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街上,人来人往,他的步伐看来有些漫不经心。
也许是因为……他不晓得要往哪里去的关系吧。当一个人不确定自己该前进的方向,总是会有些旁徨,有些迷茫,有些……惆怅。
是啊,有那么一点化不开的凄然绕锁在心头,让空洞的灵魂多了一缕虚幻的重量。
但,那有什么很重大的意义?
不过就维持著心跳,呼吸,还有不停歇的脚步。
--他能往哪去?他还是没有答案。
微微顿了下,他环视四周。身边有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脱了序。
好孤单……明明就身处人群之中,为什么还是觉得无依?
“--晚灯……”
这声音……他回头──是赵湳。
赵湳一出府就四处寻找晚灯的踪影,不过找了会儿就看著了,但一见成功地喊住了他,还有一段距离的赵湳还是不放松地大步跑来,直到停在晚灯身旁,这才放心地喘著大气。
“呼……真、真是老了……”他趁著空档说了句。
晚灯伸出手,搀起他的手臂,另一手轻轻拂著他的背。“您身子还硬朗的很。”
他这么道。语气还是一样温和,浅笑依旧那么柔煦。
“你……唉。”赵湳看著他,不禁叹了口气,心疼地覆上他的手,轻轻拍了拍。“降雪了,到老头儿那,你给我沏壶茶好不?我已经让你的手艺养刁了。”
晚灯还是浅浅地笑,只是多了抹歉然。“晚灯很乐意为您沏茶……”不过,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就是了。“可……您知道的,我得走。”
纵然外面没有他可去的地方,他也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走?你要走去哪儿?”
赵湳的声音不觉大了几分,想到翰凛那席话,突地有是一股火向上冒,“不必理会疯小子跟你讲那捞什子狗皮倒灶的混话!”
一向稳重的他气极了还是挺直莽的。
甚少见赵湳这么粗声粗气,晚灯唇边的笑意不禁扩染了几许。
见他这模样,那抹几乎与之前无疑的静稳微笑,赵湳口气又软了。
“来,别枯站在这儿,老头儿我那房子虽旧,可也遮风避雨……”想到什么,他似乎很轻地啐了一声。“重要的是没有疯犬乱吠咬人。”
说著,他就拉著晚灯朝自个儿家方向走去,晚灯没跟他迈开步伐,原来搀扶著他的手轻轻松脱了开。
“晚灯?”
他静静站在原地,带著笑,缓缓地,摇了头。
“怎地?” 赵湳微微笑了笑。“嫌弃我那破屋?”
因笑意而稍稍眯起的眼睛看起来份外教人心暖,可,晚灯还是隐带坚定地再度摇了下头。“赵爷爷的好意……晚灯心领了。”
他清楚地记得翰凛说过的每句话。那揣测不透的言下之意,总是让人在心里头有著威胁的压迫感,他不能拿赵湳冒险。
“既然喊了爷爷就没有生份的道理。”
赵湳更坚持,一个伸手,又轻轻拉住了他。“别想多了,翰凛不会动老夫,就算他出手,也随他去。”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就算真有什么,他也不怨。
晚灯望著这向来疼爱他的长辈。不摇头了,笑容还在。
……只是那没溃堤的泪水,是不是也依旧藏在从未有人打扰的角落……?
天晓得?
他只知道他还不到去拜访的时候。
也或许……他错过了,也,早就忘了。
哭泣的方式,流泪的滋味,大熟悉不顶好,太陌生……似乎也糟……
***
晚灯知道一时半刻是拗不过这赵湳的。跟他相处好些年,他的脾性晚灯摸得挺清。
跟赵湳回了他就在王爷府不远的屋宅,晚灯真为他沏了壶好茶,一下午就随著他整理些药材,聊些不著边际的话,然后赵湳就是一个劲儿地拖他谈心,直到要入夜就寝。
讲了些什么……他不怎么记得了。他直到自己不够专心,不过也不费神多想了。
刚一个顺势弄熄了烛光,房里突然拢下的沉黑才让他静了点心绪,他将手里烛台搁在桌边,没朝里头的床榻踱去,反倒往门边走近,轻轻地,拉开两扇席纹格门。
门一开,月光就洒了他一身,衬得背后的孤影更加寂寥。
他转过头看著屋内,月亮的浅柔光晕让他只辨得清轮廓,但他还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然后,迈开步,踏在残薄的雪片上,荡出细微地几乎无法辨认的声音。
绕过后进厢房,穿出前堂大厅,来到紧闩好的大门前,他尽量轻缓地打开,跨过门槛,在要阖上门时,他停顿了一会儿。
──瞧瞧你,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跑了出来,就要严冬了呐,来来,委屈著先这么睡一晚,明儿个啊,老夫带你添点厚衣去,看看还有什么欠著的,一块儿给办了──哎,你好像又瘦了些是不,老夫定要给你补补……
耳边好像还能听见赵湳沉厚的嗓音,令人心暖的关怀,他感到有那么一些不舍。
但,他依然轻轻地将手臂弯回,在黑暗寂静里阖上了门板。
不能跟赵湳当面道别,对他来说是一件小小的遗憾,所以,他只有在门掩紧的一瞬间,几不可闻地喃语了句。
“──再见了……爷爷。”
然后,转身走开。
拐过转角,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抵挡迎面而来的寒气,他忖著此刻若要出城是否会不甚方便,但这问题还没想久,前面一点细碎的脚步声拦了他的去路。
但,他才一个抬眸要瞧仔细,后颈就一阵钝痛,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
“……你醒了?”
微微睁眼,半开的眼帘映进些许光线,还有一个站立的人影。晚灯又眯了下眸,想要聚清焦距,看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将要近丑时了……幸好我交代过,没让人给你下重手,否则你岂不要昏上一夜?”
负著手,站在榻边的,竟然是他前不久在刚看过的……“八……八王爷?”
“嗯。” 恪斓微微扯了个笑,往床榻边搁的一张椅凳坐下。“你……叫晚灯是吧。”
虽然十足疑惑,但是面对八王爷,晚灯直觉这样不妥,便撑起身子要坐了起来,只是颈后那一疼让他顿了顿。
见状,恪斓没阻止他,不过也道了句:“甭忙,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言下之意,是要他也不用过于多礼拘束了。
“……是。” 虽能了解话中涵意,但晚灯却因此蹙了下眉。
现在只有他和八王爷二人……是吗?那么究竟,所为何以?
烛光有些远,空气的流动拂摇了映影,也模糊了恪斓脸上的表情。逐渐清明的视线有为还是有些许朦胧,他更加看不出纳微微带笑的沉默想要代表什么。
是以,他也不语。
半晌后,恪斓才轻轻笑了两声。“怎么不问问为何我会差人将你带来这儿?” 是一点都不在乎,抑或他实比想象的沉着许多?
用“带”这字眼实在含蓄得紧,不是么?晚灯半垂下眸。“请王爷告知。”
恪斓示哼笑了声。“你礼数倒是周全。” 看不出事翰凛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傲小子教出来的。
听出那隐讽之意,晚灯表情未变,只是轻道:“王爷不弃,在下是为市井小民,不敢有拿翘之举。”
“……罢。” 恪斓定定看著他。“你想要知道原因,我就告诉你。”
晚灯静静的等待下文。
“秘密将你带入府内非为我本意,这乃是……”恪斓凝睇著他的脸庞,专注到几近犀利的程度。“当今圣上的旨意。”
闻言,晚灯浅浅地抬眸,幽淡的眼神中并没有恪斓想像里的惊颚呀然。
“皇……上?” 他像是梦呓般地道。
“没错。” 恪斓在左手皇帝御赐的玛瑙戒上抚了一下。
时间,许是在离开翰凛的府第后,曜广好不张扬地秘密来了一趟,言简意赅地叙述了大概情况,要他找到这名翰凛相当看重的随侍,并且,好生藏匿著,暂时先别让翰凛再寻了去。
也许这么办有些小题大作,但看曜广那一脸沉凝,身为儿臣的恪斓也就不多赘言,照著吩咐去做就是。
但……把晚灯抓了回来之后他发现,曜广这么考量似乎真有几分道理。
之前瞅著他昏沉的面容良久,以及与他醒来后的几句言谈,他不难体会出,翰凛疼宠他的原因。
那是一种难喻的吸引力,但,就如同翰凛那天对他形容的,晚灯晚灯温雅浅柔的气息真会令人忍不住深深沉醉。
光看著他,听他说话,就会不自觉地陶然。
“……有这个必要吗?” 晚灯轻轻扯开一个像是微笑的弧度。
望著他那带些自嘲的模样,恪斓只是道:“你不知道你对他的重要性。”
不知为何,本想习惯性地带刺嘲弄,可一出口,却平稳无波。
在甫听到曜广的几句形容,他也觉得惊讶,他知道翰凛高傲至极,没想到竟也在父王面前摆谱,而且,似乎就只为了──晚灯。
重要性?不……他还真的不晓得。晚灯静了下来,没说话。
而恪斓轻轻站了起身,看了下桌边,才开口问:“要喝点水吗?”
晚灯微微偏过头。“不了,多谢王爷。” 沉默了会儿,他有缓缓道:“请问王爷……那么晚灯何时能够离开?”
大概知道一时半刻走不了,他只好这么问。
恪斓不自觉地嗤笑了下。“你就这么急著想走?”
面对恪斓突如其来,不明意义的问话,他难掩疑惑,但有不知如何表示,下意识地蹙了下眉,浅浅地别开视线。
没得到回答,之见著他著他这模样的恪斓,突然感觉不快了起来。
空气似乎更沈,更闷了,原本就不甚自然的氛围让晚灯更觉尴尬难安。
他轻轻挪开覆在身上的锦被,双脚踩上了地面。在可以堪称为陌生人的面前这么坐卧在榻上,难免教他有些不太自在。
可,这一番举动看在恪斓眼里却有了另种涵意。
他淡淡勾出一个冷笑。“其实你也不用著急。”
眼眸微眯,他和晚灯的视线对个正著,“等到大事底定,不论你想要去哪都不会有人干涉。”
什么大事底定……?晚灯无言地表达了疑问。
恪斓笑著向前走近了一步,晚灯却不自觉地绷了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见状,恪斓的笑意似乎添了一丝妄然。
“你想还能有什么?” 他伸出手,指间勾来一绺晚灯披落在肩头的柔黑长发。
那轻蹙的痕迹还没抚平,此刻又深深拢了一道,晚灯朝旁挪了一步,试图拉开他与恪斓的距离。因移动而滑落恪斓右手的乌丝,在半空中飞划一抹悠扬弧线。
“……不久是你那主子翰凛九王爷的大婚盛礼么?”
如他所料,晚灯果然明显地震了一下。原本就显皙透的脸庞如今却退了浅薄的血色,在昏暗的烛光中竟然幽幻地摄人心魂。
但,不知为何,回了神后恪斓却因此更感不悦。“作何讶异……这都迟早的不是?”
迟早……是啊……有什么好意外的?早在之前他就知道的不是吗……可……是──
黑眸沉痛地一敛,他偏过头,觉得自己似乎就要倒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支撑的力量。
眼底映入他忧凄的神态,恪斓竟泛起一丝怜惜地,伸手攫住了他的臂。
──不!
一直隐忍遮掩的伤口像是遭人撕扯了开,不论他怎么使力,都阻止不了情感的温度,灵魂的骨血,渐渐流逝消散……
下意识地抗拒任何外来的接触,晚灯一把格了开,晃著头,呼吸似乎显得困难,朝前踉跄了几步,终还是软了膝盖。
在摊到前晚灯反射性地伸手一抓,把铺在桌几上的艳绸金绣给不小心扯了下来,房里唯一点燃的烛台倒了,光线随著瓷杯茶壶的碎裂应声骤减。
眼看他宁愿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也不要他的扶持,恪斓一个振袖,往前跨了一步,依稀还踩到了一片细小的碎瓷。
“是了,之所以把你留在这里,也是恐你妒心难忍,节外生枝──”黑暗中,那唇畔笑痕恶意仍然分明。“本王爷不得不佩服翰凛皇弟,竟然也有人对他情深如斯……奉劝你,识点大体,为了他这么甘愿作贱,抛弃尊严──没有好处。”
不管是何缘由,见了晚灯那没了翰凛就仿佛没了天的模样,就教人横生十足怒气。
这一番侮了翰凛也辱了晚灯的言词,让他逐渐静了下来,那对总是逸著温雅光彩的眸子如今已不带有任何情绪。
支在地板上帝手指微微一移,顿了下,慢慢地握成拳,在没有人看得清的黑暗里,收拢的指节竟然已然陷进半截破碎的杯身,流出一痕赤艳。
“……如今晚灯已非九王爷府之人。” 他淡淡地说著。“那么,晚灯今后是否与王爷府在无任何干系?”
闻言,恪斓轻皱了眉。“这是自然。” 随即,他嗤哼了下,继续道:“你也不用妄想翰凛会──”
在恪斓言语未尽之际,他笑了。
紧握右掌中断碎瓷就在下一瞬间,深深扎入胸膛……
我与你,已没有丝毫关联……
只要一消失,就再也没有任何屈辱你,还有我自己的任何理由了……是不是?
一阵寒风自敞开的窗口袭来,一下子就熄灭了立在榻边的烛台火光,并未因此而有丝毫动作的翰凛,还是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只是,在一瞬间,他很轻微地,拢起了眉峰,半敛下眸。
因为,方才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胸膛上传来一股难喻的隐恸。
好像真有什么深深地锥进了心头,规律轻匀的跳动中竟释出一拍疼楚……且,良久不散……
像是这一辈子,都化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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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灯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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