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重逢在一场沉重湿漉的葬礼,是如刃从未料想的事情。
但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出人意料的。似乎“出人意料”是世事的一种根深的性格。
从清晨起便絮絮的雨夹带寒意,虽然已是春时。
如刃一身沉肃的黑色,隐在一群黑色里头,纤细的身影易碎似的迎风,衣角翻飞。心里是想感谢这缠绵多情的雨,陪她一路从中国飞到日本,让她不至寂寞;却又在这个时候责备它的存在添染了哀伤的气氛。
把伞微微撑高,如刃凝视身边隐隐泣哭的母亲——那个和自己一样姓“如”,却被称为“影山绫”的女子。
她今年三十五岁了,很难相信她们已经有十五年不曾相见。只因那绫罗一般的风情华丽,热烈仿如相片里的昨天,只是少了苍白,却更见致丽。也就难怪那黑衣男人是如此珍视地心疼安抚。
躺在身前缀白花的棺材里的是如刃惟一相亲的妹妹——如眉,出生时母亲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妹。
“如眉、如眉。”如同妈妈脸上的双眉,是注定要被妈妈日日凝注的。而如刃,人如其名,便是扎进母亲心头的一把利刃。即使是同胞双生的她们除了眸色几乎难辨地相似着,即使是当时的如刃和小眉一样才刚临世几分钟。谁又曾想,被母亲如此呵疼的小眉却只有十七年的生命!
命运,从来是以捉弄人为乐的——如刃深信。
她的沉思落在雨幕另一边那双深湛的眸子里。一丛眸光,稍纵即逝,快得如刃尚且不及捕捉。
但是她见到了他,终于见到了他。那是静立在雨中的影山戟人——影山家的小儿子。
初次相遇,是一个缘于小眉的幻景。沉默的他有着极野性的味道和玩世不恭的性感,隐藏蛊惑的蓝灰色眸子色浅而凛冽。和如刃见过的所有的十八岁男孩不同,他让她脸红。而她以为他们今生不会相见。不是不想,是宁愿不见,因为即使有缘却命定无分。可是心底里尘封的记忆,那年少时的心动却在这一刻,和他四目交投的此刻,奇异地骚动。她还以为……自己早已越过。
不敢凝视,她转而望向母亲身边的男人——“影之山”。
影之山,这三个在商界掷地有声的字几乎成了它的创始人兼拥有者影山政信的另一个名字,一个比他的本名更令世人熟悉的别名,一个代表权力、金钱和无情的封号。
影山政信出生于一个普通家庭,父亲是公司小职员,母亲在一家小事务所做秘书,是完全靠薪水度日的平常人。如果说这样一对安分守己的平凡夫妻会生下一个野心勃勃,在商界翻云覆雨的儿子也许是任谁都不会相信。可是,他偏偏就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日本东大,白手起家创立“影之山”财团。有着天生的赌性却没有一般赌徒的贪婪不智与目光短浅,这使他在开疆拓土的时候既拥有放手一搏的勇气又不至于有灭顶的错误。于他,冷静和睿智不仅是天赋更是制胜的武器。
影之山成立之初并没有人预测它的壮大与蓬勃,一个颇有天赋的商才和一个所向披靡的悍将仍有天壤。但事实证明,所有人都错了。他是商场上的悍将,能守会攻、洞察精明。影之山发展得如此理所当然,短短几年已经在商界小有名气。
二十八岁,影山政信遇到人生的转折,同时也是影之山成立之后的一次飞跃。一场更烈的火焰蓄势!
偶然的机会,他结识了森山铁矢惟一的掌上明珠——森山绮琉。
二十八岁的英伟男人,温柔而风度卓然,虽不是出生名门却是名校毕业且自拥江山,坠入爱河似乎是森山绮琉仅有的选择。随之而来的当然是轰动商界的盛大婚礼。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影山政信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叫他启一,取其开启之意。
也许长大的影山启一根本不能记起母亲在他四岁时离开人世的情形,但却永远记得六七岁大初见戟人的景象。
“他是谁?”启一问父亲,小小的脸上有着迷惑。
“是启一的弟弟。”父亲抚着他的脑袋,“叫戟人,影山戟人!”
弟弟?戟人?启一好奇他卷卷的头发和不是黑色的眼睛,他——比自己还要不像爸爸。于是幼小的启一知道了妈妈去世时爸爸缺席的理由和外公看到戟人时勃然的原因——爸爸有一个意大利情人!
只是当时的影之山已经强盛得森山铁矢无从施压;换言之,森山铁矢对影山政信的牵制已告终结,最初嫁女儿时的一心算计,至此只是竹篮打水。也因此在戟人的母亲遭遇车祸时影山政信毫不避讳地把儿子带回了日本。
其实,影山政信背着绮琉在外面有情人的事森山铁矢一直是知道的。可是,男人嘛!他当然不会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反而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独生女儿,失去惟一的筹码。至于小启一,他不认为影山政信会让他有染指的机会,而事实也正如此,绮琉死后他和外孙的每一次见面都得事先知会。如果他没有在两年前去世,同样的情况还会持续下去。
戟人被接回日本不久,他私生子的身份就被媒体曝光。而一些痛恨影山政信却又动不了他的人也开始散布一些恶毒的说辞:他的绝情不仅对商而且对人,否则何以他身边的女人全都令人叹息地短命?绮琉死时甚至不满二十八岁!
这一切都让影山政信大度地放过。可是连听故事的人都知道对孩子一定会有深重影响,这样的纠结他本来应该好好解开,却忽略了。因为正是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比自己小了整整十五岁的如绫。
那年,如绫二十岁,苍白,却烈火燃烧一样地美丽,仿如冬日迎风的红绫,引人遐想。更因为年轻,她让他深深怜惜。他沦陷,娶她进门的同时一并承认她带进门的女儿:如眉,也就是日后的影山眉。
如刃的冥想被母亲悲伤的“不要——”打断,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声泪俱下的面孔。
是啊!自古最悲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绫虽然两鬓未白,但要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儿入土的确是太过残忍。所以她是这样紧紧地依偎棺材,看着众人的眼神好像正有谁要抢走小眉。
如刃凝神母亲泪水纵横的脸庞,在心里低喃:小眉、小眉,你何其幸福,会有一个这样深爱你的妈妈!
这句话撵过心头,如刃惊诧,才知道原来在潜意识里她是如此深深介怀,介怀着独占所有母爱的小妹。而此刻,正是因为小眉的别世,她才终于有了一丝自我放松的可能。让这意识浮现出来,否则岂非大大糟糕?!嫉妒的毒可不仅仅踏足爱情的疆土!
身随意动。她走向伏棺痛哭的母亲,却不是为了帮忙拉回她,而是让自己白皙的手指抚上那沉默的黑色:小眉、小眉!她在心里轻轻地唤,以为那深眠的人不会听见。却没想到,像是回应她的呼唤,一丝锐痛从棺面穿过指尖直射胸臆。如刃只觉窒息,疼痛来得太急夺走她的呼吸。她知道雨伞自手中坠落;听见谁在耳边惊呼;也感觉背后抱扶的双手。那双手如此有力、温暖,让她松弛、感觉安全——失去意识之前如刃这样想。
可是,为什么会痛?!
☆
醒来时,如刃躺在一床粉红色里,刚来得及猜测是小眉的房间,听见有人问:“你醒了?”声音轻柔。
如刃扭头。看到床边背光而立的男人,昏黄的日光使他的面目模糊。但是她认出那一丝不苟的黑色,那是和影山戟人截然的另一种美丽——影山家的长子,影山启一。
启一看着如刃,哀伤又似欢喜,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叹息般地说:“你和她,一点不像!”
“她?”
“小眉。”
是吗?他在她脸上寻找小眉的影子,而且认为她们不像,在站得这么远看不到她眸色的情况下?
双生姐妹的区别向来只有极亲近的人才可分辨,如刃由此知晓,“你们感情真好!”
启一几不可见地笑着,在床边一把椅子上坐下,“刚刚,是怎么了?”
“只是有些不舒服。”如刃低首地笑,手抚上规律起伏的胸口。昏倒前的锐痛早就消失不见,她却不能自已,一而再地想起当时的情景:她并不是一碰到棺材就受痛,而是恰好当她的手指抚至小眉胸前。这么巧?!她握紧挂在胸前的水晶,这块水晶和小眉胸前那块有着几乎相同的波长。但是可能吗?难道是小眉有什么要告诉她?
叩门声响。如绫一脸倦容地推门进来,眼眶仍然微微地红着。看到终于醒来的如刃,不禁神情一松,“你终于醒了。刚刚……”她稍稍停顿。
启一于是站起来,“我去看看如刃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顺便叫人把行李搬进去。”说完,便退了出去。
如刃看着母亲红丝浅浅的眼睛。即使是这样它们也还是美丽,“已经没事了,晕机的余波罢了。
长长的沉默,似乎谁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话题来打破僵局。十五年啊!血脉相连也难免相对无言!
终于如刃问:“已经知道了事发的原因吗?”
讲到小女儿,如绫忍不住又泪眼迷离,摇着头,“毫无头绪。你知道,政信他没有女儿,加上小眉她从小就开朗活泼,就算任性调皮了一点,还是被全家上下宠得不行!根本连受委屈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被逼得去自杀了!如果是因为学校里的事,启一和戟人又怎么会坐视不理……事实上她也从没有和同学发生过什么不愉快……所以,我实在是很想不通。”
“不可能为情吗?”虽然小眉的来信里从来没有提到一个让她脸红心跳的男生,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有必要对每一种可能进行探索。
“不会的,她从来没有说起过。我们,我和政信都觉得可能是她年纪还小,又加上两个哥哥这么出色,对其他男孩子就难免少些兴趣。”
如刃蹙眉,这么说来真的没有线索?
自杀?那么开朗的小眉会自杀?如果不是母亲亲口说,如刃会比较相信报纸上说的——一场意外!
“我出去走走,也许能发现些什么。”她说,明白母亲能懂。
“要我陪你吗?”如绫期待地随她站起来。
“……不用了。”如刃低下头,抚整衣衫,“你也累了一天了,休息一下吧。”
女儿不经意的关心让如绫再次红了眼眶,“那晚一点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好的,母亲。”如刃乖顺地说完便转身下楼。并不知道自己的话让身后的母亲多么震动。
“母亲”啊!多么柔顺宛然的语气,却是如此冷淡的措辞。两个字,感谢她当日生孕的辛苦,承认她们血脉相连,却也控诉她十五年前的遗弃和十五年来的逃避失职。
如绫本已盈眶的泪震落,才明白当年母亲坚持要她带走小刃的苦心。母亲怕是早就预见了今日的局面。可是,事到如今,这样的了解又于事何补?没有日思夜想的轻拥紧搂、没有泪眼相望的纠缠目光,这样的重逢只换来悲凄陌生的沉重,即使她曾在自己体内依附九月!“妈妈”两个字不知何时能从小刃口中听到!
这样的心痛,如绫不是没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真的面对,是这么地痛彻心扉!
这一切能够怨谁?难道不是当日移怨的自己?即便那是她当时惟一有的选择!
☆
对于如绫,二十岁前的记忆常常青灰色地丑陋。这一切,年少的如绫归罪母亲的不同寻常。
说起来怕没有人信,她温柔如水的母亲——如水正是那种不可能存在却偏偏存在的异能者。她琥珀色柔美的眸子不仅看到现实,更能望穿过去,窥透未来,并且通过触摸。是的,指尖轻柔地抚摸。虽然不能选择要看的画面、虽然只是短促的片断,可是她因此不属于人群。
而明显地,如绫“平凡正常”的父亲在娶母亲之前并不知道她的奇特。如绫因此不曾得到父亲一个小小的拥抱。那男人仿如惊弓之鸟,视她如魔,哪怕他已经知道幼小的如绫并没有母亲的异能、哪怕她黑夜般的双眸一而再地证明自己的普通。她还是不被疼爱!不曾确知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如绫依然无可选择地成了炮灰!父亲啊!是不可能没有却偏偏就有人没有!
如绫不平,打整排闪亮的耳钉;跷课家常便饭;男友三天一换;抽烟喝酒全套!
十七岁时父亲终于离家,那男人甚至连对她说“再见”的勇气都没有!如绫放学回家,空落落的屋里只剩下嘤嘤垂泪的母亲。她转身夺门而出,这个家早就不是家了!
寒夜悠长。如绫游荡在空街冷巷,放纵自己火一样的热艳吸引那些绿眼的恶狼。突然,一双手从黑暗里伸来拘住她。她记得,他是惟一爱上她而不止要她的男孩。她笑,不记得是如何开始了拥抱又是如何终止了抚摸,只是那一夜她失去了她少女的身份。
十月怀胎,如绫体验母亲怀她时的辛苦却没有感激。只是退了学,断了和男孩的联系整天窝在家里。
有那么几个月如绫真的是快乐的。想一想,她会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真正不会伤害她,爱她也为她所爱的家人。可是当亲生女儿被抱到跟前,如绫的疼痛才真正开始。
上天给她一对女儿,却讽刺的一个抱自天堂,一个选自地狱。大女儿琥珀色带笑的眸子如同一把利刃刺进她挣痛的心。难道这个命运她挣扎不脱?昏眩中小女儿黑亮含泪的眼睛仿佛夜空里指路的星子。幸好、幸好,至少还有一个是她的骨血!
如若没有在两年之后遇见政信,如绫深信自己会像父亲漠视自己一样漠视如刃的存在。她仿佛是上天加在她身上的黑色胎记,是不幸的桎梏!
可是他们遇见了。他比她大了一轮不止,混合了父亲与情人的特质,给了她她从未得到的,填补她心底里的空洞。她深陷,铁了心说嫁!
随同赴日的前一天晚上,如绫跪在女儿的小床边,两岁的如刃她第一次细看。柔软乌黑的头发、白皙红润的小脸——她是漂亮的,和自己怀抱的小眉一模一样。
“原谅妈妈!”轻轻地,如绫抚摸女儿的脸庞,站起身看到母亲堵在门口。
“都这么晚了,你要带小眉去哪里?”如水是惊觉的。
“去一个永远见不到你的地方。”如绫退开到母亲碰不到的地方。
如水的身子一颤,泪光乍现,“那么把小刃一起带走!”说着抱起如刃。
却只是让如绫愈加后退,“不,不要!”她吼。
趴在肩上的小眉被惊醒,吓着了而啼哭不止,连带地吵醒了如刃,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母亲,“妈妈!”胖乎乎的小手可爱地向如绫挥舞。
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如绫有瞬间的迟疑。泪凝于睫,却是坚持,“她,不是我的女儿!”
如水流泪,“不要胡说!”就要迎上去。
如绫便趁着母亲离开房门的刹那冲了出去,脚步声渐远还传来她声嘶力竭的吼声:“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你的!”
时至今日,如绫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话。每每小眉哭泣,便不经意地忆起,疼痛!
叹息着,她的手指抚过仍有余温的薄被。
☆
如刃正走在影山家长长的回廊。
打第一眼,她便中意这古色的建筑:木结构、端稳、有岁月凝聚的隽永。只可惜,内部陈设却多多少少接近现代。
从庭院收回视线的时候如刃见到迎面走来的影山家的管家——山田诚。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矮小男人,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和气,想来这“诚”字受之无愧。
“刃小姐。”山田见到如刃,欠一个身。不知是否是与小眉小姐相像的缘故,他对这位刃小姐有着很好的印象,“您要去哪儿?”
“难得看到这么美的庭院,想四处转转。”如刃指着廊外的绿树青草。
“谢谢刃小姐。”山田低着头。
如刃省悟,“原来是你在打理!”
“是的。上一任的园丁退休以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期间一直是我在照顾,没想到先生和夫人都挺喜欢。”他顿一顿,“小眉小姐也喜欢和启一少爷坐在廊下看花看雨。”
“是吗?那戟人少爷呢?”如刃又想起那双眼睛。
“戟人少爷好动,向来是带小眉小姐出门去的。”山田说到这里,不禁惋惜,“真可惜,怎么会呢?她还只有十多岁!”又省悟是不应该在身为姐姐的如刃面前提及这事的,瞧他这张嘴,刃小姐几小时前才在葬礼上伤心昏倒。想到这里慌忙道歉。
“没关系。”如刃宽柔地说,“你去忙吧,我一个人走走。”
“那我去了。”山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那一片!那里小眉小姐常去。”
“谢谢!”
如刃于是往山田指的方向走去。才拐过弯,一大片樱树林呈现在眼前。虽是花期已过,见不到粉雪满天的飞洒景象,却不难想象花开时节的万种风情。也难怪小眉喜欢。
下了回廊,踏在青青柔软的草坪上,新生的绿色擦着如刃的脚踝。那轻盈柔和的感觉渐渐把她从对小眉的沉重心情里解放出来。
不远处的树下正热热闹闹地开着一丛雏菊,纯白色的花瓣、嫩黄色的蕊。风过摇曳的时候尤其美丽,吸引着如刃一步步靠近,直到见到它根侧闪闪的银光。她矮身拨开茎叶,竟然是一枚小银戒指——线条简洁洗练。
如刃不知道它这里躺了多久,但戒身是澄亮而美丽的。打磨得极好的内侧刻着深深挺拔的一行字:我是你的。
如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它,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爱情故事!
如果、如果小眉经常来这儿,那可不可能是她一时大意遗落在此?如果是,那是否意味着她终究还是有一个喜欢的人?又是不是找到这个人就可以给事件一个结案?
如刃望着手心的银戒。它静静无语,不理她心中成堆的问号,反倒是脚边的雏菊看四时流转而亦显郑重。一个念头划过:如果,它引她前来,是否也能解她的疑惑?她缓缓伸手,还来不及碰触那柔嫩如婴儿肌肤的花瓣,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儿!”声音磁性好听,却因为突然吓得如刃差点撞进来人怀里。终于稳住才看清楚正是影山家的戟人,“我吓到你了?”他明知故问。
“明显是的。”如刃将手背在身后,让戒指滑进裤兜,一边希望自己不会不争气地马上红起脸来,“你找我?”
“是的!”戟人定睛在她素净的脸上。
如刃还不知道被那双眼睛注视,是这样的热烈,她一直以为他是冰冷的,至少在她的幻景里。稍稍侧开脸,她问:“找我什么事?”
“哦,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样讨厌我。”他突兀地说,眼神顽皮,“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并不讨厌我,至少不像我以为的。”他望着她扬眉,漂亮的脸挨得太近了让如刃眼花,“就怕是出于礼貌,纯属敷衍!”
如刃结舌,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样认为。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像那些出席葬礼的名流小姐,一边捏着手绢假哭一边对他垂涎?试想这样一张好看得让人发愣的脸,要讨厌怕得有很好的定力,“我以为讨厌的前提是已经了解,而,我和你,我们不熟!”至少他对她不熟。
“可是你逃避我的眼睛!”他的眸子灿灿的。不知不觉,她又想逃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容易,叫他突兀地捏住了她下巴,“你瞧,又来了不是?”语气里有一丝奇异的自厌,却又含着骄傲,“不说话了?”逼视她渐渐慌乱的眼睛,“美丽的琥珀!”
他赞美的话刺着如刃,她用力拍开他的钳制。
即使她在人群之中自处优游,却依然回避别人问起她的眸色。反射性地她问:“很奇怪吗?怎么不说你的尚且是蓝灰色?!”是……很蛊惑的颜色!
他惊讶她反问的迅速和语气里的防备。可是她愤怒的眼睛告诉他她其实了然他眸色如此的原因,于是再一次捏紧她的下巴,这一次却是用力得让她皱眉。咬着牙,他沉声:“真不善良!”
她挣不脱,“没理由遭受攻击而不还手的!”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望着他迷惑的表情,感觉他松开了对她的束缚。对着他的双眸她有一丝怔忡,脸颊奇异地热了起来。
“我……没有弄疼你的意思。”他算是在道歉吧?低着头的模样很让人想伸手抚摸他的一头卷发。
半晌,他抬头,视线掠过她的肩膀,毫无预兆地揉抚她顺滑及肩的黑发,“真好,留着长发。不像小眉,假小子似的。”讲到小眉,他的眼光暗淡下去。
他转身在她刚才蹲着的地方蹲下,托住一朵雏菊的花盘,“喜欢?”回过头问她。
如刃被他突来的温柔怔住,脸上还残留因他而起的朵朵红云,那沁冷便扮不来了。温柔地点个头,矮身挨在他身边,如刃说:“很可爱。”
“喜欢就拿个花盆移到房里去好了。”他凝视她近在咫尺红着的俏脸。女孩子为他脸红早就是家常便饭,并不稀奇,可是他却独独贪看她的羞红。
如刃不知道他眼神突然热烈的原因,只是不敢再看他,“不了,也许是因为小眉常常来看,它才肯开得这么漂亮,还是不要移动的好。”边说边伸出手去抚摸在风中颤抖的花瓣。
手指和花瓣相触的瞬间,四周的景物变化。不,应该是如刃眼中的景物变换——
同样的大树下,同样的雏菊,却多了一位貌美的年轻女子。她一身白色,修剪着短短的碎发。如刃以为是小眉,转过脸来却又不是。那一对乌黑的明眸盛载忧伤。
女子仰着头,凝视远方。她是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于错过了“隆隆”的雷声。雨,倾泻着瓢泼地来了。她湿了一身,却没有离开。在被洗涤过的世界里,她的眼底泛起一抹蓝。她手上的戒指因为雨水滑落。她迫不及待地弯腰去捡,但是伸向戒指的手却突然收回紧紧捂住胸口。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痛,她理应熟悉无比,眼神却如此错愕。它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不及防范。她就这样躺倒在雏菊旁,眼角的泪水甚至不及流下。她就这样睡着了,永远地,不惊动任何人地。
而戒指也就留在了如刃发现它的地方。
画面到此,雾一样地散了。如刃只见眼前雏菊摇曳,而耳边声声:“如刃!醒来,如刃!”惶急如此竟是戟人连声呼唤。
她清醒。见他掬自己在双臂之间,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要失去重要的人。是了,他当她是小眉!一丝失落划过心头。如刃这才意识到他双手的有力——温暖有力——那安全可依赖的感觉她不会忘记的,“是你?!”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会有谁?”戟人没好气地松开她,“灵魂出窍似的,吓人!”
灵魂出窍?讲得真好!如刃几不可见地笑,“就算是吧!”
“就算?”他怪叫,站起来,也拉她起来。手指相触时感到她的柔软。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怨怪,“你倒说得轻松!差点被你吓死!”
这一刻的他看来忽然孩子气,他才比如刃大一岁而已。
不知不觉都看出神了,要不是山田来叫吃饭,只怕两个人就这样两两相望下去。
☆
坐在餐桌上,心情各异的五人有着一致的沉默。
也难怪,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虽然是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餐桌,贵子的手艺也没有突然退步或者进步,却好像谁开口说什么都会出错似的。
如刃低着头闷坐,总觉得对面的戟人在看她,明目张胆地看得她脸红;而且可能是午餐吃太晚的缘故,她没有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道歉说累了想回房休息。
如绫也没有胃口,就说带她回房。
三个男人直目送她们在楼角消失。
如刃的房间安置在三楼左手,紧挨着小眉的房间。楼梯右边是启一和戟人的房间。
站在门前,如绫扭动门把,却忽然害怕和女儿一起面对屋子里的一切,“你……早点睡!对了,看看有什么东西缺的,明天我陪你出去买。”
“不用了。”如刃看着母亲松开门把地右手,“我想……我没有时间长住,如水还在家等我。”她低着头,和母亲的陌生使她局促。这个人对自己而言竟是比戟人还要陌生。
“如果,如水答应呢?”如绫却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小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大概不自在会传染,如绫也紧张。
“当然。”
“小刃,妈妈是对不起你,可是,给妈妈一个弥补的机会。我那时太年轻,又偏激。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后悔。”如绫含泪望着女儿,却不敢上前一步拥抱。
如刃扭动门把,“我会留在这里,直到弄清一切。”说完就要进屋,不想被母亲牵住了左手。不期然地在心头涌起一股感情,连忙抽回手来背转身,“母亲不曾想过,如刃和当时幼小的你一样无辜!”
如绫闻言,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眼看着房门在眼前合上,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落下。一双手在这时搭上肩膀,正是丈夫影山政信,“政信!”脆弱的,她偎进他怀里。
影山政信轻拍妻子的肩背,“不哭了!给她时间,如刃聪明,会明白的!”
如绫点头,心里清楚也只能如此。
如刃关了门,无力地贴在门板上。虽然隐约,却没有错过两人的对话。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她听见,她觉得影山政信的声音刻意地提高几分。但是说到时间……难道他们要用另一个十五年来还她?
待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如刃才松出一口气来打量身处的房间。
只一眼,她就成了泥人。不是真的!这间屋子布置得与她在家里那间一模一样:海洋蓝波光粼粼的床被下贝壳状柔软的枕头;天空浅蓝的四墙;深蓝色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她所钟爱的书籍;临窗放置的白色写字桌;紧挨着蓝色的木质衣柜。
怪不得说她不用带太多行装。她惯穿的衣服衣柜里都有,写字桌上也有她需要的文具和惯用的信纸。
只除了一件!那是她的卧室里从来不曾有的,一个玻璃制成的大陈列柜。如刃走近,忍不住惊讶,那样精工细致,陈列的却竟然只是她用旧的或“遗失”了的一些物件。比如发夹、胸针,比如她的第一副手套和第一双皮鞋……林林总总,收集她成长的点点滴滴,她的某一部分记忆和她的生活。
如果没有先前门外的交谈,也许她会感动流泪,但此刻却只是感叹。
人都有心,良心!自认做错事的人难免会有些歉疚,想弥补的时候也都会做得十全十美令人感动。不稀奇!她可以确定是如水把玻璃柜里的东西替她寄来,难怪她不肯同行,坚称自己年岁大了,这样的伤心怕承受不住,又说小眉于自己而言永远活在某次的触摸中,原来……是想她和母亲多多相处!如刃自然清楚外婆有多么想念母亲,竟也肯为母亲放弃这样的相见机会!
同样的爱女之心,山高涧浅怎可相比?
这夜,如刃梦见外婆,似对她殷殷诉说。
什么、什么?如刃辗转,忽然见到母亲。烈日当空,母亲在街上奔走,寻找这屋里的大小物件。突然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她纤白的手腕上一道红痕,却仍紧紧握住手里才找到的一本旧书……蓦忽夜深,母亲蜷在她此刻所睡的床上,梦中呓语是“小刃,小刃……”又见小眉泣哭,是为了要在这屋中玩耍而被母亲斥止……
因为这些早晨醒来时,她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走在台阶上头了还恍恍惚惚,差点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下去,幸亏启一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小心!”待她拍着胸口站稳了才问,“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有点认床。”她微微地笑,向他道谢。
从二楼卧室出来的如绫正好听见,惊悸地抬头。可是四目相交,却是无波。如刃的眸子静如无风的湖面。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怎么敢希望一夜之间冰融寒消?!
“早!”她试着微笑,靠在刚出房的丈夫怀里。
“饿了?还是急着去看如刃?”影山政信搂住妻子,因出来得晚一时没见着楼梯上的两人,待到发现,亦不介意适才的体己话被儿女听见,只说,“都这么早?”又转问如刃,“昨天睡得好吗?房间喜不喜欢?绫花了不少心思!”
“喜欢。”如刃继续往楼下去,低头避过母亲渴切的眼光。
“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却是一无所知的启一,反倒叫如刃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候,戟人一身汗湿地从楼下跑上来,一手一边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似乎是才刚结束晨练。看到一家人都挤在楼梯上,不禁奇怪,“等我?为什么都在这里?”视线一转见到如刃,理所当然地揉一把她才梳顺的头发,“早!昨晚睡得好吗?”不等她回应又指着自己的衣服,“流了好多汗,我先去洗个澡!”说完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他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影山政信看着如刃说,“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这个倒是少见!
众目睽睽下的亲昵,如刃想否认,又怕越抹越黑,只淡淡红了脸,沉默下楼。心里也知道影山政信这话未必有什么意思,只是她竟然……毕竟是十七年来惟一能动摇她冷沁的男孩!
再见到时戟人已经换了上学的衣服,和启一一样帅帅的样子。白衬衫、领带,外加制服。只不过启一是大学部的黑色,更见沉稳;戟人则是高中部的墨绿,锐气犹烈。
戟人坐在启一故意在自己和如刃之间留出的空位上,“爸爸、绫姨早!”
“早!”如绫边回答边递给他一杯牛奶。
他却一回头放在了如刃面前。
不敢接母亲若有所指的眼神,如刃低头,“吃过早饭我想去小眉的学校。”
如绫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回头看着丈夫,“没问题吧?”
“嗯!”影山政信递给妻子一个面包才往书房里去。一会儿回来,“讲好了,作为插班生待到期末。”
如刃抬头看他。真狡猾的商人!
她只要能不引人注目地四处走看,至于是否待到期末,就不是他该管了!口头上却是叫人怜爱的温顺,“谢谢!”
影山政信看着她不经意地一丝浅笑,望向妻子。这倔强一如初次相见的如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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