬的意思,是两人违背常伦的爱恋关系,将可不受阻碍,因此瞬间涨红了脸,穆凊扬便又道:「到时你帮我驯马、养马,我带你去打猎…就这麽一辈子跟著我!在天地连线的地方,极尽的边界,我们永远在一起,皇帝也管不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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