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天晚上,在引擎和喇叭的噪音声中,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公寓。她是多么地渴望安静。可当她一打开公寓大门,就听到铁锤的击打声和工人们的随喝声。电梯坏了。她只能从楼梯走上去。她感到一阵令人厌恶的热浪向她袭来。那锤击声回荡在电梯井之中,就象是给热浪配的鼓声,它加强着它,扩大着它,使它更加汹涌澎湃。当她站在门口时,内衣已被汗水湿透了。为了不给让·马克看见她满面通红的窘态,她在门口稍稍休息了一下。
“公墓留给了我它的名片。”她心想。这个行当并不是她自己创造的,它不知怎么地就在她脑中形成了。站在门口,在那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噪音声中,她又对自己说了好几遍。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行当,他们夸大的恐怖形式给她留下了极坏的映象,但她就是摆脱不掉这个念头。
锤击声终于消失了,热潮也开始慢慢减退了。她打开门,直进房间。让·马克吻了她,但当他开始给她讲述几个故事的时候,虽然那小钻头发出的噪音停止了,但锤击声却又开始了。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追捕,而且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皮肤还是潮湿的。她语无伦次地说:“火葬场是不把我们的躯体留给他们的怜悯的唯一的地方。”
她看到让·马克惊讶的目光,马上意识到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是多么地古怪。她开始谈论在公司里看的那段录像和赖拉的那番话,特别是那个在母亲腹中,用杂技演员的动作表演了一种成年人无法做到的手淫的胎儿。
“一个有性生活的胎儿,真是难以想象!它还没有意识,没有个人特征,没有任何知觉,可它却已经有性冲动了,或许还能感到满足。所以,我们的性欲在我们的自我意识产生之前就有了,当我们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性欲就已经存在了。而且,更让入难以想象的是,我的同事们竟被它感动了。他们为了这个手淫的婴儿,眼光中闪动着泪光!”
“那你呢?”
“我?我只感到反感。让·马克,反感。”
她奇怪地用手臂紧紧搂住他,靠在他身上,很久都不肯放开。
然后,她继续道:“一个人甚至在他母亲的腹中就有了那些他们称之为神圣的欲望,你也不例外,他们把你拍下来,监视着你,观察着你的手淫。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不能摆脱他们的追踪。这每个人都明白。但可恨的是,你竟然在出生之前也不能逃脱。就象你死了之后也不能逃脱一样。我记得有一次曾在报纸中读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一个被流放的,有着显赫的俄国贵族名字的人被怀疑是个骗子。在他死后,为了否定他的贵族身份,他们把一个他们声称是他母亲的,已下葬很久的农村妇女的遗骨掘了出来。他们解剖了她的骨头,分析了她的基因。我想知道,什么样的高傲给了他们掘开她坟墓的权力。还掠夺了她的裸体,那绝对的裸体,那形似骷髅的超级裸体。那可怜的女人!(口欧),让·马克,我所感到的只有反感,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有反感。你听说过那个关于海顿头颅的故事吗?他们把它从一个还有余温的尸体上切下来,这样,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就可以取出他的大脑,精确地计算出音乐天才的区域。还有爱因斯坦的故事?他在他的遗嘱中明确表示要把他火葬。他们遵循了他的安排,但他那位忠诚的追随者却拒绝在没有他目光的注视下生活。在火葬之前,他从那个头颅中挖出了爱因斯坦的眼珠。他把它们放在一个酒精瓶中。于是,那对眼珠就可以天天注视着他,直到他死去的那天。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只有火葬场才能使我们的躯体逃脱他们的监视。这是真正死亡的唯一方法。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让·马克,我要一种真正的死亡。”
那锤击声在中止了几分钟后,又开始在房间上空回响起来了。
“我真的再也不想听了。”
“尚塔尔,是什么让你陷入了困境?”
她看看他,然后转过身去。她又一次被感动了。这次感动,不是因为她刚才所说的话,而是因为让·马克对她那种充满深情的关怀。
19
第二天,她就去了公墓(她每个月至少要去一次),来到她儿子的墓前。每当她站在那儿的时候,她总要和他说说话。今天,好像她要解释什么,或是请求宽怨,她对他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儿,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这是我们将这个孩子放人其闯的世界。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并希望溶人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使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
20
第三天清晨,她又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封与上次那封有着相同笔迹的信。这封信不再有原先那种简洁的观点,它看起来就象是冗长的证词。“上星期六,”她的通信者写道,“早上九点二十五分,你比往常都要早地离开了家。我通常在你去巴士站的路上跟踪你。但那天,你却没去巴士站,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你提着一个小旅行箱走进一家干洗店。店里的那个女人好像认识你,也许还有点喜欢你,我从外面注视着她:她满脸放着红光,似乎刚从磕睡中清醒过来、你一定闹了一个什么笑话,我听到了她的笑声,一种足以激怒你的笑声。我想,我一定能从你的脸上找到某种反应。不久,你就离开了,带着你满满的旅行箱,里头装满了你的卫生杉,桌布,还是床单。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你的旅行箱给你的生活增添了生气。”他还描述了她那天的穿着和脖子上那串项链:“我从没见过那串珠子,它们很漂亮。那种红色很适合你。它们让你显得更光彩照人了。”
这次,信上署了名:c.d.b。这引起了她很大的兴趣。第一封信上没有署名,她可以认为那种匿名是真诚的,某个不认识的人问候她,然后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但这个署名,即使只是缩写,也暗示着他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目的,逐步逐步地,慢慢地,但却是必然的。c.d.b,她向自己重复着,微笑着:卡里·迪德·保格巴,查尔斯·戴维·巴布洛斯。
她斟酌了一下原文:这个人一定是在街上跟踪她的。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他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所以我应该见过他。但她很少会有兴趣观察她周围的世界,那天也不例外。因为那天让·马克和她在一起。而且是他而不是自己让那个干洗店的女人发笑,那旅行箱也是他提着,她又读了一遍那句话:“你的旅行箱给你增添了一些生机。”如果它不是尚塔尔提的,怎么还能说那旅行箱给她的生活增添了生机呢?那给她生活增添生机的——不是让·马克自己吗?是不是她那位通信者企图偷偷地攻击她爱的人呢?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种有趣的反应:她为了维护让·马克的利益,甚至不借与这位倾慕者作对。
就象第一次一样,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封信。犹豫的芭蕾舞又一幕一幕地上演了。她又在抽水马桶边沉思,然后把信封撕成碎片,用水冲走。然后叠好信,带进她的房间,藏到她的胸罩下面。正当她弯下身去的时候,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连忙关上衣橱门,转过身来:让·马克正站在她的房门口。
他慢慢地向她走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盯着她。他的目光很不愉快地逗留在她身上。当他们已相距很近的时候,他用肘弯一下子把她搂了过来。他继续用那种目光看着她,她已被他的表情吓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她的窘迫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突然紧紧抱住她,大笑着说:“我只想看看你的眼脸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你角膜的样子。”
21
自从他与弗的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他就一直在想一件事,眼睛是灵魂的窗户,脸部的美丽中心,一个人本性的集中体现点。但同时,这种光学仪器需要不断用一种含盐的特殊液体擦洗,滋润、保养。所以,目光,这个人类最大的奇迹,总是被一种机械的擦洗动作有规律地打断,就象刮水器清洗挡风玻璃一样。现在,你甚至可以给挡风玻璃的刮水器设置速度,让它每擦一次就停十秒。这就有点类似眼险的节奏。
让·马克经常留意与他谈话的人的眼睛,观察着他们眼险的动作,她发现那实在是不容易。因为我们从不习惯于意识到眼险的动作。他想:没有什么能比我观察其他人眼睛的次数更多了,可我仍然没把那种动作给记录下来。
他继续想:在工作室制陶的时候,上帝让我偶然发现了人体的一种状态。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保持着这样的激情,但不幸的是,这种激情发生的方式太随便了。我们怎么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个自由的,独立的人,是个是自己主人的人?如果确定了这些,我们就不得不忘记我们的制陶室。我们要心甘情愿地遗忘。是上帝把这种遗忘强加给我们的。
但在让·马克的童年和青春期之间,存在着这样一个短暂的时期。那时,他并不知道要去遗忘,所以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了在眼球上机械地滑动着的眼险:他发现,眼睛并不是展现那不可思议的,独一无二的灵魂的窗户,而是一台从远古就已经开始运转的机械装置。那青春期洞察力的突然发现是惊人的。“你停下来,”弗对他说,“盯着我。然后你一种古怪但却老练的语气说:‘对我来说,能看到的只是她是如何眨眼时……’”让·马克已经记不起这些了。而如果弗不向他提起这些,他还是比较希望忘了它。
他沉思着回到公寓,打开尚塔尔的门。她正整理着衣橱里的什么东西,他想看她的眼睑在眼球上的滑动。她的眼睛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灵魂的窗户。他走向她,用肘弯搂住她,并注视着她的眼睛。真的,它们在不停地眨,眨得飞快,就象她已知道自己正在被观察。
他看见那眼脸不停地眨啊眨,很快,实在是太快了。他想重新找回以前的感觉,那个十六岁的不顾一切但却失望地发现这部光学仪器的让·马克。但眼险那种反常的动作,和它那种活动的不规则性却比那种失望更让他触动。他看见尚塔尔的眼脸就象一双灵魂的翅膀,颤抖着,惊慌失措地扑楞着。这种感觉就象是点燃了的火花,他一下子就把尚塔尔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终于放松了紧紧抓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那慌乱而惊恐的脸。他对她说:“我想看看你的眼瞳象刮水器擦洗挡风玻璃一样擦洗角膜的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说道。
他告诉她那被弗唤起的已遗忘的回忆。
22
“当弗向我提起那些我在高中说过的话时,我觉得自己正在听一些完全荒谬的事情。”
“不,并不是这样的。”尚塔尔说;“以我认识的你来说,你很可能说过这些话。这完全符合你。还记得你刚学医的时候吗?”
他从来不敢低估当一个人选择自己的职业时的那种预感。他清楚地意识到,生命对于这个选择来说是多么的短暂。一旦选择错误,后果是不能弥补的。他曾经苦恼地发现,任何一种职业对他来说都没有一种自发的吸引力。更让人迷惑不解的是,他逐一考虑了每一种职业的可能性:检控官,一种把他们毕生的精力都花在惩罚别人身上的职业;中小学教师,则是孩子们开玩笑的对象;科学家,但科技的先进所带来的灾难要比得到的收益大得多,室内装横(让他对此感兴趣的是有关他那位木器匠祖父的回忆)则总是被他所嫌恶的时尚奴役;可怜的药品商,则只能兜售瓶瓶罐罐。他很疑惑:我该选择什么做为我毕生的事业呢?他的内心陷入一片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沉默之中。最后,他选择了医学,这并不是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偏好,而是出于一种利他主义:他认为医学毫无疑问是唯一一种对人类利大于弊的职业,它先进的技术给人类带来的负面效应是最小的。
但没多久,失望就接踵而来。在他从医的第二年里,那天,他正在解剖室里完成他的指定任务,突然,他对自己的某一种行为大吃一惊:他竞不能公正地看待死亡。但不久以后,他又发现事实比他想象的更糟糕:他竟不能对每一具尸体都一视同仁,不能做到忽略它那不可避免的,毫无过错的不完美。解剖室中的挂钟决定了它的一切,它的血液,它的肠子,它的痛苦。
当他告诉弗他对那种眨眼的厌恶时,他才十六岁。当他下定决心学医的时候,他才十九岁;从那以后,他就必须学着去遗忘,所以他再也记不起三年前,他曾对弗说过的话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回忆或许还会让他警觉。它或许会帮他发现,他对医学这种职业的选择是幼稚的,没有自知之明的。
因此他在学了三年医学之后,带着一种触礁的感觉放弃了他的选择。接下来的日子该作什么样的选择呢?如果他的内心还象以前那样保持沉默,那他该怎么办呢?当他最后一次从医学院宽阔的室外扶梯上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好像正孤零零地站在没有火车的月台上。
23
为了能够证实她的通信者的身份,尚塔尔谨慎而仔细地观察着她周围的人。在他们那瞳公寓所在街道的拐角处有一家小酒吧:那是一个监视她的极佳地点。从那儿,可以看到她所住公寓的大门,她每天都要经过的两条街和她等车的巴士站。她走了进去,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留心观察着那些进进出出的顾客。她注意到:当她走进酒吧的时候,一个靠在吧台边的年轻人别过脸去。他是个常客,她见过他。她甚至还记得,有时,他们的目光还会交汇在一起。而后来,他就装作没看见她了。
有一天,她把他指绘隔壁的那个女人看。“一定是,他一定是杜巴路先生。”“杜巴路?还是杜·巴路?”这个邻居不明白。“他的名字呢?你知道吗?”不,她不知道。
杜·巴路,那可能还更适合一些。那样的话,她的崇拜者就不是查尔斯·迪德,或是克里斯托弗·戴维。这个打头字母“d”代表姓“杜”,杜·巴路只有一个名字,卡里·杜·巴路。或更恰当一些,查尔斯。她想象着一个从外省来的败落的贵族家庭,它的成员以他们的姓为荣。她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位查尔斯·杜·巴路倚在柜台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的情景。她对自己说,这个姓适合他,它完全符合他那种冷漠的态度。
不久后的一天,她跟让·马克一起在街上散步。杜·巴路向他们迎面走来。她颈上佩戴着那串红色的珠子。这是让·马克送给她的礼物,但以前,她一直认为它们过于惹眼了,所以很少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杜·巴路认为它们好看才戴上的。他一定会认为(实际上,他也有理由那么认为)她是为了他才佩戴它的。他看了她一眼,她也偷偷地看着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串珠子。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烫,一直烫到了胸部。她肯定他已注意到了。但这时,他们已经从他身边经过了,而且已离他很远了。突然,让·马克惊呼道:“你脸红了!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她自己也感到异常地吃惊,她怎么会脸红呢?是因为太在意那个人而害羞吗?但她只不过是因为那小小的好奇心才注意他的呀!上帝啊,为什么近来她总是那么容易脸红,就象一个青春期少女。
在青春期的时候,这倒是理所应当的。那时,她经常脸红。因为她正处在一个女人生理阶段的开始,她的身体由于发生了某些令她羞于启齿的变化而成了一种负担。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早巳忘记脸红了。而接下来的高潮则预示着这个阶段的结束,而她却又一次地感到了害羞,随着害羞感觉的复苏,她又学会了脸红。
24
更多的信象雪花一样飞来了,她已经越来越不能忽略它们了。它们是智慧的,庄重的,一点也不荒谬,也不是纠缠不休的。她的通信者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坚持。他十分英明(或是精明)地没有描述他自己的个性,他的生活,他的感受,他的渴望。他是个间谍:他只写关于她的事。那些信不是诱惑的,而是尊敬的。如果那些信中充满了诱惑,它一定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长期计划。最近收到的那封信,虽然是大胆的:“我三天没见到你。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时,我对你的举止感到惊奇。你是那么轻巧。你就象一团火焰,非得跳跃才能存在。你迈着似乎比过去更修长的双腿,大步前进着。你周围环绕着明亮的,疯狂的,喝醉酒的,野性的火焰。我想象着,向你赤裸的身体抛去一件火焰编织而成的披风,我要把你雪白的躯体裹人红衣主教深红色的披风中。然后就这样把你放到一个红色房间中的红色床上,我的红衣主教,最美丽的红衣主教!”
几天之后,她买了一件红色的睡袍。她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她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自己。她撩起她的长袍,觉得自己的腿从没那么修长过,皮肤从没那么白皙过。
让·马克回来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尚塔尔迈着充满魅力的步伐,穿着她那件光彩照人的红色睡袍向他走来。她绕着他,躲避着他,一会儿让他靠近,而一会儿又逃离他。她用这个游戏引诱着他,让他满屋于地追逐她。突然间,它再现了女人被男人追逐的古老情景。她向大圆桌跑去,她自己已被这种男人追逐女人的情景陶醉了。她突然跳到床上,把她的睡袍一直掀到脖子上面。那天,他用一种新的方式,新的体力与她做爱。她突然有一种感觉,什么人正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极其专心地偷窥着他们。她好像看见了他的脸,查尔斯·杜·巴路的脸,那个把红色披风强加给她的人,那个把爱强加给她的人。想到他,她不禁在高潮的时候喊出声来。
现在,他们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喘息,一个间谍的形象唤醒了她。让·马克所到她正在低语,要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披上深红色的披风,象一位高贵的红衣主教穿过拥挤的教堂。静静地听着她的低语,他又把她搂到了怀里。他被她讲述的那些幻景所诱惑,他们又做爱了。
接着,一切又都重归平静了,在她面前,她看见了她的红色睡抱,绢巴巴地卷在床边。在她微启的眼帘前,那红色的一小块幻化成一片玫瑰园。她几乎都闻到了那快要被遗忘的微弱的芬芳,那向往吸引全世界男人的玫瑰的芬芳。
25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她推开窗,看见窗外一尘不染的蓝色天空。她感到心旷神怕,仿佛置身仙境。她对正准备离开的让·马克说:
“你猜我可怜的布烈坦尼克斯这些天来在干什么?”
“为什么?”
“他仍然那么好色吗?他还活着吗?”
“你怎么会想到他呢?”
“我也不知道。”
让·马克走了,留她一个人单独在家。她去了一趟卫生间,然后又来到衣橱前。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她看着那些架子。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在内衣架上,她看见她的披肩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一堆衣服上。面她记得上次自己只是随手扔在那儿的。有人整理过她的东西了吗?清洁女工一星期来一次,但她从来不碰自己的衣架。她惊异于自己的天才观察力,并告诉自己,这种观察力的培养完全要归功于几年前在那幢乡树别墅里度过的日子。这时,她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她,所以她学会记住她是怎么放置自己的东西的。这样,别人动过她东西后再小的变化,她也看得出来。她很庆幸,那段日子终于结束了。她满意地照了一下镜子,离开了房间,她下了楼,打开信箱,那儿又有一封新的信在等着她。她把信放进包里,考虑着该去哪儿看这封信。她走进一个比较僻静的街边小公园,在一棵巨大的秋季天篷般的树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菩提树下坐了下来。
“……你的脚后跟踩在人行道上,让我想起那些我还没走过的路。那种念头象树的校权一样延伸开来。知道吗,我少年时代的梦被你唤醒了:我把我面前的生活想象成一棵树。我曾经叫它可能性之树。我们曾经在很短的一段时期内如此看待生活。后来,我们又把它看成是一条向远处延伸的足迹,一条谁也走不出去的隧道。古老的树精灵用中种根深蒂固的回忆形式与我们在一起。你让我回想起了这棵树。作为回报,我要告诉你它的模样。你听见它的低语了吗?”
她抬起了头。在她头顶上,菩提树的枝干象装饰着小鸟图案的天花板一样向外延伸着。她忽然觉得它就象是信中提到的那棵树。那棵幻想中的树与她脑中那朵幻想的玫瑰溶合在了一起。她想:我必须回家了。在走之前,她又一次始起头来,看了一眼那棵菩提树。
其实,她青春期时那朵幻想中的玫瑰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奇遇,它甚至没给她带来什么特别一点的变化——除了那个英国人留给她的可笑的回忆。那个人比她老很多。他至少十年前就进了这家公司了。他向她求了半小时的爱。后来,她才了解到,他是一个以追求女色出了名的人,一条十足的色狼。这次意外没有再掀起余波,除了后来成为让·马克的一个笑料(就是他给那个家伙取了个绰号:布列坦尼克斯),并让她知道了一些的特殊含义:比如,“狂欢”和“英国”这两个单词的对比,代表着愉快和邪恶。
在回家的路上,她的耳边还不断地回响着菩提树上小鸟的鸣叫声。她的眼前则是不断地浮现出那个好色的英格兰老男人的模样。在那些影像的包围下,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她居住的那条街。前方五十米处的人行道上樱着一张属于小酒吧的桌子,她那位年轻的通信者正一个人坐在那儿,他既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读报,只是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干。他的面前摆着一杯红酒。他用一种和尚塔尔很类似的,满足的,懒散的神情仰望着天空。她的心开始砰砰直跳。整件事安排得是多么巧妙!他怎么知道她在看完信后会和他相遇?尚塔尔觉得自己好像正赤身裸体地披着一件深红色披风。她气愤地向他走去,那个监视她私人生活的间谍。她和他只相距几步远了,她等着他开口和自己说话,她该怎么做呢?她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遭遇。但她不能象一个胆小的女孩子一样逃跑,她放慢了脚步,试着不去看他(上帝啊,她的举动真的象个小女孩,这是不是意昧着她已经老了呢?)但奇怪的是,他仍然望着天空,就象他面前的那杯红酒一样冷漠。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
她已经经过他,并离他很远了。她继续向着公寓的方向走去。是杜·巴路不敢吗?还是他克制着自己?但是,不,不,他的冷漠是那么的真实,以致于尚塔尔根本不能怀疑它:她错了,她错得多么可笑。
26
那天晚上,她和让·马克去了一家餐厅。邻桌的一对情侣正陷入无尽的沉默之中。在其他人面前保持沉默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能把目光投向何处?如果他们两两相望而又一句话都不说,会让人觉得很古怪。盯着天花扳?那看起来会让他们的沉默更加明显。要不,观察邻桌?那他们可能会碰上对他们的沉默很感兴趣的目光,那种情况更糟。
让·马克对尚塔尔说:“看,他们并不是憎恨对方,或是冷漠已经取代了爱情。你不能用他们之间交流了几句话来衡量他们相互之间所产生的影响。因为他们的脑中是空的。如果他们无话可说,那么他们拒绝开口则是很不明智的。我有一位姑妈住在派利高德。每次我去探望她,她总是能不停地说。我曾试图找出她健谈的原因。她几乎无话不谈,包括任何她看到的和她所做的,她谈她早上起床,谈她早餐只喝纯咖啡,谈她丈夫散步时总喜欢倒退着走。让·马克,他一回来就看电视,这简直让人难以想象!看了不多会儿,他就厌倦了,于是他又开始看书。——她就是那么说的。——他就是那么打发时间的……你知道,尚塔尔,我就是喜欢找那种定义般的,简单的中心句。那句“他就是那样打发时间的”就是这些话的中心。它们的中心就是时间——时间怎样流逝,让它自己流逝,而不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不用他们亲身去经历时间的流逝,就象精疲力竭的运行者。这就是她谈话的根源所在,她可以在滔滔不绝的谈话中让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而当她闭上嘴的时候,时间就仿佛停止了一样。这个又大又沉的停止从一片阴影中显现出来,它吓着了我可怜的姑妈,那个惊慌地,急于寻找一个可以告诉对方她的女儿正因为儿子腹泻而烦心的人的妈妈,是的,让·马克,是腹泻,腹泻。她去了医生那儿。你不认识他。他住得离我们不远。我们认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的,让·马克,有一段时间了。他也给我看过病,就是这个医生。那年冬天,我得了流行性感冒,你还记得吗?让·马克,那次,我发烧发得很厉害……”
尚塔尔微笑着,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段回忆:“我刚十四岁的时候,我祖父——不是那个木器匠,是另一个——已经去世了。当时,他在医院里,我去看他。他正躺在病床上,嘴里发出一种什么也不像的声音。不是呻吟,因为他已感觉不到痛苦;也不是他想说什么而说不出来,不,他还没有失声,只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没有什么可以交流,没有实际的讯息,他甚至没有可与之交谈的人。他不再对任何人感兴趣,只有他发出的声音陪伴着他。就是那种声音,那种只有在他不得不喘气的时候才会停止的‘啊……’声。我注视着他,就像被催眠了一样。我不会忘记,因为,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但有些事我已经很明白了。这就是,活着就要这样面对时间,这种面对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我知道,那是厌倦。我祖父用那种声音表达了他的厌倦,用这种无止境的‘啊……’声。”
“你的意思是,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都觉得厌倦?”
“我正是这个意思。”
他们谈论着死亡,谈论着厌倦。他们瞩着酒,大笑着。他们觉得很开心。
让·马克又回到他的话题上来:“我所说的,是厌倦的数量。如果厌倦是可以估量的,那现在,它已经比原来多得多了。因为过去的职业,没有热情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农民们热爱他们的土地;我的祖父,是能变出漂亮桌子的魔术师;鞋匠可以用心记住每一个村民的脚的尺码;还有伐木工人;园丁;甚至士兵,也可能愿意为他们的热情献出生命。生命的方式并不是问题,它总在那儿伴随着他们,非常自然地,在他们的工作室中,在他们的田野里。每一种职业都创造了它自己的心理状态,自己的方式,一个医生的思考方式就和一个农民不同,一个士兵的言行举止就和一个教师不同。现在,我们几乎都是一样的,对工作的玲漠限制了我们。那种冷漠又变成了激情,一种我们时间的伟大的共同的激情。”
尚塔尔说:“但是,告诉我——你自己呢?当你还是一名滑雪教练,当你为杂志写有关室内装潢或医学方面的文章,或者当你是一名家具工作室设计师的时候……”
“是的,我喜欢那样,但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或者当你失业了,什么也不做的时候,你也会厌倦的!”
“可当我遇见你,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因为我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变得让人兴奋了,而是因为每一件发生在我周围的事都可以成为我们交谈的素材。”
“我们还可以谈其他事!”
“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的确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但他们的话题用什么来丰富呢?无论这个世界多么地令人不齿,它仍然是我们话题的中心。”
“他们可以保持沉默。”
“就象那两个,邻桌的那两个?”让·马克笑道:“(口欧),不,没有一种爱情能在沉默之中维持下去。”
27
侍者给他们送上了甜点心。让·马克又开始了另一话题:“你知道那个总是站在我们那条街上的乞丐吗?”
“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你一定注意过他。那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象一个国家公务员或高中老师的男人。当他伸出手来要几个核郎的时候,总是满脸的尴尬。你还不知道我说的那个人吗?”
“不知道。”
“你知道的!他总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实际上,他是街上唯一的一个人。你可以从我们的窗户那儿看到那棵梧桐树的枝叶。”
那棵法国梧桐树的样子,突然把那个男人的形象带到了她的脑海中。“(口欧),对了!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
“我非常想和他交谈,想挖掘更多有关于他的事,但是,你不知道,那有多么地艰难。”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的最后一句话。她仿佛看见了那个乞丐。那个人站在一棵树下,那个以沉默给她留下映像的与众不同的人。
他总是穿得一丝不苟,所以路人很少会意识到他是在乞讨。几个月之前,他还直接向她开口,非常礼貌地要求帮助。
让·马克仍然在说:“这很艰难,因为他一定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他不会理解,为什么我要和他攀谈。是出于好奇?那会吓到他的。出于怜悯?那会让他觉得狠丢脸。去给他提一些建议?我能建议些什么呢?我努力为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想了解他到底期望人们些什么。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能想象出他站在那棵树下的情景。那棵树却突然让她联想到,他,可能就是那个给她写信的人。他的关于树的幻想泄露了他的秘密——他,这个站在树下的人,脑中充满了关于他那棵树的幻想。她的思维开始跳跃式前进;他是唯一的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一个没有工作,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把一封信放进她的信箱。他是唯一一个被他的一无所有包围着的人。只有他,才可能在她白天的行程中跟踪她,而又不被发现。让·马克又继续到:“我可以对他说:‘嗨,伙计,请过来帮我整理一下地下室。’他一定会拒绝,不是出于懒惰,而是因为没有工作服。他必须保持他的衣服不走形,不起皱。但我真的仍然很想和他说话。因为他是我的至交!”
尚塔尔没听清让·马克说了些什么,她说道:“他的性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他的性生活?”让·马克大笑道:“零!零!那是做梦!”
梦,尚塔尔想。而她正是那个可怜的人的梦。他为什么会选择她呢?她很特别吗?
让·马克还在坚持他的观点:“某一天,我要对他说:“来和我一起喝杯咖啡,你是我的至交。你生活在那个我偶然逃脱的命运之外。”
“不要尽说废话!”尚塔尔说:“你并没有遭遇到这样一种命运。”
“我从没忘记我跨出医学院大门那一刻时的感觉,我意识到,所有的火车都已经开走了。”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尚塔尔说,她已经听过这个故事许多次了:“但你怎么能把你那小小的挫折与一个站在树下等待过路人在他手心中施舍一个法郎的人的真正不幸相比?”
“这不仅仅是一个放弃学业的挫折,那时,我真正放弃的是志向。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志向的人。失去了志向,我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这个世界的空白处。更糟的是:我已经没有去奋斗的渴望了。除了不要经历危险之外,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期望了。但如果你没有抱负,如果你不渴望成功,不渴望获得承认,那你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虽然我自己觉得很满足,但我毕竟是把自己推到了毁灭的边缘,所以说把我和那个乞丐相比,而不是把我与这家豪华餐厅的老板相比,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尚塔尔想:我已经成为一个乞丐的性爱偶像了。现在,在她身上竟发生了这样一个笑话。但她很快就纠正了自己:为什么一个乞丐的期望就应该比一个商人的期望来得不重要呢?正因为乞丐对一切都已经绝望了,他们的期望才更有超越价值的特征:它们是自由的,诚挚的。
她脑中又出现了另外一个念头:那天,她穿着红睡袍与让·马克做爱,偷窥他们的第三者不是那个小酒吧里的年轻人,而是这个乞丐!实际上,他才是那个把红色披风披在她肩上的人,他才是那个把她变成淫荡的红衣主教的人。
就在几秒钟之内,那个念头就伤害了她。但她的幽默感立即占据了上风。在内心深处,她在偷偷地笑。她想着那个含蓄而胆怯的男人,系着领带,紧贴着她卧室的墙站着,伸着手,一动不动地,色迷迷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嬉闹。她想象着自己在做爱之后,赤裸着身子,满身是汗地下了床,拿起放在桌上的小钱包,找出一些零钱,放在他手上。她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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