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蓝色的夜幕,覆盖着一望无际的大地。
此刻君临这个世界的,不是统兵驭战的将领,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带着众多俯视的眼夜神正在暗处里微笑。
宁静的夜晚,没有一丝声响,再怎么竖起耳朵,也感觉不到任何远处的呼唤,哪怕是淌着血的,哪怕是流着泪的,这里有的,只是如此无瑕的闇色。
闇色的夜晚,没有一点亮光,再怎么睁大眼睛,也望不见什么将起的征兆,哪怕是碎了心的,哪怕是断了肠的,这里有的,只是一片安详的宁静。
于是在这样悄寂的黑夜里,唯一被允许观看的,唯一被允许聆听的,就只有那高高挂上的一轮明月。
散着清澈的白,晕着冷沁的环,十五夜空的月,总看起来那么飘渺出尘,美得让人不禁有股摘动的欲望。
洒脱柔和的光芒,月色如莹,轻染一切,迷点大地,醉倒所有仰望它的万生万物。只是醉的到底是永远不变的月,还是那满腹过去的自己,抑或两者皆有,则不得而知。
在这样纯净的光线下,飘荡四方的游魂似乎也被迷惑住了,只是寂寞死去的手再怎么渴盼也得不到。明明眼前的距离,实际上却遥远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人心中的思念。
未曾变更的夜径,月光一步一步走过,却不留任何痕迹,只带走那些徘徊不去的哀伤耳语,轻轻地,细细地织入无语的光芒里,等待世后代代的人去仔细品尝那说不尽的苦涩。
所以倾听着吧,用你的眼,所以注视着吧,用你的心。因为唯有这样的月,这样的夜,等待已久的彼此,才有真正相遇的可能。
全开的窗户里,白净的月光泄满一地。
反射光线的地毯边缘,几个形状像是树枝的阴影,在微风吹拂下不住摇动。
夜半时分,除了月光之外没有任何光线的房间,暗处里的一双眼眸,宛如兽目般灼灼发亮。
有些睡不着,魁七半倚在床边。一边遥望窗旁月光的同时,那张隐藏在阴影下的脸孔却显得若有所思。
平静的日子依旧持续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他害怕的,但也没有他期待的。停留在此处的,只有越来越温柔的男人,和越来越困惑的自己。
总是轻轻地笑着,男人显得更加治艳的外表,让人不自觉迷乱其中,那种致命的美丽,就像是蛇身上的斑斓花纹。
总是默默地望着,自己在对方靠近的一瞬间,不禁流露出来的眼神,是迷惘,是痛恨,是仇恶,还是那种不可能成真的心思?
随着时间过去,彼此安然无事的相处,开始一点一滴地占据记忆,才发现几曾何时,被温柔地对待,竟也成为一种习惯性的渴望。
满到溢出胸口的叹息里,魁七目光移向那个让他无法入眠的东西:几步外的小桌上正摆着一瓶酒。
一瓶洋酒,是晚饭后送过来的。年份久的窖藏,浓烈的香气,还有醇厚的口感。
和前几次的一样,他光闻味道就知道是瓶好酒,但同时也是个暧昧的暗示,暗示着他……和男人的夜晚。
迥异于从前,男人似乎变得对自己的醉态极为感趣。
早已喝惯烈酒的身体,虽然还不至于醉得不醒人事,只是半醉半醒之际,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任由摆布。彷佛是在迎合男人,那毫无抵抗张开大腿的自己,事后总让他感到羞愧欲死。
数次教训过后,最爱的酒反而成了他的最怕。就算是再醇再香,就算渴得喉咙发痒,但只要一想到男人是用什么心态送酒的,他就一口也喝不下去。
朦胧的月光下,魁七怔怔地望着玻璃瓶身发出柔和的光晕。
紧握的掌心在微微冒汗,从酒送来之后就一直处于紧绷的情绪。其实……醉了也不见得不好,尤其是在这种等待的时刻里。
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见到伊藤。
每次见面时的淡淡紧张,不见面时却感到一片的空虚。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只是隐约地不安着,就像是有只手紧抓着自己的心脏。
两人间易碎的关系,男人的好恶主宰着一切,如同开始时的突然,结束也必定让他措手不及。厌腻不需要理由,再怎么优雅美丽的蛇,也有杀害猎物的毒牙。
却依然留下来的自己,究竟还在等待些什么呢?
隔着窗户的玻璃,夜晚的明月依旧,那冷冷旁观的神态,眼见了多少人心的坠落……
随着一道道的门开,淡淡的夜光拉着细长影子走了进来。没有丝毫犹豫的眼,伊藤知道男人总是在那里。
洒落光线的窗旁,不论日夜,几乎没有例外过,那总是带着寂寥的背影。
沐浴在月光下,男人侧面看起来更显得忧郁。细细的光丝散落周围,飘渺若幻,映衬得那抹身影也迷离起来,一瞬间似乎远得不可思议。
男人彷佛将就此消失的错觉闪过脑海,他情不自禁走向窗边。
察觉到的男人回过身来,两人四目交接。
发现伊藤就在身后的同时,魁七差点掩不住自己的吃惊。何时他竟出神到连对方的脚步声都没发觉?
一脸平静的表情不改,男人只对他微微地笑着。
似乎是回来一段时间了,换下硬梆梆的军服,男人身上那件质地光滑的衬衫飘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
伊藤瞥了桌上没动过的酒一眼,缓缓地走近。
「你不喜欢?」
看着男人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却低下头,清楚地感觉到随着对方靠近,自己心跳得有多厉害。
被拥抱的瞬间,他听见男人的轻笑声。
一如往常的亲吻,嘴唇,眼角,耳垂,细碎的长吻流连不去,被吮过的地方残留下一种奇特的触感,像是针刺的微痛,又如尝蜜后的甜醇。
从发尾开始,柔软的指尖一路下滑,颈后,背脊,腰间,绵密的抚摸持续不绝,
那随之掠过的阵阵颤栗,彷佛是畏惧,是抵抗,但更像是渴望。
带着刻意的挑逗,指尖徘徊在后股一带,两只手互相交错,从下方的边缘,上方的腰际,慢慢深入敏感的中心,隔着衣物探索似地不断扰动。
他下意识地往前想逃开刺激,却意外地与伊藤靠得更近。几乎没有空隙的接触,一个炽热硬物在紧贴的腿间昂然欲立,意味昭然若揭。
「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吗?」
彷佛要使人窒息的拥抱里,低低的耳语响起。
抿紧下唇看着男人,在对方那极为得意的神情里,魁七知道自己一定又脸红了。对他的不悦视而不见,荡漾着更为艳丽的笑容,男人将他带离窗边。桌上的酒被顺手拿起。
随着一次次的热吻,浓烈的酒味在口腔里散开。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激狂,男人灵活的舌尖不住肆乱口中,就像是蛇的吐信在探索猎物,毫不留情地,毫不放松地。早已身陷其中的他,没有拒绝或逃走的余地。
寂静的夜里,喉头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不知道是不是从男人口中传来的关系,平常甘润的酒感觉起来竟有些苦涩,就像是两人经常相处时,莫名浮现的那股淡淡心酸。
重迭,交缠,舔咬,不断重复着的动作。透过彼此碰触的嘴唇,男人到底想得到什么呢?他闭起眼,不愿看对方彷佛温柔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始感到不对劲。
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心跳,魁七发现自己喘息得厉害。努力想稳住胸口的同时,一股几近麻痹的感觉瞬间贯穿全身各处,他似乎连手脚也变得不听指挥起来。
逐渐发热的身体,彷佛火焰在体内熊熊燃烧着,升高的体温,灼烫的颈后,变得干渴不已的喉咙,他忍不住难受地喘气,那声音听起来却犹如女人的浪吟。
这不是醉了反倒像是……魁七惊恐地看向男人。
男人也正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如此动人。
「我特地挑的,感觉还不错吧?」
想要逃开的他,瞬间被用力压倒在床上。
「……混……球……你这……下流……」
竭力压抑体内不断升高的异感,他大口地喘着气。
望着眼前涨得通红的脸庞,伊藤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要……不要啊……」
承受着男人的重量,魁七看着自己的衣服被扯破到只剩下手臂上的一截,嘴唇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无法抑止的热度正在全身各处游走,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膨胀起来,不断对自己呼喊着那强烈渴望。等待抚摸的肌肤透着诱人粉色,敏感得男人只要碰触任何一个地方都令他颤栗不已。
带着欲念的唇与手指不停在赤裸的肌肤上游移,时轻时重,若有若无,男人那技巧性的抚吻,暗示性的眼神,不时在他体内燃起更多簇火苗。
一路沿着身体边线而下,男人巧妙地刺激着所有敏感部位,肩缘,腰际,腿侧,甚至是膝盖后方,却故意避开了下身中心。
越来越迷乱的意识里,他已管不住自己的一切。在男人的抚弄之下,干热的喉间应和似地呻吟着,夹杂些许的鼻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索求。随着下体的热度不断攀高,那声音变得一如动物发情时的叫声。
湿润的舌尖吮着左胸时,一阵强烈冲击瞬间涌上,他禁受不住地挺起上身,那在空中的手不住挥动着,彷佛是要推开男人,又像是要抱紧男人。
「你的左边好敏感……」
男人笑着抓住他的手,轻轻地吻着。
从指尖开始,徐徐地舔着,细细地咬着,男人的舌头爱抚着整只手掌,态度慎重地像是在对待什么心爱的东西。
魁七望着那艳红而柔软的舌尖,腰间不禁掠过阵阵奇异的颤抖,昏沉的脑中彷佛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随着那在指间不停蠕动的物体,一股无以言喻的身感在他体内不断地萌芽与枯萎。
突如其来地,掌心传来一阵激烈的痛楚,迷蒙的意识倏地清醒过来,他一抬眼,正好对上那双美丽无比的瞳眸。
霸道而专制的凝视,两人都没说什么,却又奇异地理解对方想说什么。
男人粗暴扯开他的下肢,没有任何遮掩之下,那正发颤的股间,蠢蠢欲动的分身,全都毫无保留地一览而尽。
「……想要吗?」
轻轻地敛动双眼,男人看着他,带着一贯的傲慢与冰冷。
他没有回答却已然知道结局。
自己早已超出忍耐的极限,燃遍全身的欲火灼烧得他体无完肤。违背本身的意志高喊着渴望,那空虚的内部等待着充实的快感,那寂寞的身心期待着男人的慰藉。
所以他一定是点头了吧,他一定是苦苦地乞求对方了吧,因为那等待着的男人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让我看你有多想要,用你的嘴……」
优雅嗓音轻轻吐出形如炼狱般的要求。
看着惊愕地瞪大眼眸的魁七,伊藤胸口不禁涌起一股撼动心肺的热流。
就是这样,不容许男人逃避,不允许男人退缩,越是表现出难堪的模样,他就越想要男人,要他在自己面前失控哀叫,要他在自己身下呻吟求饶,露出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窘态……这一切都只许对他!
面对眼前挺立的巨大肉块,魁七用力地咬紧下唇,几乎遏止不住逃跑的强烈冲动。这个可恶的男人到底要怎样作贱他才过瘾!
茫然的脑中一阵混乱交战,他的自尊,他的意志,和他的渴望,他的本能。那最原始的欲望,彷若一根根丝弦般的利锯,正不断地折磨着体内的每一条神经,细腻得让他发狂,难耐得让他疯乱,让他变得不是原来的自己,让他连一个简单的不字都说不出口。
于是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连几秒钟也不到,他就彻底地失败了,但不是败给伊藤,而是败给了他自己。
起初还有些怯生,之后强烈的欲望便主宰了一切。跪在对方腿间,他像个荡妇似地,极力取悦含入口中的昂扬。
用舌头,用手指,柔软地舔吻,细心地抚摸,就像男人刚才对自己做的一样。持续爱抚下,结实的肉块不断涨大,浓烈的同性气味遍布喉内,对方的欲望像火般灼热。
不停挑逗即将侵略自己的肉体,想象着侵犯与被侵犯之间的微妙差异,那异样的倒错感受竟也让他更加兴奋起来,口中的伊藤解放的一瞬间,魁七也濒临爆发边缘。
男人深深进入的霎时,终于获得救赎的身体颤抖不已,狂喜得几乎流出泪来,先前的抗拒此刻看来显得可笑无比。
伴随激烈的挺动,一波波涌上的快感在他脑中起伏动荡,不断吟泣款摆的身躯,向男人完全地卑躬屈膝,乞索无上的餍足。
彼此交缠的身影,彷佛娇喘的轻哼,在深夜的屋内不住回荡。
激狂的索需与被索需之后,夜晚恢复原本的沉静面貌。
一团皱乱的床上,定定地看着仍不住喘息的魁七,伊藤忽然想起男人站在窗旁的模样。那一瞬间里彷佛要离自己而去的男人,没有任何依恋,没有一点怀念,就像是笼里的鸟永远不会回头。
他下意识地用力抱紧身旁的魁七。后者不解地看着他的怪异举止。对上那双疑惑的瞳眸,伊藤轻轻一笑。
「看你浪成那样,是忍了很久吧……」
魁七恼怒地板起脸,正要发作的时候,男人却异常温柔地吻了上来。一边感受着身上落下的众多吻痕,魁七茫然地从对方肩头望出去。
窗外的月光,清澈得叫人心碎,就像伊藤的眼一样……
***
三月,以汪兆铭为首的「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
从年前开始,亲日一派不断进行的游说工作,原本尚称顺利的进程,却意外地因日本高层提出的严苛要求而受到重大阻碍。
『除北支、蒙疆、满洲的原有驻兵权外,南支的扬子江沿岸一带各重要港口,日本军舰拥有的常置权也必须承认。唯有在这些前提之下,日中两国才有和解的可能性。』
但此要求一提出,便立即遭到中国的严正拒绝,重庆方面不但痛斥汪之卖国,并强烈声明将血战至一兵一卒,绝不放弃身为中华民族之尊严!
至此已完全破裂的和谈,日本为提高对占领地区的控制,遂要求汪组成新政府,一方面利于对华统治,另一方面更欲以之抗衡重庆势力。
原多顾忌的汪,在亲信与日人影佐祯昭的劝说之下,以宋代对金和使的王伦自比,含泪应允成立政府。除此之外,他并一一答应前述驻兵要求,更承诺日本帝国为新政府之顾问。
春末,支那新国民政府成立之际,日本派来的祝贺使团在一旁微笑着。
典雅的书室里,正在交谈的两人。
「……没想到你会来。」伊藤泉一郎淡淡地说着。
一旁的堀内恭敬地送上泡好的茶,接着又退回门外。
「我是代表省内来参加支那新政府的典礼,之后还要再往满洲一趟。」说话的人是军务副局长森武司少将。
一身笔挺的军服,纯白的手套,总是一丝不茍的装扮,还有合宜到几近拘谨的礼仪,将男人吹毛求疵的个性完全展露无遗。
唯有向来高傲的气势变得稍微和缓一些,那种对待笨蛋的态度,不适合用在这个他承认与自己同等优秀的人身上。
「满洲?因为苏俄?」
森点点头。
「北境那些俄人近来不太安分,怕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动。」
伊藤露出理解的神色。
从明治三十七年的日俄战争开始,两国的较劲始终不断。取代帝俄的苏维埃政权成立之后,彼此的角力也变得更加白热化。
在支那北蒙、在满洲国,甚至在朝鲜地区,日本向外扩张的势力范围背后,总是潜藏着苏俄的黑手。这对大战当前的日本不啻为一大隐患。
热茶不断冒出的氤氲里,两人就当前局势彼此交换意见。
「议会方面的近况如何?」顿了顿,伊藤接着又说,「斋藤代议士已确定被除名了吗?」
就像是战争所带来的众多疑惑一样,总有人可以看到光灿名义背后的矛盾与血泊。在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及物资之后,一心发动战争的日本国内,终于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以之为首的即是斋藤隆夫事件。
在最后的元老西园寺公望重病之后,第一政党政友会即分裂成许多支派,从一统到分歧而呈现混乱的众议院,在上一次的会期中,即发生了火爆冲突的质询场面。以自由倾向闻名的民政党领袖‧斋藤隆夫,之前也曾发表过要求整顿军部滥权的肃军演说,这次更对支那事变的处理方针提出强烈质疑,而与代表军部答复的军务局长武藤章爆发激烈肢体冲突。此一消息传出,舆论哗然,民心大疑。
然而先知者注定孤寂。来自各方的压力下,尤其是帝国政府的,斋藤在众议院的代议士资格遭到除名,而率先表态支持的秘书长片山哲也连带地被党内剥夺党籍。最后在众议院议长伊藤博邦的奔走下,议员间一致达成了贯彻圣战的共识,这番完全支持帝国政府的言论,也代表了帝国军部的压倒性胜利。
「已经确定了。」森回答道。
「而且除了去名之外,斋藤也可能还要面对政治讯问。当日局长就下令侍卫队待命,一等除名确定之后,就要以乱国罪逮捕斋藤。」
他看着眼前的伊藤,「为了避免发生连锁效应,像这种重大案件,我想裁判所应该也不会迟疑吧!」
「是吗?」没有附和他的意见,伊藤平静地反问,「以这种方式杜绝他人之口,难道不会引起更大的反弹?要是处理得不好,反而会让部内的统制派有可趁之机。」
一如政党间的派系林立,日本陆军内部也存在有不小的裂痕。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以中下层军官为主的少壮派开始茁大,他们明显而强烈的左倾色彩,与原本掌控军部、贵族为主的皇道派格格不入。随着少壮派势力的不断壮大,掌权者一贯的保守作风也遭受到更加激烈的诟病。
两大势力的暗自抗衡,却猛然在某次事件中爆发出来。昭和十一年,因为帝国政府本身的内斗,在皇道派将领的默许下,产生了以「除侧奸,实现天皇亲政」为名的二二六事件。为此而震怒的天皇,逮捕了以真崎甚三郎为首的数位将官,皇道派势力至此遭遇重挫,而统制派在军部内一时声势大振。
然而世事起伏谁也难料,风光一时的统制派也得意不了多久。昭和初年以来,对共产党的戒心逐渐增加,数次的大规模检举都对统制派不利,于是在近卫内阁的刻意安排下,军部的主导权被逐渐转移出来。挟着数任内阁的信任,以森庆喜为主的皇道派将领又开始重掌大权。只是在暗地里还有没有潜伏的危机,谁也不知道。
「像斋藤那种人,如果能加以说服,使他在人民面前亲口承认错误,表态始终支持圣战,就算只是掩人耳目也行,获得的益处将远大于把他以政治犯处置。」伊藤一脸淡然地说着。
稍顿了下,他又补充了一句。
「能利用的东西就不要浪费,就算是废物有时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森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
「就像是汪兆铭?」
伊藤没有说话,态下之意却已一昭了然。
森垂下眼,过了许久他说,「关于这次汪的事件,叔父对你的处置感到很满意……」
「是吗?」
伊藤轻敛了下眼,那依然毫无情绪的眸底,似乎对陆相的赞美并不置可否。
望着男人似曾相识的表情,森胸口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某种异常熟稔的情绪瞬间被引燃,那不断窜烧的火舌舔食着内心,映照出本来险恶的面目。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答应来到支那的真正原因:为了见这个总是让他又爱又恨的同僚。
『武司恐怕还比不上他』。叔父的话其实还多了一句。向来不轻易称赞人的叔父,似乎不经意的态度,却让他耿耿怀中多时。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就是赢不了这个男人?从以前到现在,甩脱不去的阴影,那多少次挫败时满怀的怨忿。然而男人却依旧冷漠,既不在乎他,也对周遭的事物不屑一顾,那些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事物,就像是叔父的赞美。
「对了,」伊藤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他看着森,「差点忘了向你道贺。森,恭喜你升为将官。」
森凝视着对方唇边的一抹微笑,感觉男人变得比从前更为艳丽,一举一动间隐约流露出来的气质,神秘而独特,男人那使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美,蛊惑人心般的异色……森不禁恍惚起来,到底是什么使得男人产生如此改变?
「泉……」一股莫名的冲动下,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你现在还把那个男宠带在身边吗?」
一瞬间里冻住的气氛,伊藤冷漠地望着发话的森。
「……是西园寺说的……」
在那样逼人的视线之下,森难得地显露出窘态。
「……彻……?」
伊藤微微挑眉,彷佛有些讶异。
「没错……」森躲避疑问似地移开视线,他的语气变得异常尖锐,「这种不正常的事,除了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外还有谁会知道!」
话锋一转,森紧盯着伊藤,目光凌厉,声调也跟着激动起来。
「泉,你别被那个废物带坏了!沉迷男道者都没有好下场,这你是知道的!更何况像那种低贱的支那人,会不会惹来什么麻烦都很难说!叔父他对你的期望很高,下任次长拔举中你是他最看好的人选,可别自毁前途!」
「桩姬……已经行过成人礼了。」
他接着又加了一句。
一时间里显得沉默的空气。
伊藤没有答腔,那双清冽的眼只定定地望向窗外,遥远而专注地,像是在看着某个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来,脸上表情一如先前时的淡然,彷佛刚才的争论完全没有发生过。
「我待会还有会要开。你难得来,晚上再好好叙一下。」
静静地回望对方的眼,森也没有言语。
抉择的时刻总来得叫人措手不及。
它一开始是隐伏着的,是潜藏在暗处的,就像是致命的旋涡在表面上连一点水花也不会溅出来。
它会慢慢地靠近,逐渐地包围,然后在最是防备不及的时候猝然扑来。它看着人犹豫,它看着人痛苦,它逼得人喘不过气却无法放弃。
悲哀、痛楚、彷徨不安……于是几番挣扎过后,再度回首从前,无论与否,只残留下内心那道血泪烙成的伤痕,跟随一生……
***
一如往常的天津租界区。
黑夜里灯光闪烁,人群热闹熙嚷,车潮往来不绝。
大街上的店家多不可数,家家富丽又气派,端的五光十色、目眩缭花。那一栋栋被炸成废墟的民房与焦黑的瓦砾,这儿看不见。
沿着路的人群繁若点星,个个脸上带笑容,实在精神洋洋、好生热络。那曾抱着父母尸骸号哭的孩子与一个个惨遭暴力蹂躏的妇女,这儿也没有。
「号外!号外!」几个报僮挥舞着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嚷着。
「妈的蠢材!呆楞着做什,死着挺尸么你!」大小饭店的后巷里,黄板牙的拉车夫粗声地吆骂着年轻跟班。
至于剧院一边更是闹活,贩子四处兜售零嘴儿、小玩意。戏还没开场,卖糖葫芦的手中竹串已去了大半,还有两个洋姑娘在女人挽篮中拣着深红玫瑰。
安详和平的夜景,除了界边外虎视眈眈的日军,一切都几乎和战前没有两样。没有预料的时刻,一场雨淅沥地下了起来。
路上的行人纷纷走避。两个刚从电报所出来的男人,也跟着躲进了附近的店铺檐下。
「哎哟,什么雨啊这是!直淋得我一身湿……」
有点胖的男人一边拍打身上的雨滴,一边抱怨。
「可不是么?这年头是越来越怪了,前把个月该落雨的时候一滴水也没有,瞧这几天偏下得像洒狗血似的!」
瘦高的男人甩着沾湿的帽子一块儿附和。
雨势渐大,本还指望生意的小贩也不得不妥协,四处急急散开去了。一个黑影冒雨冲来,卖花的女人也躲到了檐下。
瘦子微微打量着女人。正在拂去水珠的女人,头戴斗笠,身穿粗衣,上下裹得密实,那一身朴素土气的打扮,看起来就像个十足的乡下农妇。
可让他奇怪的是,女人那隐藏在斗笠下的一双眼眸,却不似一般村妇的呆滞,一转悠间那俏生生的模样儿,甚为迷人。
这样的女人怎可能是农妇?瘦子心想。直看到女人整理篮中花朵时他才发现。吓,这原来是个残废!
「……瞧这种时节居然来雨,也真是怪得透了!」
胖子兀自撢衣,口中仍埋怨不停。
「我看这打仗还不停啊,一堆怪事恐怕也是层出……」
瘦子应和着,可才说到一半便噤了口,他露出担心的表情偷窥着周围,瞄见女人依旧头也没抬地忙着手里才宽下心。
「说的对!旁的不论,光是因为沪口的战争,我的纺织厂就不知道损失了几成的生意!」
胖子却没有这般顾忌的心思,他想起刚才急传的电报,心下不禁一阵惹烦。
「可现在呢!新政府居然还要把厂房收购国有!名义上说的好听是紧急征用,但是到了最后还不是贱卖给日本企业!……这啥劳子新政府!?」
「这款内老哥你还琢磨不清吗?」瘦子叹了口气,他压低声音,「这新国民政府压根儿只是日本人的魁儡。你说他们还能怎么着?」
「难道我就得埋头吃闷亏?」胖子皱眉。
「这景况下怎由得人?老哥你不仔细看看,从南京一路退到重庆,蒋中正的人马早都给逼得自顾不暇啦!现在听说连滇省通往缅越的道路都被封死了,缺粮食少装备地,这仗还能打吗?只是在苦撑罢了!」
「有这种事?可英国、法国不已答允援助了么?怎会关闭通道?」胖子半信半疑。
「什么援助?」瘦子冷笑了声,「你想援助便援助,这些日本人可是好惹的么?更何况英法连德国都应付不了,还有余力来管闲事?再加上日本和德国又有同盟关系,能不招惹就少碰,没的给他们自己找麻烦!」
「说来其实也是因为局势已经大定了,不然日本的大企业怎么肯冒险进来?粤省是驻友会社,长江上海是三菱会社,淮河以北则是三井。你瞧瞧这些招牌还假得了吗!」
瘦子指着附近的商店餐馆,从大街一路下来,到处都印有三井会社的标记,两人前面不远的日井大饭店还是去年新近落成的。想下榻这间饭店,只光有钱还构不上边儿。
「……」茫睁着眼皮,胖子没有言语。
远方钟塔的报时此刻响起,一片缭乱雨雾中,那不住回荡的钟声显得破碎且迷蒙。大街上,车灯由远而近地打着光晕,黑夜里亮得刺痛人眼。一辆奔驰路过的外国高级车溅出道道水花。
「……我真不甘心……」一段沉默之后,胖子闷声。
看着同伴像泄了气的皮球,瘦子也不禁苦笑。
「这有什么法儿呢?形势比人强就得乖乖听话,不管你争也好闹也成,有些事情毕竟是很难改变的。好比说前日里炸营的几个家伙,只轰得日本鬼面子不留,可后来还不是给逮着了,你说为这一时的出气风光值得么?都是命哪,人要活下来就不得不忍点儿委屈啊!」
「怎样说到头来,」瘦子安慰地拍着对方,下巴往前一抬,「那种人我们是惹不起的……」
胖子顺着方向看去,不远处的饭店前方,两个日本军官正跨出车中。明亮的光线下,其中一人的侧面看来俊美慑人。
「唉……」叹息声里,彷佛只剩下认命的绝望。
男人们身后暗处,卖花的女人也正望着饭店前方,隐藏在那双美眸底下的,却是一股难以比拟的、激烈而深沉的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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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下)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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